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風吹着。

荒草中榨不出一絲水分。

棕發小孩那也如同枯萎了的枝幹似的胸膛,幾乎沒有一絲起伏。

呼吸,也比深秋殘蟬再也發不出聲音的振翅,還要虛弱一些。

不過,確實是有着的。

“活着,還活着!!!”

雖然只剩一線生機,但確實是活着的。

在冷風呼嘯的寒夜憑着單薄的衣裳走出了五里路之遠,力竭撲倒在地又被落葉掩埋,沒有求生的慾望也沒有希望與執念,就這麼昏迷了數個鐘頭...但他並沒有死。

無論他本人想與不想,他體內的那股子生命力就是不甘於一死。

可現在,也離死不遠了。

“得把他背到湖邊去...食物,不,應該先是水...”

只要埋在地下深藏一個隆冬,就能在下一個冰雪消融的春天推開泥土重新發芽——————人,不曾擁有過種子那樣的忍耐力。

沒有能力,就得需要他人的幫助才行。

他是幸運的。

就像是至今為止所有的不幸都是為了此刻的鋪墊一樣的幸運。

除了早早死掉的父親以外,尚還年幼的他在這幾年來摸爬滾打,作為最底層與耗子和野狗口中搶奪食物而成長到了現在,從未受到過任何人的幫助和關心...

而就是這樣的人,在短短兩天之內被連續拯救了兩次。

...

溫暖。

棕發小孩憑着模糊的意識,將凍得麻木了的軀幹靠近了那發著熱的物體。

他貼在女孩兒的背上。

用他僅剩的、也是這輩子從沒使出過的力道,緊緊地貼在上面。

這是他許久沒有感受過了的,人的溫度。

“爸,爸爸...”

他輕聲囈語着。輕得不僅是耳朵正離他嘴唇不遠的那個女孩兒,連他自己也沒能聽見。

“嘿、咻——”

“...砰。”

他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地上。

女孩兒走開,沒過一會兒又回來了。

“啪、啪,啪。”

石頭碰撞的聲音。

“呼,呼——”

吹氣聲。

“嚯...嘩唔————”

有什麼燃燒了起來。

“咣啷咣啷。”

金屬製品的碰撞聲。

“梆,梆。”

敲擊聲。

“咕嘟咕嘟咕嘟。”

沸騰聲。

“嘩啦啦啦————”

冰冷徹骨的湖水兀地潑在了棕發小孩的臉上。

“哼...哈......”

他抖動着的眼瞼緩緩睜開,來不及抹一把臉,轉動着眼睛觀察四周。

“你醒了?”

“恩,恩...”

他覺得不舒服。

並不只是饑寒交迫的身體所帶來的不適。

在從睡眠中醒來的時候聽到他人的聲音,讓他感到了強烈的陌生感。

緊張。害怕。不安全。無法接受。

如果不是現在他還虛弱地動不了,早已經連滾帶爬地逃出好十幾米去了。

自他父親死掉以來,已經五年沒有人會在睡覺時與他共處一室了————而這五年,就已經是他生命的一半,記憶的大多數,生活的全部。

他早就忘掉擁有值得信任之人,是什麼感覺了。

“來。”

他被女孩兒扶着坐了起來,驚得渾身起了雞皮疙瘩,脊樑僵硬得像根鐵棍。

一個熱氣騰騰的碗端到了他的面前。

“雖然很想知道你為什麼倒在那裡...但總之先吃一點東西吧。”

將少量的粗製黑麵包敲碎以後泡進開水裡燉煮作成的...粥。說是粥或許有些勉強,但也沒有其他詞彙能夠用來形容這東西了。

“還沒來得及找能吃的東西,也沒有時間釣魚...對不起,只有這些麵包了。”

女孩兒觀察着他的眼色。

雖然是這樣寡然無味,連堅硬的塊狀物也沒能完全煮透,碗底還摻着些砂礫石子的食物,對他而言也無異於一根救命稻草。

他無力說話,也不願說話,只是無言地伸出手想要把碗搶過來。

“啊,等一下!還太燙了。”

女孩兒又把碗撤了回去。

“呃啊......”

他乾涸的喉嚨發著嘶啞的吼聲。

“呼,呼——”

女孩兒細心地吹涼之後,他終於得到了那個夢寐以求的碗。

“哈唔,哈唔哈唔哈唔哈唔——!!”

餓死鬼投胎...這麼講或許並不合適。餓死鬼只是死者而已。夾雜着飢餓與求生欲,他的吃相比之鬼怪還要兇悍得多。

“慢一點吃!”

女孩兒輕拍着他的後背。

她之所以沒有在粥中放入多少麵包是有原因的。

因在過度飢餓之後大量進食的話,人可能會因為身體不堪重負而猝然死掉。

雖然不知道具體理由,但她親眼曾經見到過那般情景。

一碗接一碗地吃着。女孩兒隨身帶來的小鍋子,一會兒就見了底。

“已經沒有了哦。”

女孩兒蓋滅了殘火,拎起餐具去湖中洗涮。

棕發小孩倚在木質碼頭的支撐柱旁大口呼吸着空氣,眺望着眼前那一潭平靜的湖水。

...

“可以告訴我,發生了什麼嗎?”

“...”

面對這樣的疑問,他只是把臉扭到了一邊。

作為盜賊被人偷得分文不剩,可不是什麼光彩的事情。再說,他也並不習慣向他人訴說自己的不幸來換取憐憫。

他並非是如此堅強的孩子。但如果在向父母撒嬌的年紀,能夠訴說委屈的對象卻只有一面空蕩蕩牆壁的話,不會相信同情的存在也就理所當然了。

“不想說的話就算了吧。”

誰都會有想要隱瞞的過去,女孩兒自己也是如此。

“你,偷走了那個人的東西嗎?”

無需多言,這個他自然指的是昨天的金髮孩子。

“你要,抓我嗎?”

棕發小孩聞言肩頭一顫,有氣無力地問。現在的他,根本沒有任何抵抗能力。

“不...做小偷是不好的。但如果是為了活下去的話,那也沒有辦法。”

女孩兒黯然垂下了視線。

“...謝謝——”

“找到了!”

隨着一聲叫喊,小樹林中一個身影疾馳而來。

棕發小孩被嚇得想要彈坐起來,卻體力不支翻倒在地。

“啊,你、你是!!!”

並非別人,正是那個金髮孩子。他仍穿戴整齊,挺直腰桿快步走了過來。

“你為什麼也在這裡?你們兩個,難道是一起騙......”

來不及調整呼吸,他急迫地逼問棕發小孩。

“...”

女孩兒不做辯解,無言地擋在了他的身前。

“你,包庇他?”

他死死盯着女孩兒的眼睛。

“我不認識他。但你不能把他帶走。”

而女孩兒也毫無畏懼的回望着他。只是瞄了一眼掛在他腰間的利劍,繃緊了身體,卻沒有退縮。

“他應該接受公正的審判,贖償自己的罪。”

“...他現在太虛弱了,被送進教堂懺悔的話會死的。”

她知道向陌生人乞求憐憫是多麼的不現實,但還是咬了咬上唇說了下去,

“他剛剛就餓昏在了這裡。”

“餓,昏?”

這對金髮孩子而言是個新鮮的詞彙。即便做得多麼不盡人意,男爵也從未用飢餓來懲罰過這個孩子————

男爵需要自己的兒子更強壯一些。為此,所有的懲戒幾乎也都是靠訓練和鍛煉忍耐能力的鞭子完成的。

“...就是餓得快要死了的意思。”

飢餓並不足以殺人,但凜冽的寒風會幫它做到這一點。

“...”

金髮孩子還要說些什麼,但看到棕發小孩此時憔悴的神態,又憋了回去。

“我只是想拿回徽章而已。那樣也就沒必要去教堂了。”

女孩兒回頭看了小孩一眼,但對方只是垂下頭搖了搖。

“賣給了...收黑貨的販子。”

所謂黑貨便是來歷不幹凈的東西。多半是失竊物,也有沾着人命的。做這行的商人不問出處,為了避嫌貨物流通也極快。

“買的回來嗎?”

“他應該早就不在城裡了。”

“用錢來代替的話,不行嗎?”

女孩兒回頭看向金髮孩子。

“我不知道它值多少錢,也不公平。拿走了什麼,就得還回來什麼才行。教義上是這麼說的。”

“你的神真小氣。”

“你不能說公正之神的壞話!”

他怒目圓睜。

“總之我不會看着你害死他。”

“我並不是要——!”

“...算了。”

棕發小孩的聲音雖然細弱,但足以打斷他們的爭吵。

他向金髮孩子發話。

“蠢貨,帶我走吧。”

連髒話都罵得有氣無力。

“可是你的身體——”

“你,白救我了。我已經,一個銅子兒都沒有了。”

他不懂得說【謝謝】和【對不起】這兩個詞。

“我不是為了錢——”

“來啊。”

他搖搖晃晃地朝着金髮孩子走了一段,卻又撲倒在地。

“帶走我。這事,和她沒關係。”

“...”

對方一句話也沒有說。

“抓啊!”

“...”

“不要想不開!”

“不行。”

金髮孩子遲遲吐出了這幾個字。

“你如果死了,就不公平了。”

“那你要怎麼樣!?”

棕發小孩發火了。

“你沒有飯吃嗎?”

“是又怎麼樣!?”

“要吃飯,是需要錢的吧?”

“廢話!”

他簡直覺得面前的這個小少爺蠢得不可理喻。

“唰——”

金髮孩子動手要把腰間的劍解下來。

“哈哈,正好給我個痛快!”

“你要作什麼!”

女孩兒跑過來阻攔他。

“快,這可比關在那鳥籠子里憋死強多了!”

“住手!”

“唰——!”

片刻間,劍就被放到了棕發孩子身前。

“拿着它。”

他說。

“是要老子自己來,怕髒了您貴族老爺的手嗎?”

“這東西應該有一些價值吧。”

“啊?”

“那我把它借給你。”

“哈!?”

棕發小孩聽不懂他話語中的含義。

“你不接受嗎?”

“......借?”

並非是不懂,而是下意識地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是說...”

女孩兒也震驚地看着這一幕。

“不接受的話也沒有辦法。”

金髮孩子又要把劍撿起來。

一雙細瘦的小手連忙按在了上面。

“願意收下了嗎?”

“為什麼?”

“因為你必須得找到欠我的東西之後還給我才行。所以我就把劍借給你換錢去吃飯,免得你死掉了。”

“...”

這樣刻板的歪理,兩人還是第一次聽到。

“有問題嗎?”

“行、行。”

磕磕絆絆地說著,棕發小孩現在一心只想把這金光閃閃的利器抱進懷裡。對失去了一切的他而言,這幾乎已經是全部的生存希望。

“借了就一定要還。你明白嗎?”

劍被粗壯的手掌牢牢地壓在地上。

“我,我知道!”

只要能得到劍,要他說什麼都行。

“我要你向公正之神發誓。”

“我發誓,我發誓!!”

金髮孩子並不明白,會招致神罰的誓約對於信徒以外的人毫無效果。

寬大的手鬆開了。

現在,這柄裝飾奢華的劍歸棕發小孩所有了。

他貼近了臉,目光舔舐一樣檢查着劍身的每一個角落,像是恨不得把鍍金的鑲邊和護手上反射出的點點金光光芒,也通過鼻子吸進肺里似得。

“...雖然很感謝你,但這樣真的好嗎?”

女孩兒忐忑不安地問。

“沒關係。”

金髮孩子頭也不偏一下。

“這不是很重要的東西嗎?”

單看劍柄那華貴的浮雕和鞘上的家紋,不必想也知道來頭不小。

實而,這的確是男爵為了培養榮譽感而佩在了金髮孩子身上,與這一族的貴族歷史同樣久遠的家傳之劍。曾在王國開疆擴土之時沾染無盡鮮血,砍下了不知多少異族的頭顱。

“無所謂。我從沒想要過這種東西。”

他像是在跟什麼對抗着一樣,把拳頭攥地死死的。就連那剪得很短的指甲也幾乎要陷進肉里去——只是藏在掌心裡,沒人能看得到。

“真的,沒關係嗎?”

女孩兒讀懂了藏在他眸子里的那一絲動搖。

“你不虧欠我什麼,沒有擔心我的必要性。”

這就是他的公平主義。

不曾被人關心過的公平主義。

棕發小孩聽到這句話,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他忽然覺得這個呆愣愣的貴族少爺也不是那麼難以理解了。

“...啊,對了。我還欠着你什麼。這是我來這裡找你的原因。”

“就為了那個?”

女孩兒想起了昨天對他隨口說過的話,苦笑起來。

只是隨手做了些小事,他就為了報恩而出城走了一個鐘的路程,到她未必出現的地方來尋找她。

“你還真是有點...”

她找不到合適的形容詞,稍停頓下來。

一旁的棕發孩子已經拄着劍站起來行走着,腳步還是一瘸一拐。

“啊,你還得再休息一會兒!”

他用野貓般警惕的目光看着正揮手招呼自己的女孩兒。

“恩。這樣好了。”

無法拒絕和推脫,像這樣的【公平】還是老實接受比較合適。

她微微頷首,對金髮孩子說。

“可以請你幫我個忙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