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

“啊!”

“怎麼了!?”

“這個...”

金髮孩子慚愧地將碰得缺了一塊的火石給女孩兒看。

“真有力氣...呀,你的手指流血了!”

“只是小傷。”

他若無其事地把手藏到背後。

“不行!給我看一看!”

“...”

不情願之下將流血處擺到女孩兒視野中。

多虧了長期使劍磨出的繭子,這道碎石銳角的划傷只及外皮,沒有深入到肉中。

“博愛之母,法忒阿米緹...”

用小壺的水沖洗之後,她握着他受傷的手指低吟禱詞。

“對不起...明明想償還你的人情,卻什麼都做不到...還得受你照顧。”

協助釣魚也好,生火也好,都是這個徒有塊頭的貴族子弟做不了的工作。

“...沒關係。那麼,你去幫我拾一些柴好了。”

治療完成後,白生生的小手鬆開了寬闊的大手。

“拾柴?”

“就是這種乾乾的樹枝。粗一點也沒關係。”

“我明白了。”

金髮孩子站起來向林中走去,路過了棕發小孩。

這個矮小的半身人抱緊長劍倚坐在一顆枯樹旁,眯着眼睛一動不動地休息着,像是睡著了一樣。

但這只是假寐而已,周圍的任何聲音他都聽得清清楚楚。落葉被每一個步點踏碎的同時,他毛茸茸的尖耳朵也會隨之抖動一下。

大個子走掉了。

棕發小孩沒再想過要起身離開。剛才的嘗試讓他明白了,憑他現在的身體狀況是走不回王都城內的。

女孩兒坐在湖邊釣魚。

這個小湖絕對算不上豐饒,這也是很少有人不會費力來到這裡捕魚的原因。但雖然面積不大,卻還是很深的。於是像昨天那種幾斤重的大魚,她時不時也能捕得到。

而今天雖然沒有那麼走運,總算也是有所收穫。

幾條巴掌大的泥鰍,一尾小臂長的鯽魚。合掌向神明祈禱之後結束了這些還在活蹦亂跳的生命,她又在湖畔升起了一個小火堆。

...

轉眼到了中午。

濃郁的鮮香味道瀰漫到空氣中,一點點被寒風吹散。

“哇!”

金髮孩子托着壘成小山的柴火回來了。

“太多了啦!”

“...是嗎?”

他不太能理解【一些】這個詞的含義。

“餓了嗎?”

“有一些。”

“這個。”

一條仔細清潔后串在木棍上烤熟的鯽魚被遞給了他。

“這是...”

“...食物。”

理解到他沒有見識過這麼簡陋的料理之後,女孩兒無奈地說。

“為什麼?”

“幫我拾柴的謝禮。”

“我不能收。我是為了報答你昨天——”

“我還有一件事情要拜託你。這樣的話可以嗎?”

“...恩。”

不容置疑的視線讓他不由自主地把烤魚接了下來。

棕發小孩還躺在碼頭旁閉目休息着。

溫暖的陽光照在身上,他也有了一些力氣。

他已經被女孩兒勸着喝下了幾碗魚湯,到了下午大概就能恢復了。之所以遠遠躲在一邊,主要還是覺得不適應。

從來沒有人教過他,該用什麼表情和什麼態度來對待幫助了自己的人。

金髮小孩吃着烤魚。

味道與他平時的食物相差甚遠——不如說根本就沒什麼味道。但過既然已經接下,他也就得負起責任全都吃下去。

女孩兒坐在一旁就着開水啃着自己僅剩的一小塊干硬的黑麵包。

“你就吃這個嗎?”

他有些驚訝。

“嗯。”

“只吃這個的話...會沒有力氣。你也應該吃一些魚。”

生活在以肉食為主的貴族家庭,他被培養出了這樣的觀念。

“我們博愛之神的信徒是很少吃動物的。”

“...為什麼?”

“因為世上所有的生命都是兄弟姐妹。而動物會吃植物和動物,吃他們就相當於殺死更多的兄弟——媽、不。姐姐是這麼告訴我的。”

“那你為什麼要把這魚給我們吃?”

“...但餓着肚子也是不行的。我是這麼覺得的,所以。我的話,有這些麵包足夠了。很滿足。”

在把大半分給了棕發小孩之後,那已經完全不是什麼【足夠】的量了。

“但是——”

“差不多了吧。”

女孩兒沒有繼續談下去,咽下最後一口麵包站起身來。

“我要拜託你的事情是——”

金髮孩子也禮貌地將剃得乾乾淨淨的骨頭放在地上,跟着她站了起來。

“請幫我把他送回城裡去吧。”

她指着側卧在遠處的小小半身人。

棕發小孩立馬機敏地睜開了眼睛,難以置信地望着她。

“他現在很難帶着你給他的劍走回去吧。就算不是這麼虛弱,也很危險。”

“危險?”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果他就這麼在大路上前進,和一個會走路的錢袋也沒什麼區別。

當然,憑着地位和體格從沒遭遇過打劫的金髮孩子並不懂這回事。但女孩兒是明白的。

“恩。”

“...我知道了。”

見女孩兒沒有要解釋的意思,他也就乾脆地接受了下來。這樣就能償還人情,他也樂得如此。

“你們現在就出發吧。等到天晚了就不好了。”

“好的。”

金髮孩子沒有猶豫,大步走到還在豎著耳朵注意這邊的棕發小孩身前。

這個半身人只是稍稍一咬嘴唇,也不管伸過來幫扶的手,自力顫巍巍地站立起來,草桿似得細腿抖得眼看要折斷了一樣。

形勢歸於形勢。在這時拒絕,無論從任何角度來看都是犯蠢。他還沒有信任這個大個子。

他甚至於不願信任除自己以外的任何人,但現在除了接受幫助以外也毫無辦法。

而且他能深切地感受到,以對方的強大,根本沒有欺騙自己的必要。

兩人相隔着一段距離,前後離開了。

女孩兒終於鬆了一口氣。

“咕嚕嚕嚕——”

空蕩蕩的肚子也叫了起來。

她忙活了一上午,其實根本沒有多少東西可以吃。

“今天就奢侈一點吧。”

看了一眼金髮孩子所搬來的,數量大到根本不可能一次運回的柴堆,她放下魚竿走進小樹林,在林間荒草叢生的地面上辨識着長得或高或矮的植物。

“秋芋,羅珊菜,馬蹄蕨,橡寄生...啊,還有小圓菇。”

從一團亂藤之中熟練地用小刀割下可以食用的野菜,又在樹榦忙活了一會兒,約莫幾刻鐘之後,她便收集起了一捧形態各異的東西。

捲成螺旋狀的綠色植物,中心包含着白芯的棒狀物,帶着鋸齒的葉片,平滑而柔軟的藤,帶着無數豆子大小塊莖的擴散根...當然,也有一簇細矮的棕色小蘑菇——還有隻體表光滑的肥碩爬蟲在上面蠕動着。

這些是她早已經熟悉了的食材。

女孩兒回到岸邊用剛才的餘燼再次生起了火,燒上滿滿一鍋水。她把灑在東西火堆旁的食材放到湖水裡清洗着,發現了蘑菇上的那隻小動物,抓起來就要習慣性地放入口中吃掉——

“...”

蟲子伸展着柔軟的軀幹死命掙扎。

“啊,忘記了。現在已經不能——”

她捏着蟲子的身體兩側,將它長着對足的那一面輕輕放在了不遠處垂直的樹榦上。

“再見。”

蟲子抓緊了樹皮,扭着白胖胖的節狀身體爬走了。

“你也努力地活下去吧,小妹妹。”

“那麼,差不多也要開飯了。今天還有好多工作要做。”

女孩兒說著,伸着懶腰愉快地離開了。

兩人在路上一前一後地走着。

沉默。

雙方都不願意開口說話。因為即便張開嘴,也不知該講什麼好。

想問的事情,很多。

但適合在此刻發出的聲音,卻沒有。

棕發小孩抱着沉重的劍,雙腿勉強跟上金髮孩子那寬闊的步伐。

在這般尷尬之下,路程越顯得遙遠了。

...

“你住在哪裡?”

不知過了多久,金髮的人類男孩終於打破了這令人喘不上氣來的沉默。

“...城裡。”

算不上回答的回答。但無論如何,棕發小孩就是不想說出[貧民窟]這個詞來。

說到底,就連在貧民窟里也已經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

“那我送你到城門前就可以了吧。”

“恩。”

有了懷裡的這把劍,他就可以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即便不再回到貧民窟也沒有關係。

“...”

再次安靜了下來。

...

“你幹嘛要幫我?”

棕發小孩閃爍着目光矛盾了好一會兒,終於以不太合適的語氣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這個問題可能過於沉重了一點。

就在昨天,他還用石灰給面前的這個人類男孩造成了足以致殘的傷害...如果不是被人阻止,現在正揮舞着的那根胳膊恐怕也已經無法癒合地折斷了吧。

[不計前嫌],世間是有這種說法的。但實際上真心做到這一點的人,大抵也只會世人被當成蠢貨而已吧。

無論真心與否,雖然並不是貧民窟的所有人不是都會做到睚眥必報的地步,棕發小孩卻也從來沒撿到過能夠大大咧咧地把後背露給昨日的加害者,還在實際意義上[授人以柄]的人。

想到這裡,他覺得自己越發抱不穩懷裡的那把劍。

大概是被附加上了[信任]一詞的重量吧。

“如果你死在懺悔室里,我會不安心。”

“那不關你的事。”

作為被幫助者的語氣實在不太合適,但其意義卻是不容否認的。人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幫助]本來就不是什麼公平的行為。

這與金髮孩子的信念,幾乎是完全相悖的。

“我在乎的不是你的命,是我的徽章。”

他也有些賭氣了。

“我可沒說過要把那玩意兒還給你的話。”

“你不還嗎?”

“...”

即便嘴上逞能,棕發孩子還是明白自己的地位的。

“我...可不一定有辦法把它還給你。不,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把它還給你。”

一句話說不好就要送去公正教堂,他也只能認慫用幾乎從沒使用過的卑微語調來回答。

“那就是你的事情了。公正之神在看着你。”

“就連這把劍也是——”

“劍的話,無所謂了。”

金髮孩子故作輕鬆地說。

“無所謂?”

“你發過誓了,只要對得起你自己就行了。”

“但這麼值錢的東西——”

“我不想要。”

“...”

棕發小孩不再多說些什麼了。

多問也是自討沒趣而已。

穿了多年、髒兮兮打滿補丁的破衣服;已經有多處開了線,從流浪漢的行李中順來的褲子;帶子幾經斷裂、又用蹩腳的手法自己縫合起來的爛布鞋。

因為不常清洗,整個人都泛着一股子餿酸味兒。

與這把看起來十分氣派,散發著檀木香氣的劍鞘...

實在是搭配不來。

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

這根金質的救命稻草,對他而言未免太過奢侈了一點。

但他能做的,也只有像現在這樣牢牢握住而已了。

...

進城之後,金髮孩子就對他告了辭,不知跑到哪裡去了。

棕發小孩則躲開人來人往的大街,抄小道從狹窄的巷子里跑到了典當行。

或許是他誠懇而急迫的目光感染了店主,這個小偷把與和它相比充滿了違和感,顯然像是偷來的物件成功從不受黑貨的正規店鋪里換來了錢。

那是在他看來極為誇張的金額。從他出生到現在見過、拿到過和花掉過的所有錢都加起來,也沒有這麼多。

就這樣帶着不真切的恍惚感,他把金幣們在身上藏得嚴嚴實實,恨不得乾脆吞進肚子里去。

但其實,他也是明白的。如果把那劍拿去賣給黑貨販子,比起能在典當行里拿到的數字還要多得多。但不知怎麼的,在他還沒來得及思考之前,身體就不自覺地往典當行去了。想到這一重,也沒在心中興起任何後悔之意。

那把劍是要拿回來的。

只有這個念頭,像是生了根一樣在他腦海中揮之不去。

如是。

他沒有回到貧民窟的家中再看上一眼。

沒有那個時間。

在城中採買了一堆物資和工具之後,他又背着大大的行囊趁着夜色不為人知地悄悄出了城。

往着自己覺得可以暫時安居的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