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況卻出乎所有人的預料。

“呀——!”

女孩兒發現了已經潛到自己背後的偷襲者,嚇得閉上眼使盡全力把手中長棍揮了過去。那混混沒料到這小姑娘竟然會出手反擊,猝不及防之下被她一棍甩在肚子上。

在場沒幾人清楚,向來總愛挑重活兒來做的女孩兒那看似纖弱的身體之中究竟積攢了多少力量。而這點,恐怕只有被她用一條魚平地打飛過的棕發小孩才深切地理解到過。

“啪嚓——!!!”

木棒應聲而斷,混混本人也被從“I”字形打成了“く”字形;他倒在地上,像垂死的螞蚱似地不斷蹬着腿。不多時,嘴裡就溢了鮮血出來。

“...”

“......”

一片寂靜。

“對不起,我之後會治好你的。”

切忌只以外表來判斷敵人的實力,尤其是當對手是個牧師的時候。

愣了片刻,混混們又拎着武器沖了上來。只是這次,都是從與女孩兒相隔着金髮孩子的反方向發起進攻。

為同伴復仇的念頭,或許是有過的。但潛意識仍在告誡着他們。哪怕是被打倒,敗於男人之手總比輸給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要強得多。更何況,兩者相比還是金髮孩子下手比較有分寸。

然而,形勢並未因這富突然性的一擊得以逆轉。

塵埃落定、最初遇到那幾個混混已經從巷子里跑了出來,各個都紅着眼眶。也不知單純是石灰的緣故、還是因為拜棕發小孩陰招所賜吃盡苦頭、他們的怒意達到了極點。

無論如何,情況都更加兇險了。

兩波敵人內外夾擊,如一開始的意圖那樣把孩子們團團包圍了起來。金髮孩子不自覺向後撤了幾步,正撞在女孩兒和棕發小孩的身上。三人退無可退,只有背靠背警戒着各自的方向。

木棒、斷棍,匕首。

雜亂增生的建築林立四周,殘垣斷瓦似是衰敗,實為生機盎然地污穢不堪。

他們頭頂那狹長天空被夕陽點燃,燒作赤紅一片。

混混們嘶吼着涌了上來。

搏鬥、決鬥,亂斗。

雖然短暫,但卻足以讓人失去時間感的激烈混戰。

武器與武器之間的碰撞。武器與肢體之間的碰撞。以及,肢體與肢體之間的直接互毆。

毫無章法,只是揮着打着甩着。不分位置,不分對象,甚至不分敵我。

而在如此狂亂的混戰之中得以站立到最後的,卻是三個小孩子。

只是即便贏了,也贏得並不輕鬆。

棕發小孩撐着一根不知從誰手裡搶來的木棍勉強直立;女孩兒見周圍已經沒有敵人,癱跪在地上無力地喘息着;金髮孩子則從本就短得不成樣子的衣衫上再次撕下布條,用牙緊咬一端、將之綁紮在自己掛了彩的胳膊上。

多半的混混都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哀嚎着。而在戰鬥最後因失去士氣而潰逃了的那幾個,現在已經跑得見不到影子了。

孩子們終於鬆了一口氣。

“這樣就可以了吧。”

“哈、哈。”

“我得,幫他們治療一下才行。”

“你挑着傷勢嚴重的治就得。省得這幫孫子起來再找咱們麻煩。”

棕發小孩喘勻了氣,並未對女孩兒的決定作出異議。

“我們...到底是為了什麼才落到這個地步來着。”

勝利的喜悅淡去,金髮孩子恍惚起來。

“為了干那幫子蠢貨。”

“是嗎...”

“是為了我家的阿貓啦!”

女孩兒一邊對被她剛才打得內出血的混混釋放神術,一邊扭頭嚴厲糾正。

“對了。是這樣。你們還能走吧?”

“我的腿...不知道讓哪個混球兒打了一棍。”

棕發小孩捂着腫起來的腳踝,倒吸涼氣。

“我來給你治好。”

女孩兒走過來把手蓋在他的手上。

金髮孩子擼起袖子,專心替她檢查混混們身上的傷勢。

兩人都背對着巷口。

於是,也就自然而然的沒有發現,那黑暗之中閃動着的一線反光。

待到棕發小孩發現之時,一柄旋轉着的飛刀已經在空中劃出圓弧、悄然無聲地來到了金髮孩子頸后五六米的近處。

是誰、為什麼、怎麼辦。

這樣問題來不及思考,也不需要思考。

他猛蹬雙腿,往飛刀的路徑上撲了上去。

“嚓”

刃口抹開棉衣、如切入黃油似地滑進側肋部的皮肉之內,發出一聲輕響。

“磅”

棕發小孩落在地上之時,近乎三分之一的飛刀已經沒入了他的身體。

“誒?”

先是被對方忽然騰空而起覺得訝異。而在女孩兒扭頭將目光追到棕發小孩身上,見到了那把冰冷刀刃與從棉衣上逐漸蔓延開的殷紅之後,訝異就轉而成為震驚。

“啊———!!”

金髮孩子轉過身,見此情此景也只有呆然愣住。等到發現了巷子里想要鬼鬼祟祟離開的白外袍與皮靴,他終於理解了這把飛刀的含義。

“幫我照顧他。”

他的聲音蘊含著強烈的意志。

“恩!”

他輕輕邁過倒下的半身人。後腳落在彼側的一剎那,金髮孩子便綳腿如離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那瘸着右腿拚命逃遁的青年,此刻簡直與靜止沒什麼分別。

“哐——!!”

“啊!!”

爛皮鞋被撲在地上,胳膊被反扭在身後,疼地慘叫。

“你他媽——”

金髮孩子的手上加了勁兒,爛皮鞋的關節發出任誰也能聽見的咯吱響聲。

“啊啊啊!!鬆開,你鬆開老子!!”

爛皮鞋怒罵。

但金髮孩子不語。

“你把我放了,我給你十銀幣。”

無法反抗,爛皮鞋看着身後大個子的臉色談起條件來。

“.....不,一金幣!...兩金幣!!!怎麼樣、你也不用跟金子過不去,對吧?”

見對方並未為之所動,他的語氣也軟了下來。狠一咬牙,做好了花大價錢自贖的覺悟。

但金髮孩子不語。

只是翻過他的身體,抓着領口單手將他舉到半空中。

“對了,你是公正教徒!你是他媽的公正教徒!爺兒我沒打過你,所以你也不能打老子!別以為幹了這事兒,公正之神以後還會罩着你!老子要把你送到教堂里去!!”

回想之前的言辭,爛皮鞋想到了對方的弱點。他又囂張起來、呲牙吼着;希望藉此將這大個子嚇退。

但金髮孩子不語。

任他不着地的兩腿胡蹬亂踢,一步步堅實地將他往空地上拽去。

“你倒他媽說話啊!!”

即便能夠承載世間一切的重量;但若聽者充耳不聞、也便不過只是無意義的噪音而已。所謂語言,其實就是如此軟弱無力的東西。

唯有這堅實的手臂,才是破除一切虛偽的力量。

“嗙”

爛皮鞋被摔在棕發小孩面前,而以之得名的那雙皮鞋也不知落到哪裡去了。

只有那件華麗白袍醒目地落在塵土中,帶走了爛皮鞋身上的差異感感————倒在那兒的,就只剩下一個徹頭徹尾的混混而已了。

“弗朗克。”

金髮孩子說著。

但,無人回應。

“霍頓!”

“啊,嗯。是、是我。”

爛皮鞋一陣抓爬挺起上身,仰望金髮孩子。

“您、您想幹嘛?”

他把髒話咽回了肚子里。但無論他罵或不罵,金髮孩子都會作出同樣的宣告。

“我將毆打你。”

“——你!”

“我知道自己並沒有打你的權力。即便你指使他人攻擊了我、即便你用利器傷人,即便你有盜竊貴族財物的嫌疑;我都不應該在神父作出裁定之前,動手懲罰你。”

“那——”

“我也知道,濫用私刑會違背公正教義。這不僅為我所厭惡、也可能使我因此而負罪,失去神明的眷顧。”

“喂,你別!”

除他以外所有的人、包括棕發小孩在內,都想要制止他接下來的行為。

“但我將毆打你。”

金髮孩子對此不管不顧,兀自抬起了臂膀。

“無關乎公平與否,也並非是為了誰。我、就是想這麼做。”

“砰!”

這隻在被棕發小孩試圖將其致殘時都沒能揮下的拳頭,狠狠鑲進了青年的胸膛正中。

“、啊”

僅這一擊便奪去了對方的語言能力。

“把牙咬緊,別讓它們夾斷你的舌頭。”

“砰!”

打在四肢便會折斷骨骼,打在腹部便會傷及內臟————唯獨胸口最為合適。每一次撞擊都會擠壓出對方肺部的空氣,猶如極度痛苦而不會造成實際傷害的溺刑。這樣的體罰技巧,金髮孩子可謂再熟悉不過了。

“萊因哈特。牢牢記住這個名字。我會讓你在每次作惡之前都想起它。”

“砰!”

低沉的悶響。

金髮孩子冷靜而平靜。而他的情感,則全都通過拳頭灌進了青年的肉體。相比痛打和哀嚎,這沉默的刑罰更能令人感到無望和壓抑。

三拳。

僅僅打了三拳。

“————咔、咔,”

爛皮鞋被鬆開了肩膀便側倒下去,過了片刻才咳出聲來。

“愣子...”

棕發小孩神色複雜。

“站起來。去問他,想讓你怎麼償還自己的罪行。”

爛皮鞋轉過頭,看到棕發小孩已經坐了起來。女孩兒正在他身後釋放神術為傷口止血。

他沉默着盯着爛皮鞋的雙眼。

他以為、自己會把滿腔的怒火宣洩在這個將他家掠奪一空、毀掉了自己與父親之間僅剩的回憶的地痞。

但,強烈的情感卻已經悄然淡去了。現在,他興不起這樣的念頭。

靜聽女孩兒的呼吸,和金髮孩子把牙咬出的吱呀響聲。

“弄死你,也是髒了老子的手。”

他什麼都沒做。

並非是原諒了對方,而是原諒了自己的仇恨。

女孩兒鬆了一口氣。

“謝、謝謝。”

作了藏在青年瞳孔深處的卻不像是感激。不如說,反像是不得已而屈服了的惡犬一般的怨恨與惡意。

人類雖然善變,但歸根結底卻並不是會輕易作出改變的動物。

“那、那小的就先告退了”

爛皮鞋外袍也不拿,連滾帶爬地離開了。

...

“這樣可以嗎?”

金髮孩子問棕發小孩。

“老子才想問你。那鳥兒神你不信了?”

“...信。當然信。不過——”

他沒有再講。

“啊、啊哈哈。總之大家都沒事兒就好。”

女孩兒緩和氣氛似地擠出笑聲,暫時停止了手上的治療。

“血,已經沒有在流了哦。啊,你還不能————”

話音剛落,她就見到棕發小孩一把將插在肋間的飛刀拔了出來。

他細細嗅聞刀口的味道,咧嘴笑了。

“切,外行。我還以為他至少能塗上點兒什麼東西,這不就白白一塊兒鐵嗎。”

“不要開這種玩笑。如果刀上有毒的話,連我也幫不了你的。”

“小事兒。”

“是你幫我擋住了它嗎?”

金髮孩子問。

他沒有見到事情的經過。可他明白,剛才棕發小孩明明和自己相隔着一段距離;而這個半身人之所以會側肋上插着飛刀倒在自己身後,必然隱藏着理由。涉及在這種事情,就連遲鈍的他也變得敏銳了。

“廢話。老子要是不挨這一刀,你那小命兒就沒了。”

“為什麼?”

“你這愣子明明知道了還——”

棕發小孩呆住了。

的確如此。

雖說性命攸關,但金髮孩子的事情本也和他沒什麼交集——至少,還沒到冒着生命危險替他擋住可能塗有劇毒的飛刀的地步。

僅僅在這不算太長的相處里、不知不覺之間,這個一直以來都以自我中心的半身人已經有所改變了。

“老子樂意。”

回想起來,初次見面的時候他還想要折斷金髮孩子的臂膀來着。而現在,他或許會為對方而折斷自己的臂膀了。

【算我欠你的。】

不提這次節外生枝本就因他而起、這作為灑在金髮孩子眼裡的那把石灰的補償,也不算冤枉了他————

他自己是這樣思考着的。

或者,說是對自己隱瞞着也不算錯。

...

黃昏。

仍是黃昏。

雖然突發事件讓孩子們覺得無比漫長,但時間實際上也就只過了一兩刻鐘而已。

幸而如此,他們還有機會去繼續完成本來的任務。

“怎麼樣了?”

棕發小孩向女孩兒問。

“恩。傷口基本癒合了,但還是不能做些太大的動作。可能還會裂開的。”

“回去嗎?”

金髮孩子表露着關切。

“不,趁着天還沒黑,咱們接着找吧。”

被救治起來的混混們已經灰溜溜地離開了。沒有了霍頓·弗朗克,他們也就失去了繼續和三個孩子對抗的理由。更何況,他們已經是失敗者了。

“繼續嗎?”

“繼續。免得你們之後說老子拖累了你們。”

“不,其實你應該就這樣先回去休息一下...”

女孩兒連忙擺手。

“走吧。”

棕發小孩卻是不停,疼得呲着牙站起身來。

畢竟女孩兒只是最初級的牧師——或許稱她為牧師都有些勉強。相比起完全的外行,只是多了會使用一兩個低級治療神術的程度。對於兩三公分深的傷口,女孩兒只能使其大體聯結在一起,無法完全治癒。

“我能休息,那貓可不行。”

阿貓。如果不儘快找到這隻懷孕的母貓,它很有可能會在這個入冬以來最為寒冷的夜晚里發生不測。

“...”

女孩兒無法拒絕。

“真的沒事么?”

“沒——”

就像是要有意要應驗這句話一樣,棕發小孩腳下失衡向前撲了出去。如果不是被金髮孩子接住,恐怕又要受到二次傷害了吧。

“啊!”

“這還真是有點...暈。不過,沒什麼大事兒。”

“不行。你流了太多血,果然還是今天回去休息——。”

棕發小孩身體本就瘦弱。此刻看起來更加可憐了。

“我還能走。”

如果現在返回,這一天的努力便都成為了無用功。

“對了,我知道附近還有個能休息的地兒。愣子,你扶着我咱們過去。那塊兒還沒找,我稍微坐坐喘口氣就行。”

自己的情況當然自己最為了解。不用勸說更多,他也明白這副身體無法過度勉強。但無論如何,他都不想就這樣放棄。

“...也好。”

金髮孩子和女孩兒接受了這樣的折中決定。

鬆了一口氣,棕發小孩忽然發現顫抖着的並不只是自己的身體,還有用手支撐着自己的金髮孩子。

他穿着棉衣尚覺得寒冷,更不必說這個單憑一件薄衫與初冬對抗的大個子了。

棕發小孩左右看了看,爛皮鞋留下的外袍還落在地上,無人拾取。他將其撿起拂去灰塵,想要把它覆在金髮孩子那幾乎快要露出肚臍的破衣服上。

“...不了。”

金髮孩子猶豫了一下,還是將袍子推脫掉。

“我不能穿帶着他人家紋的衣服。”

棕發小孩料到了。

雖然離開了府邸,仍是萊因哈特;雖然從高牆彼端走到了湖邊,仍是貴族。

他把這昂貴的袍子一卷、抱在懷裡,不再多說什麼。

對於早就作好的決定,他也不再猶豫不決。

貧民窟的小巷如蛛網般錯綜複雜。

三人互相攙扶着,走出了這個隱藏在街區之間的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