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密基地到達!”
實驗室入口附近的空屋。
可可洛清潔掉自己身上的黏液之後,就把變形怪與幼龍帶到了這裡。趁她更衣淋浴的時間,勒伊也用加熱爐處理掉了那些過度增殖的肢體。
幾刻鐘過去。
然而,可可洛想給他們看的東西,現在仍未出現。
這的確只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而已。除了空間廣闊、房梁有七八米高之外,便再沒什麼說得出口的特徵。
攀着枯藤葉的老舊紅磚牆,有一片沒一片的斑駁黑檐瓦。連大門也早已坍塌,乍一看和四周的廢墟全然找不出區別在哪。
實際上它本身也只是廢墟而已。
“這東西就是你所說的【籌碼】?”
勒伊忍不住問。
“哼哼。絕對會把你嚇一大跳。”
“你能為一間破屋子自滿的思維模式就已經足以讓我吃驚了。”
“現在就挖苦我的話,之後可要後悔的哦。”
可可洛把帶來的黑手提箱安置在地上,解除防盜裝置。掀開來看,裡面是個樸素到似乎能毀滅地球的紅色按鈕。
【這傢伙絕對是故意做成這個樣子的。】
不管勒伊在想什麼,她毫不猶豫地按了下去。
忽然出現在空屋裡的並不是洲際導彈發射井。反倒是不知覆蓋著什麼大型物體的粉色棚布、像一張被拉合的帷幕似地,憑空暴露在所有人的視野之內。
是光學迷彩。
“下面為您展示的,是本天才【可可洛·夏本】集合了迄今為止全人類智慧的結晶,才終於得以組建完成的夢幻機器。想必它一定能帶領未來人類的腳步,踏上由科技創造幸福的光明道路吧。”
可可洛不知何時換上了燕尾禮服。撫着胸口,以一副成功企業家的模樣對勒伊闡述着。
“你該不會是作了個電燈泡什麼的吧。”
“您真失禮,勒伊·蘇爾蓋特先生。露出了將進化論先驅污衊為猴子的無知者的醜陋表情呢。”
或許是背後的成果為她帶來了多餘的自信,可可洛在被捆綁威脅不久后就再次得意忘形起來。
【發明家中不乏有惹人厭的傢伙嗎。】
勒伊不講話。
一根長着利爪的觸手嚇得可可洛直奔主題。
“這這這就是————”
小發明家哆哆嗦嗦,一掀遮布。
“模塊化泵式內燃機磁電動力器械多能源泛用型困難地形適應力加強版生命維持乘坐舒適度兼顧式輕合金防禦外殼局部變形可能版本超弩級越野用大型載人生存移動工具V1.0 beta!!!”
在公佈道具同時大聲喊出名字,似乎考慮到了舞台效果。但所謂衝擊感是轉瞬即逝的東西。遮布落地后的三分鐘,可可洛一直都站在旁邊念着她那意義不明的形容詞,只會讓觀眾覺得她可憐而已。
放着她的事不談,先把視線放在發明物上。
全長約七八米,近似於黑麵包【庫撻洛克】的長方形廂體。正前方和兩側都安置了玻璃窗……以這片大陸而言應該是名為【沙晶】的透明材料。從窗口向內觀望,可見附有方向盤的駕駛室。外殼是近似於青銅的合金質感,整個底層基座被兩對大型黑色輪胎從地面支撐起來。
不必猜疑。雖然語言中沒有適用的名詞,勒伊還是能立刻說出它的名字。
“……汽車?”
“準確來說是移動營地!要湊夠零件可費了我不少功夫……”
可可洛痛苦地捂住上衣口袋裡乾癟的錢包。看來比起時間和精力,她更在乎的還是身外之物。
對發明者的經濟情況毫無興趣,勒伊仔細打量起面前的大型設備。底盤加裝了護板,金屬接觸處嚴絲合縫。零件邊緣打磨光滑,輪胎外側刻着厚重的防滑紋。細節處也如此工整,絕不能歸入粗製濫造之類。
“只用了一個月?”
勒伊詫異道。
自己藏身糧倉的短暫時間裡,她竟然能做出這種東西。
“這傢伙就是我當初來逐日城的原因啦。除了早就完成的設計圖以外,實驗室也好工廠也好、還有被你攪渾了的地下尋寶也好——全都是為它做的準備工作哦。”
可可洛倚在自己的最高傑作上說。
隔着白衣、小巧的身體背靠寬厚的青銅車門。堅硬與柔軟的微妙反差之下,這副景象如既成的畫卷般和諧。
的確如此。
可可洛是旅人。
除這輛車以外,勒伊也想不到她會在這裡長期駐足的理由。
盜墓也好加入魔王的討伐也罷、顯然都是順勢而為,不可能成為可可洛的主要目的。
【復生死者】。
這便是她曾向勒伊吐露過、自己之所以在大陸上旅行的原因。所做的一切,都只為這一件事。
而自魔域返回,卻沒能得到相關線索的現在……
“既然移動工具已經完成了。也就是說——”
勒伊下意識地把手插進外衣兜里。他想表示,自己沒有任何要干涉的意思。
“你,要走了吧。”
談不上刻意。但不知何時,兩人之間已然拉開了距離。可可洛與車輛在一端、變形生物和幼龍則在另一端;荒廢的廠房如世界般寬廣。僅僅相隔幾步,卻已遙不可及。
或許,這是只有勒伊能感受到的距離。
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
短暫同行之後,便要分道揚鑣;這是理所當然的事。
有剛才的事情在先,他更加明白了自己的處境。怪物與人相處得越久,其偽裝就越容易露出破綻。而當【人類】這層輕薄易碎的表皮終於從勒伊身上剝落,他人對這樣的怪物建立起了多深的信賴,也就必將受到多深的傷害。
他生來就清楚這一點。
對人敞開心扉是一件困難的事。
也難免覺得有些寂寞。
但只要有糸拉依在身邊,自己便非孤身一人——這成為了勒伊如今最大的慰藉。
廢街的高棚屋。
陽光穿透破敗的瓦。遍布枯藤磚塊的空地斑駁而明亮。
隱約傳來鳥兒的清脆啼鳴。
若興起淡淡的憂愁,也會被一縷爽風吹拂而去。
——這是個適合告別的清晨。
“——是啊。”
聽到他的疑問,可可洛回答得毫無猶豫。
“我也要走了呢。”
“……也?”
勒伊盯着她。
“好像是叫作……天空中的圖書館吧?你要去的地方。想調查什麼東西嗎?”
說起來,銀月女王留下遺言時,可可洛也在現場。所以,她自然知曉勒伊之後的去向。
“我很好奇。助手君明明是史萊姆、卻偏要偽裝成人類;這樣的你究竟想要得到什麼……怎麼也猜不透。我所知道的【你們】,可從來不會做這種事。”
可可洛提起了興緻,目光從頭到腳掃描着勒伊;像是在做動物觀察記錄的低年級學生。
“這一點就無可奉告了。”
勒伊沒有回答。
不單是不想滿足她過剩的好奇心。
【究竟想要得到什麼】,其實他自己也不清楚。
了解生前的過去,尋找本來的名字。這種事說來也沒意義。但如果不這麼做,他心中所留下的空洞就無法彌補。
或許荒唐。與勒伊一同出生的【系統信息】,自他漸漸認為這個世界真實存在之後,就徹底消去了蹤跡——就像從來沒存在過那樣。
說到底,即便它再次出現,也不會給予勒伊任何指引。提供冰冷的數據,就是它唯一做過的事。
想得到什麼。該往何處去。沒有人能替勒伊作出選擇。
“不說嗎?嗯……也無所謂啦。”
可可洛本來也沒對交談抱有期待。
“反正無論你怎麼想,我在乎的也只是你本人而已。”
說得毫無遮掩。
意識到勒伊的視線時,她還刻意扭開頭,故作一副嬌羞的樣子。蓬鬆的粉色馬尾隨之動搖不已。
“那還真是榮幸。”
“什麼啊這平淡反應。告白環節欸。”
“我可不是未經人事的初中生。而且隨便把別人的血放進培養皿,你真正感興趣的其實只是【史萊姆】本身吧。”
“是作為史萊姆的你哦。”
一個飛吻傳來。
勒伊用觸手將其擊碎。
“薄情男。”
“我沒有用來和你聯絡的感情。”
“那,就做一場交易吧。”
“……交易?”
“憑助手君的智力估計也能理解,這裡離那個【圖書館】可是很遠的哦。
要穿過一大——片沒有人住的荒野,從西南方向離開艾布里德王國境內,那之後還有沼澤一樣在地圖上顯示出黑乎乎的迷之區域。
這個國家和周圍的鄰國幾乎沒有貿易路線,所以搭商人的順風車輕輕鬆鬆抵達目的地之類的【Easy Mode】也想都不要想。
只靠步行的話……等到你的入館信物能派上用場、恐怕得是明年秋天的事了吧?”
“……這嘲諷語氣是怎麼回事?”
不爽歸於不爽,勒伊也必須承認現實情況。
作為旅行前必須的準備,他在近衛軍時拿到了一份艾布里德全境的地圖。可即便是重要的軍事資料,也被這個國家的繪圖水平所限,沒有多大參考價值。
比例尺自不必提,連區域地塊的結構也混淆不清;境外部分索性就畫上傳說中的怪獸來代替。這份地圖能否指引勒伊出境尚成問題,尋找【天空中的圖書館】……就只能之後再作考慮。
不過,逐日城與王國西南邊陲之間有數百里之遙;至少這一點還是清晰體現出來了的。為此。勒伊也做好了要攜糸拉依一併,作數個月長途旅行的覺悟。
只是想不到,可可洛也同樣計算了他的行程。
“那麼你說的【交易】——”
他還是忍不住多問一句。
“這個嘛。雖然本來沒有這個打算,但既然現在知道了大陸上知識的聚集點,我就沒有不去調查一下的理由啦。難得的線索,不好好把握的話可是罪過。”
這麼說著,可可洛的目光卻一直放在勒伊身上。
“所以,做我的助手吧。觸手君。”
重申邀約。
“交通方式的話我能提供。你和我都有想要找的東西,那至少在找到目標前同行一會兒也沒關係吧。”
“你……”
勒伊想推脫,卻沒有能說出口的接口。
工廠彼方。可可洛兩手插兜、叼起一根棒棒糖,滿不在乎地向他走過來。
披着白衣的幼小身影,輕易擊穿了這段對他而言遙不可及的距離。一時間,勒伊竟然有些慌亂無措。
這與之前的工作和同行都有所區別。一旦答應了,就證明自己與可可洛之間真正建立起了某種聯繫。無法再輕描淡寫揮袖而去,非得忍痛將關係扯斷不可。
“……”
可可洛卻還在逼近。
近在咫尺。
站在勒伊胸前昂起腦袋,毫無動搖,只是等着他的回答而已。護目鏡片映着刺眼的陽光。
“你……真的想和怪物一起旅行嗎。”
身份已經暴露,反倒不用擔心讓對方受到傷害。他失去了拒絕的理由。
“這樣的機會可不常有。”
“之後如果發生了什麼意外,我沒辦法負責。”
“那我就把助手君是變態觸手的事公開放送。”
“應該現在立刻把你處理掉……”
“哼哼。憑你這爛好人做得到嗎?”
威懾力是有保質期的。第一次沒有付諸行動,第二次就不會再起效。
“……”
被那大膽無畏的目光逼得無路可逃,勒伊撇開了眼神。
“噶 哈 哈 ”
勝利方,可可洛得意的笑聲。
當日午後。
近衛將軍府。
勒伊父女和可可洛三人,立在正門前。
戰爭結束的最初,這裡每天都聚集着前來感恩的民眾。到了現在,又一如既往地冷清了下來。
人總說魚的記憶只有七秒,實則不然。
民眾才是最善於忘卻的生物。
敲開圍牆間的大門,與前來接待的侍僕稍稍交談幾句后,三人就一直在門外等待着。
“我覺得,她現在不一定願意見我們。”
勒伊說。
“但畢竟是那個硬腦瓜的大小姐,說不定已經振作起來了呢。”
可可洛倒是樂觀得很。
“……最好是那樣。”
“我當然知道她受了什麼程度的打擊。換作是我,肯定也沒辦法接受。不過,正因為這樣才不想不告而別啊。”
他們是來道別的。
逐日城仍是不安定的狀態。隱藏身份的勒伊不便駐足,可可洛的地下工廠在把重要部件供給【移動營地】之後也停止了運轉。這種情況,啟程自然是越早越好。
不過,他們放心不下希婭莉塔。
嘉蘭布莉安在臨終前,曾經拜託勒伊關照自己的女兒;可可洛也成為了希婭莉塔唯一的朋友。即便不談這些,雖然相處時間不長,三人間仍然產生了無法明說的感情。現在丟下喪失親人、沉溺在痛苦中的希婭莉塔,偷偷溜走——他們做不出這種事。
“乾脆再等一等。過幾天再來吧。”
勒伊想再為希婭莉塔留一段恢復時間。這麼快就讓她經歷第二次離別,未免太殘酷。
“只是等下去的話什麼也解決不了。我們得去幫她才行。她肯定需要有人陪着自己。”
可可洛的想法則顯得積極許多。
“所以說你這種攻擊性的思維模式……”
“自閉助手君完全不懂少女心。孤僻一輩子去吧。”
“你這……!”
忽然爆發了分歧和人身攻擊。
兩人互相張牙舞爪起來。
“欸、欸?”
這讓一直沒出聲的糸拉依有些不知所措。但她還是第一時間張開雙臂把勒伊護在身後,像只在對抗偷蛋賊的鳥媽媽。
“……隨你怎麼說。但總之現實就是這樣。”
勒伊單方面中止戰鬥,指了指依然緊閉不開的府邸大門。
“大小姐……”
可可洛擔憂得皺起眉頭。
“現在只有相信她了。”
勒伊提起在購置行李時順便帶來的點心,轉身便要離去。身為將軍之女的希婭莉塔自然不缺這些,但或許也能產生一些意義……兩人本來這麼覺得,但終歸還是無用功。
“哼。果然是薄情的傢伙。”
可可洛腹誹。
“怪物薄情有什麼不對。”
勒伊也不辯解。
只是。走出幾步,他又不自覺回頭看了一眼。
純白的城堡。
二層的走廊窗口,深紅的簾拉開一道縫隙。露出希婭莉塔的面龐,遙遙地、期盼似地眺望着他們。
勒伊和可可洛終於還是進入了府邸。
待客廳。
這裡冷清依舊。不如說,比起勒伊第一次來時還要寂寞不少。府內的侍僕只剩三四人,是被希婭莉塔遣散的。沒有將軍的將軍府,不再需要那麼多人手來打理;希婭莉塔也開始試着自己照顧自己。方才見過的守門人,也是因為多年的感情而遲遲不肯回家而已。
漫步在走廊間,彷彿踏入了一座空城。就連窗外枝葉泛黃的小庭院、也比屋內喧囂許多。如果不是身邊有陪伴者,勒伊恐怕會覺得世界上只剩自己孤身一人。
而這,將是希婭莉塔以後的生活。
“三位……要離開逐日城了嗎?”
希婭莉塔親手沏了一壺澀口的茶,自小桌對面向勒伊問。
“有不得不走的理由。時間的話,大概也就是最近幾天。”
“……是嗎。”
寂寞之色。
配上這因手生而過分厚重的茶湯,連點心也是苦澀味道。
她低下頭。哽咽在喉,一個字也吐不出。連午後的陽光映在長裙上,似乎也要暗啞幾分。
“最近還好嗎?”
可可洛問。
並非只是禮貌的噓寒問暖。希婭莉塔的確消瘦了許多。發梢凌亂,多半不及梳理;從來一絲不苟的衣領也有些褶皺。難消的愁色染上眉頭,赤紅之瞳不時恍惚,呆然注視虛空。
“謝謝您的關心。只是有些失眠,請不必挂念。”
她擠出笑容來答覆。
不敢拾起劍或者鏈錘訓練,生怕牽動回憶;也不願出門,彷彿那樣做就背叛了誰。這一個月間,希婭莉塔能做的就只有躺在床上,呆愣愣望着窗外而已。
這也是一種對現實的消化。只不過,是最煎熬的一種。
但希婭莉塔是不甘心逃避的。她只會選擇這種又刻板又笨拙的方式,而不顧自己是否能承受。
“大小姐。”
斟酌許久,可可洛還是直接發問。
“從今以後,你準備怎麼辦?”
即便希婭莉塔還沒有做好覺悟,她也必須知道這個答案。
“喂,你這傢伙……”
勒伊試圖制止她的逼迫行為。
只看當事者的反應如何。
但希婭莉塔低頭不語。這麼快就要讓她對未來做出抉擇,感到為難也理所當然。
糸拉依倒懶得管茶湯味道如何,抱起了瓷杯、開腿坐在椅子上小口抿着。
空氣彷彿凝固了似得。
以希婭莉塔的性格,或許會想辦法接替銀月女王,繼承艾布里德王國的統治。否則,自己就是利用謊言和騙術、狡猾地從【公主】的位置上逃脫了。而如果這是她所希望的,嘉蘭布莉安留下的幻影也必然會支持自己的女兒。
但如果她就此一蹶不振,是更讓人憂心的狀況。
她作為人生目標的母親已經消失了——以最壞的形式。失去未來者應何去何從,恐怕沒人能為她找出答案。
“如果有想做的事的話,我們在離開之前還能盡量幫助你。”
可可洛催促着。
“要作為冒險者普通生活下去也好,回到王宮繼位也好,哪怕只是守着這間空屋子……我們都能會力所能及地陪着你。”
希婭莉塔仍然沉默。
“就算悲傷,留在世上的人也得生活下去不可。嘉蘭布莉安和你父親肯定也不想看到你現在的樣子——”
“——夠了。”
勒伊舉起茶杯一飲而盡,揪住可可洛的后領。
“我們改天再來。”
似乎知道言辭的進攻太過激烈,她並沒有反抗想要拽走自己的大手。只是輕銜下唇,喃喃念着。
“……快振作起來啊。”
結束了失敗的探望,勒伊幾人的身影漸漸遠去。大理石地磚上嘈雜的腳步,這之後或許便沒機會聽到了。
切膚的溫暖何其珍貴。如果不及時抓住,便會在轉瞬間消逝。
希婭莉塔比誰都清楚這一點。
“等一下。”
她呢喃着。
這微弱的聲音,並未傳到任何人耳中。
誰也沒停留。
“請等一下!”
所以,她開口了。
求救似地大聲喊着。
這是希婭莉塔思考了很久的答案。即便不齒,即便懦弱,她也有走上這條路的理由。為了母親的願望……或許,更是為了她自己。
“——弗萊爾?”
勒伊驚詫。
“能不能……
請您帶我離開這裡?”
——這,就是她選擇的路。
“這樣好嗎?”
再次正襟危坐在桌旁,勒伊低聲問詢。
“旅費當然都由我自己負責,護衛之類我力所能及的工作也會盡量去做——如果二位能同意的話,我會很開心……”
希婭莉塔罕見地浮現出膽怯的神情,眼中卻已沒有了迷惘。
勒伊為難得撓起頭來。
“弗萊爾……我們連目的地都沒跟你講過吧。你可能不了解。因為要找某些東西,其實連我們自己也沒辦法確定之後的路究竟會往哪裡走。你或許的確應該走出城內散一散心,但完全沒必要跟我們這些亡命徒似的傢伙一起上路。”
“你說誰亡命——”
強壓下想就對於自己的歸類展開爭辯的可可洛,勒伊繼續講下去。
“而且這次如果走了,連什麼時候能回到逐日城都不能保證。這畢竟是你的故鄉,也有你熟悉的人。只因為一時衝動就出遠門旅行的話——”
“……我並不是一時衝動。蘇爾蓋特先生。”
希婭莉塔捏着袖口,手指有些發青。但在開口之後,力道就微微放鬆,血色由着掌心泛了回來。
她要說的,是早已思考過的言語。
“是的。我的確直到現在都不能理解母親大人為什麼即便付出那麼多、也不願讓我成為公主的理由;也不知道今後應該怎麼辦才好。但是……”
頓了一頓,似乎做好了覺悟。
“我不會辜負她的努力。我想要走出這個宅子,去看看異國、大海,尋找自己從未了解過的事物——即便她已經不會陪在我身邊。因為這份自由,就是我從母親大人那裡得到的、最珍貴的遺物。”
勒伊想出言提醒,卻什麼聲音也發不出。
這純粹到近乎無暇的意志,絕非他所能插嘴的範疇。
“許可哦。”
來自車主的即答。
“喂。你也太乾脆了點兒。至少先把相關具體事項講清楚……”
“因為好像很有意思嘛。”
不管可可洛這胡鬧一樣的理由,為了防止現在的貿然決定會在日後復出代價,勒伊還想再作最後的確認。
但視線轉回希婭莉塔,卻看到糸拉依正兩手舉着小茶杯、跑去向大小姐申請第二杯紅茶。
“味道可能會有些……”
“不討厭。”
“……好的。請用。”
水擊瓷響。雖然端壺姿勢不甚熟練,深褐色的茶湯還是沏出了滿滿一盞。
糸拉依反覆看着自己的杯子、面前人類的空杯;和對方那藏着憔悴的落寞面容。
“嘩啦啦”
希婭莉塔的杯子里,也分到了一半的紅茶。
“……謝謝。”
想不到當初勢如水火的兩人也會有關係破冰的一天。
或許,糸拉依是回憶起了銀月女王離世時的情景。即便種族有別,人與龍之間總歸還是有可以互相理解的感受。
也即世間所謂“共情”之物。
剩下的只看勒伊的意見了。
“搞得只有我刻薄一樣……”
變形怪扶額苦惱。
“那副架勢的話,即便我們不同意,她也會自己想辦法跑出去的。那反而會更危險吧?”
可可洛的提醒動搖了他。
雖然在戰鬥層面上有着從雙親授予的力量,希婭莉塔畢竟還是涉世未深的大小姐。再加上這副十歲出頭、顯然會被人輕視的外貌,跟陌生人同行的話不知道會遭遇些什麼。畢竟像身邊的這隻侏儒族一樣,旅行者大都是些奸詐狡猾的傢伙。
【你是,最像個人類的……值得依靠的人。】
某人曾說過的話,牢牢系在勒伊身上——像溫柔的鎖鏈。明明是不堪一擊的束縛,他卻不願掙脫。
【之後的事情,可以交給你吧。】
明晃晃的劍刃和火焰在眼前閃着。
“你們一個個說得倒是輕鬆……”
雖然想抱怨,奈何言語無法傳達給已逝之人。
有被託付的事,也有不得不報答的恩情。所以,他也只能做好擔起今後一切責任的心理準備。
“……隨你們便吧。”
他不得已小聲嘀咕一句。
——然後立刻傳到了近在咫尺的喝茶二人組耳中。
“蘇爾蓋特先生……您肯同意了嗎?”
漸漸亮起光芒的赤瞳逼得勒伊扭過頭去。
“之後無論被帶到哪裡去都別抱怨,也別給我添麻煩。”
“嗚哇傲嬌屬性。”
插嘴的可可洛。
“啰嗦。”
“這個……那個……謝謝您!小女子不才,今後還請多多關照——”
“你從哪兒學來這一套?”
不察之間希婭莉塔已經像小動物一樣湊到勒伊身邊,手忙腳亂想要道謝。話雖如此,靠得也太近了一些。顯然不是本來對待陌生人的三步距離……而是她像與母親共處時、幾乎能嗅得髮絲香氣的一步以內。
“唔姆”
於是立刻受到了糸拉依的驅逐。
“啊,嗯……”
她察覺到現狀,不情不願地後退了。看來只是下意識的行為。
“討厭。”
糸拉依好感度下降20。
喝茶組因成員音樂性不合宣布解散。
“……但是,真的非常感激大家的幫助。”
希婭莉塔拾起裙角,行了標準的宮廷式躬身禮。
“嘛,雖然助手君本來就沒有決策權來着。”
“……”
青筋泛上勒伊額頭。
“不過,這樣終於能沒有遺憾地離開了呢。不是好結局嗎。”
可可洛向他微笑。
“在我看來只是麻煩的開始。”
“不坦率的傢伙。”
她從勒伊面前跑過去,白衣帶起一陣清爽的風;來到希婭莉塔面前,揉麵糰一樣對着那帶着疲憊的小臉搓搓捏捏。
“還有你,大小姐。女孩子不好好保證睡眠時間可是罪過哦。”
“嗚……嗚……”
“差不多放鬆一下嘛。啊,對了。這個——”
說著,忽然想起似地,從白衣內兜的口袋裡取出一根封着海藍色液體的試管,硬是塞進希婭莉塔手裡。
“幫助睡眠的藥物哦。晚上把這個喝掉,什麼也不用想地睡一個好覺,明天早上精神抖擻地一起出發吧。”
太陽般炫目的笑容。
“……嗯。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好,您對我這麼體貼……”
“誰都會難過,會有一個人無法承受的時候。所以才需要別人的存在。雖然我沒辦法替你分擔什麼,能做到的也只有這些;但希望你能記得——你並不是孤身一人。只要伸出手、就能得到幫助——至少我一定會在你身邊。”
“可可洛小姐……”
兩人相擁在一起。
“忽然作出一副好人的樣子。”
勒伊心裡犯嘀咕。
“哈唔~~~”
幼龍打了個哈欠。
現在可可洛懷抱中感到心安的希婭莉塔並不清楚,但也終有一日會了解——她完全不需要為了當初自己最無助時得到了這個侏儒族的幫助而作出任何感激。
這是停留在逐日城的最後一日。
王都中央,大鐘塔聳立無言。它緩緩運轉着這座城鎮的生命,任憑天空中飛鳥來了又去,不曾向它們撇去哪怕一眼。而青銅巨針如刀般鋒利、一分一秒,將過去的時光盡數斬卻。
逐日城的時間會繼續下去。同樣地,旅人的時間也絕不會停止;雖然彼此分割,也會各自走向各自的未來。
算起來,勒伊不過在這裡停留了兩三個月而已。若說深厚的感情、恐怕尚未來得及建立;但要他遺忘在此度過的日子,卻是斷不可能的。
他所得到的,是野獸向人類前進的道路——這樣珍貴的寶物。
不過,逐日城終將忘記他。
或許何時,還有人能憶起幾個奇妙的冒險者、和一場討伐魔王的壯烈之戰。
但,那隻會都是勒伊無從知曉,也不必了解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