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婭莉塔睡著了。

收拾好值得帶走的行李,安頓下最後留在府里的幾名侍僕,稍稍照料了今後便放浪不羈的庭院,向父母留下的勇者之劍講述了今後的打算。

最後,在自己生活了十六年、明天就要正式告別的小房間里,將從可可洛得到的安眠藥水一飲而盡;滿懷着對未來的期待與不安,躺在柔軟的床鋪上沉沉睡去。

當她醒來時……

卻身處一片原始森林。

準確來說,是在熄火在原始森林中的卡車的儲藏間里。

顧名思義,儲藏間是存放貨物的地方。而希婭莉塔自己也像貨物一樣被堆砌在紙板箱大廈的一角,還工整地用長方形的透明沙晶容器包裝了起來。

為防止在運輸中出現亂動或窒息等現象,玻璃罩兩側開了通氣孔、身體也用緞帶繩好好固定住了。

像只待售的洋娃娃似得。

若仔細看,儲藏間里狼藉不堪。本來整齊的紙箱堆變得歪歪扭扭,顯然是受到了強大的外力衝擊所致————大抵是車輛前部發生了碰撞事故吧。

如果沒有這次車禍,希婭莉塔恐怕仍然沒有機會蘇醒。

不過,醒來也未必是件好事。

如果早上睜眼就意味着會被送到無理取鬧的異空間,那麼肯定有很多人會選擇停留在睡夢之中。

可惜,希婭莉塔面前並沒有這個選項。

同時,她也必須為自己的現狀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

而在開始探索真相之前……

她為什麼不能先用尖叫聲來表達自己的震驚呢?

“————————嗚誒誒誒誒誒誒誒誒!?!?!?!?”

現實對她造成的衝擊還會持續很久。

與此同時。

這輛車的駕駛室。

“動起來啊!NOA!為什麼不動!!?”

可可洛在攻擊方向盤。

順帶一提,【NOA】是這台出了故障的汽車的名字。而且是在“前文字省略V1.0 beta”“格蘭坦克”“比蒙”“DMC-12”“撫子號”“特洛伊”“休伯利安”之類的名字被以【長度】【中二氣息】和【版權問題】等諸多理由否決之後,好不容易才決定下來的代稱。

至於勒伊所提議的“房車”之名,因為太土氣了可可洛怎麼也不肯接受。

總之無論它叫什麼,不會動的東西就是不會動。這或許是上天的意志。

“……萬策盡矣。事到如今只有玉碎——”

“只是輪胎卡在樹根里你有必要帶着我們同歸於盡嗎?”

勒伊一把奪走可可洛手中寫着“非禮法權天”的小旗子。

“而且我說過讓你把自爆功能拆卸掉。”

同時另一隻手合上操作台紅色按鈕的蓋子。

“你完全不懂啊,助手君。不能自爆的大型機械就只是個鐵盒子而已。”

“下次給你乘坐魚雷的機會。現在拿上工具跟我下去維修。”

“沒用的。NOA已經死了。”

“哪怕變成喪屍它也得動起來!離最近的村子都有近百里遠,沒了車子我們就得陪你在這做一輩子野人。”

“那就快用你萬能的觸手想想辦法啊!”

“這是你自己的車吧!?”

“哼,派不上用場的傢伙。”

無數#字泛上勒伊額頭。

“————你這混蛋以為我們是 托 了 誰 的 福 才會這種地方全體遇險啊!?!?”

事情始末是這樣的。

一周前,勒伊幾人乘車離開了逐日城。不過,啟程日卻比預定的晚了幾天。

因為他們需要時間把希婭莉塔搬運出將軍府,然後製作一台合適的水晶棺存放起來。

普通而言,世間並沒有這種特地被人包裝起來塞進貨堆里的旅行方式。說是運載死人還差不多。

但不巧,希婭莉塔的狀態和死人也沒什麼區別。

“哎呀,把安眠藥和長眠葯搞錯了啦。”

犯人的證詞如上。

而當可可洛被揪着領口逼問後者為何物時,她是這麼回答的。

“長眠葯、就是一種、讓人進入假死狀態、再想辦法復蘇的、試劑。是、復活實驗的、一部分、來着。”

但沒能給出任何解決方法。

“哈?解藥?不存在那種東西。理論上而言只要等度過一個小冬眠周期就能自然蘇醒,但根據不同受體和劑量而產生的藥物效力還沒有數據支持所以得不出函數模型;不過你看,既然大小姐已經那麼缺乏睡眠的話……欸?問我為什麼沒還經過人體實驗就把藥物拿出來實用嗎?小笨蛋,人體實驗的話現在不就正在做——”

……

那之後,可可洛由於欺瞞他人參與臨床測試,接受了很大程度上的人道毀滅和思想再教育。

不過無論怎樣懲罰,希婭莉塔暫時也只有在夢中尋找自己從未見識過的景色了。

艾布里德王國西南部大沙漠,NOA號在綠洲城鎮一日游。離開途中時剛巧遇到大漠正午的海市蜃樓,於是勒伊搭起遮陽傘、借奇景與可可洛對飲沙漠特產的赤椰棗酒;糸拉依也解決掉了幾個西瓜大小、當地作水果和糖料用的糖球仙人掌。雖然熱浪襲人,也別有一番風味。

小希婭莉塔冬眠中。

南下,群山之城。這裡以鳥類之繁盛聞名,更作為大陸上最具規模的天然“霓裳鳥”棲居地、吸引了無數旅人來此遊覽。

NOA號抵達時恰是晚秋。群鳥結隊遷徙,一時間幾乎遮天蔽日。

翼展不足一尺的雄性“霓裳鳥”劃過天空、拋去籍以抵禦秋寒的彩虹色長絨羽,向更加溫暖宜人的南方飛去。而數十萬隻“霓裳鳥”的同時落羽,從地面看來宛如一場窮極絢爛的風雪;壯美而妖,攝人心魄。

何等幸運。不過三日的停留整頓,勒伊幾人就剛好碰上了年中僅有一次的“霓裳之雪”。深受感動自不必說;在本地買下的幾件羽制紀念品,現在也珍重地裝飾在車廂內部。

小希婭莉塔仍然冬眠中。

再到艾布里德極西南邊境的小聚落,【古芳鎮】。進入小鎮之前,遠在幾十裡外,世上只有這裡才能看到的奇觀就無可避免地奪走了一行幾人的注意力。

那是一柱自森林中拔地而起的參天巨木。

如何形容它的高大?

幾乎要捅穿蒼穹,生長到神的國度去。不如說,它更像是在以一己之力忤逆上帝的巴別塔。

即便童話成真,【魔豆】之流也無法與它相提並論;如果神話屬實,勒伊甚至會相信它的根系裡盤踞着一條意圖終結世界的毒龍。

便是如此難得一見的景觀。

小希婭莉塔依然冬眠中。

醒來之後她會怎樣為自己所錯過的奇景而大發脾氣,這裡就先撇開不談。

古芳鎮的街邊酒館。

幾人從本地人口中,得知了巨木的名字。

【母樹】

其意並非指這棵樹是古芳鎮居民的始祖;不過,古芳鎮人的祖先卻的確和巨木有着深厚的淵源。

據傳。三千年前,【神恩日】。懵懂的人類們在未知的指引下,踏上了這片誰都不曾涉足的原始之地。失去了文明的庇護,他們缺乏求生能力;被後世稱為【先驅者】的這一代人類衣不蔽體、食不果腹,眼看就要漸漸自滅了。

但轉機出現了。

大風將花瓣、蓬草與甜美的果香帶到了先驅者的部落。向著希望的方向長途跋涉,他們終於找到了早在自己來到這個世界之前、就已經屹立在大地之上的天柱——【母樹】。

當年,【母樹】的模樣和現在仍有所不同。

它是綻放着的。

主幹纏繞芳藤,枝杈抽出香莖;幾乎每一朵花卉都各有不同的形態。異彩紛呈,宛如一道直通天界的花之路。

而要談論【母樹】,同樣不得不講它足下綿延近千里的廣闊原生林。要將其中所有的植株種類記錄在冊,恐怕要花上全艾布里德王國幾代人的時間。而在三千年前,這些紛繁的種群也不約而同、緊隨着母樹而大肆綻放;方圓千里之內化作一片花海。

野菜、果物,木材;以及被這些珍寶吸引而來的動物們。它們慷慨地代表這個世界接受了走投無路的【先驅者】,養育人類生息繁衍。此後的幾千年,附近衍生出的氏族村落都將【母樹】視作神明來崇拜。

然而。【母樹】的花期雖不短暫,卻也稱不上長久。持續近百年便陷入了沉睡——直到三千年後的今天,一次都沒再綻放過。

但當人們真正陷入絕境時,它必然隨之醒來,再次像母親一樣扶起自己的子女。

大口咽着【先祖之森】中採集到的天然材料燉成的[藥草雜菇湯],勒伊一字不差地聽着桌子對面老人的話。

不過也只是聽聽而已。

凡生活着原住民的地方,都有各自的遠古傳說。【母樹】在幾千年前是否開過花,現在已經無法證實;方才老人所說,也只是上一輩曾為他描述的睡前故事。況且無論事實如何,這都跟不會在此長期駐足的旅人產生關係。

周圍的本地青年們,不也露出了聽奶奶講故事時的厭煩表情嗎。

“你們從哪裡來的?”

好奇的小孩子揮舞着樹枝跑過來問。

“我們到南方的鄰國去。”

“近幾天就走嗎?”

鄰座喝酒的人插嘴。

“可能的話,當然是越快越好。”

這個回答讓對桌的老人苦笑着搖頭。

“你們最好還是多待一段時間。”

“不,這邊也有要緊的事——”

“再怎麼要緊也沒用。”

“……怎麼?”

勒伊終於聽出事有蹊蹺。

“現在誰也別想再往南走嘍。”

細問原因。

覆蓋古芳鎮整個南部區域的【先祖之森】,近幾日不知為何忽然發生了異樣——差不多剛好是NOA號到達此地前一天的事。

那日微風吹細雨、陽光卻莫明強盛——太陽雨。雖是特殊天氣,倒也稱不上怪異;人們並沒放在心上。

然而當晚,【先祖之森】卻忽然在一夜之間急劇生長,地表被縱橫交錯的根莖完全吞噬了。本來開闢出的往來道路自然也淪為獸徑。徒步進入林中采些野菜雜菌倒不受影響,但想要通車是絕不可能的。

古芳鎮的主要產業是向北方的國土輸送木材。穿越近千里密林往往得不償失、很少有商隊願意途徑此地——於是幾乎沒有與南方的往來。森林被封鎖的事實,對於古芳鎮居民而言倒不難接受。

可勒伊一行卻被嚴嚴實實地困在了這裡。

【先祖之森】是東西走向的大森林。而古芳鎮,處在其中西部地域。如果向西側繞道就能很快找到森林邊緣,奈何他們正是因為那邊有群山攔路才來到這裡。而如果往東方繞行——來回一千多里的崎嶇道路,抵達目的地的時間大概要延後一個季度了。

正所謂窮途末路。

本來的機會被突發情況完全打亂,一時心緒難平也是人之常情。

但現在看來,當初依照勒伊的判斷、老老實實繞路走人或等待轉機才是最好的選擇。

否則,他們也就不至於徹底沉沒在這生機勃勃的綠色深海里了。

“當初說‘不就是一點樹根,看我用NOA碾過去!’的人是你自己吧?”

勒伊質問。

“真不想承認年輕時犯下的錯誤……”

“不就今天早上的事嗎!?”

對座駕的越野力過分自信的可可洛,趁着其他人尚未醒來時擅自將車駛入原始森林橫衝直撞。就事論事,能在雜木叢生的地面上顛簸磕碰兩三個小時,以NOA的越野能力或許的確有徑直穿越這片森林的可能。

如果它沒有一頭撞在樹上的話。

自從停止運轉,車輛就像是將使用壽命燃燒成了純白的灰燼、無論怎麼操作都不再有任何反應。其實經過了剛才的一番折騰,還能保證外形完整就已經是質量優異的表現。

“助手君。我只能在這裡揍方向盤,但你一定還有隻有你能做的事情才對。”

“你給我自己下去一個人把問題解決掉。我什麼都不管了。”

勒伊對【推卸責任】技能免疫。

沮喪的可可洛撿起工作用扳手,奔赴自己一手造就的慘烈戰場。

“爸爸。爸爸。”

她剛剛走到有些變形的車門旁,大口吃着早餐(10磅庫撻洛克黑麵包)的糸拉依忽然揪起了父親的袖口。

“怎麼?有那裡受傷了嗎?”

勒伊連忙檢查自己的寶貝女兒。

“那裡。”

她沒有抽走被父親握住的胳膊,反將手指向被所有人遺忘掉的車廂後部。

“你是說儲備零件……對了。是希婭莉塔!”

希婭莉塔成為了和貨物同等級的存在,論及優先度似乎還更低一點。

“完全忘掉了!應該沒有摔出故障吧?”

在車門前徘徊的可可洛也恍然大悟。

“你的用詞是不是有點……”

與此同時,兩人的擔憂得到了解答。

以尖叫的形式。

“————————嗚誒誒誒誒誒誒誒誒!?!?!?!?”

困惑。不解。抓狂。

像是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這聲悲鳴響徹在森林深處的廢車之中,餘音久久不散。

“……”

“……”

狹小的車廂里,希婭莉塔與可可洛相對而坐。

“……”

“……”

一方若閻王羅剎,另一方如坐針氈。

今天是可可洛的審判日。

“這個,那個……”

“真是奇妙的藥水呢。可可洛小姐。”

“……”

得知了事情經過的希婭莉塔,嘴角輕輕上揚。

微笑。

只是微笑而已。

可可洛卻覺得,連魔族的猙獰面容都比她的表情柔和許多。

什麼話也不敢說,嘴巴封印成×字型。盡全力撇過頭來、拚命撥動着一對毛茸茸的耳朵,沒有被神明寬恕的罪人無聲地向勒伊求救。

“您很緊張呢。可可洛小姐也需要一點放鬆精神的方式嗎?”

“——!?!?!”

被抓住尾巴的野貓,可可洛瞬間炸毛。

“——”

“咯咔嘣。”

勒伊身上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同樣以野獸直覺感受到了危險,糸拉依抱着父親胳膊的雙臂下意識收緊,勒伊肘部的骨骼關節隨即發出相當不妙的聲音。

“咕……”

不過相比疼痛,某種更加致命的事物正威脅着他的生命安全。一時間,他似乎覺得自己嗅到了死神的鼻息。

“我去附近……偵查一下情況。這種地方可能有猛獸出沒。”

明知真正的猛獸就在面前,勒伊還是不得不說出違心的話。

【這不是逃避。是求生。】

他在心中說服自己。

“……糸拉依也去。”

被黑暗氣場壓倒的龍族。

“那麼我也……”

可可洛試圖順勢逃離。稍稍從車廂中部的座椅抬起身體,做好了撒腿就跑的準備。

“……您要去哪裡呢?”

是靈壓。

無形的氣勢將她重新按回了座位上。

“我們會在天黑之前回來。”

勒伊父女一步步後退,和人間地獄拉開距離。

【叛徒!薄情!見死不救!!!】

無視了眼神發出的悲鳴,變形怪與幼龍消失在森林深處。

“那麼,我們或許應該好好談一談。”

希婭莉塔端着裙沿、以前所未有過的優雅姿勢緩緩站起來。她不僅是貴族、甚至成為了在那之上的某種存在。

可可洛最後見到的畫面,就是那雙深藏黑暗的血紅之瞳。

且說僥倖逃生的勒伊。

從地獄重返人間的他,正在樹下的陰影里徘徊着。

“偵查”並非完全是借口;也是確實不得不做的工作。

巧也不巧。可可洛開車撞上的障礙物,正是他們早已經多少認識了的傳奇——【母樹】。將雙方吸引到一起的,或許是冥冥之中的一縷因緣;但多半和母樹本身的規模脫不了關係。

它實在太過粗壯了。如果將母樹的主幹掏空,足以裝得下一個城鎮;近距離直面這棵巨木,勒伊甚至會認為它就是整個世界。

NOA號就是擱淺在這樣的龐然大物上。

【難怪當地人會把它看作神明。】

站在巨人腳下,勒伊才深切體會到了自己的渺小。

【有種奇怪的感覺。】

微妙的熟悉感。

勒伊仔細摩挲着粗壯開裂的樹榦表皮,但覺得像是在撫摸自己的身體。

只是不足道的錯覺而已。他放棄追究這件事。

【總之最大的問題……果然還是這些傢伙嗎。】

勒伊轉身俯視。

一大片長期生活在母樹的陰影之下,只零星生有低矮喜陰植物的潮潤空地——

那或許是它本該有的模樣。

而現在,這陰暗之處爬滿了從泥土下隆起的粗壯的根。相比糾纏群聚的蚯蚓、蟒蛇,勒伊更覺得那像是精壯男人手臂上膨脹的靜脈血管。猙獰的棕色根莖上吐着幾芽新綠,濃烈的生命力幾乎刺鼻。

它們就是勒伊的敵人。

肆意在【先祖之森】中蔓延交錯,絆住旅人腳步的狂野之物。

據說,當地人也是第一次見到這種古怪植物。將其歸為藤蔓多多少少有不然之處,但看作根莖的話卻又找不到主幹的存在。

按理而言,枝必有干,干必有根。而無枝的干、無乾的根也是絕無僅有的。

——彷彿單純只為了抽取地底的營養而生,可長不出綠葉的話徒有根系也毫無意義……讓人摸不着頭腦。將它們划進草木一類就已經很勉強了。

所以,它們得到了【根藤】這種隨便的名字。

暫且拋開這些不談。現在,勒伊正在叢生的根藤之間尋找着某種東西。

足跡。

方才在營地里,讓他毛骨悚然的不只是希婭莉塔的威壓而已。他的確在空氣中嗅出了某種危險的味道。

那是濃烈的獸臭,斷裂植物迸出綠色血液的腥氣;和本應繁盛、卻忽然變得罕有了的動物氣息。

本來棲息在附近的小型食草動物大都望風而逃,植被也受到了大範圍損傷——

意味着有很不得了的傢伙就在附近。

一隻,亦或一群。

無論如何,都必須先行把握住它們的動向、判斷對方的威脅程度才行。勒伊可不想在這種孤立無援的地方被自己一無所知的敵人偷襲。

這是他外出巡查的主要原因。

第二點,則是想查明這片森林本身的怪異。

本來,他只覺得【先祖之森】不過是一片規模較大的尋常森林罷了。卻料不到和那顆母樹一樣,先祖之森也是無法用常理度之的奇特事物。

現在是晚秋時分。車輛途徑古芳鎮外時,已經是山野郁黃、落葉凋零的秋色了。

但自從進入先祖之森,就彷彿時光倒流一般,四周的綠意漸漸濃烈起來。等到了母樹腳下、方圓千里原生林的正中央,氣候已如春日般溫暖宜人。

關於這一點,勒伊的確有所耳聞。當地人說先祖之森深處四季如春,他本以為只是形容。沒想到先前在鎮子里預備好的棉袍,如今是完全派不上用場。

人常道“抓住春天的尾巴”如何如何。而先祖之森卻不然,索性直接將【春天】困在這裡,一刻也不肯放她離開。在整片大陸都被染作枯黃色的季節,唯獨這幾千里綠海成為了【春】的囚籠。

這樣旺盛的生機為勒伊帶來了不少麻煩。

只有用腕足撥開異常繁茂的低矮植被,他才有機會搜尋野獸的蹤跡。而跟在身後的糸拉依倒是心不在焉,追着蝴蝶跑來跑去。

有發達的嗅覺幫助,探索不算困難。追蹤獸臭的源頭,勒伊很快就找到了不想承認的證據。

足跡。

或者說,爪印。

陶盆般大小,陷入腐殖土壤足足五六公分之深。這意味着,它的主人體重至少也在一噸以上——即便在猛獸之中也稱得上最雄壯的一類。

而且,鋒利的爪尖刀鋒般勾斷了土壤中經年腐敗而留存的強韌纖維束。不必說。擁有這麼可怖的武器,任誰也不會只用它來吃素。

巨型食肉動物。

“按照手掌的形狀分辨……犬科。不,是熊科嗎。爪尖有五根。”

熊。

咬合力在半噸以上,全力奔跑最高速度近五十公里。以這頭顯然不合常理的熊科生物的體格,僅前肢力量都足以輕易撕碎人體;更可怕的是,它們的攻擊性和領地意識也遠遠強於大多數野獸。現實世界,熊類時常成為野外襲擊事件造成傷亡的兇手。

換作樵夫、獵人或商旅,在見到這枚腳印后都會第一時間選擇逃離。

不過,倒也不是自滿如何。對於勒伊這頂級掠食者而言,一頭巨熊倒算不上什麼棘手的威脅。之所以反應誇張,也是因為他對危險事物太過警惕。

勒伊沒有急於追獵這頭野獸。

現在更重要的,是儘快找到離開先祖之森的道路。

可可洛的確有一張相對精確的地圖。但沒有測量工具、更沒有衛星全景;這張地圖也是通過旅人口中的描述勉強畫出來的。正比如先祖之森、表現在紙上就是一大片模糊的橢圓形塗鴉;再往南方的疆域,更是只寫了幾個地名和大體方位而已。

森林的邊緣究竟在哪?走什麼方向才更容易離開?是否還存在有未被根藤侵佔的道路?

只有勒伊才有能力展開調查。而如果不去探尋,整個旅行團就都成了沒頭蒼蠅。

暗自記住巨熊殘留在足跡上的味道,勒伊開始為自己的主要任務作準備。

“沙沙。”

粗麻布劃過皮膚,蓬亂的黑色中長發從兜帽下掙脫出來。隨後,就是衣帶扣被粗暴地解開的聲音。

也不顧糸拉依就在面前,勒伊將衣服脫得一乾二淨。

習慣性的全裸。

為了以正視聽必須強調。雖然這種事也不乏有人會做,但森林浴、荒野求生或野外露出之類並不是勒伊的目的。

因為在將衣物隨手掛在樹杈上之後,他就忽然自己融化掉了。

糸拉依盯着地上這灘黏糊糊的父親看了一會兒,就跑去別處追蝴蝶玩了。

大約十幾分鐘。一隻外形似鴉、翼展狹長的黑色大鳥從血肉的池塘里展開了雙翅。晾乾翅羽的工夫、它用巨爪從地面刨出坑洞,反覆幾回叼了一具人類的遺骸藏在裡面。

這些是勒伊的骨骼。

等他回來時,還得再用這些骨頭把自己重新拼成人形。

而現在,他需要是一對用來從高處俯瞰整片森林的翅膀。

“糸拉依。”

鳥的喉嚨勉強能用。

“爸爸。”

幼龍把黑鳥抱在懷裡。

“展開翅膀,我們去天上。”

……

原始森林。

父女二人乘着自地面升起的熱氣流,圍繞一柱參天巨木向上盤旋着。

言辭可能有些奇特,但情況的確如此。

一方是龍、另一方則是無法被定義的鳥形動物。飛行的方法潛藏在勒伊的本能中,只要下意識揮動翅膀,就能輕易在風中游弋。

他在前方展翅,將尾羽製造的上升氣流留給身後的糸拉依。結群的候鳥通常用這種方式為同伴省力,這是他在群山之城從霓裳鳥身上學到的。

畢竟不談糸拉依,連勒伊自己都感到了疲倦。過去的兩個小時,他們一直都在向更高的海拔爬升——甚至連雲層也突破了。然而,這還遠不是母樹的極限。巨柱仍然向天空無盡延伸着,如蒼綠山峰聳立在雲海中。

呼吸困難,空氣已經極其稀薄;連剛才喧囂的風聲也聽不到了。再往上就是平流層,生命的禁區。鳥瞰大地、只能看到無邊無際的綠;即便身處萬米高空,也無法窺見整片【先祖之森】的全貌。

但勒伊不能離開母樹、去遠方調查。這裡是他現有的唯一坐標。車輛需要的是方向——所以如果不能從當前位置出發,獨自離開森林也沒有意義。

“……回去吧。”

無可奈何。既然已經被困在林海之間的孤島上,一切只有返回營地從長計議。

話出口許久,沒得到任何回應。

“糸拉依?”

從鳥腹下探出向後的眼睛,勒伊發現幼龍有點心不在焉。它扭頭將視線投向母樹,似乎在尋找什麼。

“聞到了,奇怪的味道。”

味道。

飛行在高空之上,本不可能聞得到什麼【味道】。

但在糸拉依而言,【味道】還有另一重含義。

——靈魂。

“這種地方……有活物?怎麼可能……”

雖然存在樹木,將近平流層高空的稀薄氣壓絕不足以支持動物在此棲息;更不必提高空和地面相差將近60°的溫差,幾乎可以與這片大陸上最冷的冬季相匹敵。勒伊每在這裡停留一秒,都會消耗大量的能量——這才是他急於返回地表的主要原因。

“嗯,活着。”

糸拉依卻肯定地說。

“很多。”

……

謹慎再也阻攔不住勒伊的好奇心。

他漸漸縮短與母樹的距離,引糸拉依一起尋找那存在於極限之處的生命奇迹。

但,奇怪的是。

越是靠近母樹,空氣竟越是溫暖、充沛,呼吸起來毫不費力——彷彿這巨木主動散發著適合生命繁衍的環境一般。鑽進被樹葉遮蔽的洞天之境,一片綠意洋溢開來,蟲鳴鳥語依稀可聞。

春天。

樹冠里,藏着春天。

龍與黑鳥在一根樹枝駐足。

將太沒有危機感而爬到自己爪子上的毛毛蟲挪開,一隻綠蟬從面前呼嘯而過。樹懶似的動物在不遠處嚼着葉片,紅松鼠在細枝間飛來竄去;儼然一副生機盎然之景。

“怎麼回事……?”

勒伊完全蒙住了。

綠洲。

不,和樹冠中的世界一比,海市蜃樓都只是尋常景色。

粗糙的樹皮。柔軟的風。草木腥氣。不甘寂寞的蟲鳴聲。一切都在向他訴說,此處並非幻夢,是再真切不過的現實。

而且……

莫名地。

他對這裡的溫暖,感到異常熟悉。

簡直就像……回到了自己的胎內一般。

“爸爸。”

同樣被奇妙景象所迷惑的糸拉依,還有更重要的東西想給父親看。

“那個。好奇怪。”

勒伊追着糸拉依伸出的爪尖看去。

光。

一根司空尋常的枝條的最難引人注意的葉片上,藏着什麼東西——隱約閃耀着靜謐的金色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