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棕發小孩指出方向,一路前行。

漸漸地,那棟建築已經可以看得到了。

一間在簡陋土坯房之間格外顯眼的木屋。

這裡是,棕發小孩的家。

走到近前,他明白了。這裡並未因為自己的離開而改變模樣。就連這合得嚴嚴實實的房門也從未被人打開過。

會不會進去之後,能看到屋內仍是自己那雖然樸素、但還算得上溫馨的小窩呢?

他忽然有了這樣的期待。

但小小翼翼地打開鎖鏈將門敞開一條細縫,現實卻從房間之內滿溢了出來。

一地木屑殘骸。

理所當然的期望和理所當然的失望。

棕發小孩心裡空落落地。

即便如此,他還是踏入了這片只會讓他充滿傷感的廢墟。

“吱呀”

腳步踏在木質地板上,發出聲響。

金髮孩子和女孩兒也東張西望着隨他走了進來。

忽然,他發現床鋪一旁、倒在地上的柜子里似乎有什麼反光的物體。

經過了洗劫,這裡理應不會剩下有價值的東西才對。

仔細觀察,他兀地愣住了;傻傻瞪着眼睛,張開的嘴巴怎地也合不回去。

兩個孩子隨他的視線望去,也變成了同一副模樣。

那是一雙眼睛。

夕照從窗口斜射進滿是灰塵的房屋,將地面也染成了溫暖的色彩。一隻瘦小的動物正側卧在這斜陽下,豎著耳朵警惕看着三個不速之客。它伸出爪子,護住依偎在自己腹部的幾個小毛團。

“阿貓!”

女孩兒情不自禁地叫了出來。

翻遍整個王都也不見其蹤,卻在不經意之間便出現在了孩子們面前的,正是所他們想要尋找的目標。

貓。

母貓。

黑色的母貓。

被稱作[阿貓]的小動物扭頭撇了女孩一眼,目光稍稍柔和了下來。但,眼中警戒之意仍分毫不減。

“那是...小貓?”

以它的體型來看,顯然是已經生產過的了。而被一隻母貓如此鄭重地保護着的毛球————除了尚未睜開眼睛的幼貓以外,又能是什麼呢。

隔層被敲斷了的小木櫃靜靜躺在地上。然而此刻它並非僅僅是廢品,而是已經作為一個溫暖的小巢而存在着的了。

這裡談不上有多麼舒適,但至少可以為它們遮風避雨。沒有人會進入的廢墟,正可成為隔絕危險的屏障。

毛髮還有些濕潤的幼貓們縮成一團吃着奶,母貓則一動不動地注視着不遠處的三個人類。這瘦小的身姿不知為何顯得無比強大,彷彿要把照亮它的夕陽也當作自己的光暈一樣。令人不敢靠近,只有望而生嘆。

整間屋子都因此被籠罩上了一層柔和而神聖的氛圍。

“她為什會在這裡?”

女孩兒困惑不解。

“是為了產仔吧。”

棕發小孩也被氣氛感染,語氣正經起來。

“那樣的話就算是在教堂里也可以————”

“傻妞兒。野貓會那麼信任人的嗎?”

“...”

“這麼想的話,它倒是找到了一個或許還算安全的好地方。”

“不用或許,這兒就是。”

聽了金髮孩子的評價,棕發小孩沒來由地得意起來。

“這麼說...它是想要把孩子生在我們都發現不了的地方,才離開教堂的嗎?”

女孩兒的語氣中有些懊悔。

“...的確。教堂的話,有些太吵鬧了也不一定————不過這裡離教堂可是有十幾里地啊!它明明今天就要生孩子了,還走出這麼遠的路————”

“正因為是這樣吧。”

“誒?”

“正因為要保護剛剛出生的幼崽,才非得找到最安全的地方不可吧。”

“...這樣也太......”

“它是個好母親啊。”

金髮孩子感慨着。

雖然從沒見過自己的母親、但從繼母對待她的孩子們的態度,他也能夠理解一二。畢竟繼母之所以冒了極大的風險、試圖背着他嚴格到有些殘酷的父親給他下藥,歸根結底也是為了讓自己的孩子繼承爵位而已。

雖然在受害人的角度來作出這樣的看法有些不合情理,但他的確覺得繼母作為一個母親而言,或許的確是偉大的。偉大到令他即便反對她的行為,也對自己的弟弟有些羨慕了。

“...母親。阿貓是,媽媽。”

女孩兒之前沒能想到這個層面,只把黑貓看做是寵物而已。但當她聽到這個詞彙、回想起自己的母親,忽然理解了它一切行為的緣由。

偷竊也是。向不熟悉的人類討食也是。與體格健壯的野狗對峙也是。總在焦慮不安地走來走去也是。

都是為了自己的孩子而做的。

“不過,它能在臨產的狀態下走這麼遠的路實在是不可思議。明明看起來這麼瘦...”

“正因為是媽媽吧。”

女孩兒也說出了這樣的話。但也不知是在回答着金髮孩子的疑惑,還是為了自己記憶中母親的強大而作出感想。

“怎麼都行,管它怎麼來的呢。總之找着就行了吧?”

棕發小孩偏不願融入這樣的對話。唯獨他對於[母親]沒有過任何的理解,也不曾聽自己的父親提起過。

畢竟是父子二人相依為命,本身也就意味着沒有涉及母方的可能性了。

“嗯!”

“真是可愛的小貓啊。”

女孩兒在一日的焦慮之後,終於如釋重負地笑了。

她躡手躡腳地朝着貓窩湊了過去。可想而知、這壓根算不上什麼偽裝潛伏,也無法表明自己沒有敵意。

“喵!”

母貓向她叫了一聲。

女孩兒站住了。不過母貓雖然經緊盯着她,卻沒有呲出尖牙作出驅逐的姿態。

“阿貓乖。”

她再次挪了挪步子,蹲下來往貓窩裡伸出了手。

“喂,你小心着點。”

棕發小孩出聲提醒。護崽的動物對生物都懷有警惕,不必說人、即便面對同類也可能發起來攻擊。在這樣情緒不定的時候靠近它是很危險的。

“喵————!!!”

就像是為了證明他的想法似的,母貓登時就弓起後背炸了毛。

不過,卻是對着那為了將身子說話探過去僅僅一寸的棕發小孩。

“不害怕,不害怕。”

女孩兒摸起它的頭來。

“咕嚕嚕嚕。”

與對他的態度截然相反,母貓只是嗅了嗅女孩兒的手,伸出舌頭舔了幾下。

“這畜生。”

棕發小孩沒好氣地罵。

“一共有三個孩子呢。”

女孩兒一個個數着黑毛球的數量。

“而且還有大有小的。”

“它還真會生。”

“最小的那個,竟然只有最大的一半——”

沒見識的金髮孩子驚異。

“閉着眼睛看起來困困的。決定了!那麼大得看起來有點笨笨的這隻就叫阿呼好了。”

“你怎麼還給它取起名字來了...”

金髮小孩都適應不了這麼跳躍的思維方式。

“但是它沒有你笨。”

“............”

他閉嘴了。

“啊,這隻特別可愛的是小母貓。一定可以長得像她媽媽一樣漂亮。就叫你阿呋吧。”

“漂亮...”

棕發小孩倒只覺得它髒兮兮的。

“你有意見嗎?”

“不、沒有,沒意見。我就是想說,這個名字是不是有點配不上這麼漂亮的...”

他趕忙改口,但已經晚了。

“那麼這隻又小又丑的就叫阿嚕。”

“你別指着我說。”

棕發小孩慘遭取名。

“既然要取名字,還是稍微多考慮一下...”

金髮孩子勸阻她。

“這些名字不好嗎?”

“...也不是說不好。只是......有些不太嚴謹。”

他好一會兒才想出這麼委婉的詞來。

“那就這麼決定啦。”

或許提醒得太過委婉就會讓人覺得沒有思考的必要。

“明明很好聽嘛。還有很多名字想取,可惜小貓只有三隻...”

“給貓取名字當然沒什麼問題...不過我覺得你還是不要給名字取貓比較好。”

金髮孩子堅決抵制這種本末倒置的行為。

“等到阿呋生了小貓就給它們用好啦。”

但女孩兒不予理睬。

“就你肚子里這點兒墨水還想取什麼名兒......”

棕發小孩悄聲講。

“我肚子怎麼了?”

但還是被女孩兒聽見了。

“全是才華。才華。我看女王的王子啊公主什麼的都得讓你來取名。”

“阿咕和阿咚之類的。”

“我可不想見到銀月大街改叫阿咕大街的那一天。”

“我是說阿呋的孩子啦。”

“那我覺得它還是別生小貓了比較好。”

金髮孩子插嘴。

“為什麼嘛。我還要給她孩子的孩子取名叫阿吱阿呀阿噗阿通。”

“你完全是想到什麼就取什麼的吧......”

“也不是啦。那她孩子的孩子的孩子叫阿喵阿咪就好了吧。”

“......你還能見到那一天嗎?”

“貓和人不一樣,只要幾年就可以生一代的。”

“是嗎!?”

“沒錯。”

女孩兒和棕發小孩用看白痴一樣的眼神皺眉望着他。

...

“啊,對不起!”

手被不耐煩地撓了幾下,女孩兒終於想起作為母親的黑貓來了。再怎麼信任,她總也不會想在照顧小貓的時候被人類打擾。

“我們還是先出去一會兒吧。”

“那咱們乾脆走人得了。天也不早了。”

棕發小孩說。

“那個...”

女孩兒還有話沒講完。

“剛才看到你打開了這裡的鎖...那鑰匙,可以暫時借給我一下嗎?”

“你要鑰匙幹嘛?”

“我覺得這裡的門還是鎖上比較好...不過,它現在還沒辦法自己抓老鼠才對。所以我還得繼續幫它送————”

“你這傻妞兒。我不是說了以後讓你別來貧民窟嗎?萬一像剛才那樣讓人堵住了怎麼辦?”

“我,會走大路的!”

“那也不行。”

“放心吧。其實我逃命的時候跑得很快的。”

她輕易地說出了沉重的話語。

“你...”

講到這種地步,棕發小孩也非得交出鑰匙來不可了。

“可是你怎麼會有這兒的鑰匙的?難道你又————”

金髮孩子忽然想起了這個問題。

“不。”

謊言常常啰嗦而高亢,實話則總是簡短而低沉。

“不是偷來的。只有這裡,不是偷來的。”

“...是嗎。”

一反常態。對於這樣誠懇的回答,他無法作出質疑。

“回去吧。咱們回去吧。”

棕發小孩向後退了幾步。把自己的家留給了這個新誕生的、貓的家庭。

【這樣也好。。】

他曾生活在這裡。艱難地維持生計,像孤狼一樣在舔舐自己的傷口,在夜晚一個人偷偷哭泣。但,他也成長在這裡。獲得新的發現,為了小小的成果而欣然雀躍,與父親一同歡笑。

無論是是好是壞,是對是錯,那都成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或者說,是記憶的全部也不為過。

但,這些都已經被毀掉了。無可奈何。無法挽回。在原諒了罪魁禍首之後,他終於連怨恨的資格也失去了。終於,連最後的宣洩口也被否定了。

【不過,這也不錯。】

現在,他反而覺得輕鬆了。記憶和過去的確是非常重要的東西。

不過,並不是必要之物。

以此作為自己貧民窟時代的終結好了。

他這樣想着。

既然已經一無所有,倒不如乾脆趁此機會重新開始。他之前就已經有過了這樣的想法。不過現在並非是處於受到嚴重打擊后的精神狀態,而是真真正正地做好了覺悟。

貓兒不只是霸佔了他的舊宅,也斬斷了他那無意義的留戀。

“回去吧。咱們回去,愣子。”

“恩。”

不過在那之前,他還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情。

他的手不動聲色地在懷中那件白袍上攥了攥。

“謝謝你們今天能幫我找到它!”

“只是碰巧而已。”

“不過即便是這樣,也做了這麼多的努力——”

“行了行了。”

聽不慣這種肉麻話,棕發小孩扯了扯金髮孩子的袖子。

“那我們走了。你也儘快回去。記得繞開剛才的地方,他們說不定還會回到現場。”

金髮孩子正式向女孩告辭。

“我知道的!”

“明天見。”

唯獨棕發小孩不講話。

“明天見!”

女孩兒斜着腦袋湊過去。

棕發小孩扭頭。

“明天見?”

她又蹦蹦跳跳地追上去。

“...”

這閃閃發光、充滿了期待的眼神讓他不敢直視。

“明天見。”

他小聲地說。

“嗯!”

女孩兒露出了滿足的笑容。

臨行前,棕發小孩又回頭望了一眼。

來時覺得荒涼凄慘的房屋,在有了那一窩小貓之後、便讓他覺得十分溫暖而熟悉了。

【果然房子就是得有人住才行。】

作為誰的家而存在着的建築,即便相當破舊、總也能被稱之為房屋;而無人居住的宮殿、無論多麼豪華,都只不過是廢墟而已。

他明白這個道理,所以才會如此猶豫。

但他也知道,這猶豫是自私的。

看了看母貓懷中的幼貓,又看了看身旁金髮孩子的靴子。

他終於下定決心了。

“走吧,愣子。”

第三次催促。

兩個男孩兒就這樣在女孩兒的目送下踏過了門檻。棕發小孩離開了自己曾經的家、這間他曾出生於此的小木屋。

從此以後,他再也沒有回到過這裡。

...

兩人走到城門前,棕發小孩忽然停下了腳步。

“怎麼了?”

一直跟在他身後的金髮孩子察覺到了異樣。

“沒什麼。”

“恩。”

這個大個子繼續向前走,卻發現他還是沒動。

“我...提前跟你說一下。剛才那混蛋偷了我的錢。”

“...恩。所以?”

看不到他的表情,金髮孩子也只有繼續問下去。

“所以我拿了他的衣服,你應該沒意見吧?”

“沒能把他送去教堂審判,我無權判斷贓物的歸屬。”

“那就行。”

他緊繃著的肩頭鬆了一下。

“你先走吧。”

“...?”

金髮孩子等着他的下一句話。

“我忽然想起來還有點兒事要辦。”

“那你——”

“我自個兒回去就是。”

“是嗎?”

“叫你走你走就是了,管得真他媽多。”

“......好。”

仔細想去,金髮孩子發現自己也確實沒有權力過問他的私事。稍頓了頓腳步,便頭也不回地向外走了。

棕發小孩站在原地,直等那個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城門的拐角之外。他這才眨了眨眼,轉身鑽進一條小巷、返回城裡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