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恩历,三〇四五年,秋三月,上弦十三日。

近一个月的时间过去了。

我没有得到值得称之为线索的信息。大概是我太愚笨了吧。

但靠着在每个居民区域内询问,游荡,甚至连由盗匪盘踞的黑街都找了个遍;我不禁开始怀疑妹妹根本就不在这里。或许是离开了,或许还可能更糟。

但我还会继续找下去。

直到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秋三月,望日。

我见到了我的女儿。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辨认出她来的。她从刚出生不久就离开了我,现在已经能独自走路;要分辨面貌,也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影子。更重要的是,她的手还和一对陌生的男女牵在一起。

但我总觉得。

和我同样的金发与蓝眸也好。藏在发梢里的尖尖耳朵也好。还有那嘴角上扬时,像极了她母亲的笑容也好。

我从一眼开始就不曾犹豫,直接能够认定;她,就是我的女儿。

但既然这样,她去了哪里?这一对男女又是什么人?

这样疑问着。没有表明身份,我装作行路人向他们搭话。

这两个人是冒险者。

而当我问到,他们两个人类为什么会有一个精灵族的孩子时;这对男女向我恳求,不要将这件事暴露给城镇里的其他人。

而这个孩子的由来,则是他们在两年前救助了一个被强盗袭击的商队。唯一活下来的人,就只有这个溅了一身血,却还是不哭不闹的精灵族幼儿而已。

我愣了很久。

我的侥幸,破灭了。

一个带着孩子的孤身女子,又能在战乱中走多远呢?

但,事已至此。

在这四年之中,我几乎失去了一切。

值得我憎恨的人,数不胜数。

但,我又能去怨恨谁呢?但,谁又能把我的家庭还回来呢?魔鬼吗?格拉迪奥大公吗?士兵吗?

一切都已无法挽回。

我知道。女儿是我最后的希望。我应该把她带回家,让她拥有一个温暖的童年作为补偿。

但我做不到。

即便说服了这对冒险者,我也已经没有家庭可以给她了。现在站出来对她说,我就是她命不久矣的父亲。

这不就只是自私的残忍而已吗?

我走掉了。

不敢与自己的女儿对视,不负责任地离开了。负不起责任地逃跑了。

那对冒险者说。自从那天捡到了她,便把她领养了下来。他们没有孩子,就把这个小精灵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我不由得相信了。他们在说这句话时脸上的笑容,和我在病发之前,我和妻子刚刚得到孩子时的表情,几乎一模一样。

我把自己最后的希望,留给了这两个冒险者。

这是理应属于她的家庭。我虽有责任,却已没有资格再去剥夺她的幸福。

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就是牙牙学语的她,竟然一直都记得自己的名字————在父母的建议下,我和妻子一起为她取的名字。

希望这个名字能代替我们,为她驱散阴霾;让她永远不受黑暗侵袭。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秋三月,下弦十三日。

行人更加稀少了。

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息。

据说和之前王国军又打了败仗有关。过不了多久,格拉迪奥大公的先锋就要逼到王室的咽喉,逐日城来了。

我对谁胜谁败没有兴趣。无论哪边的军队,我都是厌恶着的。

但我最好抢在他们到来之前,先找到妹妹的所在。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一月,上弦一日。

我完全没能预料到这一切。就像是城里的卫戍军那样,几乎没有防备。

这是早有预谋的。趁昨晚新月将落,暮色昏沉,来自阔剑城的军队从四面八方一夜之间包围了逐日城。

现在所有人都手足无措,城内混乱不堪。害得我不得不在旅店内结果了几个强盗。这里不是洞窟,尸体不知该怎么处理比较好。我把它们拆散了埋在地下。以现在的局势,相信不久之后,尸骸之类的东西就不会罕见了。

不知道妹妹现在怎样了。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一月,下弦八日。

因为战乱,今年的田地多数歉收;而城内的粮仓在半个多月就见了底。围在外面的军队没有要撤走的意思,似乎想直接接受一座无人的城镇。他们从种族上敌视人类。

我对一直压迫精灵族的王室也没有好感,但人类中大多也只是和精灵一样吃苦耐劳的普通人。可隔着一层城墙,围城军什么都不了解……也什么都不在乎。

从今天起,这里就是地狱了。今天也有很多人想杀死我,从我的行李里翻出哪怕一袋谷子来。他们都是健康者。但或许反而只有靠从人身上摄食能量而生存的我,还更有机会活到开城的一天。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上弦七日。

我真的没有多少时间了。

似乎和使用了太多次摄食术有关,我肚子里的魔鬼苏醒的征兆越来越明显。但要同时把我和它喂饱,我又不得这么作。

无论如何,我都得尽快去尝试那个办法。

我打听到有人从城内里应外合地挖了一条地道,借机在送入物资、放人出去的同时大赚一笔。

再过几日。再过几日没能找到妹妹,我就得离开王都了。即便再也无法相见,我也不能死在这个石头棺材里。我已经为此付出了太多,绝不能死。

我积攒了一些黄金。包括带来的,和更多从这里弄到的。毕竟黄金现在还不如黑面包值钱,这里的人但凡能买到肉,也不介意那肉来自哪里。只要不是自己亲手杀的,似乎就能脱逃他们的道德限制。

看啊。

即便没有死灵法师,人间不也还是地狱吗。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望日。

到极限了。

魔鬼苏醒了。

肠子疼得搅成一团。我还能走路,勉强还能走路。我得靠着这最后的力气逃出去才行。

这城内已经被我翻了个底朝天。除了显然只有一个人类牧师待着,让我全身心都本能地厌恶着的博爱教堂以外。那是我们……我这死灵法师的死对头,我实在不想靠近。反正妹妹也不在里面,我没必要去自找麻烦。

那么,现在我就可以确定了。

妹妹不在这座城里。

虽然不会后悔,但我必须承认;这近三个月的时间全都白费了。

王国太大,我也再没机会去寻找。现在我只能向神明祈祷她的安全,即便已经不会有神明聆听我的祷告了。

我请人把黄金融成金锭。匠人很意外在这个时期接到工作,我也必须用这东西来换取逃生的资格。

是的。

等疼痛稍微缓解一点。今天下午,我就出发。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一日。

好消息。

实在是难以置信。我在通往地道的下水道口,闻到了熟悉的死亡味道。果然,一块块掀起地上的砖、操纵骷髅挖掘下去,我竟然找到了一个陵墓。

是的。一个陵墓。一个很大的陵墓。我不需要越过这里前往逃生地道,也不需要再去四处寻找。我的目的地就在自己脚下。

我找人的运气实在很差。但幸运却总在不知不觉中降临。

我要做了。

据以前的典籍上所写。只要一个能够驾驭中阶奥术的死灵法师,在有大量不死生物的地方仅仅与尸骸独处一个月;他的身体就将逐渐转化为强韧的不死族,获得更加强大的死灵术。

这都不重要。

关键在于,不死族是不会受疾病骚扰的。

接受了死亡,就能战胜死亡,掌控死亡。那就是我一直都在追寻着的境界,是我梦寐以求的力量。

我终于能杀死魔鬼了。

成为不死族,就能活下去。

这值得一试,是我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的。历代死灵法师的记载一直都很可靠,而我从一开始就没有其他方法可选。

和可悲而又宝贵的、作为人的生命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朔日。

我已经收拾好了行囊。

食物。水。书籍。油灯。卷轴和笔墨。痛苦之水。花了半个月。利用这些我本来准备用在寻找和赶路上的时间,我把准备做到了万无一失。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明媚。

而我,则要永远沉没到黑暗中去了。

只要能有未来,即便那是黑暗的也没关系。

我这样劝服着自己。

夜里。

朔日,月色低沉。谁也不在乎什么东西走在街道上,我把积攒的骷髅全都带了出来。明目张胆,似乎也造成了几个人的恐慌。不过这之后的事情就就我无关了。

我重新掘开了掩饰好的入口。得尽快在别人发现这里之前进入陵墓,才不会被无关者发现,打扰我的计划。

时间在把我推向这个深不见底的深窟。

事到如今还在犹豫什么?

心里像是有一只蜘蛛在爬,让我没有理由地抗拒着。

但即便犹豫,什么事情也不会变好。

是的。我明白这一点。

要暂时放下笔了。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一日。

入口完美地处理掉了。达成使命的骷髅也把自己拆散了沉到淤泥里。一切都由魔眼术确认,我现在只需要专心在地下的工作。

这是个不可思议的陵墓。

四处都画满了华丽的纹章,但我并不知道他们属于谁。但这无所谓。可能的话,我连现在贵族和王室的家纹都想忘掉。

遗骸一行行排列整齐,却又没有多少陪葬品。他们不像是贵族的家眷,又不像是殉葬者………这里似乎并非是只为一人建造的安息处。不过拜此所赐尸骨大多完整,几乎每一具都能作为不死生物而复苏。

但要制造这么多活尸绝不轻松。我先是唤起了数具骷髅法师,让它们帮助我作这件事。任务繁重,不过作为素材而带来的痛苦之水绰绰有余。创造有“大量不死生物”的环境,只是时间问题。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二日。

大概是二日。我又安稳地睡了一觉,所以多半没错。

我在陵墓的尽头发现了一间大屋。非常宽广……装饰也非常华丽。正中央摆着一架巨大的石棺,那里大概就是墓主人的陵寝了。生前是厉害人物,现在也不过是一滩白骨。但意外地,石馆里也没有金银宝石作陪葬品。手上一只朽烂的剑柄,头上一个用蒺藜编成的环。仅此而已。

我把这堆东西扔掉了。这个石棺还可以加以利用———比如像这样作桌椅和床铺。

至于骷髅法师,数量又试着增加了一些。他们可以不眠不休地施法,我只用防止出现意外就足够。事情到现在一切顺利,这里简直就是死灵法师的宝藏。

不过,空气实在很差。但既然是在地下,我也没奢求过什么清新的风儿。

这里太暗了,我又加了几盏灯。灯油还够用。

今天就写这些吧。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三日。

每次睡醒都必须写一次日记才行,不然就会完全失去时间感。

黑暗和微弱的火光总是让我昏昏沉沉的。醒时困倦,睡觉时又清醒。脑子里混沌一片。

仅仅数日,我就开始怀念现在也每天照常升起着的太阳了。

苏醒的遗骨已经过半。大概已经足够了吧。但“大量”这种暧昧的词汇总是让人心底难安,所以骷髅法师们还在继续着苏生仪式。

我的思维越来越迟钝了。但在死者全部成为不死族之前,必须撑住才行。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五日。

一切都照常进行着。

没什么可写的了。只是为了记录日期而已。据说囚徒会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画下横杆以计算天数,我现在的处境似乎也和那差不多。

算了。

还是不要这么悲观吧。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六日。

肚子隐隐疼了一整天。

其余的,还算不错。

或许如此。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七日。

死者全部苏生了。一个都没剩。

我的注意力越来越差。实在没办法操纵所有的骷髅法师,就消灭了几只。结果有几只的不死族就有点难以控制了……应该是错觉吧。

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

但灯,还是点着吧。

在这里除了我跟行尸以外,火焰是唯一能活动的东西。我必须珍惜。

从今天开始,最多再过一个月的时间。我就能够得到新生了。

但一个月……

会不会,太过漫长了一点?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九日。

九日。应该是九日。

我有一次醒来时,忘记记录了。

那么就是九日吧。

昨天我的腹痛加剧了。但今天又好了很多。

是食物的问题吗?

把肉干放在火上烤焦似乎不是个好主意。

下次就炖熟吧。它不过泡在水里会变成刚切下来时候的样子,有些难以下咽了。

明明身为死灵法师,这又是在说些什么?明明连普通人都能毫不犹豫地的吃进肚子。

就这么做。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十日。

我实在是厌倦了这一切。

本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孤独,但每次从睡梦中睁开眼睛、却看到谁也不在。寂寥总会渗进心中,难以消散。

导师说的没错。

孤独是寒冷,而不是冰凉。

后者只能一次冷到彻骨;前者却会一直一直地累积起来、吸食人灵魂里的温度。

我本不理解两者有什么区别,但现在终于明白了。

唯有寒冷是可以杀人的。

外面应该已经是冬天了。不知道母亲有没有记得添衣服。独自一人,感冒的话是很难过的。

不过,我现在没有资格为任何人担忧。

还是睡吧。

但愿这一个月能早点过去。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下弦十三日。

睡眠越来越恶劣,每次都会不自觉惊醒。

连梦里的天空也灰蒙蒙一片,不见阳光。大概是我连太阳的样子也忘记了吧。

我开始把自己关在棺材里了。那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世界让我恐惧。

唯有写日记是我唯一的慰藉。但越写语言就越阴沉可怖,干脆把那几页撕下来烧掉了。这个手本就像一面镜子,倒映出我的慌乱和忧虑。

疼痛处不只是肚子了。现在连胸口……整个胸腹腔里的内脏都被魔鬼侵占。一旦走路就呼吸困难,喉咙里像是扎着一根针。我现在只能躺在这里,等待重生…………

或者是死亡的降临。

 

神恩历,三〇四五年,冬二月。

我不知道是几日了。

不知道是第几次醒来。

时间感完全崩溃了。

我还得在这里待多久?

但我已经出不去了。

空气越来越沉闷。

骷髅们的样子越来越奇怪。

它们已经完全不受我控制了。

我得想想办法。

得想办法让这些东西不要靠近我。

给带来的金锭附加了驱逐不死生物的结界。羽毛笔的重量都能让我的手不住发抖,卷轴画了好几十次才成功。

金锭被我放在这个房间的门后。

这样它们就会远离了。

但愿如此。

 

神恩历。

记录时间已经没有意义了。

它们冲破了大门。

并不会攻击我。但这些骨头一直围在我的身边,总也不散去。

我无法接受这些东西。无法接受黑暗里耸立在我四周的白影子。它们像是死神,又像是野狼或秃鹫………它们像是在等待。呼唤我,去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

这真的只是我的想象吗?

总之不能接受。我尽力把它们打散。骷髅不会还手,但我竟然比这些死尸还要脆弱无力地多,折断了自己的左手小臂。

干脆彻底躲进棺材里,再也不出去吧。

无所谓什么时候。

 

我咳血了。

止也止不住地咳血。嘴里,鼻子里。我把血糊得满脸都是,分不出它们是否也在从我的眼睛和耳朵里向外流着。

我有这么多血的吗?

我怎么了?

该怎么办?

我的血会流干吗?

或者说,我在那之前就会死?

没人能救我。

我把带来的药吃下去。不管有没有用都吃下去。

又吃了肉。很多很多肉。那里面应该有血,它们吃起来全都只有血腥味的。

骷髅们还在周围。我尽力控制了一只穿着重甲、不知属于什么生物的大型遗骸,但骷髅怎么清理也清理不完。

我当然也不敢那么做。它们是我重生的最后希望。

吃完东西后回到石棺。大骷髅会为我盖上棺盖。待在这里面,我会觉得平静。

狭窄,封闭,安全。

这就是安息处的力量吗?

我已经不想深究了。

我的肺坏掉了。

它疼得像泡在痛苦之水里。沈甸甸难以呼吸,那里面浸透了血。

我更希望是这里的空气出了问题。

但越用力喘气就越痛。越痛就越得吸气不可。

我快要窒息了。

一个月的时间还没到吗?

下次睡醒,我能成为不死族吗?

我还有机会醒来吗?

我不敢睡。

 

我被关在了棺材里。

大骷髅不再听指挥了。我也推不开棺材盖。

点了一盏灯。

但我总觉得火苗也在吞噬着我的生命。

我只有写这些。

疼痛好像减轻了。

我隔着棺材盖,看到了温暖光明的世界。

红色砖瓦墙。壁炉燃着熊熊的火。明媚阳光从窗户照进来。

妻子在厨房忙碌,柔顺的金色长发松垮束在一起。她在叫着我的名字。

是的,我一会儿就过去。

小小的女儿被我的母亲抱在怀里,逗弄得咯咯地笑。

父亲坐在长摇椅上看着她们两个,严厉的面庞被嘴角淡淡的笑意融化了。

而导师,不也站在窗外正准备进来吗。

我一步也迈不出。泪水模糊了视线。

这就是我想要的幸福吗?

即便是幻觉,也不再有遗憾了。

我要死了吗?

驱逐不死生物的金锭还留在棺材上。

如果死了,就把我关在这里永眠吧。别再让我醒来了。

我累了。

真的累了。

这么多年来我都在做些什么?

还不如一开始就轻轻松松死掉。

明明做了死灵法师,明明我的家庭已经七零八落。

究竟还在害怕什么?

活着既然是这么痛苦的事,我又干嘛还要畏惧死亡呢?

我的人生实在是无意义的东西。

我明白了。明了了。

与其于拼死挣扎,不如干脆永远安眠。我做了那么多努力。付出了那么多代价。经历了那么多折磨。

现在明白还不算晚。唯有死亡是我唯一的解脱。

我的心情前所未有地平静。可能还是在笑着的。自从导师死后,自从进入洞窟后,甚至自从得病之后,最轻松地笑着。

狭窄的黑暗如此辽阔。我不再害怕。

那么,别了,这个世界。

说再见的时候到了。

 

我该出去

我快窒息了

哪里都疼 几乎动不了

灯快熄了

我想出去

我没能战胜死亡

我输了

失败了

所以求求你 求求你

让我出去

让我再见光明

哪怕一眼

我不想死

真的

我果然

还是

想活下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