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

九条千秋翘着嘴角问道。

“你和那个叫惠的女生发展得怎么样了?”

“嗯?”

这个问题有点突然。我还在寻找着询问另一件事的时机。

“还好吧。”

“那天晚上你们不是住在一起吗?”

“去海边的时候?”

“是呀,都住在一起了,发生点什么……啊,不用说那么详细,我只是想方便向你的父亲汇报而已。”

“那天晚上我开的是有两张床的大房间,前一张,后一张,前后隔了大概有六米,而且想要的话惠可以锁门。”

“你女朋友锁门了吗?”

“没有。”

“你怎么知道的。”

啧。

“虽然已经是事后了,我觉得还是做好安全措施比较好,那是对女孩子的温柔——”

“不要就想当然地以为我做了啊……”

我抓了抓头发。

“我不是那么随便的人,而且童贞是还在的。”

“我就这么向你爸汇报了?说二勿载是个好不容易同女朋友同住在高端酒店也不会上下其手的立派绅士。”

“……九条姐姐喜欢就这样吧。”

我无奈地应答,而九条千秋笑着,似乎心满意足。她调整了下坐姿。

“话说你今天来找我是什么事?”

“没。”

我摆摆手。

“就是想问问,就是你把你前男友四宪余的灵感典当了的?”

我想知道在小说里面该用怎样的语句表示真正空洞的沉默?

省略号,就像“……”这样?

破折号,就像“——”这样?

是说一句“我们遭遇了漫长的沉默”,还是就像我现在在表演的这样不断按下回车键?

真正的沉默,空洞的沉默——那种你明知道不会有回答却还是自私地问着自己的问题后再遭遇的沉默,那种明知道不能给出答案的是自己还要把责任推卸到对方的沉默——连用“负罪感”去称呼都显得过于奢侈的彻底的虚无时间。

我摆着手。

手指有点麻。

“你是不是还在意你男朋友?”

可是坐在斜侧面的我还未回答。

后来灵感典当负责人把一块显示着详细分类表格的屏幕摆在了我面前。

“这就是我们的目前成果。”

“这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剧情大纲吗?”

“没错。”

他把手放在鼠标上拉出缩略,原先的表格变成树状图的其中一小块分支。然后点击某个地方,图像就变换成“世界观”或“人设”。如同把轻小说纪念碑网站的条目以立体形式去展示,而且比它那要更复杂——“条目”在这里都不是单独存在,而是以组合关系互相以线条连在一起。

负责人说道。

“现在已经把数据都编入了里面,而解析和重组,或者说更合理的解析和重组还需要一段时间——猴子操纵打字机的时间长了当然有可能写出古典戏剧,但他们终究不是戏剧家。”

“嗯……”

我稍微自己翻了翻已有的内容,虽然不排斥,而且是主要用了我的钱才做到这里,但要说满意实在是没有。我不知道为什么对这件事毫无热情。

“能带我看看灵感典当的现场吗?”

负责人似乎对我的这个要求没有准备,他临时打电话让最近的店面准备,而且是让另一个人陪同,自己去做了其他事情。我和他安排的陪同一路无话,坐车到了预定的店面——装潢比我想象的要干净的多,而且还分了不同风格的接待。我随便逛了一圈,然后到柜台这边。

“我要典当灵感。”

店员有些惊讶,确认了几次才为我准备了对应的房间。正好是店长上一次的接待结束,我便直接由他——八筒来接待。久违地第二次看到那头非主流的金发,还有那有些凶恶的眼神,居然让我放松下来。

“你好。”

他微微点头,似乎没认出我来。

“没想到在外面那么有名的二勿载先生你会来到这里,还要典当自己的灵感——有什么有趣的想说出来给我听吗?”

八筒把一张表格移到我的面前,示意我用它来梳理自己的企划,但我只把它推到一边。

“随便说说就好,实际上我也不知道我打算典当什么。”

“你家很有钱吧?”

茶水上台,八筒看起来已经十分习惯这份工作。

“是,说有钱的话,确实比大部分都有钱。”

“有钱人眼里的世界,是我这种打工仔体会不到的——当然是字面意思——包括很多轻小说作者也是,他们可能向往着有钱,然后又模仿着广告里的东西去做些什么,像个有钱人一样,但只是像而已。二勿载先生你觉得呢?”

“可能是这样吧。”

我乱花钱的次数很多,但那些都基本花在转瞬即逝的地方去了,可能是一时兴起,可能是一场祭典,第一次是独特的,第二次也是独特的。花去的钱事后再怎么重复也找不到当时的感觉,然后在日常生活的地方,我反而不喜欢追求奢侈品或者高科技产品,耐用就好。

“所以说有钱人就是和普通人不一样。”

“那你呢?”

我反过来询问。

“你觉得我和其他人有什么不一样?”

“比较帅?”

“是客套话吧。”

八筒笑着否认。

“虽然有开玩笑的成分,不过内容着实不假。”

“我不是很喜欢别人讨论我的颜值。”

“是有这种人。”

他思考了一下,回答道。

“我觉得的话,可能是气质吧。”

“气质?”

我的身体前倾。

“再具体一点。”

“我见过的有钱人比较少,不过有气质的人倒是比较幸运地见过很多,有些人像是看东西比较清楚,只要花很短的时间就能把握住别人看不清的状况,有些人对自己比较自信,这类人则是适合写作,很多奇奇怪怪的想法都是他们弄出来的。先生你的话——挺像轻幻文库网页介绍的那样。”

“轻文学的光?”

“是,不过要多些东西。”

这是我意想不到的评价。

“说回到灵感的话题来吧。”

他说道,我同意,但想了一会,没有即兴能拿出来的东西。

“你觉得恋爱题材怎么样?”

“恋爱和魔幻是被用烂了的东西。”

“我觉得它们都是一个东西。”

八筒摆了摆手,看他的表情,有在说“轻小说就是用烂了的东西”的调侃意味。

“军武科幻呢?”

“这个可以有。”

“那——在未来的地下城市,一群少年少女为了看见真正的天空而参加陆上开拓军。”

“嗯?那样的话看见天空不是很容易吗?”

“可以设定地面上很多怪物,然后靠近地面的很多层地下城市都已经陷落,这是个一步步收回的过程。”

“这个可以考虑一下。”

八筒自己拿纸笔记录完,抬起头,颇有兴趣地看我。

“还有吗?”

“后末日时代怎么样,可以写对末日前世界的追溯,也可以写文明的重建过程,或者干脆生存游戏?”

“生存游戏是需要驳回的,那个不必在后末日时代发生也可以。”

“赛博世界呢?”

“电子世界的冒险容易陷进异世界的回路中。”

“确实如此,要写些别的话可能又是《矩阵革命》那般——我们是不是已经陷进了轻小说的写作逻辑?”

八筒点头承认了现状。我有些不爽。

“稍微跳出来,问问自己想写些什么吧。”

八筒着人送上了口味数量丰富的水晶钵仔糕,我们同样是搭配着普洱茶去吃,八筒却是用了把钵仔糕泡进茶杯里的诡异吃法。中途没有多说什么话。我忽然想到自己以前是怎么写作的,捧着手机,想到想写的台词就先写上,基本都是训话式的东西,台词堆叠起来,我再试图把它们都串在一起、做出一个企划的初形——是先有了说理,然后才为了说理去讲一个故事。而刚刚和八筒讨论时是反了过来。

“为了一碟醋去包饺子”和“为了让饺子好吃去找醋”的区别。不过这个比喻有它的问题。

我想起了一个问题。

“八筒。”

“嗯?原来你知道我的名字?”

“你觉得,一个好结局怎么样?”

“什么好结局?”

八筒想当然地不解,我尽力挤出我应该问的。

“大概就是……失恋啊、死去啊——放弃了一切的那种。”

他挑了挑眉毛。

“我还是不懂。”

“果然是这样呢……”

我有些无奈,把话题转移到了其他地方。

“你觉得九条千秋是怎样的人?”

是天才、优秀的文论家、温柔的姐系角色,银发,身高和三围是——

“是哪个混账东西去量了这个!”

我怒不可遏,而那个无脸男在我面前单膝跪下。

“是你,我尊敬的陛下。”

我骂了句脏话。

“我问你,你觉得九条千秋是怎样的人?”

“嗯?”

八筒发出呆滞的声音,似乎想不到为什么我会忽然问出这个问题。

“你认识九条千秋?”

当然认识,我和她在一起大半年,是在酒吧门口互殴的交情,我是她的弟弟,她是我的——

“她是你的什么?”

惠的脸忽然出现,我快要昏厥。

“你听我解释。”

“她是你的什么?”

“我不是,我没有——”

“她是你的什么?”

我坐在九条千秋的房门外,而九条千秋早已消失不见。

“你是我的什么?”

手机屏幕,输入法,输入“SM”,选择栏会出现另一个词——“生命”——我按下和它毫无关系的词。

“你什么也不是,就像我一样。”

我没有问出这个问题,这是从八筒还在正常地吃着糕点得知的。

接下来要做的是“我转移话题道”。

“就在昨天,由千秋组保管的《轻小说写作理论总集》被一个混账东西偷走了,而且那家伙偷完东西之后,青叶文库就宣布了对此事负责。”

我摇了摇被绷带吊着的手臂,露出缺了有几颗牙齿断裂的口腔内部,我说话有些漏风,我脸上的皮肤被胶布黏着,做出细微表情都会有钝痛感。

“总会有谁为了无聊的东西把一切美好的东西都搅得一团糟,美其名曰是为了变革些什么——我承认牺牲,但我不喜欢牺牲的是我这边。”

八筒发出呆滞的声音,举起的茶杯就这样停在半空中。

“这……你是……”

“我现在明白了。”

我继续道。

“我以前一直怀疑灵感典当存在的必要性,这毫无疑问是可以有的,为了挽回日益缩小的轻小说市场,我肯定你们的作为,刚刚我也知道灵感典当不是什么压迫人的东西,来到这里说些什么的人都是自愿,但我必须要指出你肯定也知道的东西,他们都是无知的自愿。就在昨天晚上,我的头目九条千秋搬到四宪余那边去住,千秋组所有的权力转移到我的手上,说实话我完全不知道要做什么,我只知道九条千秋想通过这种方式维持业界的平衡,让轻幻文库和青叶文库。”

似乎还有个第三文库。

“让你们互相竞争,而有可能打破这个平衡的反而是灵感典当。”

“为什么?”

“因为它太直白了。”

你理解了现状吗?

“你的意思是——轻小说迟早要毁在灵感典当?”

“我没这个意思。”

你的解读是你心里所想,文本只是它呈现的地方。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我笑着。

“自己去想。”

可是我想起了什么呢?

在九条千秋离开、搬去别处的那天晚上,我没能见九条千秋最后一面,当时我在医院做着治疗,痛苦比我以往要承受的严重得多,我臃肿的眼睛只看得清医生的手套和正悬在我头上的灯光,那呈一条粗线,还有怎么听都觉得粗野的交流声,我比任何时候都感到冷清——仿佛被隔离在医院了一般,我拿起手机,看到九条千秋一句“我走了”的短信,我甚至不能第一时间看到它。我强硬地要求回去,推开资全会成员的搀扶一个人倒进电梯、感应磁卡,电梯上升的细微声音都让我不耐烦,可当我真正踏进了只剩下月光的那个地方。我……把手放在九条千秋的房门把上,却没有了压下去的勇气。

我蹲下、坐下,背对着九条千秋的房间,我的旁边就是那扇门,我的眼里却只有月光。

很久很久以前。

很久很久以前,我问过九条千秋这样一个问题。

“九条姐姐怎么不去做轻小说以外的事情。”

“比如?”

我听到了九条千秋的声音,她回应着我,视线投在了我的眼睛里,我在她的眼里看到了我自己。

我还能闻到像是荔枝的味道。

“比如什么呢……我也不知道。”

“这样说我就不好回答了吧。”

九条千秋笑着。

“还是说你其实只是不想让我写轻小说?”

我陷在沙发里,点了点头。

“有可能。”

“可是——”

现在想来,那可能是九条千秋少数对我说心里话的时候。

“和我相处的这段时间里,你有看见过我去写轻小说吗?”

我的手机弹出任务管理栏,手指一滑,Line就结束了进程,带走我想要撤回的懦弱,我咽下卡在喉咙的唾沫,拨打了九条千秋的电话。

“喂?”

九条千秋的回应。

“喂?怎么了?”

带着笑意。

“就在刚刚——”

我拉长声音。

“我和惠分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