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病房
直到走進醫院的前一刻，夏果仍為自己的決定感到不可思議。
視野中，穿着淡粉色工作裝的護士小姐們過往忙碌着，大廳里的患者及家屬要麼在窗口詢問什麼，要麼悠閑地躺在共享按摩椅上，神態怡然。顯然，這只是個平靜的午後，然而對於接下來的見面，縱使是夏果也不由有些許的緊張。
旋即上了二樓，她深吸一口氣，鼻腔中頓時湧入醫院特有的氣味。
三四個穿着病號服的小孩子從台階上跑下來。
夏果忽然又想起那晚秋瑜給自己打的那通電話——
【周末有時間嗎？我想……讓你來陪陪幾個孩子。】
夏果認識李炳和小剛——在一個多月前探望秋瑜的時候，她見到過那三個跟在秋瑜屁股後面的小孩。
通過秋瑜的講述，夏果知道了最近發生在這三個孩子身上的事，但對於秋瑜邀請自己這一點，夏果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的不只是秋瑜的動機，更包括舉動。
夏果自認為與秋瑜並不熟悉，甚至可以說陌生。在最初知道薛世衍有了個“弟弟”后，夏果確實是懷着某種目的想要接近這個人，然而實際接觸后她訝異的發現，這個人不止性格孤僻，還對自己有着某種難以理解的敵意。
再後來，自己無意中得知秋瑜其實是女生，還患有罕見的“男性恐懼症”，出於保護對方的目的，選擇了向薛世衍隱瞞。
在這過程中，知曉部分真相的夏果隱約察覺到了秋瑜對薛世衍的另類情感，不安的同時，也為薛世衍而擔心。她不了解秋瑜，卻對自己這個老好人性格的青梅竹馬十分了解，她擔心薛世衍應付不了秋瑜，擔心他過於為別人着想的老毛病又犯了，到頭來弄得自己進退失據。
事實證明，她的擔憂沒有錯。
秋瑜的確是一個有着極端人格的女生，當薛世衍女裝事件爆發時，這個孤僻的女孩子竟然選擇了以最慘烈的方式來抵消掉投向薛世衍的目光，讓夏果既震驚萬分的同時，又深感憂慮。
從側面，那次事件也證明了秋瑜對薛世衍的感情是如此炙熱，宛如壓抑在冰雪下的熔岩，一旦爆發，就天翻地覆。
過去夏果從未擔心過自己與薛世衍的感情，哪怕兩人從來不說，但心照不宣的，他們感覺得到在對方心中，自己的地位。這種默契從未改變，它不是從天而降的，而是經過漫長的時間，在兩人親密無間的相處中一點一滴積累下來。
夏果自信這種情感堅不可摧，儘管有時候會敲打一下對薛世衍抱有妄想的女生，但那更多只是一種宣誓自己主權的本能，而非察覺到了威脅。
事實上，她從未想過薛世衍會被誰搶走這件事，因為這是不可能發生的。
然而現實卻告訴她，未必。
看到了秋瑜的瘋狂，哪怕是夏果也為之動容。她想不到往日里孤僻內向的秋瑜會做出這種事，更如夢初醒的意識到，秋瑜對薛世衍的感情恐怕並不是自己一開始想的那樣，僅僅只是孤獨無依的人，下意識找的依靠。
她想了很久都不明白，明明秋瑜認識薛世衍的時間才一年多，竟能孕育出如此不顧一切的感情？
難道薛世衍真有某種連她都沒有察覺到了人格魅力？
也因為如此，在面對沈萌春的設計和挑釁后，夏果憤怒了，若是過去，她怎麼可能被這種小手段激怒？然而在秋瑜的刺激下，夏果不得不承認自己失去了平常心。
她承認，秋瑜是橫亘在自己與薛世衍之間的威脅。
——哪怕這個結論很讓她沮喪。
這段時間以來，夏果再沒有來過醫院，更沒有見過薛世衍。她想要讓自己冷靜下來，反思自己與薛世衍着十幾年來的關係，同時也把問題拋給了薛世衍，讓兩個人都能靜下來好好琢磨。
然而秋瑜卻突然打來了電話。
她是什麼目的？
僅僅是陪兩個失落的孩子玩？抑或這不過是個借口？
這幾天，各種念頭在夏果腦海中來來回回閃過。她本不想接受這份過於詭異的邀請，但最後，還是鬼使神差的來到了這裡。
她想親眼看看。
看看秋瑜到底想搞什麼——比起自己胡思亂想，直面問題本身或許更容易找到答案。
走到對方提前告知的病房門口，門是虛掩的，裡面隱約有說話的聲音。
她在門口站了幾秒，手舉起來又放下，還是輕輕敲在了門上。
房間里的聲音停了下來，有人在往門口走。很快，時隔多日，夏果再次見到了秋瑜。
“我就知道你一定會來！”
秋瑜微微一笑。
她還是如往常大多數時候類似，一身男性打扮，加上最近降溫，身上套着件厚實的棕色大衣。在大衣的襯托下，格外顯示出秋瑜的嬌小，但飛揚的眉宇間，又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帥氣。
夏果立即察覺到了對方身上的這種變化。
與過去相比，此刻的秋瑜身上多了某種東西。
讓她看上去不再被陰雲籠罩，連神采都多了一絲光亮。
夏果無從得知令秋瑜發生如此轉變的根源是什麼，在跟隨對方步入病房的下一刻，她的視線就被病床邊的一個人牢牢吸引住了。
微微僵直的大腦開始運轉，在數千條關於秋瑜目的的推測中，她預料到了現在的場面。
“夏，夏果？你……”
在那人局促中猛地站起來的同時，夏果已讓自己的表情維持在一個恰到好處的幅度，輕輕抬起手，打斷了對方的話。
“是我叫夏果姐來的。”秋瑜在一旁說。
薛世衍的表情明顯變得不自然。這也是理所當然的，畢竟之前夏果在學校里拒絕自己的場面還歷歷在目，此時陡然見到對方，完全沒有做好心理準備。
不過夏果是做好了所有可能的準備的。
她一邊走，一邊將目光從薛世衍身上掠過，停在兩張病床上躺着的孩子身上，后又禮貌地朝明顯是孩子家屬的大人們打招呼：
“叔叔阿姨好。我叫夏果，是秋瑜的……朋友。”
平日里，兩個孩子分別有一個家長陪同，今天過來的，是李炳的媽媽和小剛的奶奶。
兩人第一眼就對這個有些陌生但很禮貌的女孩子很有好感，連連感謝她能過來探望自己家的孩子。此外，小剛的奶奶還柔聲問夏果吃了沒有，說話的同時將本來削好要給孫子的蘋果遞給了夏果，臉上帶着慈祥的笑容。
坐在病床上的小剛嘟了嘟嘴，但看在漂亮姐姐的面子上，沒有吃醋。
憑藉著自己出色的口才，夏果很快與兩位家長熟悉起來，說笑間兩位家長還說了不少自家兩個孩子的糗事，讓病床上的兩人既高興又不爽。高興的是得知對方的黑歷史，但代價卻是自己的黑歷史，所以每當說到自己的時候，就連連抗議。
“也快到吃午飯的時間了，讓孩子們先玩着，陳姨，咱們去給他們買點吃的吧？”
李炳的媽媽看了下表，站起來說。
還詢問薛世衍他們有沒有什麼忌口。
“放心吧阿姨，我什麼都能吃！”夏果笑着說。
一邊的薛世衍嘀咕“你還真不見外”，被她聽到了，又笑着回答：
“阿姨一番好意，有什麼好矯情的。”
與小剛奶奶走到門口的李炳媽媽回過頭，同樣笑着說：“小果這脾氣我喜歡！世衍啊，你得多和小果學學，不就是一頓飯么，你還怕把阿姨吃窮咯？”
等兩人走後，送到門口的夏果轉過身來，臉上的笑容一下子就消失了。
她盯着薛世衍，平靜地說：
“要是知道你在，我就不來了。”
六、大膽的計劃
“世，世衍哥，真的要這樣嗎……”
“如果我們這樣子被人看到……”
醫院男廁隔間里，兩個光溜溜的男孩看着彼此，臉蛋通紅。平日里大嗓門的小剛此刻連說話的聲音都小心翼翼，彷彿在做什麼虧心事，生怕被別人發現。
他旁邊的李炳陰着臉，發燙的臉頰像是煮熟的雞蛋，盯着手裡的東西，感覺腦子裡的理智都快要蒸發了。
靠在隔間門上望風的薛世衍咳嗽一聲，摸摸鼻子，回想起自己當初的尷尬。
對此，他深表理解。
“時間不多了，你們倆快點。”
然而，理解歸理解，看好戲的心情也是在所難免的。
畢竟這意味着他並不孤獨。
“李炳……”小剛有些後悔，不該輕易答應了大姐頭的提議。
看着露出怯意的他，李炳忽然一咬牙，將手中的東西往身上套。
“李炳，你……”
“哼，我才不是你這種膽小鬼。”
這句話就像一枚濃縮汽油彈，瞬間引爆了小剛的好勝心。他紅彤彤的臉立即浮現出怒容，隨即也賭氣似地將手中的東西往身上套，一邊套還一邊說：
“不就是一件衣服么，說的誰不敢穿一樣，哼！”
不多時，薛世衍守護的門打開了。
在他複雜難言的視線中，走出兩位如花骨朵般嬌羞可愛的“女孩”。
一個有着及肩長直發，穿着水藍色連衣裙，羞赧的臉蛋上透着股冷靜的剋制，宛如冰清玉潔的大家閨秀；另一個上身穿着粉色外套，下面是百褶裙，利落的短髮呈現出清爽的氣質，而臉上扭捏的表情又讓她嬌態畢露，顯得分外惹人憐愛。
看到這兩位可愛的“女孩”，薛世衍面無表情。
他彷彿從兩人身上看到了自己，然而想笑的心又縈繞在心中瘙癢難耐，矛盾十足。
最後，他還是點了點頭，盡量不要刺激到正處於極度尷尬狀態的兩個孩子，示意自己先出去探探情況。
出了廁所，看了看走道兩邊確定沒有人經過後，他從廁所里的兩個孩子打了個手勢，表示安全。
李炳與小剛便瞬間飛奔出來，彷彿後面追趕着一頭恐怖的怪獸。
“現在，我們要鎮定自若地走出去，記住，你們現在是‘女生’！”作為大前輩的薛世衍認真叮囑身邊的兩個孩子。
初嘗此道的李炳與小剛還懷着未知的激動，但他們畢竟還是孩子，很快這種激動就轉變為對新事物的好奇，彷彿打開了新世界的大門。
“剛才跑步的時候，下面涼涼的……好像騎着風……”
“小柔穿裙子的時候，原來是這種感覺嗎……”
薛世衍又咳嗽一聲打斷了兩個人的討論：“關於這件事，你倆以後再好好研究。現在，我們得進行下一步了……”
離開了廁所，不遠處，秋瑜就等着他們。
薛世衍走到她面前：
“他們就交給你了。”
“嗯，還不錯。”秋瑜上下打量了一下還未適應“新身份”的李炳與小剛，點評說。
這幅模樣，應該不會被人認出來了。
“真是太瘋狂了。如果被人發現，我們肯定下場很慘。”
“不被發現不就行了。”
秋瑜笑着說。
薛世衍看着她，如同第一次認識這個女孩。
下一刻，他同樣露出笑容：
“沒辦法，只能陪你們瘋狂一次了。”
在他沒有察覺到的時候，秋瑜變了。認知到這一點，他不知是該擔憂還是開心，但作為哥哥，他選擇支持秋瑜所做的決定。
——在這個平安夜，帶兩個孩子溜出醫院，痛痛快快玩一場。
事先他並不知道這個計劃，夏果看上去也不知情。但兩個孩子很興奮，他們早就在醫院憋了很久了，住院期間，最遠去過的地方也就秋瑜住的宿舍，那也在醫院裡面。
所以一聽秋瑜這個大膽的“逃跑計劃”，兩個鬱鬱寡歡的孩子立即振奮起來，一掃心中陰霾。
有種大冒險的感覺。
在秋瑜的計劃中，到時由她來拖住孩子家長，而夏果與薛世衍兩人則帶着變裝的孩子離開醫院，去參加雙子商城在頂樓舉辦的“平安夜狂歡夜”。之前市裡一座遊樂園被拆除，其中一塊土地上修建的大型商場在前不久裝修完畢，正在進行招商環節。為了打出知名度，商場老闆決定在平安夜開放商場頂樓舉辦一場屬於孩子們的平安夜遊樂活動，任何市民只要帶着小孩，就可以免票進入。
不過在聽取了秋瑜的計劃后，夏果提出了不同意見。
“原遊樂場距離這裡至少有十多分鐘的車程，這還不算堵車。那麼我們算上在商場玩的時間，再加上回來的時間，至少要一個半小時，你拖得住這麼久么？”
幾人商量很久，還是夏果拍板定案：“還是讓我來吧。”
她自信能拖出足夠多的時候，直到幾人回來為止。
但秋瑜堅持讓薛世衍也留下來。
“你們兩個人，相互之間也有個照應。”
當時夏果皺了皺眉，但沒有再多說什麼。
她只擔心以秋瑜的男性恐懼症，有能力一個人帶兩個孩子去那麼遠的地方么？
對此，秋瑜表示自己沒有問題。
必須沒有問題。
現在是下午6點半，剛吃過晚飯，兩個孩子的家長去洗碗了。趁着這個機會，薛世衍剛才帶他們去廁所完成了變裝，接下來，他會獨自回到病房和夏果回合，等家長們回來后，就以“秋瑜帶兩個孩子去院子里散步了”為由先忽悠住，然後隨機應變。
“你一個人，真的沒問題么？要不……”
薛世衍還是有些擔心，但立即被秋瑜堵了回去：“閆醫生不也說我恢復的很好么？別總把我當成長不大的孩子！”
“那——你們小心，別還沒出醫院就被逮住了。”
“烏鴉嘴！”
薛世衍走後，小剛扭扭捏捏的對秋瑜說：“大姐頭，你之前可沒說變裝是穿女孩子的衣服……”
“但這是最完美的變裝，不是么？”
秋瑜叉着腰，似乎想起什麼，露出一絲笑容，“有誰能想到，兩個可愛女孩的外表下，其實是兩個男孩呢——”
這的確是最完美的變裝。
因為她就曾被這種變裝，“欺騙”了許多年。
而現在，她也要用這種變裝瞞天過海，去兌現對一個小女孩的承諾。
“不過首先，我們得先出去才行。”
她看着兩個孩子。
“你們，準備好了么？”
咕咚——
兩個“女孩”對視一眼，還有些不適應對方的形象。“她們”想到馬上就要以這種樣貌瞞過那些早已熟識的護士醫生們，呼吸醫院外面的“自由空氣”，不由齊聲聲咽了口唾沫。
局促、不安、緊張，但更多的是興奮與刺激。
“嗯！”
為了不與去洗碗的兩個家長迎面撞上，他們換了住院部的另一邊樓梯下去，秋瑜走在最前面，兩個孩子分別牽着她的左右手，小碎步跟着，一副膽怯怕生的模樣——實則是裙子與褲子的穿着體驗，讓他們不敢邁開大步。
下了樓梯，兩個孩子的手心都出汗了，捏得秋瑜手掌暖烘烘的。
走來走去的護士小姐們沒有在意他們三人，最多是對兩個“可愛的小女孩”多看一眼，那略帶好奇的目光完全沒有認出這倆人其實是樓上病房的兩個男孩。
“剛才小張姐姐看過來的時候，我差點兒以為被發現了！”
小剛舒了口氣，后怕不已。
李炳不屑地瞥了他一眼，才不會說之前一個認識自己的護士從身邊經過時，他心臟都快從嗓子眼蹦出來了呢。
秋瑜自信的安慰兩人：
“放心吧，絕對不會有人發現的！”
可她話音剛落，一個熟悉的聲音從旁邊傳來，讓秋瑜自信的表情瞬間凝固。
“小瑜？”
隨着聲音而來的，還有逐漸逼近的腳步聲。
“媽，媽媽……？”
秋瑜與兩個孩子，在即將走出住院部大樓的前一刻，被住院部護士長秋瑾發現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