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說些什麼。

他應該說些什麼才對。

但以他現在的心情,能說出的所有話都鐵定會被消音掉。

“那個……蘇爾蓋特先生?”

勒伊默默將那難以明言之物撿了起來。

“那傢伙……委託人。她還說了什麼?”

“嗯。委託人希望您能將它佩戴在頭上——”

手臂顫抖着。

強壓下破壞衝動,他把【——】拿起來仔細觀察。

橢圓形物體兩側竟帶着一排鏤空的寬紋。而盒子按鈕的背面,也畫了只Q版的貓耳在上面。在耳洞的位置,則是顯見的喇叭狀。

【……對話器嗎?】

誰也不會接受這種沒有任務信息的委託。它之所以貼在那裡,就完全是為了在等憤怒的勒伊揭下它。相對而言具體坐標之類便由對話器解釋————可可洛的打算就是如此。

“誰受得了這種惡趣味啊啊啊!”

“啪!”

【——】形對話器還是被砸在地上了。變形怪大激怒。不過道具並沒有受到裂開之類的任何損壞。技術的勝利。

火也發完了。為了不繼續給其他人留下性情乖僻暴躁的印象、勒伊帶着被自己搞得不知所措的糸拉依,灰溜溜鑽出了大廳。

避開人來人往的大街,藏在一棟二層建築物的背面。勒伊總算找到了合適的地點來試驗這隻謎一樣的通訊工具。

把耳朵與貓耳相對,按下唯一的按鈕。沒有說明書也能理解的簡單使用方式。

“您所呼叫的用戶現在沒有閑工夫搭理你。請您讀懂氣氛之後再撥。”

“fu*k。”

忍耐到了極限。在唯一的道具繩被怒火燃盡之前,聽筒中終於傳來了事先錄好的聲音。

“這裡是天才瘋狂發明家可可洛·夏本的住址兼工作室兼自動車間兼科技研究所兼住址。請說明您的來意。有利可圖的事請按①,與利益無關的事請按②,投訴問題或舉報請掛機。”

“這不是只有一個關機鍵嗎混蛋。除了賺錢的事以外根本不準備接聽嗎你。”

“啊,成功了成功了。喂,陰沉男嗎?”

可可洛的話語和機械運作聲混在一齊涌了過來。相別幾日,非要說的話這聲音還讓勒伊有些懷念。

“我不認識那種人。”

“吾問汝。你便是我的新任跟班嗎?”

“我是今天被你騙上賊船的無辜冒險者。”

“別這麼冷淡嘛。以咱們之間的關係——”

“可能的話我盡量不想和你扯上關係。”

“嗚哇。被這麼直白地拒絕了就算是天才也是會傷心的。”

“你不覺得自己的前提認證有點兒問題嗎?”

“完全不。那麼總之既然拿到了這東西的話,也就是說你肯定已經接受了我的任務吧。”

“雖然不想承認……”

“不要抗拒,很快就會開心起來的。你只要數着天花板上的污漬就好了。”

“果然還是放棄掉吧。”

“西城區廢街五十六號。這就是你今天的工作地址啦。絕贊人手不足中。可能的話連咪手都想借來用。”

“糸拉依是不會參與的。”

“也不用講得這麼絕對————嗚哇哇哇!鹽酸!鹽酸從坩堝里溢出來了!嗚哇!發電機又停住了!線路線路線路……嗚嗚嗚啊啊怎麼都好了快過來!”

“啪”

通話被直接掛斷了。

“怎麼好像很危險的樣子……”

看着對話器發了一會兒的呆。勒伊還是覺得自己再遲疑下去的話,可可洛那邊的情況只會更加複雜;便掏出地圖,儘快往指定地點前進了。

雖說這隻能算那隻小侏儒引火上身自找麻煩,但至少他還是對不自量力的委託人負有一定責任的。

幸而,這裡離可可洛的工坊並不算遠。大約十五分鐘、也即一艾布里德刻鐘的時間,勒伊的雙腳就已經踏在了廢街上。

稱之為【廢街】,名副其實。四周只剩下些不再承擔居住職能的斷壁殘垣,一路上的野貓野犬比見到的行人還要多;不可謂不荒涼。雖然處於王都之中、圍牆之內,這裡也算得上是城郊一樣的位置。

從建築物廢墟的密度來看,想必這條街道也曾一度繁榮過。只是現在,無可爭議也無法避免的衰敗了。人口已經不足以讓整個逐日城正常運轉,留下了大量像廢街這樣的無人區。在勒伊看來,這裡就像是因缺血而壞死凋零了的遠端肢體一樣。

換而言之,

被遺棄了的土地。

他越發覺得,自己在初見之時對逐日城產生的印象淺表而片面了。

在荒涼的地域踱步,他的心情自然也好不到哪裡去。而糸拉依的腳步卻比在城中心時更加歡快了。或許比起活生生的人類,城鎮的遺骸才是更加讓它中意的東西。

號牌幾乎無法辨認;金屬制的物品也大多被拾荒者拿走了。單論能夠勉強看清的數字,五十、五十二,之後便是五十八。而被賦予了一大堆名頭、但總之是可可洛那間工坊所在位置的五十六號,勒伊只能依靠猜測來尋找位置。

“大概……就是這裡?”

他不敢確定。

廢屋的縫隙里夾着一間小倉庫。不必說,泥土牆的外皮已經剝落了多半。從木窗不知去向何方的洞口看進去,屋裡空空如也。門前地面也雜草叢生盡皆枯黃,莫說是機械和小侏儒族的影子————哪怕是房檐能掛只鳥窩,都可以稱之為生命的奇迹。

“……這如果不是我的耳朵出了問題,就肯定是那傢伙的腦子出了問題吧。”

“我好像聽到有人在質疑本天才的天才級思維能力?”

口袋裡的【——】講話了。

“別把一個詞重複兩次。”

“因為是重點。”

“不過我會被掛斷通話,但你還一直能聽到這邊的聲音還能在任何想說的時候講話……”

不折不扣的監聽。勒伊對信息不對等的理解加深了。

“別在意細節嘛。總之快進來。”

“唯獨你沒資格這麼說。但即便說是要進去也……”

空無一人的危房,沒有除陷阱以外的可能性。

“你要反抗僱主大人嗎?嗯哼?”

“……混蛋。”

但勒伊還是選擇屈從於雇傭關係與階級地位。

“我去做個任務。你就在此地,不要走動。”

“好~~”

留下毫無危機感的糸拉依,勒伊毅然決然地前進了。斷裂的大門倒在台階之下。暗無天日的世界在等待着他。一步,兩步,三步————

“你要跑到那種破爛里去做什麼。我在這裡啊這裡。”

“這裡?怎麼,你終於縮小到可以在【pink——】里實施作業了嗎。但我可不是納米機器人之類的便利勞動力。”

“蠢貨。看你腳底下。”

正是那破成兩端的門板。夾隙之間,隱然還藏着些什麼東西。

一個金屬制的圓盤。質色銀白,直徑不到兩米。

或者說相較於盤,它與井蓋更加相似。而上面畫著的粉色貓爪肉球圖案,鮮明地表達了它究竟出自誰的手筆。

“這什麼玩意兒。”

“快站上去站上去。沒時間了。我再不去調參數的話機器又要停掉了。”

勒伊出聲召來了又蹲在地上作着螞蟻觀察的糸拉依。他先是自己立在盤狀物上踩踏蹦跳了幾下以確認沒有危險,才帶着女兒一起站了上去。

“【軌道式平面承載移動裝置巴別塔1.0】,啟動!”

高度緩緩降低,低眼看圓盤就帶着兩人沉入地表之下了。

“——升、升降台!?真虧你能在幾天之內做出這種東西來。”

“哼哼,因為是天才。之後還有更厲害的東西,再誇我幾句也可以的。”

“可惡,沒辦法反駁……”

這種設施在王國背景下已經完全是科幻產物了。拋開惡趣味不談,技術水平實在不容小覷。

“不過真的成功運作了呢。不愧是我。”

“……你這話什麼意思。”

“嗚哇,說漏嘴了。”

“別直接拿未試驗品來載人啊你這混蛋。”

【果然只是個普通的機械狂而已……】

不知不覺被當成了小白鼠的勒伊憤慨着。

“為了科學也是在所難免的嘛。奉獻一下也沒關係的吧?”

“下次麻煩您先考慮一下自我犧牲。”

打嘴仗的同時,眼前的升降軌道也不斷向上移動着。伴隨着顯然是由喇叭所發出的金屬摩擦音,頭頂的圓形天空逐漸縮小。距離地面,大約已有了六七米的高差。

“幹嘛要大費周章地搞這些多餘的事?”

“說起秘密研究所的話肯定是在地下吧常考。”

“我不覺得你有任何要保密的意思。”

顯眼的委託單和顯眼的升降台,明目張胆中的明目張胆。現在還主動招來了來路不明的父女觀光團,哪件事都和【密】字沾不上邊。

“……其實是我不太適應在地上的生活啦。侏儒族都是這樣子的。”

“是嗎。”

大陸的書籍上不會有關於侏儒族習性的任何記載。以當前艾布里德王國的時代而言,大洋彼岸其實與異世界沒什麼分別。

“不過只要在地下的話,哪裡就都和自己的家沒區別啦。”

“鼴鼠嗎。”

“誰是那種沒有安全感在地下完美主義神經質一樣挖個不停還會擔驚受怕的可憐嚙齒類。我的挖掘器可是能夠突破○際的挖掘器。”

“自信得多餘。不用突破也沒關係所以住口吧。”

“真是沒有夢想啊你。”

“夢想和妄想是有區別的。”

講了一路,升降台終於緩緩在地下十米左右的位置停下了。連接着小段隧道、出現在平台旁的並不是什麼充滿科技感的東西。

只是個木門而已。還掛了個基本註定不會被可可洛以外的人看到的牌子。似乎依稀寫着些什麼【天才瘋狂科學家未來道具研究所】【地底人之家】【514號避難所】【人類最後的要塞】之類的文字,勒伊乾脆選擇了無視。

就算作出了冷淡的態度,推開門后豁然開朗的景象還是讓他愣在原地。

牆壁塗作與外界泥土形成鮮明對比的純白;當然,也免不了染上一些灰塵污漬。十米見方的寬闊空間,現在卻顯得相當擁擠;十九世紀風格的機械緊湊地碼在一塊兒,顏色各異的藥劑在蒸餾器與管道中往複穿行着。沙晶制的試管和燒杯排列整齊,零件和工具則在地上擺得亂七八糟。

齒輪咬合,儀器嗡鳴。幾台本生燈上各自加熱着溶液;被放在沙晶球中、不知作何用處的小型特斯拉線圈揮舞着電光。在此旁卻是一排貓肉球坐墊掛在牆釘上。基本而言是簡單直白的實用主義擺設,其間又夾雜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可以見得房屋主人的個性。

而這些道具,則無一不讓勒伊覺得熟悉。

【我在哪裡見過……不。不可能。只是既視感而已。】

奇妙的感受。

吵鬧聲中,一切儀器都在忙碌運轉;器械山裡還能看到一個粉色的球體忽隱忽現。

“喂。”

對方卻完全沒有注意到勒伊的存在。自言自語個不停。

“鹽酸試劑的濃度還得再下降三個百分點才能達到最高溶解效率。稀釋稀釋。這邊的固體加熱倒是提前完成了——一飛衝天啊我。那麼接下來——”

“可可洛。”

“本生燈的溫度必須得高於1200°才行。決定是你了探測儀。完全不行嘛這個。怎麼回事。啊,還有室內的氧氣含量也應該控制在——”

兩根棉花糖般蓬鬆的發束抖來抖去。

“【pink——】混蛋。”

“一酸素化碳素濃度超標了所以有毒氣體緊急排放。都給我出去出去。”

兩隻獸耳各自轉動着,把握着整間工坊的動靜——卻唯獨聽不到勒伊的聲音。

“天cai—”

“好像有誰在呼喚我———嗚哇是迷之斗篷男。為什麼會出現在我家裡。犯罪通報。”

詞還沒說完,就把沒頭蒼蠅般轉來轉去的可可洛直接吸引到了勒伊面前。

在腰間的高度,淺褐色小臉直直地向上仰視着他。白大褂幾乎要拖到地面,其中卻是毫不相搭的多口袋工作服。鼓鼓囊囊的工具與試管,讓人不禁懷疑這玩具般纖小的身體究竟怎麼才能承載得了如此重量。

“是你自己叫我來的吧。而且十秒鐘之前我們還在對話。”

“滿腦子都是鹽酸的事所以忘記了。忒嘿pero☆”

可可洛歪腦袋吐舌頭。

“看來你還有用來裝可愛的空閑。”

“嘛,休息一小會兒應該是沒關係的。”

她隨手在一張圓凳上坐下來。勒伊也和糸拉依找了位置坐下,讓辛苦了一路的雙腿暫時休假。

“這個工坊都是你自己完成的?馬車上可沒見到你帶着這麼多東西。”

“也有矮人的勞動成果哦。我把城裡所——有的鐵匠鋪都跑了一遍才得到這麼多零件。但就算不需要解釋用途,只要給出設計圖和材料就能作出實物的水平還真是厲害的不得了。如果在這方面的話,暫時把天才的稱謂讓給他們幾秒鐘也沒關係。”

“我覺得那本來就不是屬於你的東西。但不說鐵和銅,合金之類的也很麻煩吧。”

“哦哦,你果然懂得呢。這裡的鍊金術不發達,所以吃了一些苦頭才做出基本的冶煉機器——不過總歸還是弄好了。

………………雖然不太穩定就是了。”

【一句不太穩定就能解釋得了嗎。】

正常來說,發電機這麼基本的設施不應該隨隨便便在通話時又停止工作————重點當然是那個【又】字。

“尤其是電線啊電線。沒有合適的絕緣材料所以超麻煩的。東拼西湊才勉強能成型還危險得很。不然器材也不會那麼容易壞掉,就連昨天那次電解也——”

說到這裡,可可洛就不住抱怨起來。

“啊,對了。因為沒有材料給你的那隻【Pink——】其實是用木頭塗漆做的。還原度不高真是抱歉哦。”

“還原那東西的理由我根本搞不懂而且你自己不也知道那是【Pink——】嗎!?”

“忒嘿☆”

“裝傻也不行。”

“那個,我沒用過哦。無論是不是作為通話器的用途。”

“廢話。”

“嘛,雖然這麼講了但你把麥克風放在嘴邊的時候還是會不由自主地產生幻想——”

“雖然我在這種情況下說出【閉嘴】兩個字可能會有露怯的嫌疑,但還是給我閉嘴吧你這色老頭。”

“對少女說出這種話,真是殘酷——”

“即便擺出少女漫畫的哭臉我也不會同情你。”

【貪財又滿嘴葷段子……這副身體是其實裝着個轉世大叔的靈魂吧。】

想到這裡,他回憶起了最初和可可洛時那深深的違和感。不該在這個世界存在的知識。可可洛也是來自現實世界的玩家,他的懷疑是不無道理的。

藉此機會,他必須得問一下了。

這是他找到自己的過去與未來的希望。

“可可洛。”

“怎麼忽然一副正經的樣子。要向我表白嗎戀童癖君。”

被勒伊直視着雙眼,可可洛反而開始有些不適應了;目光閃爍不定。

“你,真的是這個世界的人嗎?”

“嗚哇。你是在諷刺我缺乏常識,還是在誇獎我的天才呢。是後者吧?”

雖然在糊弄着,但的確不像在說謊。

“這些技術,是從哪裡來的?”

雖然外表多少有些不同,但儀器的規制和勒伊在現實中見到的太過相似了。

即便這個世界是以現實為模板製造的,這件事也蹊蹺的很。

“當然來自是本天才的智慧源泉————倒也有一些故鄉的技術啦。”

自吹自擂到一半的可可洛,硬是被勒伊的眼神壓了下去。

“故鄉?”

“海的對面。你肯定不知道的地方。御伽之國——反正在大陸的人看來就只是傳說中的島嶼而已吧。”

深不見底的、海藍色的眸子,此刻卻毫無保留的傳達着真實。

“是嗎。也就是說那個【御伽之國】也有類似的科技水平?”

“當然是我這裡要更強——在某些方面的話。”

可可洛忽然有些沮喪了。

“沒什麼。我的話有些多餘了。但容我再問一句,那些無關的知識你為什麼也知道得那麼清楚?”

“這種事我才想問你啦。”

“——誒?”

“你為什麼了解那麼多?技術也好那些事情也好,大陸人的話不是應該完全不了解才對嗎?”

“大陸……”

“你,究竟是什麼人?”

“……”

勒伊無法回答。

試想。如果被角色詢問了為什麼知道遊戲之外的事,該如何回答呢?

要說,自己其實是個玩家嗎?

可以說,你其實只是個虛構的人物而已嗎?

誰又能接受的了這樣的現實呢?

且。即便想要找回自己的真名;勒伊從潛意識中,卻是根本不願想起自己作為一名玩家的身份的。

畢竟。只要他還是【勒伊·蘇爾蓋特】,就是這個世界的住民,就不會被拉回那已經失去了希望的現實。

為此,他本是不能去知道自己不應知道的事情的。

現在的他已經有些越軌了。

在此之上,已經不能再肆意妄為了。

他,明白這一點。

“對不起。只有這件事,我不能說出來。”

他對可可洛低下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