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歷,三〇四二年,秋一月,上弦三日。

病情沒有好轉。

當然沒有好轉。

這次的努力也白費了。

不,不只是白費而已。從教會得來的聖水反而讓魔鬼振奮起來了。它在成長着。我能感受到他在成長着。來自腹部深處的一陣陣劇痛,恐怕就是它越發地啃食起了我的臟器。

母親恐怕已經絕望了吧。她今早來到我的房間。我難得地費力打開了窗帘,她的眼裡也不曾映出光亮。

她走了。帶着我們剛出生的女兒離開了這裡。無論怎麼等待也不會回來。我沒有和她見面,也不曾阻攔她。像我這樣的只剩下等死的廢人是不配擁有一個家庭的。於是,我還想過要勸說她不要為此而內疚………但我畢竟是不曾阻攔過她的。

曾被人所愛,還有一個以光為名的可愛女兒。直到死去,這都是足以讓我感到溫暖的往事。

妹妹自去年獨自搬到逐日城去,到現在也沒有書信回來。她認為精靈的城鎮不適合自己,所以想去人類的王都碰碰運氣。她不知道我的病情,我也更沒有理由苛求她什麼。不過以現在來看,恐怕我們已經沒有再見一面的機會了吧。

我還有話想對她說,但這樣就好。面對親人的淚水,死亡這件事也只會更加傷感而已。不再耽誤她的未來,這就是我能為她做的最後一件事了。

只有父親還沒有放棄。他很少陪在我身邊,作為鞋匠從清晨一天工作到晚;又熬夜去尋找從客人口中道聽途說來的線索。

我勸過他。已經沒有辦法了。這樣下去,連他的身體也要垮掉。我不知道那時母親該怎麼辦才好。但他不聽,只讓我閉上嘴休養身體。

“只要肯努力,早晚會有辦法。”

他是這樣說的。我也想去相信。但從我昨天又把喝下的蔬菜湯原樣嘔吐出來之後,最後的僥倖也破滅了。

活着既然是這麼艱難的事,我又幹嘛還要苟延殘喘下去呢?

我不明白。

 

神恩歷,三〇四二年,秋一月,上弦九日。

我還活着。

治療方法,還是沒有找到。

身體一天天虛弱着。

能走的路,一天天變少了。

反而是疼痛無時無刻不在加劇。不強烈,但也從來不停止。我沒辦法睡覺。即便困得昏過去兩三刻鐘,魔鬼也會立刻把我叫醒。

昨天,我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母親。當時即便無濟於事也想要對別人訴說,但現在看着她的哭紅的、從沒消腫的眼睛又流下淚水,我只感覺到自責。我不該這麼做的。

痛苦,是只能由自己來承受的東西。

現在的我,只希望能夠安然入睡。

然後,再也不醒來。

 

神恩歷,三〇四二年,秋一月,下弦四日。

我開始恐懼了。

情況急轉直下。吐出的食物里夾着血,流出的清涕帶着血;捂着厚厚的被子,就連滲出冷汗都是紅的。

紅色。紅色。紅色。

床上。地板上。母親的臉上。我正寫着的這一頁日記上。全是紅色。全染上了紅色。

我像是成了一隻盛滿了血的爛皮袋,無論身體的哪裡都會有鮮紅的液體流出來。就像永遠都不會枯竭似的。但我明白,它早晚會淌干。因為這鮮紅色的東西,就是我那所剩無幾的生命。

我真的開始恐懼了。

我不敢閉上眼睛,不敢睡覺。不敢弄滅房間里的蠟燭。我怕一旦黑暗來臨,就再也看不到光明。沒有明天了。很可能已經沒有明天了。今晚我會忍着疼痛,直到手握不住筆為止,一直一直地寫下去。

寫什麼都行。

我希望太陽升起,又希望今天永遠也不要結束。

寫什麼都行。

我流淚了。不知第多少次哭泣。可能已經比母親流了更多的淚水吧。

但我希望,我只希望。

我的血,不要比淚水先流干。

是的。

我,想活下去。

 

神恩歷,三〇四二年,秋二月,上弦十三日。

麻布床單很久沒有換過了。因為我不曾從床上走下來。

父親喂我整個生吃下狼崽的心臟。據說可以滿足魔鬼、讓我不再痛苦;但作為精靈族,我實在不想用這種東西來延續生命。

窗帘,也還是關着的好。

多餘的希望只會讓我更痛苦而已。

但沒來由地,我還是從窗帘上綉着的花紋上產生了幻想。

藏在我肚子里的魔鬼,是不是也像一隻蝴蝶那樣呢。

亦或是一隻毛蟲那樣?

吞食了我的血肉,是否也會從肚子里化蝶而出呢?

那麼蝴蝶也是殘忍的東西。

可如今、也不知是傷病的作用,還是心神也被它影響;我只希望它能快點撕裂我的腹部,展開遼闊美麗的鱗羽、振翅而飛,離開這個世界。

哪怕它要帶走我的生命,也無所謂。

不。

那樣最好。

 

神恩歷,三〇四二年,秋二月,望日。

奇迹發生了。

疼痛消失了。出血停止了。食物也老老實實地待在了肚子里。

雖然行動還是不方便,但魔鬼好像在一夜之間就沉寂了下來。

雖然還想把它徹底排除掉,但現在,這樣就已經足夠了。

對家裡人說明了情況,他們就立刻出門去找那個為我開出狼心為藥房的巫師,想要進一步得到幫助。

但不久就回來了。

母親瞞着父親偷偷對我說,那個人騙了錢害怕被被人報復,昨晚就連夜跑出了城。

無論如何,結果是好的。

事情就正像是應驗了我昨天的妄想一樣。

它還在身體里,但已經結了繭。再也不會吸取我的生命力。漫長的煎熬到了盡頭,無論將來如何,我都不會受到任何痛苦了。

我幸福得叫不出聲。

喉嚨自己在笑着。

我恨不得把之前請求過的所有神明再感謝一遍,吃過的所有方葯再吞咽一遍。只要那能讓我更好一點……不。哪怕不會有任何實際影響,我也想這麼做。

今天是重獲新生的一天。

雖然還懷着隱隱的不安……

但從明天開始,從今後開始。我終於能像個人一樣生活下去了。

即便是和魔鬼一同生活下去,也沒關係。

 

神恩歷,三〇四二年,秋三月,下弦六日。

傷口在緩慢癒合着。

雖然像這樣久坐、纏在腰間的布條還是會滲出血來,但我終於有機會繼續寫日記了。

在這大半個月的時間裡,

發生了很多事情。

我甚至不知道該從何寫起了。

上個月的下弦十一日。

我們闊劍城的領主,格拉迪奧三世閣下,正式對王室宣戰了。

事情很突然。但其實,無論誰都對此有所預感了吧。

在一天里發生了太多大事。

我們神聖艾布里德王國的皇帝,金龍王陛下,忽然駕崩了。

而銀月公主克萊布瑞娜德,正式繼位成為了新的皇帝陛下。

這是順理成章的。

即便聽些街頭巷尾的傳言也能明白。在公主殿下身上,金龍王陛下從未掩飾過自己的寵愛。但就算皇位更替,在繼位慶典正式開始之前,我們這些小民都理應不會了解這件事才對。

如果領主閣下沒有在同一天造反的話,的確如此。

現在我可以直接這麼寫出來、講出來了。是造反。我們的領主格拉迪奧大公,是在領着整個闊劍城造反。

的確,王室近幾年的變故讓所有人都覺得詭異。六七位王子公主接連失蹤,而就在失去了所有繼承人之後又憑空冒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銀月公主。而金龍王陛下壽齡僅僅不到五十便英年早逝。即便作為人類的陛下與我們精靈壽命不同,這四十年也未免太過短暫了。

一切都很蹊蹺。

但大公閣下懷疑銀月女王用黑魔法控制了陛下的心神,又用藥將他害死………

他一直宣揚着的,連卧榻上的病人耳朵都聽出了繭子的話,也絕不是什麼有理有據的借口。

它足以作為出兵的理由,也足以激起那一滿腔熱血的精靈青年的衝動。

可我不知道這種事,究竟和我們這樣的平民有什麼關係;更不知道他們一定要把被魔鬼所附身、在家裡等死的我也送上戰場的理由。

只是個鞋匠的父親,在大街上就被軍隊抓走了。這是他們砸開房門,用劍頂在我胸膛上時我才終於明白的事。

母親在織布機上哭泣着。她什麼也做不到,我也是。本想讓他們乾乾脆脆地刺死我,但那樣的話連母親也會背着人類姦細的嫌疑,被所有人排斥。

怨恨人類的話語,是我這最近即便隔着窗戶也聽慣了的。一開始是從青年嘴裡,工匠們嘴裡;後來,樵夫和上街買菜的婦女也在講着。到了最後,連打打鬧鬧的小孩子說的都是了。

散播這些情緒的究竟是誰?

我為什麼沒早點發現,這一切都是有預謀的呢?

但我即便早早地發現了,又有什麼用呢?

現在想起又覺得後悔。但後悔也沒有意義。現在唯一能讓我感到欣慰的,就是妹妹早早逃去了逐日城,躲過一劫。

不過我想,以現在的形式,王都遲早也有一日會被戰火吞沒吧。

只期望,她能在那天到來之前,再次僥倖地逃脫出去。

總之,就這樣。我和整個闊劍城的男人們一起拿起了長矛。

在軍隊里待了半個月。

算上從闊劍城正式出兵、僅僅半個月的時間,就打了兩場勝仗。不知為何,我沒能在戰場的對面看到任何一面領主的旗子。他們理應和皇帝並肩作戰。但實際上,我……不。他們的敵人,就只有王國軍而已。

幸虧如此,格拉迪奧大公帶領的闊劍城軍總是有着壓倒優勢,每次戰鬥都很快就結束了。我並未被殺死,也不必殺死任何人。

即便連布甲也不曾得到、只裝備了一根粗製濫造的長矛小盾就被編入軍陣;也只是藏在別人身後,就這麼活了下來。

晴天也好,陰天也好。戰場的天空永遠是紅色的。我的布衣上,也沾了好幾片洗也洗不去的血漬。

我明白,自己是懦弱的。不過我覺得,我也全靠着這懦弱而倖存。

這裡的確有很多勇敢的人。他們和病弱的我不同,會怒吼,會抗爭,會用力地把矛頭刺進敵人或督軍的身體。

但濺在我身上的血,都是屬於他們的。

反抗的人越多,監督也就越來越嚴格。如果像我這樣身體羸弱,僅僅被拉去送死的人沒有拼盡最後一滴血,不遠處騎着馬的弓手就會把他射死。倘若躲開了他的箭,還有逃不掉的馬刀。下場只會得更慘而已。

所以,我沒得選擇。

我死了。

在放任流矢刺進肚子深處之後,乾脆地倒了下去。

我想,這也是不錯的。

我憎恨着藏在我體內的魔鬼。是他讓我失去了本應擁有的一切————但我最厭惡的,其實是半死不活,只能給家人帶來負擔的自己。

反正已經時日無多,少受一點罪總是好的。

戰爭也好,疾病也好,滿臉橫肉的督軍也好。我對誰都不再怨恨。

就是這種想法。讓我能平靜地感受着從箭傷里湧出的血,逐漸淹沒整個腹腔。

作為結局,這或許不算壞。

但我卻沒死。

在第二天的清晨,斷不可能、卻又毫無意外地醒來了。

是的。

有人救了我。

雖然這些話可能被他看到,但我還是得寫下來。即便是現在來看,這事也未免太過弔詭。

拯救了我的生命的人,反而是個整天與腐骸骷髏為伍的死靈法師。

我不知道他的名字。到現在為止,他並未回答過詢問……更不曾主動提起過。

他的解釋是,已經忘記了自己的名字。這一點我其實深信不疑。

即便不含貶義地說,他的王國語也生硬彆扭地像是地精口中的嗚咽………雖然很抱歉,但只有請他重複上好幾遍,我才能依靠幾個詞彙的碎片來推測話語中的含義。

難以想象,他究竟有多久不曾和人交流過了。

但以那副乾枯的面容和一襲黑色法師袍,想必也沒有被世人接受的可能。

我聽他說。那天晚上他趁着戰場還未收拾,偷偷溜到死人堆里找能用的完整遺骸;沒想到卻找到個活生生的,肚子還在不住淌着血,卻已經昏迷了的精靈族。

然後,他就自認倒霉地把我帶回了家。……說是家,但和我一直以來所想象的沒什麼差異,只是個陰暗濕冷的石洞窟。不過除此以外,我對死靈法師的印象則被完全顛覆了。

他並不熱愛死亡。也不會憑着孩童的悲鳴聲取樂,更不會在村鎮中傳播瘟疫、製造更多的屍體。

只是在普通地研究着、學習着死亡而已。而作為研究手段的死靈術,甚至還是可以用來救人的。

先是以奧術增強了我的生命力,再用常年切割殘骸的熟練手段幫我放掉了肚子里的積血。而防止殘骸腐敗的藥水,也對防止傷口的腐敗有利。

本以為必死無疑、連最虔誠的神父也難以治療的致命傷口,竟然就這麼順利地開始癒合了。

直到現在也讓我難以相信。他實在是我所見到過最高明的醫者。

不過就算是這樣的他,也無法取出我腹中的那隻魔鬼。

魔鬼已經和我的內臟結合在了一起————據說如此。即便現在是沉默着的,但只要它想,隨時都能讓我丟掉性命。

所以,死靈法師希望我能留在這裡。

只要藉以死靈系奧術,我就可以壓制魔鬼、令它虛弱,把被他吸取了生命力重新抽回自己的身體。

這更是我夢寐以求着的。

要這麼作,我就必須得自己來學習死靈奧術,親手施法做這件事才行。

而死靈法師,竟然毫不猶豫地表達了教導我的意願。

實在是從他那裡承受了太多恩情。我無法拒絕,也難以拒絕。

事情太過順利,太過如我所願。是否出於陰謀陷阱,我也曾本能地懷疑過。但換角度來想,我完全是依靠了他的努力才活到現在。既然是撿來的命,上當也不過一死。

而且,

我更傾向於相信聰明卻又顯得笨拙、已經忘記了如何說謊的他。以及他年邁而乾枯的臉上,那過於古板了的僵硬笑容。

這讓我想起,我那不苟言笑的父親。

當然。我也曾想過要回到闊劍城去。

父親的情況,母親的現狀。妹妹是否真的安全,以至於她如今身在何方。我無一不想了解。

可我明白。只要進入闊劍城,我就會輕易被人發現,然後以逃兵的身份登上絞刑架。

而逐日城的話,更加危險。與多半已經熟悉了掩飾身份的妹妹不同,我作為精靈族的特徵太明顯了。他們同樣會把我當做間諜處決掉。

我哪裡都不能去。

這個陰暗的山洞,就是我唯一的歸宿了。

 

神恩歷,三〇四二年,秋三月,下弦七日。

我,墨爾忒·艾斯貝蘭卡……………

成為了死靈法師。

得到一本厚實的手記,穿上一件不知已經存放了多久的黑法袍。從此,我便要以“導師”來稱呼我的恩人了。

他好像很中意這個不算名字的名字。

而導師少見地作身體接觸、把手放在我肩頭上所說的話,則讓我理解了他之所以幫助我的理由。

他,加上我。

便是這個王國里,唯二的兩名死靈法師了。

多年以前,死靈系奧術也曾有過宗派。但在不斷的排斥和擠壓之下,衰敗着、斷絕着,甚至內耗着;到如今、就在半個月之前,也是僅剩下導師一人的絕境。

導師說,自己已經老了。

如果在哪天不自覺死去,無數年來的無數代人所作出的研究,都將在這滿地蝙蝠糞便的陰暗洞窟里腐朽殆盡。

沒來由地,我對他的這份無望感同身受。

而導師認為,我是有着死靈奧術的天賦的。

塑能系依靠對火焰或冰霜的理解。防護系依靠對於保衛的理解。附魔系依靠對於人心的理解。

正如此。

死靈系奧術的才能,就是對於死亡和痛苦的理解。

不是喜愛。不是熱忱。不是悟性。唯一能成為優勢的,就只是學習者承受過何等程度的絕望。

僅此而已。

我不曾想到,這世界上竟然還有如此悲哀的職業。

但我沒得選擇。

從今天開始,我就是一名死靈法師。每天偷盜遺體,解剖屍骸,褻瀆死者。只有以他人的死亡為食,才能延續自己的生命。而對於這樣的我,身處戰爭時期反而成了一種幸運。

奧術素材在戰場上到處都是。歷代死靈法師們的研究成果也堆積如山。在這麼……優渥的條件下,我必須把全身心投入學習中去才行。

還有很多很多的筆記和抄本要寫。所以從今天開始,日記的事情就只有暫時擱置了。等我再打開這個本子的時候,肯定已經能熟練地把病情控制在掌握中了吧。

我很愧疚,很愧疚自己不能去尋找家人,為他們提供哪怕一丁點的幫助。

但為了不走到半途就身死荒野,我必須一直和這份無法消解的愧疚戰鬥下去。

我會以一個健康者的身份,和他們再次相遇。

是的。

就這樣吧。

 

神恩歷,三〇四五年,秋二月,朔日。

導師失蹤了。

從兩周前離開洞窟以後,就再也沒有回來。

我不知道他的去向。

他從來不會告訴我要去那裡,我同樣也不需要對他說。各自去外面尋覓屍體和食物,這已經是我們之間多年來的約定俗成。

但他是該回來的。

無論如何,他早就該回來了。

我希望他只是因為某些情況耽擱了歸期……但願如此。但願如此。

但沒人能跟我保證,他並不是已經遭遇了不測。

我已經找了他整整兩天。

附近的樹林,墓地,村鎮,甚至田野。我全都找了個遍。但是線索……甚至連他的一個腳印都沒發現過。

今天的朔日,沒有月光。使魔鼠們一直在山上搜索着。而我不能出去……出去也沒有意義。但我卻找出發霉的日記本,寫起這些沒有用的字。

簡直就是個廢物。

這樣不行。

心跳得飛快。但胸腔里就像是什麼都沒有了似地,空蕩蕩一片。

我得出去。

我明白,自己只是害怕知道結果而已。但現在去找了,也是多一份希望。

我絕不能只是待在這裡等着而已。

 

神恩歷,三〇四二年,秋二月,上弦二日。

依然沒有導師的下落。

我夢到他枯瘦的身影推開了門,但睜開眼還是這間空無一物的洞窟。

今天也要去尋找他。

但不能只是亂找一氣。剩下可供施法的素材不多,所以導師應該是去收集屍體了才對。

我之前和在荒野里新死的巡邏兵進行過靈魂交流。戰火已經蔓延到了王國的中央,艾布里德的心臟,逐日城。

也就是說,最近的主戰場就在那裡了。

導師也在那裡的可能性很大。

我應該去看一看。

打點了行囊。奧術典籍多半已經讀熟,剩下那些難以參透的帶着也沒用。作為施法材料的痛苦之水,到了戰場上去要多少有多少。結果還是只有帶着晶管,和沉甸甸的艾布里德幣就可以出發。

死人總是會留下這種東西。看來它果然沒什麼實際意義,至少在死亡面前如此。

至於黑法袍,穿着也無所謂。即便穿着普通的衣服,我這枯瘦得像地精一樣的臉也會受人懷疑。

啊,對了。

我想起幾年之前在這本子上寫過的話。

我現在能成功地讓魔鬼沉睡了。

但沉睡的魔鬼,

也是魔鬼。

它不會殺死我。但也能吸干生命,把我變成骷髏。

是了。

趁此機會,也讓我下定決心。

等這次找到導師之後,我就要去嘗試一下那個辦法。

我從一開始,就沒有猶豫的資格。

先寫到這裡吧。

 

神恩歷,三〇四二年,秋二月,上弦十四日。

導師死了。

當我找到他的時候,他被掛在巡邏營地的旗杆上。

像塊破布一樣。

黑袍碎得不成樣子,在風裡飄着。

士兵的笑聲在遠處也能聽得到。他們抓到了一個死靈法師,就像是抓到了一隻罕見的兔子那樣自豪。這是他們從軍經歷中最好的談資。

他們往法袍上撒尿,撬開腦殼剜出心臟。為了看看這怪物流着什麼顏色的血,內臟長得和人類有什麼不同。

我,忍耐了。

忍耐到了晚上。

在他們在躺在帳篷里毫無防備地做着夢時,我把他們全殺掉了。

讓他們的長矛刺進自己胸膛。讓他們的斷手把自己掐死。讓他們化成一灘膿水。讓他們眼睜睜看着自己的腸子從肚臍里被殭屍抽出來,一節節吃下去。

至於笑得最開心的幾個人。他們會躺在那裡活生生腐爛下去,直到有蛆或禿鷲來幫他們解脫。而到時他們的靈魂會被封進地上的小石頭裡,再也不見光明。

既然他們認為我們是怪物,那就是好了。

這是我第一次殺人。

但活生生的人和屍體素材,卻意外地沒多大區別。

是我早就見慣了的。

我把導師的屍體帶回洞窟,埋葬了。

我本覺得,再幫他重新修復好遺體,穿上黑袍製成殭屍會更好一點。

但果然不該這麼做吧。

死靈術救不回已死之人。用逝者來彌補自己的悲痛,未免太過自私了。

我把導師安葬在山林之間的草場上。那也是我們掩埋使用過的遺骸的地方。雖然現在是晚秋、滿地枯黃;但等到明年春天,這片草地會一如既往、開滿潔白的雛菊。

現在,

我是最後一名死靈法師了。

再過幾天,我也會離開這個洞窟。先去尋找自己的家人。

雖然沒得到健康,可一旦嘗試了那件事,我就再也不能和他們相見了。

的確。過了這麼多年,我已經不再害怕死亡……我對它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但,我果然還是想活下去。

神恩歷,三〇四五年,秋三月,望日。

我回到了闊劍城。

靠着從死去拾荒者臉上剝下的麵皮,我穿一身破爛的布衣就瞞過衛兵,裝成難民混了進來。他們似乎對此見怪不怪……理應如此。畢竟產生難民的罪魁禍首就是他們。

在久違了的家中看到了母親的身影。她消瘦得讓我幾乎認不出。我向鄰居打聽了。父親,妹妹,和我。她一直都獨自等待着、甚至無人照料地熬過了一場大病。但我們三個,誰也沒能回家。

唯一送到她手裡的,只有父親的遺物。

父親就那麼死在了戰場上。想不到那晚上他對我病情的詢問,就成了我們之間最後的對話。

我知道。這很正常。這再普通不過。我也早就料到了。連貴族都死了很多。一個固執的鞋匠,又怎麼能在這持續數年的戰爭中活下來呢?

我知道。但我心中的大山還是倒塌了,消失了;連心臟都永遠地缺失了一塊。我失去了他。

而母親究竟受到了怎樣的創傷,我根本無從得知。

只是看着她坐在織布機上的身影,看着她憔悴的面容和曾經飽滿細膩,現在卻已經乾枯了的手指。我的心像是插上了一根釘子,每一次跳動都止不住悶悶地疼。我不知道這疼痛到底應該向何處,向誰人去發泄。但我現在想衝上去,把母親抱在懷裡。告訴她,她的等待是有意義的。

但我不能這麼做。

因為我今晚就得離開。

我們的家庭早已破碎不堪。如果我出現、給了母親希望后又斷然消失,那無疑又會給脆弱的她一記重擊。

直到最後,我都沒有露面。只是敲開了她的門,以這副拾荒者的身份告訴了她。

她的孩子還活着。他很好。

但,已經去了再也無法和她相見的地方。

他托我給她帶來口信,不算多的二百枚金幣。還有一封寫着告別的家書。

母親的聲音平淡得像針。我不敢直視她的眼睛。

但她那欣慰的笑容,讓我流了一整夜的淚。

“這個世界果然還是溫柔的。”

她,是這麼說的。

 

神恩歷,三〇四五年,秋二月,下弦四日。

搭着賣糧人的馬車,我來到了逐日城。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這個王國的都城。極其宏偉,極其壯觀;但沒有多麼繁華。到處蕭條景象,行人稀少,只留下空蕩蕩的大街;而且,見到的也多半是老人和婦女,孩子們餓得面黃肌瘦。和闊劍城也差不了多少。

或許不是沒多麼繁華,而是繁華已經不再。畢竟以現在的戰局,他們才是窮途末路的一方。

我來這裡是為了尋找多年不見的妹妹。還記得上次與她交談時,她還是個滿腦子衝動想法的孩子。也不知現在,她是以什麼方式生活在這個人類的都城裡的。

雖說我對妹妹的脾性自詡還算有些了解,但要從毫無頭緒的情況下找到她,也絕談不上容易。

幸好時間還算充裕。接下來的三個月,足夠讓我搶在被魔鬼吸干之前和自己的妹妹相遇。

在這期間,也會尋找她和女兒的消息。我當然知道,希望十分渺茫。但即便這只是自私也好。我想見她最後最後一面,但也決不能打擾到她現在的生活。

我,發誓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