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告白

兩人在發現鞋子的周圍找了很久,沒有找到薛世衍,倒是發現了他從斜坡爬上去踩出的腳印。

這些腳印很深,一邊有鞋底的紋路,一邊沒有。

“看來他上去了。”

任小蕊說。

她一邊在心裡感嘆這人命大,從這上面摔下來都沒死,一邊又疑惑不是男生么,怎麼會穿着女生的鞋?

左想右想想不通,最後只能歸結於城裡人的惡趣味。

她們從坡下上來,又沿着去九龍寨的山路找了一兩里,還是沒有發現薛世衍,也沒有再找到腳印。眼見就快要到九龍寨了,任小蕊提議說先回寨子里去問問,如果薛世衍沒在那裡的話,就讓她阿爺召集大家一起去找。

夏果的臉色從發現鞋子那一刻就很陰沉。

她寶貝似的把鞋子捧在懷裡,沒有作聲,也沒有反對。

遠遠的,一座深山裡的城寨出現在兩人的視野中,任小蕊加快腳步,想要到寨子里去確認情況,夏果默默地跟在她後面,忽然停下腳步。

“不對……”她出聲說。

“什麼不對?”

任小蕊回頭看她。

夏果皺着眉,抱着那隻鞋子,腦子急速轉動,回憶着這一路上的情況。

“不對……他沒有往這裡走。”

“你怎麼知道?”

“走,我們回到剛才那個斜坡那裡。”

“欸?”

任小蕊不明白夏果是什麼意思,但對方已經轉身往後走,她也只能滿頭霧水地跟着。

到了剛才找到鞋子的斜坡,夏果蹲下來看了看,又指向另一個方向說:

“世衍從這裡摔下去,又從那個地方爬上來,他當時一定很慌,再加上周圍的大霧,所以迷失了方向。”

說著,她又跑到薛世衍爬上來的地方看了看腳印。

“我們剛才以為他會回到正確的路上,但這是錯的,你熟悉這裡,他並不熟悉,所以……”

夏果抬起頭。

“他應該是往那個方向去了。”

任小蕊恍然大悟。

她熟悉這裡,即使周圍霧氣瀰漫也能找到正確的路,但那個人不是,從他上來的這個方位上只有一條往山上走的路。

“他上山了?”

“應該是,我們去找找吧。”

兩人換了個方向繼續找,但不同於去往九龍寨的山路,這個方向沒有真正的路,有的只是各種樹和山坡,再加上腳印被雨水沖刷掉了,要找一個人只能憑運氣。

走了一段,夏果又開始分析:

“世衍雖然笨,但不傻,他不會真的往山上走,應該是一邊找能走的路一邊往下,這樣就算找不到九龍寨,也能脫困。”

任小蕊點頭。

不過即便是這樣,下山的路千千萬,她們能碰到薛世衍的幾率也很小。

或許是老天也眷顧夏果吧,沒過多久,她就在地上發現了決定性的證據。

“這是?”任小蕊把腦袋湊過來,臉蛋濕漉漉的。

“瓜子殼。”

“瓜子殼?”

任小蕊瞪大了眼睛。

“你……你這朋友還真悠閑,這個時候了還有心情磕瓜子!”她越說越氣,一想到自己像個落湯雞似的找人,他卻在大雨中悠哉游哉地磕瓜子,一股憤懣之氣就壓不住了。

“但這樣一來,我們找他就容易多了。”

夏果繃著的臉終於鬆懈下來。

【世衍沒死。】

不止如此,甚至還有心情磕瓜子。

想到這裡,她既有怨氣,又心中快活,一時間五味雜陳,不知作何感想。

【那個大獃瓜!】

一絲笑容不知不覺爬上臉頰,疲倦與陰鬱一掃而空。

沿着地上的瓜子殼,她們走過了薛世衍曾走過的路,在前面帶路的任小蕊再次被激怒了,甩甩胳膊生氣地說:“你這朋友是怎麼回事啊!一會兒上山,一會兒下山,就不能走走人走的路嗎!”

夏果撲哧一笑。

即使一身狼狽也煥發著耀眼的活力。

任小蕊閉上了嘴,暗想“城裡人都腦子有問題”。

過了一會兒,她們爬上一處高坡,高坡下面有一座果園。

“咦,這不是柱子哥他們家的石榴園嗎?”

小姑娘趴在地上,黑溜溜的大眼睛看向果園。

夏果也看過去,尋找薛世衍的身影。

汪汪——!!!

果園那邊忽然響起一陣犬吠,一隻棕色的毛團從果園裡竄出來,手裡還捧着些紅彤彤的石榴。緊接着又有一個狼狽的“少女”跑出來,一邊跑還一邊大喊:

“你個死猴子!說好的帶我去九龍寨呢!這什麼鬼地方啊!”

毫無疑問,這正是薛世衍。

一隻體態彪壯的大狼狗追着一人一猴跑,兇惡的樣子連任小蕊都不由縮了縮脖子,夏果陡然站起身,也不顧身邊小姑娘驟然變色的臉,直愣愣地從坡上跑下去,沖向了薛世衍。

“咦,夏果?你怎麼……”

薛世衍看見了夏果,剛要說什麼就被身後的犬吠打斷,連忙揮手大喊,“別過來別過來!快跑!”

夏果沒理他,一把將這個衣衫襤褸的傢伙拉到自己身後,直面衝刺過來的大狼狗。

遠處的任小蕊驚呼一聲。

大狼狗猛地飛撲過來,黏着唾液的尖牙在夏果瞳孔中越來越近。

嘭!

在所有人都沒反應過來的瞬間,夏果扎了個馬步,拳頭一擰,炮彈似的狠狠打在狼狗的臉上。如果以十倍的速度慢放,甚至能看到狼狗驟然扭曲的臉,崩斷的牙齒,以及充血的眼白。

嗚咽一聲,大狼狗被夏果一拳擊倒在地,好半天才顫巍巍爬了起來。

“你可能不知道,去年夏天暑假的時候我去學了一點跆拳道。”

夏果回過頭,眨了眨眼睛。

【這只是‘學了一點’嗎……】

薛世衍傻乎乎地點頭,腦子都懵了。

剛才還凶相畢露的大狼狗畏懼地看了眼夏果,當碰觸到對方冰冷的眼神,渾身不禁一抖,夾着尾巴逃也似地跑了。

“遇到凶狗的時候不要跑,要比它更凶,知道嗎?”

夏果轉過身,像老師一樣循循善誘。

乖學生薛世衍瞟了眼她白嫩嫩的拳頭,咽了口唾沫。拚命點頭。

腦子裡不由自主將夏果拿來與嚴立文那個人形怪物相比。

因為是嬌滴滴的女孩子,夏果給他帶來的心靈震懾更大。

“你啊,總是讓人擔心,一刻不守着就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沒事,太好了。”

夏果念念叨叨地說著,忽然一把將懵懂的薛世衍摟在了懷裡。

“沒事,真的是……太好了。”

她壓抑着喉嚨里的哭腔,開心地說。

淅淅瀝瀝的雨水落在兩人的肩膀上,分不清雨水和淚水。

薛世衍一愣,隨即也抬起胳膊,抱住了夏果。

一隻手在她頭髮上輕輕撫摸着。

“這麼大雨還跑進來,會感冒的知不知道?”

“要你管!”

夏果吸了吸鼻子,沒好氣地說。

“撲哧……你說這話的語氣跟秋瑜似的。”

“怎麼,我不能撒嬌嗎?”

“呃……”

“撒嬌”這兩個字從強勢的夏果嘴裡蹦出來,讓薛世衍有些發愣。夏果從他脖子上抬起頭,定定地看着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裡閃爍着看不懂的情愫。

“我有件事要告訴你。”

“我們先找個地方避雨吧,你看你這一身淋的。”

“是很重要的事!”

“啊?哦……那你說。”薛世衍脫下外套,罩在夏果頭頂上。

夏果握住他的小臂。

“我喜歡你。”

“……啊?”

薛世衍手一抖,外套落下來蓋住了兩個人的頭。

昏暗的光線中,夏果的眼睛閃閃發亮,像是眼睛的反光,又像是盈盈的淚水:

“我愛你。”

“咳咳……”

面對突如其來的告白,薛世衍猝不及防,劇烈咳嗽起來。

“裝傻也沒用,”夏果抓緊了他的手腕,笑着說,“本姑娘就明明白白告訴你吧,我喜歡你,從很久以前就喜歡上你這個大獃瓜了。不是朋友對朋友的喜歡,也不是姐姐對弟弟的喜歡,而是戀人對戀人的喜歡。我喜歡你,喜歡你的笨,喜歡你傻瓜一樣一直陪在我身邊。”

不等薛世衍從震驚里回神,她又說:

“你是不解也好,討厭也好,我不是在開玩笑,不是以前那些逗你的惡作劇。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再失去你了,現在我只有一個問題——”

“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你呢?願意永遠陪在我身邊嗎?”

四、平安歸來

雨漸漸停了,烏雲散去,明媚的陽光從天上照射下來。

兩位少女相互擁抱着。

僵在那裡。

夏果濕漉漉的臉上透着紅霞,期待地看着薛世衍。

薛世衍與她對視,看着她凌亂的頭髮、髒兮兮貼着身體的衣服,微微出神。

是欣喜嗎?

還是為難?

從他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但顫抖的目光說明他並不平靜。

薛世衍回想起聖誕之夜那個吻。

一切早有跡象。

他明明知道的,從那一刻開始,兩人的關係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

我……

喜歡夏果嗎?

這個女孩陪着他一起長大,是他的“果果姐”,替他遮風擋雨、陪他做遊戲。遇到傷心的事,可以找她傾訴;遇到困擾的事,可以找她解惑;遇到開心的事,可以與她分享。

這是喜歡嗎?

一旦從青梅竹馬、傾訴對象轉變成戀人,他們……還將會是他們嗎?

太多太多的問題一時湧入腦海,想過的、沒想過的問題讓他心亂如麻。薛世衍盯着夏果,見到這個女孩臉上的表情從期待欣喜慢慢變成失落、自嘲,心中不由一痛。

“我……”

他剛要說什麼,被夏果捂住了嘴。

“不要……”睫毛抖了抖,她努力擠出最燦爛的笑容,“你不用立即回答我,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不用……這麼快回答我的。”

薛世衍嘴上的手輕輕顫抖。

她在害怕。

夏果在害怕,害怕薛世衍顧及自己的感受,違背本意一口答應;也害怕……害怕被直接拒絕。

無論是哪一種,都不是現在的她想要的。

他們需要一些時間。

無論是夏果。

還是薛世衍。

這時,任小蕊這個小姑娘走了過來,一會兒指着夏果,一會兒又指着薛世衍,嘴巴長得老大,彷彿能塞進去一個雞蛋。

她揉了揉眼睛,蹙着眉,半晌后才猶猶豫豫地說:

“這、這……這就是城裡人說的那個、那個……百合?”

說這話的時候,她還顧慮着什麼,輕聲細語的。

夏果撲哧一笑。

摸了摸小姑娘濕透了的頭髮。

“什麼百合啊,他叫薛世衍,是個男生哦?”

“真的?”

“真的。”

“什麼嘛,原來是男生啊……”

任小蕊鬆了口氣。

下一秒回味過來,眼睛立刻瞪得更大了,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名為“薛世衍”的少女,結結巴巴地大喊:

“才、才不對啦!男男男——男生怎麼可能穿着這樣!變態吧,這絕對是變態吧!”

“這叫男扮女裝,你看,他比女生還漂亮對吧?”

像是為了緩解尷尬,夏果開始逗這個山裡的小姑娘。

任小蕊通紅着臉,張牙舞爪:

“漂亮也不行!男生怎怎怎怎——怎麼可以穿成這樣!傷風敗俗!傷風敗俗!”

“為什麼不行?人類一開始還是裸體呢,男裝女裝又有什麼區別?”

“啊啊啊啊!我不要聽!你們、你們城裡人太可怕了!”

在任小蕊看來,夏果此時的聲音就猶如惡魔的低語,再聽下去自己的靈魂也會跟着墮落的。

她跳開幾步,捂着耳朵遠遠看着薛世衍兩人,那眼神充滿了驚惶和警惕。

城裡人太危險了!

在這一刻,這個小姑娘在自己心中給“城裡人”貼上了“變態”的標籤。

夏果笑得直不起腰。

薛世衍無奈地搖了搖頭,又有些糾結地看着夏果。

之前一直陪着他的那隻猴子早就跑得沒影了。

回程的時候薛世衍提到了這個,還吹噓自己多麼多麼有親和力,結果任小蕊毫不留情地懟了他一句:

“白痴,那猴子哪是給你帶路啊?它是想讓你引開柱子哥家的那隻狼狗,自己去偷石榴呢。被耍了還不知道,真是比猴子還蠢!”

薛世衍一臉窘迫,惹得夏果哈哈大笑。

回到鎮上,他們原本想先給秋瑜她們報平安,可兩人的手機都被雨水淋壞了,於是就先到玩具店給任小蕊買事先說好的洋娃娃。

還好錢包里的鈔票沒事。

“老闆,這三個洋娃娃先寄存在這裡,我過幾天來拿!”任小蕊還記得自己姐姐呢,很有心機地說。

“你挺聰明的嘛。”

“那是!”

面對夏果的稱讚,任小蕊得意地叉腰。

與固執刻板的姐姐長時間作鬥爭,她早就身經百戰了。

之後回到酒店,房間里多了不少人。

秋瑜李秋妤自不必說,薛丙和小姑娘的姐姐也在這裡,除此之外,還有一位與派出所保持聯絡的警察,以及最意想不到、又在情理之中的……

“果果姐!”

剛看清房間里擠滿的人,一個小不點就衝過來抱住了夏果的大腿。

正是薛寶兒這丫頭。

“還有我呢?”薛世衍指了指自己。

寶兒瞅了瞅他,看了好久才別開頭:“世衍哥哥不乖,小姑說了,不理你!”

兩人終於平安回來,薛丙高興地大喊一聲,剛要起身被二叔一個眼神瞪了回去,繼續乖乖跪在地上;女人們眼眶通紅,低聲抽泣着,又把兩人拉過去仔細瞧,紛紛心疼薛世衍身上的傷。

“哭哭哭!心疼什麼?有什麼好心疼的!”

平日里最平和的二叔發怒了,一下子蓋住了所有的聲音,“這一個個小崽子長本事了,翅膀都硬了!不吃點教訓連自己是誰都認不清了是不是!”

他怒氣沖沖地撥開女人們,一巴掌拍在了薛世衍臉上:

“救弟弟!救弟弟!很了不起是不是!很得意嗎?你……你……”

說著說著,這個壯實的糙漢子紅着眼睛,哽咽起來。

“你要是出了什麼事……二叔我、我……我也不活了!”

“二叔……”

薛世衍捂着臉,也喉嚨發酸,眼淚巴拉巴拉掉下來。

薛貴仁抹了把眼淚,按着薛世衍的肩膀走到警察面前,讓他跪下:“快跟警察叔叔道歉!人家派出所為了你和你弟兩個小混蛋出動了多少人知不知道!有假期的都急急忙忙趕來了,還不快說‘謝謝警察叔叔’!”

“別別別,別這樣大哥。”

這個警察不是之前的小李,姓吳。他見到這陣仗連忙說,“孩子剛回來,該教育是得教育,但下跪就不必了,我看她們也知道錯了,而且這……這淋了一身雨,先讓這三個小姑娘去洗個澡,免得感冒了。”

“唉……”

薛貴仁嘆了口氣,又讓薛世衍向吳警官道謝。道完謝,這個老實巴交的中年男人忽然覺得哪裡不對味,困惑地說:

“不對啊,警官同志。哪裡來的三個小姑娘?”

“這不就是三個嗎?”吳警官指了指薛世衍、夏果和任小蕊,還有些責怪地說,“先前找人你們也不說清楚,我還琢磨着怎麼跑進山裡的是一個男孩和兩個女孩,回來時卻是三個女孩呢。”

“不是不是……警官同志這我就要說說你了,我這侄兒分明是男孩啊?”

“大哥,我當警察這麼多年,難道連男孩女孩還分不清嗎?”

吳警官按着薛世衍的肩膀,讓他正面對着薛貴仁,“您悄悄,這打扮、這樣貌,能是男孩?”

屋子裡女人們的表情開始不對了。

而薛世衍和幾個知情的女孩子更是早早變了臉色。

薛貴仁哼了一聲,瞟了薛世衍一眼,剛要說什麼,忽然閉上了嘴。

黝黑的臉龐有朝着更黑的趨勢發展。

之前由於心情激動,再加上剛從山裡出來的三人都渾身髒兮兮的,活像小乞丐,所以薛家人一時沒覺得有什麼問題。

然而在吳警官的提醒下,他們猛地反應過來——

這薛世衍……

怎麼頭髮這麼長?

怎麼下面的“褲子”這麼瘦?

怎麼腰上還披着一張“虎皮”?

“這……是裙子吧?”二叔的老婆悄悄說。

“嗯,還是牛仔裙。”

薛靜宜面無表情,眼皮一直在跳。

秋瑾捂着嘴,臉色掛着驚訝與困惑,不自覺看向自己的女兒。

秋瑜咳了一聲,想要幫薛世衍掩飾什麼,可鐵證如山,她又能說什麼呢?

李秋妤屁股離開了沙發,準備隨時開溜。

薛丙盯着自己的表哥,喃喃自語:“哎喲媽呀,我就說哥咋突然變得賊好看,像灰姑娘一樣……”

“薛!世!衍!”

房間里忽然響起一陣驚雷般的咆哮。

薛世衍腿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地上。

“二叔……我、我能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