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
糸拉依第一時間撲到了勒伊旁,不斷搖動着他的身體。小臉被濺上了腥紅的污點,浸透了血液的泥土粘在她的膝蓋上。
露卡捂住了夏莉爾的眼睛。
“雪萊姐姐,冒險者先生他——”
她驚慌失措地求助於老修女。
“我去看一下。希望他還活着,那我就還可以想想辦法——”
雪萊的身體比看上去的要硬朗的多。她三步並做兩步,走到勒伊身前想要查看他的現狀。
“嘎嗚嗚嗚嗚嗚嗚!”
糸拉依咆哮了起來。
從喉嚨深處發出怒吼,雙手指尖死死抓着地面,以至於刺入泥土兩三公分之深。她伏在地上弓起後背,身體前傾呲出獠牙,用最原始的姿態威脅着想要靠近自己父親的人。
“冷靜一點,孩子,我只是想要幫助他——”
“嗷嗚嗚嗚冉啊啊啊啊!!”
在那雙眼中閃爍着的並非恐懼和不安,而是憤怒和無法動搖的意志。雪萊的雙腿不住戰慄着,不遠處的露卡和夏莉爾則直接跪了下來,驚愕地圓睜着雙眼瑟瑟發抖。
雪萊顫巍巍地站住了。她清楚地明白,當她再次邁出前腳的那一瞬間,就會失去自己的生命。
事實上,她現在為龍威所懾,本就無法控制身體移動分毫。
勒伊的身邊已經產生了一個無形的禁區,倘若誰膽敢觸碰,必將被龍族的利爪撕得粉碎。
見到幾人不再靠近,糸拉依轉過身,看着血泊里的勒伊。
“啊。”
她發出不成語言的悲鳴聲,輕輕地搖着他的身體。
那塊被染成紅色的麻布團,沒有任何反應。
“嗚,誒。”
一下,又一下。
“咿啊啊啊。”
此刻的糸拉依就像是一隻第二次失去主人的小狗一樣。再沒有疑惑和迷茫,眼中只剩下了深深的悲哀與無助。
淚水從糸拉依的臉上滑落下來。但她對此毫未察覺,也無暇伸手去擦拭。
“爸爸。”
她只是機械地搖着父親的身體。
“爸爸,爸爸,爸爸。”
每一推中都包含着深刻的感情,而每一推也都會帶來沉重的絕望。
她是個不懂得什麼叫做自我保護的孩子。於是也就不會麻木,任由每一刀都鮮血淋漓地刺進她柔軟的心窩裡。
“不要。”
嬌小的身體跪在血泊之上。
“糸拉依,不要。”
她哀求着。
“回來。”
血,從稚嫩的手指間滲透上來。
“爸爸。糸拉依,不要再——”
“傻孩子。”
一隻鮮血淋漓的手從斗篷之下伸了出來,輕輕放在她的頭上。
“咳、咳咳。”
彷彿是嗓子里卡着一口濃痰的嘶啞聲音。但從空氣中的腥甜味道也能明白,那並非是什麼痰液,而是從破裂的肺泡大量迸出而泛湧進了呼吸道的,腥甜而濃稠的血漿。
糸拉依難以置信地睜大了眼睛,臉上浮起欣喜之色。
“別哭了。我不是說過,不會再、消失了嗎?”
勒伊語調平穩,斷斷續續擠出了幾個短句。
在場的其他三人終於從震懾中解放出來,拚命地呼吸着窒息許久后顯得彌足珍貴的空氣。露卡也將手從夏莉爾面前放了下來。
“爸爸,爸爸!”
糸拉依開心地拽起勒伊的身體使勁旋轉了起來。
“咔、庫。送、鬆手,死了,真的要死了。”
半死不活的他被施加了摔跤技,血水飛濺得到處都是。場面一時間無法控制,已經不可能在未標註年齡限制的影視作品中正常播放。
“恩!”
她鬆手了。
聽話而果斷地鬆手了。
勒伊像塊破布一樣被甩飛出好幾米,“啪”地一聲再次拍在了地上。不多時,便又浸出一片血泊來。
“阿……”
夏莉爾的眼睛又被捂上了。
一片寂靜。
勒伊足足十幾秒鐘都沒再能發出聲音。
“爸爸?”
糸拉依有點兒慌張,又跑到他的身邊想要動手搖晃。
“別、別碰,不要殺我。”
勒伊乞求饒命。
破壞力十足的銀灰幼龍老老實實站在了一旁。
“糸、糸拉依。幫我,一下。”
他的聲音細如蚊吶。
“讓,那幾位,稍微,離開一會。你也,離開。”
“...”
幼龍有些猶豫。
“放心,吧。我,就在,這裡,哪兒也,不會,去。”
“...好。”
糸拉依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承諾,小跑着來到了兩名小女孩兒和老修女的面前。
“...離開,一會。”
她伸出小手、指向教堂的拐角處,忠實地對幾人傳達着勒伊的原話。
“我,應該能夠幫得上你父親。”
老修女雪萊溫和地看着糸拉依,試圖打動她。
“不行。爸爸,說了。”
糸拉依毫不領情。
“他失血太多了。這樣下去...”
“離開。”
她的態度沒有絲毫動搖。
雪萊無計可施。治療神術要靠近傷者的身體才能使用,但她過不了糸拉依這一關。
無奈之下,她與露卡對視了一眼,護着夏莉爾離開了。
糸拉依回頭望了父親一眼,也戀戀不捨地消失在了牆角之後。
【...沒有其他人了吧。】
長得像潛望鏡一樣的眼腕足從衣縫中探出來,觀察周圍的環境。
【這還真是...有點兒麻煩。】
無數根髮絲粗細的觸手密密麻麻從斗篷下涌了出來,最長的足能伸出幾米之遠。它們舔舐着地面上的血跡,將染紅了的泥土挖起捲住,送回那勒伊身下那無法被陽光照射到的陰暗角落。
【骨頭和器官都報廢了不少,脊椎也斷掉了。所以說這種形態真是...開始懷念幾丁質的外骨骼了。】
“啪嗒。”
黏滑組織扭曲蠕動的聲音。
“喀拉。”
骨骼之間相互摩擦的聲音。
如果有人聽到了這些,無疑會在今晚作上一場無法形容的噩夢。
【太過精密,所以才會如此脆弱嗎。說起來,以人類的形態受到這種程度的損傷倒還是第一次。新鮮感。】
紅色麻布團令人毛骨悚然地扭動着,逐漸從奇怪形狀恢復為人類的輪廓。
【得洗一下衣服了。】
勒伊重新站了起來。
把吮吸得乾乾淨淨的泥土放回原來位置,地面上已經沒有了出過高空作業事故的痕迹。
【啊,不好。一不小心就習慣性地...】
雖然節約...食物是一件好事,但剛才明擺着灑在地上的兩大灘血跡忽然消失掉也有點太不自然了。
【...再重新流回去嗎。】
勒伊做好了自殘的覺悟。
【但是太浪費了。】
但他捨不得。他有點兒小家子氣。
【萬一被人懷疑的話...】
猶豫不決。
【...總有辦法解釋的吧。】
樂觀與逃避現實往往只有一線之差。
【...算了。隱藏才是最重要的。】
實用主義一拳將樂觀精神打翻在地,勒伊的腦內鬥爭敲響了勝利的銅鑼。
他用尖銳的指鉤劃開右手腕的動脈,像個塗鴉愛好者一樣仔仔細細地將濕潤的泥土染回了赤色。
【完美。】
勒伊帶着一副自我陶醉的表情,伸出舌頭貪婪地舔舐着指間的血液。單憑這個畫面就足以將他作為精神病患者關進隔離室了。如果以某個奉行“最大幸福原則”的社會系統來判斷的話,心理色相絕對超渾濁。
他站起身,有些彆扭地行走了起來。肌肉和神經的結合不斷被調整着,十幾步之後,姿態就恢復了正常。
轉過教堂拐角,糸拉依早就急不可耐地等在那裡了。見到熟悉的身影就飛也似得衝進勒伊懷裡,撞得他一個踉蹌。
“爸爸的味道。”
她嘴角上揚,滿足地嗅着勒伊那件散發著血腥氣味的斗篷。
【這孩子到底是靠什麼來辨認我的?】
勒伊忽覺細思極恐。
“那個...”
不遠處的雪萊遲疑地問。
【該來的遲早要來。】
“您,還好嗎?”
“沒事。這點兒小傷不算什麼。”
他輕描淡寫的說著。作為曾於巨犀腳底碾作肉泥,蟒蛇腹中腐蝕成骨球,甚至在熱力比之太陽表層更甚的超高溫龍息之下被瞬間汽化過(本人並不知情)的傳奇變形怪,唯獨受到傷害的經歷絕不會遜色於任何人。
“您流了很多血...讓我來替您治療吧。”
“謝謝,不過不必了。”
他斷然拒絕。
【萬一被發現毫髮無傷可就不得了了。】
“可是——”
“教堂里現在有多少人?”
勒伊唐突地問。
“...海撒一家和羅蘭先生..一共有五人。”
“這裡的磚瓦不能攀爬,我沒辦法登上房頂。”
“那麼——”
露卡有些着急。
“不過如果是在教堂內部的話,我倒有一點兒小...辦法可以把那隻貓弄下來。只是範圍不好控制,容易誤傷周圍的人——所以,可以把他們稍微請出來一會兒嗎?”
“...好的。我現在就去講。”
“不用着急。等到...天色完全暗下來之後再說也不遲。”
成功轉移了話題,勒伊心裡鬆了一口氣。
同時,他也無法忽視掉在一旁急得跳腳的年幼少女。
“你叫夏莉爾,對吧?”
勒伊走了過去。
“恩、恩。”
寬大而溫暖的手撫摸着小小的腦袋,夏莉爾忽地安靜了下來。
【總感覺最近總在摸未成年人的頭。】
被露卡以看待犯罪者的眼神警戒着的勒伊陷入回憶。
糸拉依則在一旁看着他放在其他孩子頭上的手,兩腮氣鼓鼓。
“放心吧。那隻...是叫阿咪來着吧,它還沒事的。像這樣的貓,我已經救過很多隻了。”
【要讓她相信的話...根據情況,謊言偶爾也是有必要的。】
從某種意義上唯獨缺乏誠實觀念的他這樣為自己辯護。
“真的么?”
“當然。不要小瞧動物的生命力。”
變形怪是否擁有對生命力的發言權,仍然值得探討。
“但是,但是莫洛——”
聽到這個名字,雪萊的神情暗淡了下來。
“夏莉爾。”
“雪萊姐姐?”
“莫洛的事情就不要對冒險者先生提了。會給他添麻煩的。”
“...恩。”
勒伊心中不無疑惑,但既然事情與自己無關,也便一瞬而逝。
“那麼,就按您的計劃來做吧。”
老修女對勒伊露出有些蒼白的微笑。臉上的皺紋如同被刻上去的一般深邃,而那雙因消瘦而陷入眼眶的雙眸之中卻充滿了溫和與平靜,讓人不由得想要對她報以信任。
“謝謝。”
沒有人再作出異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