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很困擾嗎？”
從勒伊相當罕見的誠懇姿態中，可可洛理解了自己的提問對於他的重量。
“……”
勒伊無言。頭頂的白熾燈光被斗篷帽檐遮掩、他的神情在陰影之中，難以分辨。
“是嗎。那就無所謂啦，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
彷彿是要將看完的書頁猛地掀過去一樣，笑容毫無徵兆地從可可洛臉上綻放開來。無論誰都有想要掩藏的過去，這一點她能夠理解————因為她也是一樣的。
“作為本天才的協力者，知道的事情多一點總不是壞事。不如說就是因為覺得你比一般人容易勝任這份工作，才特意給你下了陷阱——不。委託來着。”
“……說完再更正也沒有用了吧。”
“咳哼。再說像我這樣的傳奇人物，必須也得有那麼一兩個來歷不明的手下才行。身邊圍着普通人的話，就連天才之光也會暗淡的。華生君喲。”
“我的地位好像在不斷下降。而且我不是負責給讀者作解說的智力低於一般水平的輔助角色。”
“可不要驕傲哦。”
“有什麼可驕傲的！？”
氣氛很快便被轉變回去了。不過這段問答所留下的陰雲，此後必將籠罩在勒伊心中、揮之不散。
“啊，休息時間差不多要結束了。”
“用無關係的話矇混過去了？”
“那邊還有十台機器要調整。新的零件剛剛送來了所以今天的組裝任務也有五台。一切都在計劃之中，自動化工廠的拼圖也在逐漸完成——不過，今天還有額外任務要做。那麼就請多多關照啦，廉價勞動力君☆”
“你還真能幹。小心過勞死吧。”
“哼哼那是當然。怎麼樣，是不是對本天才全力工作的姿態着迷——”
“哐”
遠處一聲巨響。
“打打打粉機又卡住了！”
天才少女發明家（自稱）的可可洛拎起扳手，跌跌撞撞趕向機械叢林。
“不自量力也要有個限度……”
勒伊苦笑着。
忽然。
他發現，握在掌心的小手有些不太對勁。
幾乎被汗水浸透了。而且此時，仍在不住地劇烈顫抖着。
“怎麼了？”
他一下子慌了。
糸拉依的皮膚太過白凈，以至無法判斷臉色；但勒伊能夠明白，她現在的狀況非常奇怪。
“糸拉依，討厭這裡。”
遮住眼睛的銀灰色劉海之下，是無法探明的陰影。
“——嘶。”
開始思考，才感受到痛覺。
勒伊現在才能反應過來。自己的左手手骨，已經被攥得咔吱作響了。對話時在皮膚上留下的淤青，此時觸目驚心。
這很不尋常。除了無意識狀態之外，糸拉依從未主動對勒伊造成過傷害————哪怕是拉扯，都是輕柔而掌握好分寸了的。
“不舒服么？是這裡太吵了嗎？不喜歡試劑的氣味嗎？還是說——”
顧不上手上的傷，他恨不得把所有可能性全都講一遍。
“糸拉依不明白。但是，討厭。”
本不應出現在那張面龐上的悲傷；那是由衷地抗拒着，想要逃離時的神情。
“在這裡的話，爸爸又要消失掉了。糸拉依不要。”
“……”
勒伊什麼話也說不出。
他不清楚女兒感到害怕的理由，也不需要了解更多。只有將手臂生長出更加強健的肌肉、強忍劇痛與龍族之力抗衡着，再次緊緊地回握着這隻小手。
大概是感受到了令人安心的力量，糸拉依的顫抖漸漸緩和下來。
焦慮暫且緩和。不過，恐怕還需要時間來徹底平復吧。
“果然還是合金質量限制了磨輪壽命嗎……那麼準備好投入工作了嗎社畜君。”
把本來掛在額頭的護目鏡認真戴好、滿身都是塵土的可可洛自維護之戰中凱旋而歸。
勒伊看着糸拉依的面龐，沒有回答。直到女兒輕輕點頭同意，他才開口講話。
“——啊。沒問題了。”
“Nice！接下來首先是超簡單有效的上崗培訓。特惠價一分鐘十銀幣。”
“我回去了。”
“開玩笑免費的免費的。”
“……不要搞這些病毒式培訓公司的把戲。”
“別這麼說嘛。我家可是光明正大的技術型實業集團。”
“雖然是地下產業，還會拐騙勞工就是了。”
“不要在意細節。總之你的第一個任務先是這台蒸餾器。當然，首先得注意看好不要讓它的火焰滅掉；重點是裡面升起的霧氣會通過這根玻璃管，你得不斷用水來降低管道的溫度來完成冷凝。之後酸液會流到這邊的存儲罐。再打開這邊的閥門來輸入常溫水進行1/6濃度的稀釋…………嗯。我說的，會不會稍微有那麼一點複雜？”
指着一台長相奇怪、如鳥頭般的迷之儀器、一股腦地講了半天，可可洛忽然發現自己有講解者失職的嫌疑。
“沒關係。我懂了。”
勒伊卻是很輕鬆地理解了的樣子。
“……真的沒關係？”
可可洛心裡打鼓。
但她正想要繼續講下去，背後一處聒噪的機械聲戛然而止。
“Error。我努力了，已經可以了吧？已經可以……休息了吧？”
響起了預存的錯誤報告語音。註定得不到翅膀，所以齒輪機器的生命終於抵達了終點的樣子。
“電電電電電解機V1.03電壓增強型超輕材質臨時替代版————！！！”
慘叫與淚水。可可洛又毫無風度連滾帶爬地趕回去了。這次連手裡的扳手都沒來得及放下。
“總之蒸餾瓶就拜託你啦啦啦——！”
悲鳴聲從金屬廢墟堆對面傳了過來。
“沒問題嗎這破爛工廠。機械的故障時間好像比運行時間還要長……”
勒伊小聲嘀咕着。
但既然是冒險者，完成任務便要承擔風險也是理所當然的。
既要刻意躲避着設備上的每一個六角螺母和齒輪、以防它們忽然突破限制暴起傷人；同時也得從滿地狼藉的彈簧、螺絲以至金屬板之間找到方寸立足之所。勒伊翹着腳、小心翼翼邁過障礙，來到被天才（自稱）僱主可可洛委託給自己的蒸餾儀器旁。
“……只能用單手來幹嗎。”
任務繁重。不過在女兒精神緊張的現在，勒伊決不能鬆開糸拉依的手。
“這樣。然後……這樣。”
操作起來莫名地順利。但此時他自己卻並沒有這樣的感受，只是下意識地、如同呼吸一樣自然而流暢地工作着。即便只用單手，技巧也可謂相當嫻熟。
話雖這樣講。一面要進行氣體管道的冷卻，一面還要注意着蒸餾瓶火焰的狀況和另一側的液體濃度。實在是哪怕每根手指都獨立活動也難以應付的事態。
“放在平時的話，明明手這種東西要多少就有多少……”
這只是變形生物的思維方式而已，其他人恐怕就不會希望和一個“手”數量達二位數的傢伙共處了。廢料山形成了隔間，但不知道可可洛會在什麼時候回來，史萊姆先生便不能為所欲為。
“總之，也只能儘力了。”
勒伊集中了精神。手上的動作逐漸加速，每一環節的處理都近乎完美。行雲流水之餘還能一心二用地調節火力、控制蒸發速度以預測化學反應所需時間，此刻即便說他是操縱了儀器幾十年的行家，也無人能提出質疑。
然而，一如剛才。他自己並不會意識到這一點————同時；而且、也沒能發現糸拉依的手正掙扎着，想要從他的掌心裡逃脫出去。
沒過多久，蒸餾瓶中生起的氣體便快速減少了。
“生成的霧狀物極易溶於水，獲得液體為無色透明。依相對空氣密度與冷凝溫度，應判斷其為氯化氫HCL，與水混合后則為HCL（AQ）【鹽酸水溶液】。由此推定，蒸餾物質為氯化鈉與濃硫酸。所以在排出副產物硫酸氫鈉之後，可以將兩者以1：1的比例再次投入蒸餾瓮——”
有條不紊地轉動閥門，看着液體如數據般精密流淌着。已經熟悉得連熟悉感都消失了。事情有所改變，但也從未真正變化過。
……
大約一小時后。
可可洛徹底灰頭土臉地返回了這工廠中毫不起眼的一隅。
“抱歉抱歉，替換部件的時候一不小心就到了這個時間——嗚哇。”
她已經想象了完成布置下的少量任務后便無可事事、敲着鐵板的勒伊。做好了再次插科打諢以逃避說教的準備，可可洛卻看到了出乎她意料的景象————幾排裝在沙晶試管里並封好口的溶液，已經整齊地碼在了桌面的金屬架上。
“這些——”
她那隻說了的半截的指示里，可沒提到過進一步的工作。
“0.074%稀鹽酸溶液。還有，我看到你提前準備了合適的量的硫酸，是想要配置王水來着吧。那部分材料我已經用那邊的機器幫你提純過了。”
“額……”
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的可可洛。
“用過的儀器已經清洗過了。之後記得自己來做，留下的雜質會影響反應結果。”
“那個……”
“正好。那些本生燈完成工作之後我已經關閉了。別再忘掉它們了。啊，還有。那台電解機的電壓有問題，達不到平均反應效率。有時間的話就檢修一下。”
交代結束之後，勒伊才看到可可洛那啞口無言的尷尬表情。
“怎麼了？”
“為什麼，都做完了？”
她的語言組織能力正經受考驗。
“這種程度誰都做得來吧。”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是這樣吧？”
“？”
看到勒伊毫無自覺的表情，可可洛心中百味陳雜。
“總覺得不能接受…………不過回過頭來，麻煩事都被解決了的感覺也不錯呢。謝、謝？”
最後兩個字也說得磕磕絆絆。
“既然收了報酬，這也是當然的。”
“嗯……果然不錯嘛！資本主義之魂要覺醒了。”
“不覺醒也無所謂。”
“既然你這麼能幹，從今天開始你就是我的助手啦。”
“搞不懂其中的因果關係在哪裡。”
“教授的命令是絕對的喲助手君。”
“已經是確定式？還有那個教授是指你自己？自稱嗎？再說即便是教授也沒有國王程度的權力吧？”
“天才教授的話就有。”
“詞組裡不包含你所擁有的元素。”
“啰嗦。區區助手而已，只要會說【Yes，mymaster】這一句話就足夠了。”
“我不是你的助手也不是那種會被拿來當炮灰的雜魚。”
“再反抗的話我就要使用令咒了。”
“誰是你的Servant。別偷偷背過身去在自己手上亂塗亂畫。”
“也不幫你補魔了哦。”
“不需要！”
這種話從外表只有十歲左右大的小女孩（26歲）口中說出來，會變成危險台詞。
“那麼總之就先幫我把王水弄好吧助手君。零件們還在呼喚着我。”
“所以說這對話完全沒有因果關係……也好。不過你要那麼強的腐蝕性液體來做什麼？”
“啊，這是秘密事項。”
“你又不是未來人，活在當下吧。”
“說了也沒關係。之前我發現了一點……寶藏之類的東西。說到寶藏的話，當然就是——”
“黃金嗎。”
“咕嘿嘿Bingold。”
“別說些意義不明的詞。怪不得你這葛朗台也會掏錢僱人——”
“總之就是這麼回事所以加油吧助手君。”
“不過即便是黃金……有用王水來清洗的必要嗎？”
“那個就真的不能講啦。本天才自然有天才式的用途。”
“哼……倒無所謂。”
只要能完成自己的任務，勒伊倒不在乎對方是要拿強酸來泡澡還是美容。
“密封室的話，在那邊的小門——就是外面掛着防護服的那間。當然準備了通用尺寸，我的那件可以給糸醬來穿。啊，要記得先把她的角保護起來。我可不想讓最能起到防護作用的位置上被開個洞。”
“了解了。”
雖然自己的事情總搞得大條，可可洛還是仔細地看到了兩人從剛才開始就沒有鬆開分毫的手。
對於這樣的體諒，勒伊心懷感激。
“真好啊。”
“什麼？”
“只是稍微有點羨慕……什麼的。不能想這種事。那麼，就真的拜託啦。”
“啊。”
簡單囑咐過之後，可可洛再次離開了。
勒伊也帶好相關的材料，準備進入密封室。
“來，先放開一下。馬上就好。”
為那隻無比鋒利的尖角戴上橡膠套，他想要繼續給糸拉依穿上防腐蝕服裝的時候，卻遇到了阻力。
“姆——”
“乖。”
哄了半天才讓糸拉依把牽在一起的手鬆開。指頭因流血不通而變成了黑紫色。
“大面積的壞死嗎。”
他把手藏進斗篷之下。伴隨着滲人的咀嚼與粉碎聲，一隻煥然一新的手掌誕生了。
“還好那時候被她認作父親的人是我，而不是普通人類。”
伴女如伴龍。變形怪實在是一種從各種方面都很便利的體質。
作出了可能暴露身份的危險舉動，勒伊才東張西望、檢查附近是否藏有攝像頭。然而，這卻讓他在房間的角落裡發現了些不同尋常的東西。
以常識而言、無論超乎時代水平的設備還是儀器、這裡的所有物體的存在都很突兀。而在此非常之間的尋常之物，反就被襯托地格外顯眼了。
那是一堆廢棄物。無法使用的油燈、斷裂的門把手，彎曲得不成樣子的餐具；它們之間唯一的共同點，就是全都以銅為材質。
在這些垃圾之下，還有幾塊生滿孔洞、烏黑髮亮的大石頭。
他拉着糸拉依，走過去稍微拿起石頭掂了一掂。
“……原來如此。”
臉上露出苦笑。
“那傢伙，果然不會走什麼正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