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白砖制独栋小屋。

“砰砰砰。”

敲门声。

“吱呀——”

“唰—”

毛刷似的头发扫过门框顶端。

“汉斗先生吗?”

“du、对。”

“...您的今狗门熏肉三明治犬嘉桶。请收下。”

“好,好的...麻烦您了。”

“不客气。”

 

把今天送出的第三份餐点交给留着会在世纪末拳法漫画里出现的莫西干发型、因闭门不出缺乏光照而一脸苍白,缺乏锻炼且严重发福,还跟某部英国老电视喜剧同名的半兽人青年。

【角色设定有点儿过剩了吧这人。】

勒伊牵着糸拉依的手从低矮的楼房之间穿梭着,漫步在平实的巷道上。已近傍晚时分。今天完成了八份运送任务,各个城区绕来绕去,路程加起来少说也能绕整个逐日城的城墙外围两圈了。

虽然不想再对自己的内分泌做些鲁莽的操作,但他不得不加快自己的新陈代谢、才能这样没有片刻休息地走一下午。

因此,勒伊也并不觉得有多么劳累。只是进行了几次加餐之后,他无奈地发现自己的收支几乎不成比例。

钱。

把玩着手里的那枚铜币。他忽然觉得,铜币和马车的轮子长得有几分相似。小是小了点儿,但没了它,人与马车一样是寸步难行。

【老套的桥段就算了吧。】

抬手将铜币吞入腹中。

钱币就是社会人生存的食粮。虽然在放在这里讲有些不合适,但事实如此。

糸拉依今天没有吃任何东西。更为不可思议的是,她还拒绝了父亲下午茶时递给她的库挞洛克。

【生病了吗?】

勒伊有点儿担心。不过看她一整天都是活蹦乱跳东张西望的样子,他反而觉得这孩子有点儿精神地过分。

【明明是龙族...不。正因为是龙族吗。】

干脆地放弃了思索。面对幻想生物,以人类为标准的任何推测都行不通。

【这样一想,我对糸拉依的事情根本一无所知。】

与奥利乌尔根不同的鳞色与独角也好,显然不同寻常的分叉尾尖也好,不知为何戴在胸前的十二小时制青铜怀表也好。值得深究之事如此之多,勒伊却仅仅知道糸拉依是一头龙而已。

【何等失职的父亲。】

他苦笑着。

但现在相较于糸拉依身上的谜团,袋子里被他的体温捂热的那几个金属制的薄片还更加重要一些。

“哈—呼——”

他深呼吸了一下。

侥幸提前得到了名为冒险者,实际为艾布里德王国公立人才市场从业人员的身份,也只能做些别人不屑于接受的琐碎任务,为了区区几枚银币而整日奔波。

不仅如此。在任务板上撕下委托单时,他看到了等在一旁十三四岁少年那失落的神色。

一个健康的城市,人总会比工作要多上那么一点儿。这就是宏观而言所谓的“正常失业率”,实际则意味着残酷竞争的生存现状。即便说自己碗里的每一粒饭都是从他人手里抢过来的也毫不为过。

需要得到更高的信誉等级。

幸而,他在这场竞争之中并非处于劣势者的地位。

【不过...】

只要一闭上眼睛,他就能想起那个少年。想起露在他领口中那因缺乏营养而凹陷下去、瘦弱的肋骨间的一道道沟壑,想起他那根看不到肌肉,几乎只覆盖着筋腱和骨头的手臂。——犹如一具干瘪的骷髅。

这个城市,绝不像表面上看起来那么和谐。

【别想了。】

他制止了自己的思考。

现在的他同样处于社会的底层。对自己竞争者表现出任何的怜悯,都无疑是愚蠢而傲慢的行为。

【“怜悯是一种软弱。”】

勒伊莫名地想起了某位小说家写在书中的话。

放在这里究竟合不合适,他并不清楚。

就连写出这句话的人是谁,他也已经忘记了。

【但软弱也是有必要的。总而言之要生存下来,才有怜悯他人的资格。】

在涉及到自身利益时,人便更容易做出妥协。

【再工作一会儿吧。决定了,今天就要晋级。】

八个运送任务的辛苦总共换来了七银币零二十个铜板。距离10个银币的晋级要求还有好一段距离。

他转头望向刚刚把一线天幕染成橘黄色的夕阳。距离太阳落山大约还有六七刻钟左右。

【天黑之前是肯定来不及了...加快脚步吧。】

勒伊并不介意再次通过操纵激素来抑制自己的睡意。

他可以优哉游哉地在夜晚行动,任务板上的委托单却不会等待他。委托人结束了自己的工作,任务的更新也就基本停止。

如此,不仅接不到运送食物的活儿,把信件交给收信人、拿到他们的查收签字也变得十分困难。毕竟即便送货上门,也很少有人愿意深更半夜地从被窝里爬出来接快递。

但勒伊想要在今天晋级。

【其实,倒也并不着急才对。】

何时晋级都区别不大。牺牲了今晚的睡眠,免不了还要在明天补回来。

【走吧,走吧。】

他强逼着自己迈着步子。

【这样的话,明天可以就作单次时长更久的任务,不必再从瘦骨嶙峋的孩子手里争抢工作了。】

是怜悯吗?

他是这样觉得的。或者说,他想让自己这样觉得。

许多动物都有怜悯之心。但,唯人类才会怜悯人类。

【那是个可怜的穷孩子。】

他在心里无数次重复着这句话。

以免回忆起看到那皮包骨头的身体时,心中升起的那第一个念头———

“没多少可以吃的部分。”

回到工会,大厅里的人已经少了许多。

勒伊随便找了一个柜台,把借货单交了出去。随着登记牌一起还回来的,是十六个实实在在的铜板捆。

八十枚铜币。

算上今天的劳动所得,一共是八银币。

留给他的时间并不多。勒伊一把抓过柜台上的金属物,往任务板上瞧过去。运气好的话,剩下的差额只要两个任务就可以补全。那么他就有时间好好寻觅合适的住所,不必再坐在硬邦邦的长椅上度过一晚了。

不过。

板子上的委托却没多少了。连【出轨信息调查】的任务都已经被人揭走,只剩几个难度与报酬完全不成正比、没人愿意接受的任务还死死挂在上面。

而报酬低于一银币的运送任务...

不必说,也没了。

【......】

美梦泡汤。

【这可就有点麻烦了...】

无论是怎样枯燥繁琐的任务,总还有为之努力的可能性。但现在,不谈什么巧妇,勒伊这个夜行性莽夫也难为无米之炊。

【只有放弃了吗。】

加班是无奈的一种,而没有工作的无奈较之更甚。

勒伊仍不死心。

他不厌其烦地在多个柜台来回穿梭,仔细查看所有的任务板。但即便委托有多有少,所有的运送任务却同样被扫荡一空了。

【...那些孩子们吗。】

多了勒伊这个搅局者,公会中低级任务本来已经形成了的生态也被打乱了。像那个孩子一样除运送以外对其他工作都无能为力,却还不得不以冒险者公会中的任务为生的劣势者,似乎并不占少数。

【既然如此,倒也没办法。】

勒伊转身准备离开。

“爸爸。”

糸拉依却原地不动,反倒拽了他一下。

“呜哇啊!”

他像块破布一样被甩了回来。

从某种意义而言实力悬殊的父女。

“纸。”

她指了指角落的垃圾堆,最上方插着一样脏兮兮的废纸。

“爸爸,需要?”

被女儿关心了。感动得要哭了。不过勒伊并没办法对垃圾表现出什么浓厚的兴趣。

“好孩子,爸爸需要的不是那个。”

“不一样吗?”

“重要的并不是纸,而是写在上面的东西。那才是纸的真正价值。”

“写...价纸?”

糸拉依陷入混乱。

“...先站在这里等我一下。”

勒伊决定将那张废纸捡过来,仔细给糸拉依讲解一下文字的伟大。

“恩。”

离开摇头晃脑的女儿,他走去已显得空旷的大厅角落,破坏了清洁人员的劳动成果。

【着实脏得可以...好在没沾上什么不明液体。】

盖着几个脚印,几乎看不出上面本来写了什么。作为教材而言正合适。

 

随便拍打了几下灰尘回到糸拉依身边。

第一堂有点儿迟了的早教课开始了。

“看,糸拉依。这边是【委托单】,这边则是废纸。”

“恩。”

对着任务板指指点点,大厅中为数不多的人把异样的目光投向了他,但勒伊已经为教育事业而舍弃了羞耻心。

不在孩子第一次提起兴趣时为她刻入印象的话,之后的教育也会变得麻烦。

“这边写着的字,来念一下。”

“【艾婶工圆便太包路哐推至(未先)(可击毙)】”

“.........”

“爱神公园...”

糸拉依的发音太过奇妙,勒伊跟着确认了一下。

【在这里做暴露狂风险也太高了一点儿吧。不经审讯就可以直接杀掉是怎么回事。而且为什么只有最后三个字她说得这么标准。】

兔死狐悲。勒伊对受到死亡通缉的同志致以祝福,并对自身的处境感到不安。

【不,我又不是变态。】

试图为历史翻案。

“...那个已经可以了。再读一下这边。”

一上来就是暴露狂和击毙什么的,这样的早教未免也太血腥而超现实了一点。

“【⑨住!被捆在发忑吖咪踢焦糖污叮de喵(进击)】”

“什么玩意儿。”

勒伊大脑乱作一团,端详起那张本不应写着有价值信息的废纸。

【救助!被困在法忒阿米缇教堂屋顶的猫(紧急)】

“这不是紧急任务吗。”

他连忙看向脏兮兮的委托单的右下角。那里并没有盖上表示完成的印章。

【而且还是没有被接受过的。怎么回事?】

...

【既然已经被丢掉了,那就是失去委托价值了吧。】

...

看了看标示报酬的一栏。

一银币。

...

接受,还是不接受。这是一个问题。

虽然不及生存与死亡更加重要,但这仍是一个问题。

把这张不成样子的委托单拿去柜台,也只是徒然被笑话而已吧。

不过,一银币...

【不值得去问。就算接受了也没办法晋级。】

“呀。”

糸拉依看到父亲一阵挠头之后,将手里的纸张丢在了地上。

 

“请拿好您的报酬。危险与紧急任务的双倍信誉值已经帮您记录好了。”

隔壁柜台,某位乐于展示自己部分肢体的变态同志已经被捕,人身自由化为了十几枚银币。而真正传进勒伊耳朵里的,自然只有“双倍信誉值”这几个字。

...

一银币。

乘二,

等于两银币。

【升到九级冒险者,需要十银币的信誉。

我现在有,八银币。

十银币,减八银币。

等于——】

勒伊迟缓地做着简单算术,慢慢弯下身子将单子捡了起来。

【不过,真的只是巧合而已吗?】

他有点儿犹豫。

废纸,紧急任务,双倍信誉,刚好为一枚银币的报酬。

【有股阴谋的味道。】

“呀。”

糸拉依看到自己狡猾的父亲捡起了纸张,却又任其滑落到了地上。就像是患了老年痴呆症一样。

 

一对年龄差了几岁的小女孩儿焦急地从大厅中央跑了过来,直直冲到了一个柜台前。

“阿姨,还没有人愿意来救阿咪吗?”

年纪小一点儿,大约七八岁的女孩儿气喘吁吁地问。

接待员轻轻摇头。

“没办法,夏莉尔。我们能给出的报酬太低了啊。”

“但、但是露卡,阿咪它...”

夏莉尔急得哭了,小手不住抹着眼泪。

“非常抱歉。请问您能...再帮帮我们吗?”

露卡向接待员深鞠一躬。

“对不起...我能做的最多也只有为你们加上紧急标注而已,但没人接受任务的话,我也...”

露卡强作平静地抱住了夏莉尔,任她在怀中哭泣;将头转向一边,睫毛颤抖着,似有泪光闪动。

...

【非要把我逼到这种程度不可吗。】

勒伊抬头望向天花板。

“糸拉依。关于纸张的价值,我们之后再说吧。”

第一堂早教课便以失败告终。

“下一次,得先给你好好讲一下什么叫做世界的意志。”

作出了沉重的发言。

“师姐的椅纸。”

糸拉依含糊地重复了一遍。

沉重的气氛瞬间消失了。

【...任重而道远吗。】

勒伊叹了一口气。

【总之。】

他躲开了相拥哭泣着的两姐妹,悄悄来到靠墙一侧的偏远柜台前。

“我要接受这个任务,请尽快办好手续。”

他递出了那张破烂不堪的委托单,和自己泛着崭新金属光泽的登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