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遲到的人
從炒麵店出來，兩人的神色都有點不自然。
此時已臨近黃昏，陽光將海灘渲染成浪漫的金色。他倆並肩走在一起，如同兄弟，又如同兄妹，在濤濤海浪聲中沉默無言。
秋瑜看着海灘上的人，晚霞在她臉上鍍上一層朦朧的光暈。
【那只是事故而已……】
只是事故。
他們去玩了快艇，之前因為害怕被水淋濕秋瑜沒有參加，這次補償了回來，感覺還不錯。玩了快艇之後，有人邀請他們玩沙灘排球，對方是一群年輕大學生，有男有女，秋瑜就加入到了女生的陣營。
累出一身汗，這些熱情的大學生又請倆人喝了飲料，通過簡單的交流得知對方大多是本地人。
“你這個小兄弟真靦腆，和女孩子一樣！”
被提及的秋瑜沒有說什麼，只是默默瞥了眼薛世衍，又低頭捧着飲料抿着。
和大學生們道別，薛世衍見時間不早了便提議回去，但秋瑜搖頭，說明天就要走了，想再待會兒。
“能再陪陪我嗎？”
面對妹妹的請求，薛世衍自然無法拒絕。
因為吃完了超大份的海鮮炒麵，兩人現在肚子飽飽的，一點兒也沒有去吃晚飯的打算。在沙灘上待了會兒，秋瑜對孩子們玩的堆沙子產生了興趣，央求薛世衍和自己一起玩。
“我小時候見別的孩子玩過這種。”
秋瑜說的是玩泥巴。
她很小就沒有父親，全靠媽媽拉扯大，那時候別的小孩都說她是有娘生沒爹教的壞孩子，不和她玩，讓她羨慕又難過。
後來發生了那種事，秋瑜開始排斥他人，直到與薛世衍相遇，才終於體會到與同輩相處的溫暖。
她想要體驗更多的事，那些自己沒有嘗試過的事，如果是薛世衍的話，她相信自己能夠更加自然來面對。
兩人找了處冷清的地方，動手擺弄地上的沙子。秋瑜玩的很認真，不像是在玩，更像是在化學實驗室里做實驗，不過這種專註的神情也格外像是個真正的小孩，彷彿相信自己捏的不是泥沙，而是可以住人的房子。
很快她白凈的臉蛋變成了小花貓，本人卻渾然不覺，還欣喜於自己捏的作品。
“再捏兩個泥人吧？”
話剛說完一個浪花打過來，兩人親手捏的“城堡”瞬間化為烏有。
秋瑜張了張嘴，似意外又似疑惑，眨眨眼睛嘴巴一抿，高昂的興緻一下子落寞了。
這也是很正常的事。
縱使堆的再好，沙子終究是沙子而不是混凝土，又怎麼可能抵得過海浪的侵襲呢？
“我們再做一個吧？”薛世衍說。
秋瑜輕輕搖頭，起身往沙灘外走了幾步，又陡然停下來，想了想，乾脆一屁股坐到沙子上，凝視着夕陽下的海浪。
薛世衍在她邊上坐下，怕了拍手上的沙子：
“你要是喜歡玩這個，下次咱們在晚上買一些橡皮泥吧，那個不容易塌掉。”
他又怎能明白秋瑜的心情呢？
薛世衍在乎的是如何能讓妹妹開心，而身為妹妹的秋瑜在乎的從來不是玩樂本身。
遊戲只是載體，重要的是和誰一起。
“能把膝蓋借我一下嗎？”秋瑜忽然轉過頭來，期盼地望着薛世衍。
這雙眼睛裡藏了太多東西，除了自己之外沒人明白。
薛世衍坐在沙灘上，將兩腿伸長，秋瑜便倒下來安靜地枕在他的大腿上，眼睛望向起伏不定的海面。
她在想心事，不足為外人道的心事。
【就這樣吧……】
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內心，但這太晚了。
夏果的面容在眼前一閃而過。
如果……
如果和薛世衍成為青梅竹馬的不是夏果，而是自己，現在會是怎樣的情況呢？
現實沒有如果。
她不可能奢求母親能未卜先知把家搬到和薛世衍同個小區，又在最好的時間點與薛世衍相遇。
更何況那種情況未必就比現在更好。
如果兩人一開始就相識，還會有之後的“天使姐姐”么？媽媽可能也不會和薛叔叔相愛，沒有了這些鋪墊，恐怕她和薛世衍最多只能算是“童年玩伴”吧。
至少，秋瑜不可能對薛世衍產生如今的依賴和信任。
想到夏果，對方給她一種難以面對的壓力。
這種壓力不是來自於強迫或威脅，而是近乎無可挑剔的人格魅力。夏果青春自信，彷彿完美的女主角一般，不像她這樣自私，只想自己得到好處。
從那晚之後，秋瑜就沒有討厭夏果的想法了，有的只是愧疚和自慚形穢。
對方能夠為了自己這個沒什麼關係的妹妹而隱忍喜歡的感情，換作自己的話，能做到嗎？
秋瑜喜歡薛世衍。
直到此刻才真正明白。
但若這種喜歡是建立在夏果的犧牲上的，是否太過於自私？
夏果體諒自己，關照自己，如果這時候自己還想着要和薛世衍在一起，甚至於想他表白心意的話——那就太不堪了吧？
秋瑜向來不喜歡自己陰暗的性格，厭惡自己的懦弱，但此時此刻，這種感情不是懦弱。
她已經想開了，縱使男性恐懼症依舊存在，即便和薛世衍手牽手內心仍不時會噁心一下，她還是喜歡薛世衍。喜歡他的寬容，他的實誠，喜歡他無時無刻不在顧慮自己，照顧自己。
更迷戀他給自己的安全感。
若可以的話，秋瑜真的很想大聲把內心的情愫宣揚出來，告訴薛世衍，當他還是“天使姐姐”的時候自己就喜歡上他了。
可她不能。
不能肆意發泄自己的情緒，讓那兩人為難。
【所以……即便只是現在也好。】
以情侶而非兄妹的身份，和薛世衍渡過一段浪漫的時光。
哪怕對方並不知道。
哪怕只是這短短的一瞬。
秋瑜安詳地枕在薛世衍的大腿上，閉上了眼睛，睫毛微微抖動，彷彿能感覺到對方皮膚下脈動的血液。
漸漸的，夜晚降臨了。
熱鬧的沙灘冷清下來，周圍只剩下薛世衍和秋瑜。
“你醒了？”
“……你一直坐着？”
秋瑜迷迷糊糊睡了一覺，見天色都暗下來了，對薛世衍感到很抱歉。
顯然，在她睡着的這段時間對方動都沒動過。
“你怎麼不叫醒我？”
“我見你睡的很香，就沒叫你。”
薛世衍維持一個動作太久身子有點僵硬，站起來的時候歪歪扭扭的，好在有秋瑜的攙扶才沒有狼狽的摔倒地上。
“要不找個地方坐會兒？”
“沒事，我活動活動。”
活動了一下身子，被秋瑜枕過的大腿麻痹感漸漸消散了。兩人往沙灘外面走，這時薛世衍注意到秋瑜后腰一片衣角掀起來了，露出裡面深紅色的布料，頓時訝異。
“咦，你衣服……”
被發現的秋瑜略顯慌張，趕緊把睡亂的衣服整理了一下。
“那是泳裝吧？”
“呃——”
事實上那的確是泳裝，而且還是李秋妤的泳裝。
在邀請薛世衍之前，秋瑜無意中看到被李秋妤扔到床上的泳衣，鬼使神差就穿到了身上，還就這樣出門了。
她潛意識裡或許也想和薛世衍下水游泳吧，只是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卻不想還是因為意外被發現了。
八、朦朧
夜靜人疏，秋瑜赤腳走入了海水中。
薛世衍牽着她的手，褲腿卷到了膝蓋處，一步一步往較深的地方走。夜晚的海邊有稍許涼意，水溫卻相對暖和的多，秋瑜被哥哥牽着，略顯遲疑的小步慢走，彷彿怕驚擾到這海水，格外謹慎。
“冷不冷？”
薛世衍問。
秋瑜搖頭，除開剛下水時的冰涼，現在腳踝的肌膚已經適應了海水的溫度。她抬起眼，看着薛世衍，緊抿的嘴唇勾起淡淡的幅度，臉若桃紅。
“你不脫衣服嗎？”
“呃……我沒帶泳褲啊。”
男生游泳其實沒太大講究，未必一定要什麼泳褲。不過對面終究是個女生，還是自己妹妹，穿個內褲下水未免不雅。
但秋瑜沒想這麼多。
既然拋下羞恥心下了水，她就想完成心愿和薛世衍一起在這漂亮的海灘里游泳——前幾天她見到薛世衍和李秋妤一起玩的場景就很羨慕了，只是礙於羞澀的內心，沒有表達出來。
“可是這麼淺的地方不能游泳吧？”她說，“再走下去的話，你的褲子就要打濕了。”
此時的水深已經沒過了兩人的小腿，薛世衍捲起的褲腿也有一點點被水浸濕。正如秋瑜說的那樣，若是不脫衣服就只能讓褲子濕了。
“這裡又沒人……”
秋瑜低下了頭，“再說了，你……你不是我哥哥嗎？哥哥和妹妹不需要這麼多顧慮吧？”
她是希望能和薛世衍一起游泳的，至少不能比李秋妤差，因此忍着害羞說。
薛世衍看了看周圍，這裡除了他們之外就沒有其他人了。
要脫衣服嗎？
只穿內褲和妹妹坦誠相見對他而言有些羞恥，但不脫的話就只能讓全身濕透，他們的酒店在城裡，過會兒還得穿着濕漉漉的衣服回去……
權衡了一下利弊，薛世衍還是選擇了脫衣服。
反正內褲和泳褲看上去也沒多大差別吧？藉著游泳這個背景，似乎也沒有那麼大的問題了。
三兩下脫掉身上的裝備，薛世衍將其揉成一團用力扔到海灘上。
光潔的上半身在月光下顯得瑩瑩如華。
薛世衍不是那種壯碩的男生，穿上衣服挺瘦弱的，但脫下衣服后反而能看見精鍊的肌肉，小腹也隱隱約約能見四塊腹肌——這是夏果和嚴立文長期“訓練”下的結果。
秋瑜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的身體，覺得很好看，又陡然覺得犯噁心。
她強壓下心中的排斥，默默牽着對方的手，繼續往更深的地方走。
前幾天薛世衍教過李秋妤游泳，還被她耍了一頓，但秋瑜是真的一點不會游泳，唯一一次下水還是之前在學校泳池裡，因此顯得略微緊張。
他沒打算帶秋瑜到太深的地方，當水位大約到了兩人胸口的位置就停了下來，讓秋瑜先適應一下。
清澈的海水沒過胸脯，秋瑜感覺到了水壓的存在，胸口悶悶的。
但更多是直面薛世衍的緊張。
她的身材自然比不過李秋妤，因此對方的泳衣穿在身上也多少有點兒不合適。好在泳衣的材質和普通衣服不同，有較好的伸展性，她只是覺得胸口的部位鬆鬆的，有海水從邊緣漏進去，此外倒沒有太大問題。
——這還是多虧了李秋妤這件泳衣是系在脖子上的，不容易掉下來。
“我牽着你，你試着蹬腿。”
先前曾對李秋妤說的話又說了一遍，不過這次的對象是秋瑜。
秋瑜不會游泳，但也見過別人游泳的樣子，她沉住氣，往下蹲了蹲，腳掌一抬輕輕浮了起來。有薛世衍拉着，她倒是不擔心自己會沉下去，只是對於如何蹬腿還是不太熟練。
這畢竟是個陌生的領域，薛世衍也沒指望秋瑜一時半刻能學會，今晚就權當玩耍和練習了，或許以後有時間可以再教她游泳。
兩人從這一頭“游”到那一頭，秋瑜的手全程抓着薛世衍，游的似模像樣，自信心也悄然建立了起來。
遊了一圈，薛世衍又讓秋瑜自己浮起來，而他則拖着對方的小腹。
“我現在不拉你的手，你練習一下手臂的動作，注意和腿部協調。”
李秋妤的泳衣前面是連體式，隔着一層薄薄的布料，薛世衍的手按在了秋瑜的腹部，讓她臉紅耳赤。
小腹不自覺加深了呼吸的肌膚，因此對於那雙手的感知愈發深刻，她提醒自己一心不可二用，難得薛世衍教她游泳，不要把注意力放到肚子上。
可即便如此，心思還是一半放在了下面。
其實更難為情的是後背，這件泳衣的後背完全是裸露的，以她現在這個姿勢從後面看，彷彿上身什麼都沒穿，只有被“泳褲”包裹的小屁股。
秋瑜長時間宅在家裡，皮膚如白玉般，特別是擺動手臂時肩胛骨上下浮動，宛如展翅的蝴蝶，十分漂亮。
想到薛世衍現在肯定能看到自己裸露的後背，秋瑜不禁嗆了口海水，鹹鹹的。
劇烈咳嗽幾聲，薛世衍把她放下來問怎麼了，但秋瑜又能說什麼呢？只是拚命搖頭，慌亂的眼睛別向一邊。
在暖暖的海水裡泡了將近半個小時，夜色愈發深沉。
薛世衍見天色不早明天還要趕飛機回錦城，提議今晚就到此為止，秋瑜雖然不舍也只能聽從，就是剛還明亮璀璨的眸子此刻稍稍有點兒暗淡。
從明天開始……
從明天開始，她就不得不放棄心中過於逾越的念頭，真的要把薛世衍當做自己的哥哥了。
她不想讓薛世衍為難，也不願占夏果的便宜，如果這樣能最大程度不破壞現狀，那麼就這樣吧。
至少……
她還是能夠以妹妹的身份待在薛世衍身邊。
【嗯，已經足夠好了。】
她垂下眼帘，任由薛世衍拉着往海灘上走，水珠一縷縷從身上滑落下來，如同這短暫的快樂時光，很快就會蒸發到空氣中吧。
走到一半，心思恍惚的秋瑜忽然踩到水裡一塊小石子，身子晃了一下。
薛世衍趕緊穩住她，被驚嚇到的秋瑜下意識摟住對方的腰，兩人就這樣抱在了一起。
月色如水。
映在秋瑜刀削般的肩膀上。
她的臉埋在薛世衍胸口，鼻子聞到摻雜着海水的肌膚氣息。心臟不爭氣的撲通撲通跳，礙事的男性恐懼症在這一刻消失的無影無蹤，或許是因為反應不過來，又或許是因為只有今晚了。
抬起頭，明暗不定的眸子複雜地盯着眼前這個男生。
“沒事吧？”
薛世衍問。
秋瑜的小手緊緊抓住他，兩腿虛浮，彷彿一不小心自己就會落入這深淵般的大海深處，為此不得不更加用力，十指輕易地就陷入了薛世衍的皮膚中。
她的胳膊貼着對方的肌膚，小巧的胸口抵住了堅實的懷抱，甚至能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
“沒、沒事。”
搖搖頭，秋瑜訕訕的放開了手。
有一股衝動呼之欲出，但又被強行壓了下去。
薛世衍也有點兒不好意思，“嗯”了聲就繼續往海灘上走，秋瑜剛才的表情讓他聯想到了聖誕之夜的夏果，旋即又暗罵自己神經病，怎麼可以這樣想自己的妹妹。
他走了兩步，忽然感覺到秋瑜站在原地沒動，轉過身剛要問是不是剛才把腳崴了，一對冰冰涼涼的嘴唇一下子貼在了他臉頰上。
……
……
“謝……謝謝你今天來陪我，哥哥。”
咔擦——
而在兩人沒注意到的地方，李可傻愣愣地按下了相機的快門，喃喃自語：“好像……拍到了什麼很不得了的東西……”
這註定是個不尋常的夜晚。
很多事情從這一刻開始改變了。
只是與之相關的當事人還沒有自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