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華燈初上
秋瑜終究還是知道了夏果與薛世衍鬧僵的原因。
起因是沈萌春不解為什麼在夏果這個障礙被排除后，秋瑜和薛世衍還是沒有更進一步。在與秋瑜的聊天試探中，她無意中暴露了這點，讓心思敏銳的秋瑜產生了懷疑。
在秋瑜的認知中，沈萌春性格內向又與夏果沒什麼交集，言語中卻彷彿知道很多。
以過往沈萌春表現出來的性格，她應該不會對這種事情感興趣才對。
於是在一番嚴肅的追問下，慌亂的沈萌春將一切都和盤托出——饒是面對不良學生的恐嚇也能從容偽裝思考退路的她，唯獨在秋瑜面前是個表裡如一的膽怯少女。她無法面對面對秋瑜使用謊言，在對方審視的目光中，善於偽裝自己的這個少女瞬間丟盔棄甲。
沈萌春從沒想過會面對如今這個局面，心中一團亂麻，連聲音都磕磕巴巴的。她一邊小聲說著，一邊偷偷抬起頭，看見秋瑜面沉如水的表情，害怕到幾乎快要哭出來。
她不想讓秋瑜認識到真正的自己，那個醜陋又充滿謊言的自己。
眼淚一時啪嗒啪嗒掉了下來。
秋瑜用紙巾給她擦了擦。
“……謝，謝謝，”沈萌春吸了吸鼻子，又小心翼翼看了眼秋瑜，“我……我，只是想要讓秋瑜同學開心。”
“所以你就擅自自作主張？”
“……對不起。”
“你該道歉的對象，不是我吧。”
看着沈萌春淚眼婆娑的可憐樣，秋瑜面無表情地說，“我的事，不需要你來管。”
她對沈萌春居然有這麼陰險的城府而感到吃驚，同時也被對方的行動力給震撼到了。在對方的講述中，秋瑜完全聯想不到那個背後操作一切的竟然是眼前這個靦腆嬌小的少女，在巨大的反差下，她甚至感到一絲絲的恐懼。
但她最終還是壓下了自己的情緒，回想起最近薛世衍臉上時不時閃過的寂寞和迷茫。
【原來，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嗎……】
雖然這件事秋瑜並不知情，得知真相后更是反感厭惡，但沈萌春是為了她才做出這些事的，要讓秋瑜心安理得將自己撇清，她做不到。
她討厭別人干涉自己的生活。
更遑論這還傷害到了別人。
即便對方不是薛世衍，冷傲的秋瑜也不屑於用這種手段來獲得所謂的“勝利”。
“事已至此，我不想多說什麼。今天你先回去吧，好好想一想你的所作所為，然後……去向他們兩個道歉。”
沈萌春抹着眼淚走了，空蕩蕩的房間里，秋瑜疲憊地倒在床上，用胳膊蓋住了臉。
她的內心很亂。
更多的是虧欠和自責。
她的確喜歡薛世衍，但並不喜歡用這種方式。
她的確不喜歡夏果，但對方因為自己而受傷，這讓秋瑜心中對對方的敵意一時不知該如何安置。
沈萌春自作聰明的行為，反倒讓秋瑜無所適從。
“如果，我能更勇敢……”
為了讓她走出過去的陰影，薛世衍付出了很多。
為了讓她開心，沈萌春做出了幾乎無法挽回的事。
似乎只要與她有關，所有人都會遭遇不幸。薛世衍是這樣，夏果是這樣，還有媽媽……
她無法帶給周圍的人快樂嗎？
仔細想想，確實如此。
囚禁於自身的夢魘里顧影自憐，彷彿全世界都辜負了自己。然而事實不是這樣的，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很多人都向她釋出了善意，她只是走不出自己的內心，害怕曝露在陽光下，害怕被他人的目光直視。
如果不是這樣，如果她可以更勇敢一些，就像那個彷彿永遠被陽光眷顧的女生一樣，或許——一切都會不一樣吧。
秋瑜對夏果的排斥不僅僅是因為薛世衍。
打從兩人第一次見面，秋瑜就知道，對方是個自己完全相反的另一世界的人。
那個人陽光、開朗。彷彿無論遇到什麼困難都不會害怕和逃避，永遠維持着自信和從容，彷彿馳騁疆場的常勝女武神，美麗又耀眼。
秋瑜羨慕夏果，又十分的嫉妒夏果。
那是她永遠不可能成為的人。
窗外的天色漸暗，側躺在床上的秋瑜回過神，才驚覺時間不知不覺過去了幾個小時。她下床拉開燈，再過一會兒媽媽就應該下班回來了，走到陽台邊的秋瑜凝視着夜色中遠處的燈光，遲疑了許久才掏出了自己的手機。
通訊錄停在了“夏果”那欄，大拇指徘徊在屏幕上方，遲遲沒有按下去。
她本來沒有夏果的手機號，是最初夏果來醫院探病時主動拿過她手機錄入進去的，還笑着說如果醫院太無聊想找人聊天的話，可以隨時打過去——雖然到目前為止，秋瑜從未打過這個電話。
【她應該是只把我當做薛世衍的妹妹吧。】
秋瑜心想，同時對當時夏果自來熟的行為頗有微詞，又稍微有些羨慕。
換做是她，根本做不到這樣主動的事。
思忖片刻，秋瑜還是鼓起勇氣將手指按了下去，但沒想到才響了一下，對面就接通了。
她一時有些不知所措，連準備好的問候語都卡殼了。
好在夏果並沒有察覺到這邊的窘迫，聲音略顯匆忙：“是秋瑜嗎？不好意思我這邊有點……”
“啊……那個，沒事，如果你現在不方便的話……”
秋瑜僵硬地將手機舉在耳邊，心裡打起了退堂鼓，但夏果的聲音很快又響起：“你先等一下，等我出去……媽！你把我浴巾放哪裡了？”
手機里，秋瑜聽到了夏果和另一個人的說話聲。
聽着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她腦子裡不由浮現出夏果一邊把手機夾在脖子上一邊手忙腳亂裹上浴巾的樣子，剛才的緊張一下子消退大半。
甚至低聲笑了一下。
她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夏果，無所不能的女武神形象一下子變成了凡人。
“咳咳，讓你看笑話了。”雖然秋瑜已經笑得很輕了，但依舊被夏果給聽到。
“沒，沒什麼，我才是。在你洗澡的時候打過去……”
“剛才我在刷微博呢。”
難怪一下子就接通了——
秋瑜腦海中又浮現出夏果泡在浴缸里，優哉游哉刷微博的畫面。
稍微有些不正經，但意外的平易近人。
秋瑜此刻才意識到，過去自己對夏果的刻板印象或許並不那麼正確，那個宛如“女武神”般光彩奪目的完美女生，實際上也只是個普通的女生而已。
會刷微博，會在洗澡的時候搞些小動作，偶爾也會粗枝大葉，讓媽媽幫忙拿浴巾。
夏果或許不會知道，就在剛才那短短的時間裡，秋瑜就對自己的看法產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這一部分是因為秋瑜過去從未認真關注過夏果，而另一方面則是因為對夏果隱隱的愧疚，讓她摘下了過去的有色眼鏡。
“這周末有時間嗎？我想……”
深吸一口氣，秋瑜開門見山地說。
月光輕柔地落在她發梢上，照亮了她的眸子，兩個女生通過一部手機，聊了許久。這是秋瑜打過的最長的一通電話，過去她從未想過自己可以以電話的方式和一個人聊這麼久。
但通話結束后，她才發現上面顯示的時間不過6分多鐘。
儘管這也是記憶中最長的記錄，卻比她想象中短暫了許多。
“好像聊了一個世紀一樣……”
秋瑜喃喃自語，直到這時緊張的心情才徹底放鬆下來。
她捏着手機，站在陽台上望着遠處的夜色。
朦朧中，都市的燈光比之前更加耀眼了。
四、小孩脾氣
和夏果通完電話，秋瑜轉頭又打給了薛世衍，說是找他商量給醫院的兩個孩子一個驚喜。
幾天過後，時間來到平安夜前夕。
這天下午，秋瑜去了住院部，見到了兩個孩子。自從小柔走後，這兩個孩子再也沒有來單位宿舍玩，再次相見，他們兩人明顯消沉了許多，像是霜打的茄子，即使見到秋瑜也沒精打採的。
病房裡的護士顯然認識秋瑜，知道她是秋主任的女兒，還是這兩個小男孩的“朋友”，於是打完針便對秋瑜笑了笑，經過她身邊時，還輕聲說：“你來正好，開導開導他們，他倆這幾天可傷心了。”
等護士小姐離開病房，秋瑜搬了張椅子在李炳的床邊坐下，看着他們笑着說：
“有進步，都不哭了欸。”
“哼，區區打針，有什麼可怕的！”小剛逞強了一句，又瞥了眼低頭不語的李炳，小小的腰板挺得更直了。
李炳沒有在意小剛的小動作。他抬起頭，看着秋瑜，好幾次欲言又止，但最終還是問出了心中藏了很久的問題：
“秋姐姐……小柔出院的事，你是知道的吧？”
聽到這句話，小剛臉色頓時一變，也看向了秋瑜。
李炳繼續說：
“那天你和薛哥哥送我們回住院部的時候，我在樓上看見小柔在和你說話……第二天，小柔就走了。”
“嗯，那時我才知道。”
“……騙子，”李炳握緊了拳頭，頭低低垂到胸口，壓抑着哽咽的嗓子喃喃自語，“為什麼……不告訴我們……”
秋瑜遲疑了一下，將手放在他頭上，卻被一把拍開。
“你們都是騙子。”
“小柔是因為……”
秋瑜剛想說什麼，李炳卻激動的大喊：“我不聽！你們所有人都騙我！爸爸媽媽，護士和醫生，還有你和小柔……把我們當笨蛋！”
他肩膀劇烈地顫抖，頭垂下，掩飾自己的眼淚。
小剛被他陡然拔高的大吼嚇了一跳，回過神來，看着低頭顫抖的李炳，又回想起自己送別小柔時的心情，頓時也悲從中來，眼淚吧嗒吧嗒往外淌。
相比起克制的李炳，小剛就直白的多了，聲音哇哇的，彷彿被拉響的警報。
面對情緒失控的兩個孩子，秋瑜突然發現自己並沒有這方面的經驗。過去都是別人遷就自己，安慰自己，現在角色轉換，她卻不懂如何讓兩個孩子停止哭泣。
在來這裡之前，她就在心中預演了幾遍可能出現的情況，卻沒想到他們會哭的這麼突然。
在秋瑜的印象中，李炳冷靜沉穩，小剛開朗外向，雖說小柔的事肯定對他們打擊很大，就像最初她出院時一樣。不過再怎麼說兩人都不是那種脆弱的性格，再加上小孩子心性，說不定很快就會被新的有趣的事物轉移了注意力。
所以在第一時間秋瑜沒有來安慰他們，想給他們冷靜平復心情的時間，然而如今看來情況似乎超出了自己的預料。
小剛洪亮的哭聲引來了路過的護士，在責怪的瞪了眼秋瑜后，護士小姐一邊忙着哄孩子一邊讓秋瑜先出去。
在門外站了許久，直到哭聲漸止，那個護士才出來。
“你是……”這個護士並不認識秋瑜。
“我……算是他們的姐姐吧。”
秋瑜還是不擅長和陌生人說話，向下拉了拉自己的帽檐。
護士又瞪了她一眼：“什麼叫‘算是’？是就是，不是就不是。等會兒……你是女的？”
話音剛落，她猛地意識到自己這句話有些不禮貌，便咳嗽着露出歉意的表情，隨後忍不住打量了眼前這個一身男裝的少女：
“我就說嘛，哪有這麼秀氣的男孩子。”
很顯然，這個護士屬於心直口快的類型。
秋瑜心中卻想着還真有，就是薛世衍，不過你沒見過罷了。
“不過，你到底和房間里那兩個孩子是什麼關係？他們是兩個家庭的，你卻說是他們姐姐？”
就在這個護士開始懷疑秋瑜身份時，之前給兩個孩子打針的那個護士也正巧走過。她見同事咄咄逼人地盯着秋瑜，而秋瑜一副尷尬又緊張的模樣站在病房門口，頓時好奇發生了什麼。
了解了情況后，她樂不可支地向同事介紹了秋瑜，這才打消了對方想要報警的念頭。
“不過你怎麼把他們弄哭了呀？”打針的護士眨巴眨巴眼睛。
她心想，秋瑜和那倆孩子關係不是挺要好的么？她還指望秋瑜能讓小剛和李炳走出陰霾呢，結果轉眼間就把人給弄哭了？
【你到底行不行呀？】
注意到了打針護士赤裸裸的眼神，秋瑜心中很不是滋味。
——我又不是薛世衍，我哪裡知道！
小小彆扭了一下，秋瑜再次走進了病房。打針護士舉着拳頭在她身後加油打氣，輕輕喊了聲“Fighting！”，被另一個護士甩了個白眼：“燕子，這是醫院，你是護士，能不能正經點兒？”
“我哪不正經了？”
“你哪兒正經過？”
“不是我說，你這樣是會未老先衰的……”
回到病房，兩個孩子都故意別過頭不去看她。秋瑜嘆了口氣，心想自己果然是沒有安慰人的本領，於是開門見山地說：
“現在心情暢快了嗎？對於小柔的事，我的確沒有事先告訴你們，但我也是前一天才知道的。而且小柔之所以沒告訴你們，也有她的考慮，你們兩個是男子漢，能不能別哭哭啼啼的？”
“我才沒哭。”李炳低聲抗議，頭依舊沒有轉向秋瑜。
小剛一聽不樂意了，李炳否認的話，豈不是說剛才只有他哭鼻子了嗎？
“你明明就有哭！眼睛都紅了！”
“你……！”被小剛拆台的李炳黑了臉，“你閉嘴！我不想和你說話！”
“大姐頭你看！他這是什麼態度！”
嗯？好像哪裡不對勁——
心思敏銳的秋瑜立即察覺到一絲違和感。她先是看向向自己“告狀”的小剛，然後又盯着臉色陰晴不定的李炳，幾秒過後，彷彿明悟了什麼：
“你們兩個混小子……跟我演戲呢？”
最藏不住心思的小剛頓時僵住了，高高舉起用來告狀的胳膊無處安放，臉上的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李炳嘖了一聲，若不是秋瑜就站在他旁邊，幾乎聽不到。
真相已經很明了了。
正如秋瑜所猜測的那樣，剛才那一幕是兩個小鬼頭早就策劃好的——至少一部分是。
小柔出院后，兩個孩子的確很傷心、很難過。他們並不是不希望看到小柔出院，相反，小柔能康復出院，他們由衷感到高興。只不過道理是如此，情感上卻難以割捨，再加上兩人明明和小柔關係最好，卻是直到最後一刻才被告知這件事，心中更加不是滋味。
簡單來說，就是吃醋了。
吃的還是秋瑜的醋。
父母長輩這些倒還可以理解，醫生護士什麼的更不用說了。但同樣是朋友，秋瑜明明是後來才和小柔認識的，他們兩個更先認識小柔，為什麼最後卻是他們兩個最晚知道？
同樣是女孩子就可以為所欲為嗎！
氣抖冷，這個世界是怎麼了，男閨蜜什麼時候才能站起來！
咳咳……
總而言之，在住院過程中認識了小柔，又認識了秋瑜，這本該是雙倍的喜悅才對，然而當發現自己才是被隱瞞到最後一刻的人，兩個男孩子不樂意了。
更可氣的是，“搶走了”小柔的秋瑜居然沒有過來安慰他們兩個！自從那天過後，秋瑜居然什麼表示都沒有，把“受傷”的兩人仍在這裡不管不問！
是可忍，孰不可忍！
小孩子也是有脾氣的！別小看小孩子啊！
於是滿腔幽怨的兩個男孩達成共識，等秋瑜再來的時候，一定要讓她認識到自己的錯誤，從內心深處感到愧疚和歉意！
然而讓李炳萬萬沒想到的是，自己一開始只是裝裝樣子，理論上這時小剛應該跟着大聲斥責秋瑜才對，沒想到那笨蛋竟然真的哭了，還哭的那麼鬼哭狼嚎。
更鬱悶的是，在小剛的哭聲影響下，委屈了好幾天的李炳也忍不住真哭了……
“你們兩個，還挺有才的。”
想通一切的秋瑜嘴角抽搐，發現自己還真是“小瞧”了這兩個小鬼頭。
“不過，我今天可不是來安慰你們的……”
她輕聲說著。
露出張揚的笑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