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停在大門前,靜靜等待着。
行李已經再次打點完畢,這次已然確認沒有遺漏或多出來的傢伙。不如說自剛才一餐,勒伊就再沒見過那兩個尾隨者的身影。
這樣想來,他忽然發現自己未曾與她們道別。
勒伊確信,以自己的體質不會死在魔族刀劍下。可如果討伐失敗,恐怕就再沒資格回到王都了。他值得一賭。勝了就能得到線索,敗北也沒有損失。只要有這副身體,無論在什麼地方也有機會重新開始。
但,無論成功與否;以一介冒險者的身份重回逐日城,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的事了。
理所當然的平穩生活,已成奢望。
可即便理解了現實,他也不知道自己該對那兩個人說些什麼。
或許。就以那短暫的對話當做臨時小隊的終結,也未嘗不可。
勒伊立在馬車邊。越過死士的肩頭,望着這幾乎從未打開過的厚重城門。
弗萊爾將軍不會為他送行。那位一襲黑衣的女英雄跨上了戰犀,前往主力軍指揮佯攻————現在多半已經出征了。遠方的戰鼓聲和吶喊聲,就算在此處也依稀可聞。
這便意味着。再過五分鐘,他也非走不可。
踏過這扇門,就是看不到盡頭的魔域。抬頭仰望,頭頂翻滾的烏雲,涇渭分明地吞噬了圍城以北的每一塊天空;此刻還在蠢蠢侵蝕過來。他只有再度回首,最後遙望一眼陽光照耀下的大地。
唯一能讓他安心的,就是身邊這一頭銀髮的小腦袋、與那尖尖的白色龍角。
“篤————”
一聲格外悠長的角笛響起。
“是傳令聲,勇者大人。”
“恩。出發吧。”
“打開城門————!!!”
城牆上繩軸艱難轉動着,銹鐵門軸發出悲鳴。古銅色的幕布緩緩向兩面拉起,一線地獄遼闊開來。
那片被陰影籠罩、蕭瑟蒼涼的土地,已經見得到了。
“請上車吧。”
“……啊。”
長鞭抽打了好幾次,副跑犀才不情不願地邁開蹄。車輪掙扎了一下,像是從地面被撕裂開了似地,終於行進起來。
他們駛入了魔域。
可從遠處看來,只是被吞了進去而已。
關閉城門,就像圍牆癒合了一道傷口。四輪馬車與勇者的身影,便從人類的世界徹底消失。
犀蹄在乾枯龜裂、了無生機的黑色大地上疾馳着。
勒伊無暇打開密閉的車門,窺探窗外。劇烈的顛簸讓他獵豹一樣伏在座椅上,只靠四肢來緩解衝擊力。滿載的物資已經用麻繩牢牢綁縛,再也不用擔心倒塌。
他明白,在佯攻部隊回到圍城另一側之前,他們都必須以現在的速度行駛。如若不然,就是在讓吸引了注意、與魔族浴血奮戰的士兵們白白犧牲。
趁現在。能深入一寸,就前進一尺。
此時才能看出,這輛馬車不愧是為勇者準備的座駕。即便幾次飛舞騰空,仍沒有絲毫要散架的跡象;保養精細的三匹跑犀,也耐得住小半日全力奔跑。人與獸都繃緊了精神,只有一直處於氣氛外的幼龍還騎在父親身上玩耍着。
在這種情況下也沒人注意得到。車廂對面的座椅上,空氣格外有些不平穩。
這段讓人足以感慨人生漫長的苦旅,終於被一顆寶石的破滅而暫且劃上句點。
這是共鳴石。自然,也是奧術與鍊金術的混合造物。兩隻一對。一顆開裂時,另一顆也會受到內部空間力影響而破碎。價值昂貴而功能單一,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或報告重要人物的消逝時才派的上用場。
總之。這一顆共鳴石的意義,是佯攻部隊鳴金收兵、回到了圍城之內的通知。
即便如此,他們本也可以再跑上幾刻鐘。實際上讓四輪馬車停下來的不是友軍,而是敵人。
這裡是魔域。魔族的土地。所以,能讓他們盡情馳騁上兩個鍾就已經很幸運了。
天空陰雲不散,地面卻飛沙走石。在這寸草不生的荒原里,視野能見度相當之差;飛塵散去,馬道上漸漸浮現出五個身影。
一小隊魔族士兵阻擋在馬車面前,用利刃截斷了勇者的前路。
風聲呼嘯。烏黑髮亮的標槍刺穿大氣,直指前室之中死士的臉。
“勇者大人!敵襲!”
來不及停住馬車,死士直接翻身從前室里飛撲出去;在地面上翻滾幾下卸去勢道就從背後抽出短弓。而在那之前,標槍就準確無誤地穿過前室觀察口,直接釘在椅背頭顱的位置。
勒伊所看到的,便是一根穿透兩重木板、刺進後車廂的槍尖。矛頭尖銳嗡鳴,像是毒蛇張口恐嚇一般。
他沒有猶豫。立刻用手心長出的刃爪劃開縛帶,解了巨劍跳出車門。
五個人影並排立着。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魔族的模樣。
透着灰黑的膚色,深紅的瞳。有的身着鎖甲、有的就乾脆赤裸上身;與人相似,卻又絕非人類。口中獠牙三寸,利爪如猛獸猙獰。眼中不僅是感情,連理智都不曾存在。如果說有一副在世人心裡共通的惡魔相貌,那麼他們的身姿便再符合不過。
這種生物的唯一目的,當然就是毀滅自己所見到的一切。
勒伊用力一甩,木鞘飛到半空。無鋒的聖劍,顯露在眾魔族面前。
“爸爸?”
糸拉依從車內探出腦袋。
“留在那裡。”
只有這一句話,他就扛着劍壓身飛奔上前。至於與敵人交流的想法,他從見到對方眼中凶光時就徹底打消。
“勇者大人!”
魔族中最前方的是標槍兵。他再次跨步蓄力,準備投擲;然而這時卻有一道箭矢化作流光、逼得他不得不舉盾防禦。
“乒!”
飛箭彈開,卻給他的對手留下了突進機會。
“你快後退!”
粗麻斗篷帶起一陣疾風、從剛剛射箭回弦的死士身旁刮過。聖劍就是最大的戰鬥力,最大的破壞力。勒伊無需防禦,索性捨身向魔族分隊中央突破。
他的全力狂奔遠比對方的反應要快得多。僅靠蠻力把雙手大劍砸向標槍兵,盾牌被貫在地上,魔族不由踉蹌後退。
這一退就露出了破綻。勒伊加以腕足握穩劍柄,把基本與身體垂直的大劍抬起,向前刺去。畢竟對劍術一竅不通,動作實在說不上連貫。絕大部分的力道都用來對抗自己剛才的劍勢,這一刺顯得軟綿綿的。如果標槍兵不是赤膊,恐怕連布衣都戳不穿。
但是,起效了。
“啊、啊啊啊,啊!!”
正如弗萊爾將軍所說。只是擦破了薄薄一層皮膚,魔族就捂住傷口跪倒在地。低頭不住悲鳴着,被不知從身體何處竄出來的火焰吞沒。
像是投入窯爐的秸稈。肉體以可見的速度消弭着,不過一兩秒就燃作一灘凌亂的白灰。
勒伊咽了一口唾沫。雖然想要為之驚嘆,但這隻魔族的同夥也不會僅僅就這麼干看着。
剩下的四人都是刀斧手。最快的一人立刻搶將進來,持着雪亮的單刀與勒伊短兵相接。笨重的雙手劍在近距離無法施展,勒伊下意識防衛,靠劍身擋住了切向他胸膛的利刃。
“乒!”
火花四濺,第二刀卻在飛屑還未暗淡之前就再次襲來。勒伊噴射出儲備在腹腔的腕足,一下將刀斧手撞飛出去,才免得吃下這迅捷而刁鑽的一擊。
脖頸一股溫熱。
伸手摸去,他才發現喉嚨左側已經開了一道口子,正汩汩淌着血。
如果是人類,怎麼都死定了。
【僅僅一人就足以虐殺一個巡邏隊……果然沒錯嗎。】
想到魔族中肯定還有比這更厲害的角色,他心中更加忐忑。
但那也得是解決了眼下戰鬥之後的事。
在思考這些、注意力被轉移的同時,他已經不知不覺被四名魔族刀斧手團團圍住。他們有獰笑着的,面露怒容的。無論勒伊如何轉身,都有一具刀刃指向自己毫無防備的後背。
【——該如何突圍?】
只有一次選擇機會。但逐漸迫近的敵人,不會給他斟酌損益的時間。
他出手了。無可招架,只有先下手為強。巨劍橫揮出去,化作半月形的圓。只要擦到即可殺敵,這是他唯一的優勢。
前方的三刀斧手沒有阻攔。他們即便硬吃下攻擊,也想把利刃鑽到勒伊血肉里去;但揮出武器后才明白,這攻擊根本不是他們所能承受的。劍光過後就是一片烈焰,徒留兵器鎧甲落地。
但,也只是三人而已。
他身後的魔族面無表情舉起手斧,剁了下去。
勒伊還被揮劍的勢頭所影響,無法轉身。
“嗖”
聲未到,人先至。一羽飛箭直直射向刀斧手的脖頸——但比之更快的卻是展翅的幼龍。糸拉依把力道十足的箭矢也遠遠甩在身後,電光火石間奪去了魔族的武器……以及胳膊。
“噌”
直到漆黑血液噴濺到半空中,魔族的喉嚨才遲遲被刺穿。
他就那麼倒了下去。
但沒有死。
明明已經受了致命傷,卻只用獨臂匍匐,也掙扎着朝勒伊爬過來。
【這些傢伙……何等生命力。】
感到厭惡,又像是看到了自己的模樣。勒伊端劍插進脊背,給他痛快。
肉體……包括灑在地上的體液,都一併燃起了純白的焰。
“呼。”
勒伊暫且鬆一口氣、把頸部的血一把抹在手裡,藏進袖子。他不能被死士發現自己受了傷。只因,傷口已經癒合。
“勇者大人,你沒事吧?”
“……當然。”
糸拉依卻被在自己手裡燃燒起來的斷臂嚇得哇哇亂叫。
不過,白焰似乎沒有任何溫度似得。
相當詭異。
“這就是魔族嗎。……它們根本不是生物。到底是什麼東西?”
“很抱歉。明明戰鬥了十幾年……但我們也不清楚。”
“爸爸!”
糸拉依把手裡的灰燼捧給勒伊看。他想要去抓,卻已經觸摸不到了。
“看上去麻煩的很。”
“您對他們有什麼了解嗎?”
“……不。總之,我只要能明白這柄正義之劍能對他們形成完全的剋制……就足夠了。”
此後,行進繼續。
天色已晚。雖然見不到太陽,但天空隱隱泛起紅色;烏雲像是含着一包污血似地令人恐懼。
回到車廂之後,勒伊發現有一箱子壓縮糧食正擺在自己對面的座椅上。儼然是敞開了的,還明顯少了幾根。
“又偷吃了嗎?”
他點點糸拉依的腦門。
“頭吃?”
幼龍的思維里沒有偷這個概念。無論是否合情合理,她總會把想要的東西拿到手。畢竟,也沒人能阻止她。
重新合上蓋子,就連空氣中也染上了一點某天才(自稱)發明家的味道。勒伊抿了抿鼻子,再次看起手中的地圖。
現在已經是三鍾一刻半,下午六點二十分。附近沒有山川,地標也已消失。一望無際的荒原,幾顆枯樹。不過如此。過去的北境面目全非,地圖對不知自己身在何處的他們而言與廢紙無異。
“勇者大人!”
死士的聲音忽然傳來。
“看到了一個村落,在正北方!”
“遠嗎?”
“用不了一刻鐘的路程!”
“魔族呢?”
“從這裡看不清楚……但附近沒有他們的小隊!不出意外應該是空的!”
“總之,今晚的住所像是有着落了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