就這樣,幾人沉默地走了一會。

雖然沉默,卻不寂靜。

夕陽已經沉了下去。皎月還未升起,巷道兩旁的房屋便已一間間亮起。華燈初上,逐日城的夜晚才剛剛開始。行人的談笑和不知從何處傳來的樂聲,讓勒伊心中升起一股恍若隔世之感。

“蘇爾蓋特先生。”

有些突兀地,嘉蘭布莉安頭也不回地問。

“這個城市,你覺得怎麼樣?”

“很繁榮。”

勒伊果斷地講。

“只是繁榮,沒有其他了嗎?”

控制者與被控制者。本應是比較尷尬刻板的問答,從嘉蘭布莉安口中道出卻變得無比自然。

勒伊思考着她的問題。

整潔的街道,規範的管制,算得上富裕的民眾。難以想象是一個存在於中世紀水平下的城鎮,足以稱道之處甚多。但是,還有一個壓過了這些,令人無法忽視的特徵。

種族不同、形態各異,說著不同語言的人們能夠沒有歧視和對立、真正意義上的和諧共處,這才是最為不可思議的。

即便是在勒伊記憶中生前的世界裡,同樣是人類、也會因為彼此之前膚色與民族的差別而產生矛盾。甚至生活於同一國家、被同一片土地養育的人們都會黨同對立,一次次地挑起糾紛和戰爭。

相比之下,眼前這一片祥和的景象真可用幻想一詞來形容了。

不愧是異世界。勒伊這樣想着。

“自然...不是。和睦...也不對。怎麼說呢。應該是有【包容性】吧。”

他謹慎地推敲着用詞,說出了自己的看法。

“包容,嗎。”

嘉蘭布莉安得到了想要的回答。她慢下腳步,嘴角露出一絲笑意,表情越發柔和起來。

“你能這樣覺得,她的努力也就沒有白費吧。”

希婭莉塔低下了頭。嘉蘭布莉安口中的她,自然是與之交好、現正遠戍邊疆與魔族對峙着的近衛將軍,卡蒂梅·弗萊爾。同時,她也是希婭莉塔的母親。

了解到父母的偉大之處,無論是哪個兒女都會感到光榮吧。

而在王國之中就更是如此了。弗萊爾將軍是將瘟疫似的魔族擋在國境以北、從毀滅之神手中拯救艾布里德之人,是各族居民共同的英雄,任何人都沒有理由不對她抱有感激。同樣是因為對她的崇拜引起了主動參軍的熱潮,近衛軍才得以在挑選條件極為嚴苛的情況下保持着充足的兵源。

即便說弗萊爾將軍是作為國民的信仰的存在,也毫不為過。

當然,勒伊對此毫不知情,聽完嘉蘭布莉安的話后只是一頭霧水。

“那個,【她】是...”

勒伊發問了。換作平常,他肯定不會這樣對自己沒有感興趣的事情多做詢問。畢竟撇開禮貌不談,勒伊也算不上一個慣於進行無意義的交談的人。之所以把話題接了下去,可能是因為無法適應氛圍而讓他過度繃緊了神經也不一定。

“沒什麼。你之後就知道了。是了,也不得不知道吧。”

不知為何,嘉蘭布莉安的表情變得有些落寞。

“那麼,請容我再重複一次。歡迎來到艾布里德王國。希望你們能在這裡幸福的生活下去。”

她回過頭、誠摯地注視着勒伊的眼睛,用輕緩而平靜的語氣訴說著。

對父親忽然停下了腳步感到有些奇怪,糸拉依從勒伊身後探出頭來。

“好、好的,謝謝。”

勒伊有些手足無措,習慣性地避開了與她的對視。

“從今以後同樣作為居民的我們,也請您多多關照。”

嘉蘭布莉安對勒伊低下頭。

希婭莉塔聽到這句話后,也跟隨着老師的姿態輕輕鞠躬。

“啊,恩。當然。”

雖然實在算不上禮貌,但被師生二人的這副架勢嚇了一跳的勒伊一時間只能做出這樣的回復。

以他所知,嘉蘭布莉安是王國的宮廷法師,身份自然不低;希婭莉塔則是什麼將軍的千金,地位也可想而知。這樣的人會需要自己這個來路不明的怪人的幫助的情況着實罕有。

他稍作思考。

【原來如此。這也是貴族禮儀的一部分嗎。】

如此言傳身教之下,希婭莉塔良好的社交禮儀也就不難理解了——他是這麼覺得的。

不過,實際上生活在現代社會的勒伊並沒不存在對於【貴族】的立體概念。以真實情況的中世紀為例,擁有貴族地位的人會徒步走在下層民眾集市的道路上都已經是極為特殊的情況,斷然不會有這種對着連市民權都不被承認的外來人行禮的事情。

更何況,希婭莉塔是弗萊爾將軍的獨生女。若不是她此時隱瞞了身份、又不常在公眾面前露面,英雄之女出遊這種事情恐怕會讓整個逐日城都為之轟動。

勒伊向兩人低頭回禮。

他並不知曉這一禮包含了何等殊榮。就算知道,他也只會做出同樣平淡的反應而已。

人世的地位與階級,是無法用來安置怪物的。不如說,世間也沒有什麼能夠束縛住沒有容身之處的流浪之人。

...

話是這麼說。

嗅嗅。

感到無聊的糸拉依抱着勒伊聞了一會,忽然把手伸進了他的斗篷。

準確來說,是勒伊存放錢幣的口袋裡。

說時遲那時快。不等勒伊反應過來,糸拉依已經用連殘影都看不到的速度完成了整個動作,把閃閃發亮的金幣抓了出來——

像吃糖似地塞進了嘴裡。

“等——”

“咔啦。”

...

“等。”

如此,流通在艾布里德王國境內的貨幣少了兩枚,生活在逐日城的又窮鬼多了一個。

 

...

幾人在夜晚的大街旁走着。

“謝謝。”

在那之後,明白勒伊此刻分文不剩,嘉蘭布莉安慷慨地借給了勒伊一些錢。

“真的非常感謝。”

不受地位束縛的怪物正為了區區二十枚銀幣而感激涕零。

“等我賺到錢之後一定第一時間還給您。”

“不必放在心上,一點小錢而已。”

嘉蘭布莉安苦笑。

說是一點小錢也並非謙辭。這些錢也僅僅能讓勒伊父女二人今晚不必露宿街頭罷了。

艾布里德銀幣的體積不大,實際含銀量也很低。如果勉強換算一下消費水平的差距,一枚銀幣在現實世界中大抵也只有相當於十元人民幣(CNY)的購買力。

金錢是一種非常奇妙的東西。它作為購買力基本恆定的一般等價物,而在人的主觀觀念上它的價值卻會根據數量而改變。錢越多意義便越稀薄,最後只有被富人當做廢紙為香煙點火。當然,葛朗台是不會這麼做的。可可洛大概也不會。

反之,在窮人眼中,每一枚泛着璀璨光芒的金幣都像是天空中無法觸及的太陽一樣耀眼。

而對於某位囊空如洗,窮得只剩一身斗篷的變形生物而言——

不必說,如您所見,他專門為此在體內分化了儲存器官,現在正把一枚枚銀幣囫圇吞進肚子,以防它們再次被糸拉依偷吃。至於自己會不會因此而被糸拉依吃掉這種事,他現在並沒有工夫去考慮。

不僅如此,他連別人的目光也沒能顧慮到。

撇開走在前方帶路嘉蘭布莉安不論,希婭莉塔則是瞠目結舌地在近距離之下看完了這個人類(自稱)少年生吞銀幣的全過程,嚇得一句話都不敢說了。

作為食物的新鮮用法猛烈地衝擊了她那本就模糊的貨幣觀念。

而這位可憐的千金小姐當天晚上抱着被子在床鋪上滾來滾去,作了餐盤裡的餅乾全都變成了錢幣的噩夢一事,這裡便不多贅述。

 

時間過了不算太久,幾人的面前出現了一個宏偉而氣派、燈火通明的二層建築。

漆成白色的筆直牆壁,牆角下則是一層石制的高台;屋頂坡上的紅瓦碼得整整齊齊,間豎著幾根結實的煙囪。對開的高拱門足以讓馬車通行,鑲嵌窗上的彩色玻璃繪製着華麗的圖案。不斷有人踏着階梯出入其中,始終敞開的大門裡溢出足以為遠處道路照明的光亮。

“就是這裡了。”

嘉蘭布莉安停下了腳步。

“...冒險者,公會?”

“怎麼,不敢相信嗎?”

“確實...有點。”

勒伊搖着腦袋。

【...還以為是什麼大教堂之類的呢。】

的確,與眼前的這個建築物相比,奧爾鎮那隻放得下幾條長椅、缺乏修繕的小木屋實在簡陋得不成樣子。在不知情的情況下,任誰也作不出兩者同屬於一類建築的判斷。

希婭莉塔也是第一次見到冒險者公會的真面目,有些看呆了。

“進去吧。”

兩人跟着嘉蘭布莉安走了進去,心臟因興奮而撲通直跳。糸拉依則膽怯地緊緊把臉埋進了父親的斗篷里。

“不要咬。”

勒伊有些神經過敏了。

踏入了大廳,才真正能感受到這裡的不同之處。十分寬敞,明亮得如白晝一般。頭頂是不知由什麼點亮的壯觀大燈,下方則是一排排整齊的長桌椅,最里側有一排聚滿了人的任務交接處,兩旁還有通向二層的磚砌樓梯。

最關鍵的自然是形形色色的人。站着的、坐着的,走動的,手舞足蹈的。談笑着的,吃喝着的,爭論不休的,滿臉通紅地對罵著被守衛拖走的。腰間掛長劍的,身上着鎧甲的、給肩上黑鷹喂肉的、扛着一把嚇人巨斧的,也有那抱琴忽然彈唱起來的。如此,冒險者公會便是這樣一派熱鬧景象。

“冒險者可以算得上城市裡最重要的職業之一了。如你所見,這樣的分支公會在逐日城裡還有四個。”

“四個...”

“不需要參加條件,任務上也有很大的選擇空間,對於初來乍到的人可謂再合適不過了。相信以你的實力一定能夠勝任的。”

“我的實力...也許吧。”

作為變形生物的能力在人類社會能否派得上用場,勒伊很懷疑。不過,至少作為人類進行工作還是沒有問題的。

“具體流程我不太清楚...看,去那邊的櫃檯就好了。進行冒險者登記的時候,她們應該會為你作必要的解釋。”

嘉蘭布莉安指着任務交接處,稍稍瞥了自己的學生一眼。

目光交接,希婭莉塔一頭霧水。

“那麼,祝你在這裡生活愉快。”

未等勒伊回復,她已經拉着希婭莉塔轉身要走了。

“您不是到這裡來有事情要辦嗎?”

“就是把你帶過來這件事。”

“...”

勒伊無可奈何地閉上了嘴。但沒有與兩人多作牽扯這件事倒也如他所願。

“好好加油吧。”

“請您多保重。”

“一路上真的十分感謝。”

與風風火火離開的兩人道別之後,勒伊終於要再一次獨自面對這個世界了。

...

身上傳來溫軟的觸感。他自然地伸出手掌,看也不看便避過了哪根尖銳的獨角,用大手在銀灰色的纖細髮絲上溫和的揉搓着。

這一次,他已經不是孤身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