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伊抱着大劍,倚在土坯牆旁。看着死士為舊水桶拴好麻繩,投進井口。

果不其然。在進村的過程中,他們沒有遭遇任何抵抗;自然也沒有迎接。村落里的人,早在十幾年前便消失了。只留下這片廢墟,在不曾止息的風沙里屹立着。

“砰”

井道深不見底,但木質與硬物的碰撞聲還是幽幽地從最深處傳了上來。這的確只是一口枯井。據說自從北境被烏雲籠罩以來,還未曾有過一滴雨水降到地面;且看四周一望無際的荒漠,這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即便如此,他們還是抱着最後的希望,費力把木桶拉到地面。

“……果然是這樣嗎。”

哪怕有蛇蠍在內也是好的。不過即便把桶里的東西全都倒出,也是一灘灰燼似濁黑的干砂。

“沒有水,該怎麼辦才好?”

勒伊明白了當年戍邊軍幾次進軍都鎩羽而歸的理由。

世間有名為[焦土]的戰略,自古以來備受青睞、屢試不爽。相比裝備和訓練,在更大程度上決定一場戰鬥成敗的是補給。其中水源又是重中之重。

可這片死去的大地,不是連焦都沒得焦了嗎。

“……”

糸拉依跨坐在父親肩頭,雙手扶着兜帽下的腦袋;顯然也有些無精打采。

“請不要擔心,這已經在預料之內。水就由我來製造吧。”

“……製造?”

兩個毫不相搭的詞。勒伊看着忽然語出驚人的死士,像是看着一個不知想搞出什麼花樣來的魔術新手。

“有什麼奇怪的嗎?只是釋放一下奧術而已。”

“……奧術?”

他的確聽說過這是弗萊爾將軍最信任的人,不過更不覺得這是個連用弓箭的衛兵都能使用奧術的時代。

“啊,說起來我還是這副模樣呢。抱歉哦。”

這中年大叔還在用女性化言辭。

勒伊有一種不祥的預感。

“你……在說什麼?”

“哼哼,像你這種程度應該什麼都沒察覺到吧。”

“為什麼忽然不用敬稱了。”

死士一手橫在胸前,一副隨時會說出“歐霍霍”台詞的模樣。作為彪形大漢而言已經令人絕望。

面對魔族也未曾退縮過的他,不由遠離了幾步。可背後又像是撞到了什麼軟綿綿的東西,“嗚哇咕”地一聲響。

“既然到了這裡,應該就沒關係了。”

“砰!”

死士說完這句話后,打了個響指。

然後就爆炸了。

不,不是爆炸。

不知從何處升起的白煙隨風散去、死士消失,換作綠髮的精靈族站在勒伊面前。

“嘉嘉嘉嘉嘉蘭布莉安!?!?”

正是艾布里德御用宮廷法師[嘉蘭布莉安·維盧斯]是也。

大變活人。

夢魘的出現給勒伊造成了巨大的心理衝擊。

“你為什麼他為什麼你?”

提問混亂不堪。

“一開始就是我扮的啦。”

但嘉蘭布里安意會了,強忍笑意回答。

“只是不想讓你覺得是和熟人同行,就太過放鬆警惕而已。沒想到會被嚇到這種地步————”

勒伊什麼還都沒來得及說,身後又發生意外。

“老老老師!?”

這下輪到嘉蘭布莉安目瞪口呆。

“希婭莉塔!?!?”

空氣幕布似得“唰”地一下撩開……只能這麼形容。兩個人忽然從勒伊背後憑空出現。其一當然是正跟老師大眼瞪小眼的某位大小姐,另一個則是顯然在吃壓縮口糧時被人撞了一下、食物深入喉嚨跪在地上嗆得半死的侏儒族。

“你……你們為什麼在這裡?”

“老師才為什麼也在這裡?”

“——咕、咕咕咳、”

“女王陛下的親命!但你們不應該是留在了關隘等待返回才對嗎?”

“我們……對不起。因為實在想來,就用了一點小手段……”

“……我收回說你有成長了的那句話。本來想作為學習才讓你去接觸一般民眾的生活……這不是已經完全學壞了嗎!?”

“咳咳,嗯咕。呼——活過來了。啊,雖然方法是我提供的但這不是我的錯哦。自己作為老師不以身作則的話當然會變成這樣嘛。”

“你說了什麼?”

“請給我水。拜託了。”

“……的確是我的錯嗎。明明本該知道你不可能那麼輕鬆就放棄一件事,還掉以輕心沒有察覺……”

“雖然沒資格說這種話……但請不要把我送回去!既然連老師也在這裡,要回去等待結果的話就更沒辦法接受了!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也要成為老師的力量才行!”

“現在……就算想送回也不可能了。馬車只有一輛,無功而返的話實在無顏面對主力軍的犧牲者………不知不覺,你已經會反抗我的囑咐了呢。”

“對不起……真的對不起。老師。”

“……也罷。這說不定也是命運。我夢寐以求着你能做出自己的決斷……但真的沒想到會是以這種形式。”

“對不起……”

希婭莉塔明白自己的行為意味着什麼。她只有不斷道歉,想要盡量減輕自己造成的不良影響…………但不曾後悔過。

做了非做不可的事,她是這麼認為的。

即便看出了這一點,嘉蘭布莉安也沒有給予她懲罰。只是走到徒兒身邊、輕輕為她系好騎士盔上因顛簸而有些鬆懈了的頭帶,又再次正了正長裙的翻領。

“……我明白了。你一定要注意自己的安全,能保證這一點嗎?”

“是的!我保證!”

希婭莉塔喜出望外。

“那個……談話結束了能不能真的給我水。喉嚨好痛。”

處於瀕死狀態還多嘴多舌的可可洛破壞了氣氛。

“稍等一下……得先去找個大型容器。你是怎麼了呢,可可洛小姐?”

“嘛……意外。都怪我的偽裝太完美……不。是那個即便在馬車上發現了破綻也沒察覺到本天才存在的蠢貨的錯。”

“啊,說起來,我們的勇者大人還真的有點笨呢。”

“可能比我要還理解不了情況的樣子……”

“哦哦。已經發現自己的天然屬性了?那麼就反而不成立了嘛。”

“……[添燃]?”

“不是那麼熱的詞啦。總而言之……村後有個幹掉了的池塘的樣子!怎麼樣怎麼樣法師大人。”

“……恩,大小正合適哦。這樣的話今晚說不定還可以洗澡了呢。”

“誒?在這裡么?”

“洗澡……這是何等意外的奢侈。連這裡也有神明的加護嗎。”

“沒有司掌洗浴的神哦。”

三名女性有說有笑地走掉了。

……

徒留石化狀態的勇者站在原地。

“爸爸?”

這一路上,只有他自己被蒙在鼓裡。

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心理世界坍塌了。

他只覺得自己的人生中儘是虛偽和欺騙。

“糸拉依。”

“?”

“你覺得世界上有沒有不存在謊言的國家?我想去那裡住。”

“那個,比黃金還要好吃嗎?”

“不,不能吃。但我會心安。”

“糸拉依討厭不能吃的東西。”

“……”

他默默地走開了。

 

入夜。

儘管這裡沒有太陽,也不妨礙夜幕降臨。

廢村的土坯屋多半倒塌。房檐的茅草早就被狂風掀去,只露出幾排光禿禿的橫樑木……彷彿人的肋骨一般。

幾十座這副模樣的破房子間,也有着三兩所保存還算完好的木屋。一道火堆在屋前升起,四人盤膝圍坐在廢墟燃就的篝火旁。

拆下的橫樑只是熊熊地燒着。木質極度乾燥、連一聲噼啪響都不曾有過。

“這裡真的有人居住過嗎?”

映着火光,希婭莉塔撫摸着連昆蟲都無法生存的乾涸地面。

“既然有房子在,就是那麼回事了吧。”

壓縮糧食被放在盛滿開水的陶碗里,一雙淺褐色的小手握着湯勺不停攪拌。

“這裡……曾經是個令人愉快的小村子呢。雖然不算富饒,但到了秋天也有百畝金色的麥田……記得最深的,村落東方那片開滿雛菊的田野非常漂亮。就在那座山腳下。”

但此刻這裡再沒有日月之光,舉頭更無繁星;即便順着嘉蘭布莉安的所指方向望去,也是一片黑蒙蒙,什麼看不清了。

唯獨一點可以確認。無論如何,那裡都再不會有花了。

“你……曾經來過這裡嗎?”

勒伊好奇。

“時不時會來玩呢。在開戰之前,這裡有我的朋友。……當然,現在已經沒有了。”

沉默。

乾枯的大地,本來也沒什麼。但有了人的痕迹,卻格外讓人感到凄涼。

就連正在火堆里化成灰燼的,一定也曾是誰人的記憶吧。

它終究抵擋不了世事變遷。

但人,卻是比之回憶也更加短暫的。

“那麼總之,已經能從地圖上標出現在的位置了嗎?”

勒伊自己打破了沉默。

“……當然。距離闊劍城,最多還有二百里地的距離。按照今天的速度,大概明日下午就能到了吧。”

預想之外地近。不可否認,戍邊軍的佯攻的確給他們的行程帶來了很大幫助。

“不過,想再像今天這樣順利是不可能的了。”

“可能會遇到魔族?”

希婭莉塔問。

“是非得在他們的屍體上踏進魔王城不可把。”

勒伊代替回答。

“魔王……真的存在嗎?”

“這件事,其實我們也不能保證。”

嘉蘭布莉安卻這麼說。

“——不能,保證?”

勒伊一下子把頭轉向她。

“至今為止,魔族從來都沒有過一次計劃嚴謹的進攻……否則防線一早就會被衝破了吧。但即便是特彆強大的個人也從沒出現過。魔族中沒有[將軍],這是我們可以確定了的。不過,既然有着部隊和編製的存在……即便不知道魔族有怎樣的體系,無論如何也至少會有一個領袖。當然,這倒也只是推測而已。”

“僅僅是推測……那你們究竟是要我來魔域做什麼的?”

“當然是搜查一次闊劍城了。那裡太特殊……無論有沒有頭腦,都至少是心臟一樣的存在。希望你不要質疑我們的推測……總之,這是利用聖劍的最好方法。對付可以死而復生的魔族,我們是沒辦法一隻只把它們殺盡的。”

“換句話說,我就是個骰子。而賭注就是這把劍。對吧?”

“即便不用這種比喻……”

“沒什麼。我和你們都是彼此的籌碼……都是非賭不可的人。不然,你也不會像這樣與我同行了吧。”

他的言辭發冷。

“……你能直來直去這一點,我很羨慕呢。”

“的確……對於連與我同行都要先改變外貌的你而言的話。”

“總之,所以我才覺得愧疚。讓你和這兩個無辜的孩子卷進這種事……”

“請不要這麼說,老師。我們……我是自願加入討伐的。”

“好的好的。”

像是終於放棄了。嘉蘭布莉安撫摸挺直腰桿的希婭莉塔的柔順黑髮,又望了正自顧自鏟起黑色沙土保存到晶管里的可可洛。

“這樣子,想起了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景呢。”

她轉而對所有人說。

“那時候可沒淪落到連柴火都得從屋子上拆的地步。”

勒伊苦笑起來。

“就是嘛。別說那種會讓計劃又泡湯一次似的話啦。明明無論哪回我都是認真地在做……”

某侏儒族戴上護目鏡觀察晶管,嘟嘟囔囔起來。

“這一次,我不會再讓任何人犧牲了。”

希婭莉塔攥緊了拳。

“你果然還是在意這個嗎?”

“我……我也不清楚。只要拿着這柄鏈錘,我就覺得自己比誰都不能後退。”

“是嗎。這是被留下來的人詛咒哦。”

“詛咒……嗎?”

“總是忘不了已經離去的人,無論什麼時候都覺得只剩自己一個留在世界上。那樣子,還不如全都付出了更痛快一點吧。”

希婭莉塔扭頭看去,卻已經看不到老師的表情了。那副面容像是被霧氣遮藏了似地,朦朧一片。

“但你要記得,這裡還有很多需要你的人。”

她繼續說著。

“可不能總是想着無可奈何的事情啊。”

“……是的。老師身上……也有這樣的詛咒嗎?”

“哈哈。會是怎樣呢。”

嘉蘭布里安只是糊弄過去。

“明天就不會再有這樣平靜的休息時間了。盡量吃飽以後好好睡一覺,養足精力吧。”

“是這樣。不用擔心,今晚我來放哨,一兩夜不睡也沒什麼關係。”

勒伊環視四周伸手不見五指的夜,補充道。

“不,你也要好好休息。”

“那麼——”

“剛才我已經準備好了魔法陣。只要有敵人出現,就會立刻提醒我們的。”

“……既然是這樣的話。”

“你作為勇者,也不能犯同樣的錯誤哦。”

說著,嘉蘭布莉安瞥了勒伊身邊的幼龍一眼。

“你說得對。”

勒伊摸了摸糸拉依的頭。

對話到此結束。死寂的夜晚中,誰也再沒理由說些什麼。只是各自從炙熱的火堆里汲取着對抗魔族的勇氣與決意。

 

晚餐持續了不長時間。

銀白的幼龍已經打着瞌睡,靠着倚在父親胳膊上才勉強沒斜倒下去。

從雪白的頸上垂落的小懷錶,指針稍稍斜向有着含義的角度。

“已經是四鍾五刻了。”

“那個,是鐘塔嗎?”

“就像你見到的那樣。”

“竟然能做到這麼精細……”

希婭莉塔想要仔細觀察,又不敢靠近糸拉依,一陣手忙腳亂。

“說起來,你們身上還到處都是沒解開的謎團呢。”

嘉蘭布莉安整理好挎包和晶管帶,緩緩站了起來。

“只要是人,或多或少都會有一兩個秘密吧。”

勒伊可不想在這種時候露餡。

“的確……唯獨我不該多說什麼呢。那麼,時間也已經不早了。”

“放棄吧。就連我也沒辦法把這東西摘下來給你看。”

他把幼龍抱在懷裡,先行往近處的廢棄木屋走去了。

 

半夜,狂風大作。

舊屋脊被颳得躁動不安,風兒在窗外無盡的夜色里嗚咽着。

勒伊躺在光禿禿的地板上,和衣而睡。

出於安全考慮,所有人必須待在同一房間內。於是,床鋪讓給了那兩個身嬌體弱的小女孩;不過,破成一團亂絮的被褥自然是無法使用的。

實在是空蕩的房屋。室內像是被洗劫了般乾淨,除窗台上一隻已經看不出原型的布偶、牆角里豎著的幾把木耙以外,幾乎看不出生活氣息。

幸虧如此,他們也能睡地心安理得。

但勒伊失眠了。

莫名其妙地,他就是無法入睡。

不想驚動趴在自己胸膛上的糸拉依,一根眼管緩緩升起觀察四周。

床鋪上。可可洛嬰兒似地蜷着身體,睡姿出人意料地老實。放下的兩根馬尾陡增柔順感,看上去像只淡粉色的小毛球。不過即便是在這種時候,那堅實彆扭的護目鏡還是沒有摘下來。手裡還嬰兒似地握着收集來的土壤晶管不放,一副是抓到了什麼相當重要的東西的模樣。

【有最充分理由來到北境的……應該反而是她才對吧。】

雖然到了這裡就不多言語,但勒伊更加明白她是認真的。光學迷彩斗篷放在旁邊的工具包里,不知何時才有機會再次打開。

希婭莉塔反倒睡得仰面朝天,任憑直滑地黑色長發灑在背後布單上。武器防具也卸下來遠遠扔到一邊,再沒有要觸碰的意思。這副無防備的姿態,讓人懷疑她白晝里的謹慎是否全都得歸功於貴族禮儀。

【一看就是會僅憑一時衝動做事的模樣。】

勒伊不由得頭疼起來。

等到視野轉向嘉蘭布莉安,他卻不怎麼敢窺視了。她背向自己,不知是睡是醒,似乎什麼樣的舉動都被被她一一察覺。

屋頂和窗外還是喋喋不休地響着。

緩緩收回腕足,他仍覺地心裡有些不平靜。

他沒辦法放任這麼嘈雜的環境。連他人的寢息都聽不清楚了。與在城內不同,這裡的危險始終隱藏在每一片未知深處。

再次伸出無數條細小的觸手,他以昆蟲足為前段肢觸摸大地。想要多獲取一點外部的信息。

然而,

這種行為已經沒有意義了。

不知何時,不知是在哪一陣風聲里。木屋的門,已經在在誰也沒察覺的時候悄然打開了。

而從門框偷偷滲透進來的陰影之中……

有什麼,在發著光。

無數只紅點密密麻麻,佔據了本應空無一物的空間。

它們是……

即便在漆黑如墨的夜裡也燃燒着兇殘與暴戾的,

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