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踩夾兒,那幫子矮人弄出來的玩意兒。”

“...很嚴重的傷。我還覺得它的姿勢奇怪,原來只是用三條腿在站着的...”

血腥味已經傳到了鼻子里,金髮孩子皺起了眉。

“我之前倒也吃過這東西的虧。不過挨的要是這麼大個兒的,我這腿當時就得玩完兒了。”

“...不好,血流的太多了。”

恐怕是在之前的蹬地動作中撕裂了大股靜脈,血水一如深秋的溪水般止也止不住地淌着。眼看着赤湖就要將它身下的影子全然覆蓋住了。難以想象這是由一隻動物所流出來的份量,就如同是這副身體里除血液以外就再沒有其他物質了似的。

碩大的身體轟然倒地,半側身體都濺得鮮紅一片。若此時斷言它再也不會從自己的血泊中站立起來,也絕非是無憑無據的推論。

“這樣下去它會死的。”

金髮孩子握緊了拳頭。

“死就死唄。正好單吃這烤芋頭也嫌沒味兒,肉倒自己就跑過來了。”

“你要怎麼辦?”

他不管幸災樂禍的半身人,直接回頭向女孩兒問道。

“我...”

女孩兒猶豫了。

出乎包括她自己在內所有人所預料地,猶豫了。

能為了漠不相關的人而讓出自己整日的食糧,會向不得已而殺死的小小蟲虻低聲道歉的她,卻對作出這足以拯救一條生命的舉手之勞猶豫了。

“你不幫它嗎?”

“...你們會阻止我嗎?”

“...無所謂,隨你便。”

“我尊重你的決定。”

金髮孩子又看了野牙豬一眼。也不知怎麼地,雖然同樣是垂死之物,他卻總覺得它的眼神與昨天那隻黑魚的並不相同。

掙扎着,想要活下去。但它眼中所流露着的並不是對死的恐懼,而是對生的眷戀。悲哀,不甘、以至於是在懇求着的了。

“而且,我也覺得...不怎麼忍心。”

“我.......”

女孩兒還在猶豫着。

她低頭望着腳面,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接着,遲疑而不情願地將視線投向了野牙豬的臉。

凝視着。

一瞬,也是許久。

她驀然覺得有種熟悉感湧上心頭。

“吱——”

快速轉頭看去,那隻幼豬遠遠地望着倒下的大野牙豬,發出尖細而微弱的呼喚聲。

...

她不再猶豫了。

“你們幫我固定住它!”

急迫地跑到野豬身前,撥開厚皮查看它蹄上的傷勢。

“得把這個夾子去掉才行!”

“...愣子,你去弄。把上下兩邊兒的把手一直往外扳,聽不見咔地一聲就別鬆手。”

棕發小孩有些興緻寡然,但還是加入了救援工作。

“交給我!”

女孩兒也雙手抱在一起放至胸前,默念着禱詞以集中精神。

鐵夾逐漸被掰開了猙獰大口,露出一嘴令人心寒的染血鋸齒。

野牙豬低聲嚎叫着,時不時無力地掙扎幾下。

“咔”

生硬的金屬音。

“好了!!”

金髮孩子把拆下的夾子用力一扔,將其甩飛出好幾丈遠。

“博愛之母,法忒阿米緹!求您憐憫、求您憐憫,拯救您的孩子吧!”

一團光芒從女孩兒手中湧起,溫和地包裹在野豬後腿那晾在了外面的傷口上。

血還在源源不斷地湧出來,一刻也不能耽誤。女孩緊緊閉着眼睛,把對於治療的願望具體到那根最為關鍵的血管上,無數遍無數遍向神明地乞求着恩賜的降臨。

這是她自學會神術以來,第一次如此作出如此虔誠的祈禱。

傷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癒合了起來。猶如每一根肉絲和每一段管壁都獲得了自己的意志一般,狂野的生命力在血肉之中膨脹勃發,不斷冒出的肉芽轉瞬之間便把撕裂的血管接合了起來。

“——好!已經止住了!”

金髮孩子大喊。

女孩兒沒有回應他的餘裕。

傷口還在自內而外地恢復着。壞死的部分被新生組織頂落,被切斷的肌肉重新尋找着自己本該存在的位置;筋腱變得強勁,看得見與看不見的神經也自行連回了一起。

她拚命地念着。念得額頭上發起一層細密汗珠,念得口乾舌燥、念滿面通紅,念得眼角睫毛也漸漸濕潤了起來。

還躲在林中的幼豬理解不了情況,只能無助地看着這邊的景象叫個不停。

沒過多久,女孩兒手中的光芒逐漸暗淡了下去。無論她如何努力,卻也阻止不了這光暈的消逝。

“怎麼了?”

金髮孩子也看出了不對勁。

“不行...沒有了,我今天能釋放的神術已經用完了!”

以日落日升為標誌,神明每日都會賦予信徒一定的神跡。雖然越是嫻熟老練的牧師所能釋放的神術越多也越高級,但其數量始終是有限的。而像她這個年紀的孩子,可以釋放神術其實就已數不易了。

“可他還沒被完全治好啊!”

“沒辦法了。都怪我之前隨便亂用...”

“又開始滲血了。至少得用普通辦法處理一下,不然就要前功盡棄了!”

雖然現在的出血量比起方才只能算微乎其微,但如今每一滴血對野牙豬而言都顯得彌足珍貴。

“包紮,包紮...布,有沒有布?”

“我去附近找找?”

一直都沉默着的棕發小孩發話了。

“沒時間了!”

金髮孩子揪住自己白衫的下擺,刺啦一聲扯了大塊的布條下來。

“用這個!”

女孩兒也不多說,直接接過他遞來的布條就要往野豬的蹄子上纏繞。

“等等。”

棕發小孩卻把一個小瓶舉到她面前。

“這是?”

“葯。土傷葯,塗上就是。不然裡邊兒還得爛成之前那個樣子。葯里加了酒,愣子你可把這畜生摁結實了。”

要在貧民窟里過活,見紅挂彩是再平常不過的事情。在請不起醫生和牧師的情況下,他就不得不自己偷學了一點便宜又管用的土偏方隨身備急。

“謝謝!”

“謝什麼。老子欠你的。”

他把頭扭開,走遠了幾步給兩人留出空間。

...

包紮完成之後,治療也就結束了。

剛塗上藥泥時傷者疼得發了瘋似地掙扎,非得三人疊在一起把全身體重壓上去才勉強將其壓制住的事迹,就此也便就一筆帶過。

過了一會兒,野牙豬重新站了起來。它眼神不定地看着面前的幾個人類,已經沒有了方才兇悍的勢頭。大抵是失血過多了的緣故吧。

但即便敵意減弱了,它還是站在那裡久久不肯離去。

“沒有衝過來呢。”

“這畜生最好知道咱們救了它的命。”

“或許...它之前其實並不是想要攻擊我們?”

“那它為什麼要——?”

無需再與孩子們對峙,野牙豬就乾脆不去在意幾人,將視線往他們身後投去了。

回頭才發現,它的目光正落在地面那外皮焦黃色的塊狀物上。

已經涼透了的烤劍薯。

“...”

“會是餓了嗎?”

金髮孩子撿起烤劍薯,輕輕丟到它面前。

它又瞅了瞅,又試探性地嗅了嗅。然後狐疑地望了金髮孩子一眼,探出頭把烤劍薯咬住了。

“...果然是這樣。”

熱騰騰的食物不僅勾起了孩子們腹中饞蟲,也對在樹林里遊盪着的飢餓野獸產生了誘惑。隨風而起的炊煙、一波接一波的歡笑聲與甜香氣味。無論人類對此有無自覺,都無疑會把知覺靈敏的它吸引過來。

“啊!”

但野牙豬並沒有把食物吃下去。

它輕咬一口又迅速鬆開,反銜住了劍薯的一角,想要將其叼起來。可金髮孩子扔給他的劍薯是最大的那隻。因受傷而無力化了的它僅僅頂着粗長的獠牙便已十分吃力,硬是怎地也無法舉起這小腿粗細的食物了。

“它在幹嘛?”

沒有人回答棕發小孩的疑問。戒備與好奇各而有之,大家都目不轉睛地觀察着它的行動。

野牙豬放棄了嘗試,乾脆把烤劍薯在地上拖行起來。塗在傷口上的藥物刺激着新生神經,這才最是會讓人疼得神志不清的時候。而它卻還是將瘸腿一下下彈動着,用盡僅剩的力氣跛足向後緩步爬去。

沒有幫助的理由,也得不到幫助的勇氣。人類所能做的也只有無聲目送着它的遠去而已。

道路漫長。

爐中的火早就燒滅了。唯獨餘燼中的幾星炭末在白灰下亮着紅炙的光,執拗地想要將火苗傳遞給不知還會不會填進來的下一批乾柴。

終於,它走到了幼豬身旁。

幼豬跌跌撞撞地跑了過來。它未免致其受傷而輕俯下身來將獠牙放平,互相觸碰鼻子以示安撫。接着,便把食物撥到了幼豬面前。

看上去還是剛剛斷奶的幼崽此刻也無暇細細咀嚼,狼吞虎咽地大口吃着。大野牙豬趴在地上,一動不動。

“原來如此。它之所以受了那麼嚴重的傷也要和我們對抗,是為了給他自己的孩子餵食。”

“的確,這附近已經沒什麼能吃的玩意兒了。畢竟有人住過。所以才下了這種費力不討好、就算傷了野獸也不一定能逮着東西的夾子吧。”

“...但最後他們還是離開了。”

放鬆了神經,男孩兒兩人閑談起來。

“不過人能走,這野豬可沒辦法跑——眼看都要冷得上凍了,卻連豬崽子都瘦成這個鳥樣兒。再不找點兒東西是估計是過不了冬了。”

“不過它自己卻長得很壯啊。”

“小時候骨頭架子長得好。幾年前還沒打仗的時候,城外就數這塊兒的地肥了。農戶進城交完了租子還能拿剩下的糧食賣不少錢。”

“既然這麼說,你偷了吧?”

“老子沒偷錢。.........就是拿了點兒麥子。”

“說謊。你又怎麼會只偷麥子不偷錢?”

“當時我還小。麥子好偷,人都不怎麼在乎。我餓得慌偷幾袋跑回去下鍋煮,他們也追不了多遠,逮住我最多踢兩腳而已。現在不一樣了。錢不值錢,偷了也就偷了。但要是在誰家抓上一把麩皮,那人非得把整條街翻個底兒朝天不可。”

“這些我不懂...但無論偷了什麼,你都必須為盜竊懺悔才行。”

“......你小子又想把我送到教堂里去?”

“不...現在就算把你抓去審問贖罪,也已經沒有當時的人能指認你了。無論他們現在離開村子去了哪裡,你都得把做過的事牢牢記住。否則,公正之神將不會再眷顧你。”

“哼,我倒也從沒在那破雕像以外的地方見過到它。”

見說不動他,金髮孩子嘆了口氣便放棄了。

女孩兒沉默地出奇。她靜靜凝望着舐犢情深的大小兩隻野豬,一個字也沒參與進男孩兒們的對話。

“你怎麼了?”

金髮孩子問她。

“我剛才猶豫了。差點...犯了大錯呢。”

“不用自責。我們本來就沒有義務救它,而它現在還活着。這都是你的功勞。”

“我之前,說了要保密來着吧。那件事。”

她像是沒有聽到溫和的勸慰一樣,自顧自地岔開了話題。

“什麼事?”

金髮孩子把話接了下去。

“我是博愛教徒。之所以會來釣魚,是為了一隻貓。”

“...貓?”

“毛色非常漂亮的黑貓。在溜進教堂想要偷吃東西的時候,被我抓住了。我給它取名叫阿貓,可愛吧?”

“你養了它?”

“是它留了下來。明明長得很瘦,肚子卻很大。我以為它生了病,但媽媽說是懷孕了。總之,憑那樣的身體已經不能捕食,餵了一次之後它就賴在家裡不走了。”

“...等等。懷孕是指?”

“就是讓小孩子出生的工作。你也不知道的嗎?”

“然後就會死掉?”

“要是生完了就死,你家的弟弟妹妹怎麼來的倆?”

棕發小孩隨口插嘴。

“也對。你繼續說吧。”

“沒什麼繼續的了。所以我才會到湖邊來捕魚給它吃。畢竟肉很貴,我只有時間、沒有錢。而像它那樣捉老鼠的技術,人是不擅長做的。”

“這倒像是你這老好人會幹的事兒。”

“啊,我並沒有說我之前是以喂貓的心情來救你的哦。幫它是因為喜歡它,把你從落葉里拉出來只是看你倒在每天都要走路上有些影響心情而已。”

“你這娘們兒可真不會說話...”

“你說了什麼?”

女孩兒笑容可掬。

“你真...善良。”

小小的半身人登時便慫了。

“開玩笑的啦。不要介意。”

“不過你說的這些,和現在有什麼關係嗎?”

金髮孩子問。

“我有一個媽媽。”

話題反被帶得更遠了。

“所以說...”

他適應不了這樣的思維方式,無奈地苦笑着。

“教堂里那也是法什麼什麼教徒的那個唄。”

“...不是她。雖然很像...但不是的。”

女孩兒啞然數秒,再開口時聲音已經低了許多。

“應該這麼講吧。我,有過一個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