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謝謝叔叔!真的,真的非常感謝!”

雖然偷偷摸摸接受了任務,但還沒走出大廳就被發現了。

勒伊既要使勁渾身解數安慰喜極而泣的夏莉爾,又得回應露卡禮貌卻又有些繁瑣的謝詞,好一通手忙腳亂;緊接着又被兩個連淚水也來不及擦乾的小女孩兒慌忙拉扯到了街道上,趕往目的地的法忒阿米緹教堂。

糸拉依對父親被人觸碰感到十分不滿。勒伊顧不上安撫女兒,只有緊緊握着她的手——為了傳達自己的安全,也是為了防止糸拉依緊張之下、直接出手殺死這兩個被她視為威脅的孩子。

勒伊再次沐浴在街上行人懷疑的目光里。有幾個穿着甲胄,似乎是冒險者的人已經把手按在了劍柄上。

【反正我天生就是塊兒被當成誘拐犯的料。】

他認命了。

...

“快點,快點!”

“等一下,夏莉爾!注意安全!”

“...”

“伊呀——!”

啪嘰。

跑在前面的夏莉爾腳下一滑摔了個狗啃泥。

“所以就說了...沒事吧?夏莉爾?”

露卡慌忙將她扶起。

“嘶...嗯。夏莉爾,沒事。不會哭。”

她抹了抹自己稚嫩的臉。

塵土和之前那仍未乾涸的淚水混在一起,塗得滿臉都是泥巴。而在棕黃之間,還夾雜着几絲暗淡卻刺眼的紅色。

“呀,你流血了!”

露卡手足無措。

勒伊仔細觀察,發現了夏莉爾的膝蓋和小臂上也有幾道不算輕鬆的擦傷。

“走吧!”

夏莉爾爬了起來。也不管青色衣裙蹭上的污漬,撒腿就又要向前跑去。

“等一下,我要準備法忒阿米緹媽媽的神術!”

露卡拉住了他。

“但是,阿咪已經要餓死了!”

“一小會兒的話,阿咪是可以等的!”

“我不要!莫洛他也說自己可以等,但是!”

“莫洛,莫洛他是...”

...

【我還真是攤上了不得了的麻煩。】

勒伊怎樣也看不下去了。

“糸拉依,好好跟着我。”

“好。”

勒伊輕輕放開了握在一起的手,糸拉依立馬不愉快地噘起了嘴。

【沒辦法。】

“小姐們,好好坐穩了。”

“呀—”

“啊—”

他快步走過去,迅速強化全身肌肉,一手一個將兩個女孩兒托到了自己還算寬闊的肩膀上。

驚叫一聲之後,聰慧的露卡迅速理解了情況。

“怎麼能麻煩您做這種事?”

“特別服務。傷口可能會有點兒疼,沒關係嗎?”

他扭頭一問。

“嗯!”

夏莉爾用力點點頭。

“那麼,要加速了。”

勒伊奔跑了起來。

十歲左右孩子的步程實在太短了。之前儘管是急急忙忙地走着跑着,對於勒伊卻只是像散步一樣的速度。

現在可不是能優哉游哉地放緩腳步,跟隨兩個孩子慢慢行進的事態。

只是一隻貓而已。

勒伊已經毫不留情地吞噬了太多的生命。死上那麼一兩個貓貓狗狗,並不能給他的內心帶來什麼波動。不如說即便現在遭遇危險的是一個人類,他也不會對此表現出任何額外的熱情。

但勒伊能看得出來,這個叫做夏莉爾的小女孩兒對那隻貓有着別樣的感情。

【寵物嗎。】

不知怎麼地,他對她的擔憂亦有同感。

也便是,世間所謂“同情”之物。

...

【無所謂了。反正任務必須完成,拖拖拉拉也沒意義。】

他跑着。強勁有力的大腿蹬踩在地面上,一次次抵抗着來地心的束縛,整個人幾度騰空而起;耳畔強風呼嘯而過,肩上的兩個女孩兒則嚇得捂上了臉。

糸拉依乖乖地快步跟在後面,幾個將他看做可疑人物的冒險者也拔出武器追趕了上來。

肌肉纖維一次次繃緊、斷開,復又再次生長癒合,生命力極其頑強的變形物種不必遵守人類的身體極限,只要條件允許,他就能夠以近乎無限的耐力,永久地奔跑下去。

但是,【條件允許】這個詞着實耐人尋味。無論是由碳水化合物得來的熱量,還是因貧窮而顯得額外珍貴、用以合成蛋白質的氨基酸。勒伊的資源是有限的。所幸無論如何,他也不需要什麼“永久”。

因為,他此刻已經站在法忒阿米緹教堂的大門前了。

那些奮起直追的正義人士也早已被甩得不見了蹤影。事實上這只是一場單方面的追逃,勒伊對此並不知情。

“哈—呼—哈—呼——”

氧氣嚴重不足。雖然擁有快速再生的性質,但呼吸效率卻被人類的形態所限制了。

他喘着粗氣,把身上的女孩兒們放了下來。

有一隻稚嫩的小手正等待着他。

“爸爸。”

糸拉依像是剛從搖椅上爬起來似得,用另一隻胳膊輕鬆地伸了個懶腰。

【龍族、也有點兒、太犯規了吧】

...

勒伊好一會兒才平穩了呼吸,勉強握住女兒的手。

她臉上的不悅一瞬間便化作了滿足的微笑。

【孩子的情緒變化速度嗎。】

勒伊轉身,觀察法忒阿米緹教堂。

往來者絡繹不絕。與之不相稱的,則是那扇簡陋而窄小,有些掉漆的白色木門。不止正門是如此,整個教堂都顯露着一股子簡陋感。

不曾粉刷過的破舊牆壁是用簡易紅磚參差不齊地壘起來的,爬滿了已經變得枯黃的藤類植物;屋上的瓦也是摻雜了許多雜質的劣等貨,缺邊斷角不在少數。

一看就是外行手法立起來的煙囪內側被熏得漆黑,恐怕非得拆掉才能清理乾淨;牆上只有木質的葉窗,而房頂之所以沒有十字架之類的雕塑,恐怕是因為教堂那細瘦脆弱的房梁難以承載吧。

【這也算是...教堂?】

不僅與記憶中的恢弘印象相差甚遠,還跟冒險者公會分會的設計產生了鮮明的反差。

如果說公會是超越了時代,不像是“中世紀”技術所能建造出來的建築物,這間大屋子就像是十二三世紀的歐洲勉強承擔著職能的鄉村作坊...不。稱之為倉庫也不過分。簡陋地對不起它寬廣的面積,而且還有一定沒有修繕的年頭。

【地圖是這麼畫的...不過真的是這兒嗎?】

勒伊有些懷疑。

“你們兩個,可以睜開眼睛了。”

他無奈地對落在地上許久都不敢將手從臉上放下來的孩子說。

“真的么?”

“騙你們是要怎樣。我倒是不着急,但你們的貓可還在屋頂上呢。”

“阿咪!”

夏莉爾張開雙臂啪地一下蹦了起來。

“法忒阿米緹教堂,是在這——”

“冒險者先生,看!阿咪它在那裡!”

露卡指向房頂。

一隻能從瘦得能從暗啞毛髮間看見骨架輪廓、灰頭土臉的貓正站在屋脊上,四肢不住地打着哆嗦。

【...看來沒有確認的必要了。】

“阿咪,阿咪!”

夏莉爾焦急地喊着。

那貓只是張口回應似地叫了一下,大概是太虛弱了的緣故,從勒伊的位置根本聽不到它的聲音。

它探出腦袋可憐兮兮地向下望了望。那裡有兩張它所不熟悉的面孔,其中一個是——

“!”

痩貓一下弓起後背炸了毛,拼勁全力蹣跚着向後逃去。

“阿咪跑掉了!”

【什麼情況。太怕生了嗎?】

勒伊摸了摸自己的臉,回頭望向糸拉依——

她正舔着尖銳的犬齒,興緻勃勃地盯着貓剛才所在的方向。

“糸拉依,那不能吃。”

“誒——”

幼龍沮喪中。

【被龍嚇跑的話,倒也不能怪它膽怯...】

勒伊予貓以諒解。

...

“冒險者先生!”

勒伊被露卡用懇求的目光注視着。

“快點快點!”

夏莉爾抓着他寬鬆的袖子甩個不停。

“嘎嚕嚕!”

糸拉依從喉嚨里發出聲音,威脅着夏莉爾。

“我知道了。等我先準備一下。”

他被催得有些無奈。

【屋檐大概有四五米高。】

通常而言,小型貓科動物有着柔韌的筋骨和特殊的身體構造,能夠緩衝落地受到的衝擊力,是不會為這點兒高度所困的。不過,那隻瘦得只剩皮包骨頭的貓就不同了。

【這不是人類能跳上去的高度。觸手...理所當然也不能用。】

人類不能做的事情,他就不該去做。要想在人類社會中生存,就不能挑戰既有的常識——就算勒伊並沒有身為變形生物的秘密也同樣如此。而觸手一旦被看到了的話,要求小孩子保密也無濟於事。

為了隱瞞身份而殺人滅口,一步步走上歧途。這無論如何都是BAD展開。

再者。即便勒伊對人類的性命不甚關心,到底也不願意對年幼的孩子出手。

【沒辦法依賴糸拉依的力量。】

糸拉依雖然是龍族,但在化身為人之後也無法飛行。以人類的身體構造,即便背後長出了翅膀也不能像鳥兒一樣在空中翱翔。

【這種情況就只有藉助工具了吧。】

“你們知不知道,這裡有沒有梯子之類的東西?”

“梯子...有的!我去問問雪萊姐姐!”

露卡從大門跑進了教堂。不一會兒,領了一位削瘦而面相慈祥的老婦出來。

“聽說是您要幫助這些孩子。謝謝您。我是博愛之母法忒阿米緹的侍僕,修女雪萊。”

她提起打着無數補丁的樸素衣裙,向勒伊深深鞠躬。

【姐姐?這無論怎麼看都該是奶奶吧...】

勒伊心中疑惑,但沒有表露出來。

“但是,非常抱歉。我們的梯子因為不常使用,前幾天剛送給了正好需要它的人...”

“只是接受了任務而已,算不得什麼幫助。不過沒有梯子的話...”

【那也是能拿來送人的東西嗎。】

勒伊腹誹着。

“可能會有點兒麻煩了。”

他隨口說道。

氣氛一下子尷尬起來。

所謂的【有點兒麻煩】,這無疑是大多人都會不自覺說出來的話。同時,也是能彰顯人類所慣於推脫責任之本性的經典台詞。實際上不只是人類,大概也是所有社會性動物的通病。

比如,倘若A猴子說了“癢的不得了啦。算我欠你個人情所以趕緊過來幫我抓抓虱子吧。”之類的話,B猴子也很可能用“可以是可以,不過你在另一棵樹上啊。那就有點兒麻煩了。”之類的台詞來回絕,並把藉此將責任推卸給A猴或兩者之間的距離。

從這個層面來講,雖然種族不同,勒伊也算得上是個能夠獨當一面的“社會人”了。

“...已經沒有其他方法了嗎,冒險者先生?”

露卡非常清楚這句話背後的含義。

老修女雪萊溫和地看着勒伊。

“叔叔,救不了阿咪嗎?”

夏莉爾抓住勒伊的斗篷下擺,點起腳尖仰着頭、用乞求的目光望向他的臉。

【雖然有了女兒不過叔叔什麼的還是饒了我吧。我現在可是十八歲的青少年。】

謊報了年齡的勒伊對此耿耿於懷。

“我可沒那麼說。委託已經成立了,這件事情交給我就好。”

“啊,您真可靠。”

老修女笑了。

“謝謝叔叔!”

【所以說那個稱呼已經夠了。】

“不用道謝,任務就是任務。”

勒伊無可推脫。無論是小孩子那看待救世主一樣期盼着什麼的眼神,還是公會制度下任務失敗的信譽懲罰(主要),都是如此。

【剩下的就是手段問題了。沒有梯子的話,要爬上屋頂的話...】

他領着幾人走了起來,繞着整個教堂轉了一圈。與現代房屋不同,這些以搭建起來為主要目的,而沒有考慮過修繕問題的舊房子並未安裝有通往屋頂的直梯。

而看起來能作為捷徑的煙囪也沒辦法利用。單看它歪歪扭扭排起來的磚頭,莫說是一人的重量,恐怕承載積累在上面的灰塵污垢就已經十分勉強了吧。

【普通來說,這種時候應該是麻繩的戲份。】

可惜這個教堂頂部並沒有雕塑,即便將繩子扔上去也找不到接力點,自然也就沒辦法利用它來攀登。

 

【剩下的,也就只有外壁了嗎。】

站在無人打理的院子里,勒伊看着教堂光禿禿的后牆,終於死了心。

“糸拉依,在這裡等我。你們,稍微躲遠一點。”

“好——”

“誒,啊。好的。”

亂七八糟幾聲應和之後,她們散開了。

“那個,您是要做什麼呢?”

露卡不解地問。

“做什麼...當然是爬上去了。”

“爬,爬上去嗎!?”

“但是,這裡只有牆而已呀?”

夏莉爾瞪着眼。

“記住了,孩子。所謂的冒險者,一般來說都是能夠飛檐走壁、從豎直平面上跑步的存在。”

“哦~”

勒伊為了自保而向不諳世事的女孩灌輸了魔幻現實主義世界觀。

他稍微摸了摸教堂的外壁,確認磚頭的硬度和密度。

【這種程度的話,沒有問題。】

“冒險者先生,您的外衣就由我來——”

露卡覺得勒伊的斗篷有些礙事,想上前為他解下。

“沒關係,退後。它就是為了這種情況而存在的。”

為了隱藏身體的異變。當然,這種話他可不能明明白白地說出來。

 

勒伊開始攀爬了。

雙手的指尖和前掌生長出尖銳而牢固的角質彎爪,伸進磚頭的縫隙,扎穿一個個孔洞並牢牢勾住,而靴子本來就是由類似蘆葦的植物製成的,自然也能編織的空隙里探出長刺卡在牆上,輔助雙臂支撐勒伊的體重。

兩根被小臂、手臂和手指末節上的刺狀物固定住的斗篷寬袖掩蓋住了一切,從地面的視角根本看不到這些令人頭皮發麻的蟲肢獸爪。

勒伊的行動十分迅捷,不多時便攀升至頂端,握住了檐邊的瓦片。

【很好。就這樣趁勢...】

他抓穩屋檐,將全身的重量寄託於雙臂、利用上肢的力量抗拒引力向上牽引。

“呃—嘿——!”

他反手用力撐着,屋檐逐漸低過他的胸膛沉到腰間。右腿斜跨搭上房頂,接下來只消一個翻身,他就可以——

“啪!”

清脆的響聲。

作為受力點中心的那塊黑瓦因為摻了炭粉與草木灰燼,包含了太多氣孔而質地疏鬆,終於不堪重負裂成兩截。

勒伊的身體重心瞬間失衡。

【完了】

他腦海中剎那間空白一片。

尚未來得及思考,勒伊只覺胸口一緊,身下一涼,後背滑移半寸,視線忽地上揚,整個人便不斷翻轉着從半空中摔落下去。

“啊——!”

“咿呀——!”

小女孩兒那尖銳刺耳的驚叫聲伴着風聲傳入他的耳中。

勒伊在旋轉着。那鋪滿魚鱗狀雲層、被夕陽染得通紅的天空;雜草叢生的地面、與孩子和修女那驚愕的神情,在他眼中反覆交替。

【還真是,似曾相識的一幕。總覺得有點兒懷念。】

此時此刻,他卻在想着這些。

“爸爸!”

糸拉依猛地跳了起來,想要接住勒伊。只一瞬,便扇着翅膀來到了他的身前,向他抱了過去。

“閃開!”

他只來得及說出這兩個字,在翻轉的同時伸手將她推了出去。

無論是父親那毫無價值的自尊心還是什麼有其他動機都無所謂。即便龍族的身體強度遠勝人類,現在勒伊的心中也只有一個念頭。

【決不能讓她為自己受傷】

糸拉依摔得向後滾了一圈,獃獃坐在了院子里。

從起跳到被推飛的過程速度太快,注意力剛剛聚焦在勒伊身上的其他幾人根本沒有注意她的這一連串行為。

“爸爸!”

她緩過神來,一個翻身讓赤着的雙腳踏在雜草之間,剛要再次跳起。

“砰!”

一聲悶響。

勒伊已經像條爛麻袋似得,頭部朝下狠狠砸在了地面上。

沒人能看出那被厚麻布覆蓋著的肢體,究竟摔成了怎麼一副模樣。

只有鮮血汩汩,從斗篷之下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