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魔域光復,已過了一個月。

銀月女王逝去后,艾布里德照常運轉。如果說與之前有何不同,便是整個逐日城、以至王國全境都染上了歡慶的氛圍。

壓迫着人民的殘酷戰爭已經成為過去,喜悅像釀酒桶開封時的泡沫一樣迸發出來。城鎮酒館日夜滿場也擠不下蜂擁而來的客人,大街小巷燈火通明;而準備率先前往北境開疆擴土的冒險客也打點好行囊、無數馬車爭先恐後向無主之地涌去。

人們每天都像在過節,以至於連秋收也耽誤了。幸而,時年豐產。黑麥酒無需吝嗇,穀物的清香隨風彌散在城鎮上空、化作霧氣,久久不散。

而銀月女王……

沒能得到一場葬禮。

自然如此。

畢竟在大眾眼中,她仍高坐在富麗堂皇的宮殿里,只需接受國民們自戰亂之苦中解脫后的感激與讚詞即可。

弗萊爾將軍凱旋,受到了盛大迎接。戍邊十餘載,近衛軍重歸其職;至今仍屹立在北方的圍城、成為了漫長保衛戰中多種族團結抗爭的豐碑。

不過,弗萊爾將軍本人卻在登殿復命后卸任告隱,將指揮權匆匆交與繼任者,隨即不知所蹤。

這是此後將困擾無數史學家的疑團。

宮廷法師【嘉蘭布莉安】與臨危受命、作為勇者前往北境執行刺殺任務的冒險者【勒伊·蘇爾蓋特】則身殞最終一役,與黑鎧魔王同歸於盡。

和平降臨,而英雄已逝。眾人舉杯歡慶之餘,不免為此黯然興嘆。

——這樣的結局,是勒伊特地與卡蒂梅談論過的。

或者說,用吩咐一詞更加合適。

只因返回圍城后,他所見到的【卡蒂梅·弗萊爾】都無法稱之為能獨立思考的【將軍閣下】——

只是為達成任務而存在的幻影而已。

與現在身居王宮的銀月女王【克萊布瑞娜德·法爾蘇斯】一同。如果說她們是創造出來、扮演至今的某種【角色】,其中的【演員】則已離開人世。

留存下來的,不過一套空皮囊。

不必說,沒有人知道安緹諾雅和羅戈恩的故事。

因此。勒伊除了獨自將其藏在心間,什麼也做不到。

【政務】與【王權】,在此之前就通過“議會制度”分散渡讓給了各種族各地區的代表。歷史任務已然結束;斷了線的木偶女王,只需要等待自身腐朽的那一天即可。

這就是嘉蘭布莉安……銀月女王的選擇。

此刻,勒伊正牽着女兒幼小的手,走在逐日城中一條平凡得不值細說的街巷上。

自回到王都,糸拉依就越發黏在勒伊身邊、不肯給他任何獨處的時間了。飲食起居自不必說,連解決衛生問題也是如此;難免造成許多麻煩。糸拉依好像生怕只是自己一不小心,父親就會因為些什麼原因丟掉性命似的樣子;即便問其原因,她也只是緊閉嘴唇、把小腦袋搖個不停。

身為被過度保護的父親角色,勒伊也只有苦笑着接受現狀。

雖然是龍族,卻也只是個剛誕生不久的孩子。親眼見證身邊他人的死,心理多少會受到影響————至少勒伊是這樣理解的。

今天是晴朗的一日。萬里無雲,陽光毫無保留地向這座城鎮傾注着愛意。雖如此,原本城中熙熙攘攘的行人車馬卻不多見。

沒有主人的田地是未曾開墾的金礦。關於北境的重建、的確有數不清的工作等人去做。但僅限現在,逐日城的市民們需要時間來伸展一下被沉重戰爭賦稅所壓彎的腰桿。

青石路面殘餘着篝火燃盡的焦炭跡,空氣中酒臭些許嗆鼻。民居的木門只是無防備地敞在那兒,能窺見屋內餐盤傢具一片狼藉。

看來昨夜,這裡也舉行了歡慶會。

果然。走不出幾步,就有滿面笑容的醉漢纏上來舉杯搭訕。而勒伊只是費力氣將他們打發到身後;至於杯中之物,則絲毫沒有要沾的意思。

他不知道要自己慶祝些什麼。

慶祝魔王的死嗎?

看着燒焦的地面,在白焰中漸漸消弭殆盡的漆黑之鎧彷彿又浮現在眼前。

好不容易壓下心底的哀傷,再次泛上眉頭。

“♪~~~~~”

像是故意不留給他回憶的時間似地。剛剛推卻醉漢,熱情而吵鬧的樂聲就打斷了勒伊的思考。

彈撥豎琴、吹奏管哨;一隊穿着綠色民族服飾的精靈族迎面而來。只顧將溢於言表的情感寄之曲調,他們在灑滿雜物的小徑上行進着。

戴着大草帽的小小的龍,獃獃站在站在陌生的樂器和人群前方。

“——爸爸?”

勒伊將看得入迷的糸拉依拉到身後。如若不然,會被這些陶醉者撞倒也未可知。

終於,雙方擦肩而過。

他們傳播喜悅的方式,讓聽覺敏感的勒伊無法忍受。

再回首時,精靈們離去的背影已模糊難辨。

灰燼。酒香。樂聲。朝日。歡笑。酩酊大醉、日已東升仍不必醒來勞作的人們。

——這便是被稱為【和平】的東西。

漫長卻毫無意義的犧牲,再加上幾個誰都忘卻了的名字——付出如此龐大的代價,才終於換來的東西。

得知了事情真相的勒伊,已然無法生活在其中。

……是的。

他,要走了。

離開逐日城,是一早就決定好了的事。即便從銀月女王處得到的報酬並不是【天空圖書館】的憑證,也已勢在必行。

於是,【勒伊·蘇爾蓋特】死了。勿論是勇者【勒伊】還是冒險者【勒伊】,都作為英雄死在了魔王手上。

這是權衡之後的結果。

紙里包不住火。被女王召見、令近衛軍出動佯攻——流言如風蒲草般飄散,無可阻止。即便有意隱瞞,【勒伊·蘇爾蓋特】之名也已隨處可聞。

繼續留在逐日城,多半會像羅戈恩、克萊布瑞娜德或卡蒂梅那樣,成為受崇拜者的下一個替代品。

他不得不走了。

躲躲藏藏、遮遮掩掩——雖是勇者、英雄,所處的立場卻和盜賊相差無幾。若成為眾矢之的,期待和譴責的目光其實同等鋒利。一旦被捉住就將淪為囚徒,再無自由意志可言。

因為害怕暴露身份。無論冒險者公會的杷梓,還是法忒阿米緹教堂的修女和孩子;凡知曉自己真名的人,勒伊都再沒主動和她們見面。

——並非完全出自不信任,只是人們的好意偶爾也會引來麻煩。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潛入故人的住所,悄然在床頭放下只寫了寥寥數筆的字條——這就是他的告別。

轉念來想,如此行事的確有勒伊的風格。在陽光之下依依惜別,反倒是在難為這隻不肯以真面目示人的異形生物。

住所當然也有所變更。最近的一個月,父女二人下榻在弗萊爾將軍的府邸——說是下榻,也不過藏在後院的偏房裡而已。好在府內僕人本就稀少,無需擔心行蹤暴露的事。

銀月女王所承諾的物件,自然也已經拿到了。

就藏在雙方第一次會面、也是勒伊雙手接承勇者之劍的那間待客室里。

從本來沒察覺出任何異樣的小書架下,莫名其妙地找出了約定的藍寶石手鐲。

最重要的寶物就在出發地。那時勒伊心中升起的一絲難言的無奈,或許就是嘉蘭布莉安最後為他留下的一次捉弄吧。

這樣想來,沒有機會回來將手鐲親自交給勒伊之事,她或許也一早就做好了準備。

【不愧是能從王位上奪回女兒自由之身的母親……嗎。】

每每觸摸到藏在斗篷下的手鐲,勒伊都不禁啞然失語。

嘉蘭布莉安。

那個人到底思考了什麼,他永遠都沒機會知道了。

說到希婭莉塔。

一個月間、勒伊一次也不曾見到過他的身影。

這位本來應該成為公主的少女,將自己關在房間不肯出來。

對此,勒伊之前也有預感。

幾人停留在圍城時、希婭莉塔同樣再次見到了【母親】卡蒂梅的身姿——或者說,【幻影】。

心中百味陳雜,自不必說。

那時,她仍帶着幾分不實際的幻想。然而雖有意相認,但又被那溫柔依舊、卻已如人偶般失去了情感的話語所傷,黯然藏回勒伊身後。直到分別,一直沒再開口。

陪伴在身邊的母親已經死了。作為孩子被愛的時光也已成為過去。她需要一段時間來消化這個事實。

勒伊沒有去打擾她。

他深知,希婭莉塔所需要的並不是安慰和勸解。無論她將作出怎樣的選擇,勒伊都不應出言左右。

所以在他而言,唯有“沉默”——才是自己唯一能為這個被命運撥弄的女孩兒而做的事。

穿過西城區,勒伊父女踏上了廢街那龜裂不堪的道路。

四周荒涼依舊。

或許更加寂寥了也不一定。

慶典和未開發的北境;人們有足夠的景色可以轉移視線,誰也不會在意這片被十幾年前被戰爭所毀的街區。逝去的人、受到的傷,經歷的苦難;大抵也和廢街一起被忘卻了吧。

之前依稀能見到的野貓和鳥雀,如今也向酒館的垃圾箱討尋食物去了。對這些小傢伙而言,現在同樣是豐收的季節——絕不能說它們背叛了廢街。在此艱難求生的動物,只是最精明頑強的利己者;怎會有忠於某片廢墟的必要呢。

是的。

一切都過去了。

漫步斷壁殘垣之間,勒伊心生哀思。

但他這次出門,倒也不是為了看這般凄景而來。

銷聲匿跡一個月的可可洛,忽然向勒伊傳來了信息。

“大功告成!!!誠聘剪綵儀式見證人。薪酬無♪~”

完全不知道在講些什麼東西。

至於信息的傳遞媒介——是特地托冒險者公會的信差將pink○○形的錄音器送來了將軍府。標記貨物類型為【配菜】,署名【藏頭露尾的L先生】收;可可洛總有辦法惹勒伊生氣。

由此看來,即便在之前的魔域之行中一無所獲,某雙馬尾的天才發明家(自稱)似乎也並未受到心理上的挫折。

感慨其內心強大的同時,勒伊被徹底激怒。

然而。就在他準備將奇怪錄音器一腳碾碎,權當什麼也沒收到時;可可洛的第二段留言阻止了他。

“嘛我還發現了助手君身上的大秘密。務必來一趟。”

雖然也不覺得這傢伙能有什麼大不了的發現,奈何勒伊所隱藏的秘密實在數不勝數。綜其原因,他還是決定在離開逐日城前和可可洛見上一面。

順帶一提,錄音器最後還是被碾碎了。

“吱呀——吱呀——”

噪音。

站在實驗室門前,勒伊回頭望去。背後升降器正緩緩回升,發出宣告其壽命將盡的悲鳴聲。

若仔細觀察,鎖鏈輪軸的磨損相當嚴重。也不知短短三十天之內可可洛究竟做了些什麼,才能將它物盡其用到這般地步。

揪揪。

勒伊才剛剛走進地下通道,衣角就傳來了微弱的拉扯感。

是糸拉依。

“有爸爸的味道。這裡。”

對迷之研究設施留下了壞印象,正躲在勒伊身後的幼龍忽然開口道。

“……我是鐵鏽味的?還是說霉味?”

無論怎麼聞,空氣中都只有這兩種要素。

糸拉依的話讓勒伊完全摸不着頭腦。可即便問了,她也只是把小腦瓜扭啊扭,什麼都回答不出。

“奇怪。”

的確如此。

糸拉依的感覺通常不會出錯——尤其是關於父親的事。如果說在世界範圍內評選一位“勒伊味道品鑒專家”,那麼每天連所用食物都要勒伊親手摸過才肯吃的糸拉依肯定當之無愧。

【或許是之前穿過的白大褂和防護服留在這裡的關係。】

自金幣事件以來,他一次也沒進可可洛的實驗室。思考也毫無頭緒,勒伊乾脆壓下心中莫名的不祥預感。

無論如何,都得先把門叩開才能調查。

“————嗚哇哇哇哇哇!!!!”

手正要敲在貼着“新世界の扉”迷之字樣的大門上時,大門的另一側卻傳來尖叫聲。

其凄慘程度,可以斷定又有什麼意外發生了。

“……”

【這傢伙就不能普普通通把門打開嗎?】

這個實驗室似乎不曾迎來過和平的一天。

“~~呀!那裡不行!”

“在搞什麼鬼……”

勒伊愕然。

【……說不準是強盜。】

雖然可可洛總會把自己卷進危機狀況,但這也不是對其棄之不顧的理由。

“破門而入吧。”

勒伊把手搭在鎖孔上,準備突入救急。

“不要!助手君H!”

“——和我有什麼關係!?”

雖然不知裡面發生了什麼,但似乎已經歸咎於他。

“喂,可可洛——”

“助手君變態!不潔○亂 ○露狂 戀○癖 跳蚤蟑螂 臭鞋 發芽馬鈴薯 ○萎 垃圾BUG道具收費遊戲 迷唇姐 牆角的污漬!”

“很好。你已經徹底惹惱我了。”

勒伊決定徹底摧毀大門。

手臂肌肉大量分化,拳鋒用厚角質保護起來。對準至關重要的鎖口位置,帶着怒意的全力一擊——

“——嘣!!!”

如雷雲凌空爆裂,實驗室大門應聲而碎,揚塵飛屑瀰漫。

然而。

勒伊的拳卻還尚未出手。

換而言之,這並非他所為;

而是由內而外。

打開門的也並非實驗室的主人——

是一根直徑半米,由無數股絞作麻繩狀的大型觸手。能看到內部血管的凝膠狀體表,滴滴答答的黏液,猙獰的肉刺,無法形容的混沌。

“……欸?”

不等勒伊反應,觸手立刻收回,為他讓出了道路。

只見實驗室中,身材嬌小、穿着口袋工裝和白大褂的褐色小女孩被無數根粗細不一的觸手裹成了莫名其妙的形狀。

嘴裡嘰里咕嚕罵著什麼的可可洛暫且不提,這些觸手長得實在亂七八糟。暗紅色外皮下生出節肢犬牙之類用途不明的組織,體表還遍布着形態各異的眼。姿態可以用潦草一詞來形容,但又能看得出許多生物的特徵。

【怎麼這麼眼熟……】

勒伊不由得回想起什麼。

“強○犯性 同一性障礙 自由職業者 輕小說作家————啊。本尊來了。Yaho~~”

口齒伶俐的侏儒發明家發現了勒伊的到來。倒吊在半空,她試圖揮動只有一邊掛在耳朵上的護目鏡向勒伊打招呼。

“閉嘴。”

“咕哇”

一根觸手忽然竄過來,塞住可可洛的嘴巴。世界清凈了。

說實話,勒伊萬萬沒想到事情一開始就遇到這種超展開。然而,古怪的事還未止於此。

蠕行的腕足靠近勒伊的褲腳,兀自鑽了進去。皮膚微微刺痛之後水乳交融;意識與知覺豁然蔓延開來。

他看到了他自己。

從無數個角度組成立體影像,他極其真切地看見了呆立在門前的自己的模樣。

背後,糸拉依的大草帽耷拉着歪到一邊,某隻小觸手正在幫她扶正。

金屬儀器特有的;冰冷堅硬的觸感。

甚至連可可洛口腔的溫度都能清楚地感受到。

“……這是些什麼東西?”

“嗚嗚嗚。”

沒有能回答他的人。

“卜!”

開香檳似地聲音,天才發明家重獲言論自由。

“咕、咳,鬼畜助手……”

“說。”

觸手在可可洛頭頂擰來扭去作圓周運動,彰示着勒伊所剩無幾的耐心。

“欸?這種黏糊糊的東西不存在不是助手君的可能性吧?”

“還在挑釁我嗎?”

口腔溫度計二號準備就緒。

“住住住手!你自己不都已經在操縱了嗎!?”

……

“啪。”

"——嗚哇"

想拍打可可洛的臉頰,觸手便忠實地完成了任務。

“……果然。”

“沒有其他測試方法嗎?”

下意識中,這些來歷不明的生物組織就已經成為了他身體的延展。這熟悉感,已經難作他想。

“那麼,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實在缺乏把握現狀的途徑。勒伊搬來一把圓凳,開始了對褐皮膚小侏儒的審問。

……

…………

“——所以在兩個月前、我們組成小隊進入下水道探索的時候。被大量不死族圍攻而通過小道逃生后,你趁我受傷遞來藥物,順便採集了我的血液樣本。”

“嗯。”

“然後偷偷帶回實驗室,分析後放進培養皿進行增殖;發現我的樣本自行生長成了多細胞生物,而這一過程從來都沒有對我提起過。”

“嗯嗯。”

“最後,你準備以此秘密作為要挾條件而把我叫來實驗室——卻不小心得意忘形地打翻了培養皿,讓那些微生物灑在便攜食物的碎片上,得到養料進化為軟體動物。然後這些傢伙又溜進你的糧食儲備倉,繼續擴大體積之後把你搞成這副樣子?”

“嗯嗯嗯嗯嗯。”

“你這傢伙……”

勒伊無奈地按住額頭。

完全沒想到當初簡單的行為背後藏有這種陰謀。

可可洛一早就察覺到了他的不對勁。

虧他還以為自己拙劣的偽裝能矇混過關。結果其實是只瞞過了現在應該被稱為公主的某大小姐一個人而已。因為那傢伙總是獃獃的。

總而言之,暴露了。

自己身為異形的事實,徹徹底底地暴露了。

“所以,要負起責任來哦。”

倒掛在觸手叢間的可可洛扭扭捏捏。

“都怪助手君隨隨便便就增殖了的錯……啊,現在應該說是觸手君嗎。哼哼。”

“這也是我的錯?”

現在勒伊需要考慮的,是如何處理這位觸碰了不該觸碰的秘密的小發明家。

“……還有其他人知道這件事嗎?”

“哼哼哼。只要你現在和我簽訂契約成為終身助手兼實驗體的話,我倒不是不可以考慮幫你隱瞞下來。但如果我把不明變形生物的消息公之於眾…………桀桀桀。”

可可洛試圖模仿抓住了女高中生把柄、準備為所欲為的怪大叔,撫摸下巴發出奸笑。但因為四肢被綁得嚴嚴實實,動作判定失敗。

【這傢伙真的明白自己現在是什麼處境嗎……】

明明動彈不得還自以為掌握局勢程度的笨蛋,勒伊還是第一次見到。

“不過,與她短暫的相處也就到此為止了。”

勒伊想。

“果然還是得滅口嗎。越是重要的秘密,就越是得用血來封存才行。”

而且就這麼自然而然地原樣說了出來。

“——欸、還有這種選項嗎。”

可可洛傻了。

“……怎麼辦呢。”

勒伊臉上是真的在為此而煩惱的表情。

可可洛喉嚨前,有一根生在腕足上的利爪正比來比去,尋找合適的切割角度。

赤裸裸的威脅。

情況和勒伊處理下水道屍骸時有些類似。過度分化的肢體無法盡數被勒伊控制,有些腕足索性按照本能行動起來。

“哈姆哈姆哈姆。”

糸拉依坐在地下實驗室一角,被好幾根觸手先生輪流投食中——似乎餵養幼龍也是勒伊本能的一種。軸承、半導體;餌料基本是從儀器上硬拆下來的。

而可可洛卻顧不得自己寶貴的生產線葬身龍口。因為似乎沒有人準備阻止勒伊行兇。

“那個……我們應該,再商量一下?”

可可洛死命盯着爪子不放,咽了咽口水。

“人間五十年。”

“不要幫我念辭世詩!那這樣,只做助手不用當實驗品的話——”

還在抵死頑抗。

“四十九年一睡夢,一期栄華一杯酒。”

“縮短了!我的享年明顯縮短了!!”

可可洛再看勒伊。粗麻斗篷的兜帽下已成漆黑一片,隱藏在陰影中的面孔異常可怖。再加上整個房間扭曲蠕動着的地獄繪圖,科學的無畏獻身者終於在不可知的恐懼面前屈服。

“不會告訴任何人所以至少饒我一命!!!”

——啪。

失去拷問價值的侏儒族被丟在地上。濕漉漉的一灘。

“如果這就是你叫我來的全部理由,那就再見吧。”

勒伊正了正袖子,轉身準備離去。幼龍也趕忙咽了嘴裡的顯像管飛到父親背後,緊緊跟着。

說實話。關於對可可洛的處置,他的確猶豫過。

雖然故作強勢,但他自己比誰都要慌亂。

與【人類】一詞無緣的真實身份暴露於人,這絕不是可以一笑了之的事。最壞的情況,難說不會讓他成為被全社會追捕的對象。可能潛藏在任何人身邊的怪物,能造成的恐慌自然也可想而知。

但他無法對可可洛下手。

如果是普通的怪物,自然能輕而易舉做到這種事。但勒伊,仍是不同的。

於是,只有試着對她投以信任。

但這種口頭承諾究竟能有多少效力,他卻沒有把握。

這時。

“——等一下!”

可可洛卻忽然伸出手,扯住勒伊褲腳。

“事情、還沒講完……”

“怎麼?”

“我還有……和你簽訂契約的籌碼。”

【這傢伙笨到不懂得什麼叫放棄。】

無法傳達給對方就絕不放手——此刻癱在地面的可可洛便是這樣一副不依不饒的模樣。本應已經脫力的身體不知從何處爆發出這種執拗的力,讓身為怪物的勒伊都無法再挪動半步。

“你……已經知道我是什麼了吧。”

“——【史萊姆】,對吧?至少我們是這樣命名你們的。”

“……”

可可洛已經察覺了。

“我是親眼見到過的。沒有固定的外形,無論給予多麼嚴重的傷害都能迅速恢復,唯一的弱點只是高溫而已。以其他動物的形態進行狩獵——食物範圍當然也包括人類在內。違背常理的原始生命體,不溶於在任何生態群落中的毀滅者,這個世界上真正的【異類】。而且,至今為止從來沒觀測到任何一例死亡個體。

你就是它們中的一員吧。我故鄉的書籍里,對於你們的研究記錄遠比其他生物課題多上好幾倍。”

無法回答。

其中包含的信息,甚至比勒伊現在所知的都要詳細。

雖然平時作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可可洛其實清楚得很。真正一無所知的,反倒是勒伊自己。

他沒有否認。

現在再矇混狡辯,只會讓人覺得不堪而已。

“你已經知道我是怪物了。”

現在,他抱有的最後一絲僥倖已經煙消雲散。

手掌間刺出毒牙。

“只是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混進人群里而已。”

可可洛掙扎着站了起來。卻不後退,反而逼近勒伊一步之遙,用自下而上的目光與名為【史萊姆】的異形對視;毫不躲閃,更無怯意。

“即便如此,也要讓我作你的助手?”

為什麼不害怕?

勒伊心中疑惑。

沒有任何保護自己的手段,便隨便將生死大權交給他人,主動希求與怪物的共處。若說是對勒伊的信任所致,那這份信任未免太過沉重。

“不如說正因如此啦。”

“?”

“無限再生的怪物……要研究復活術的話,沒有比這更有價值的線索了吧?”

這笑容似是不染陰霾的光。

恰恰相反,她似乎不知恐懼為何物。

遠渡重洋來到大陸,獨自一人在群山平原間旅行;只要是可能獲得財寶或線索的事件,勿論多麼危險也要一頭扎進去。這便是可可洛的作風。

除目標以外的事物,她全都不在乎——甚至自己的安危也能置之度外。換而言之,想讓她放棄則比奪走她的性命還要困難。

白熾燈下,可可洛眼中閃耀着不熄的執念。在這份執念面前,連怪物也只得無奈嘆息。

“……那麼,只是聽一下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