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家庭會談是至少需要三個人在場——教師、家長、學生,教師是我的班主任,家長是我的後母,而學生是我。可是最後我卻隨便找了個理由離開了作為會談場所的教師辦公室。我們在的位置是教師辦公室的角落,用一個冰花玻璃同外面隔開,裡面是黑色的真皮沙發和茶几,擺好了裝着熱茶水的一次性杯子。我和我的後母坐在一邊,戴着高度數眼鏡的、年齡頗高的女性班主任坐在另一邊,她平時的表現比較祥和,我就不至於擔心我的後母會感到不舒服。實際上,她們就關於我的事情聊了很久,並不是直接從在學校作出兔女郎裝扮的事情說起。我找了個恰當的時機離開,然後很久都沒有回去,在社團樓同五尋晴聊了一段時間。正常來講我是不該離開的,但反過來說,我的離開就是覺得情況不正常——三方會談的三方,班主任、後母、我,從教師、家長、學生的角度來看當然是沒問題,而我覺得有問題的是,我的後母對於參加這次會談表現得十分熱情,她就像是我的親生母親而非一個事後出現的後母——我並非不能接受這件事情,但是我這麼說了,言語總是錯失了什麼,我肯定是在“我並非不能接受這件事情”的這句話中刻意迴避了實際上我真的不能接受這件事情的事情——我不能接受我的後母真正去扮演了我的親生母親。而辯證的地方是,當我說了“我不能接受我的後母真正去扮演了我的親生母親”這句話時,我卻好像是接受了這件事情,進而又去迴避了另一個東西——我並非去迴避另一個東西,而是去迴避另一個面相。天知道我在害怕什麼?

在家庭會談的前一天晚上,我和我的妹妹一起打遊戲直到半夜。在那過程中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中途去了趟廁所,然後回來坐下,我們是在玩解密遊戲,如果沒有找到什麼解密的線索的話是不會有什麼對話的,所以我對她的沉默並未在意太多。我坐下之後又過了一段時間,之前她都沒有說話,然後她就說了。

“哥,你有上過女人么?”

“嗯?”

我當時回過頭,對她忽然問出這個問題感到驚訝,但是她沒就這個問題作出更多解釋,我只好回答道。

“沒有。”

“沒有?”

“嗯,是沒有,沒有喜歡的人。”

“呼……一瞬間呢?一夜情這樣的,短時間的情迷意亂都沒有嗎?”

“沒有。”

“死童貞。”

我們又沉默着玩了一段時間遊戲,她才繼續說道。

“如果。”

“嗯。”

我點了點頭。

“只是如果,我邀請你現在和我做那件事的話,你肯答應嗎?”

……

“不肯。”

“為什麼?”

“你不是嬌小可愛的天使。”

“天使重要還是我重要?”

我認真地看了她一眼。

“嬌小可愛重要。”

她看我的視線變得就像是看垃圾一樣。這是句很好用的形容句子。

“變態。”

“是的。”

“我怎麼會有這樣的哥哥。”

“是的。”

“煩死了。”

“嗯嗯——”

她忽然把我撲倒在床上——就這個動作的意思來講,應該是好事。

後來我的責任編輯找到我。

“我打算試着出版你的那篇作品。”

“哪篇?”

“寫的支離破碎的那篇。”

“為什麼?”

“因為好像很有趣——輕小說本來就是趣味至上的東西。”

“我不認為那是我不該考慮的事情。輕小說作為資本主義社會文化消費的一部分自然有着其背後的符號邏輯,而這個邏輯並不是在作品內部自足地運作,它是需要讀者作為接受傳喚的主體,以其消費行為才能算是完成整個這樣的過程。這也是為什麼讓布希亞在其著作中指出在物資豐富的現代社會,消費不同於消耗而成為了現代社會的生產。對於符號邏輯創傷性內核的追究不僅不是對其已有結構的顛覆,反而是對於已有結構的修補,青葉文庫所持方針不是對於輕幻文庫在輕小說業界所遭遇問題的變革,而是一種以變革為名的拒認。輕小說的同質化不在於其形式上的擬像增殖,而在於其核心思想處對於現狀的動物化的回應,一種對自身的去政治化的閹割。因此,所有的變革在輕小說作為一個虛構的表現的語境里最終都會變成隔靴搔癢。真正的——”

“的什麼?”

的什麼?

不對,不對。棒球棒應該這麼拿,出力才比較順暢——你貼這個位置?如果有人想要打中這個位置,他就只能從側面動手,至於另外一邊正常來講都不是會受到出現淤血的那種地方。這邊這塊往上邊和前邊挪一點,稍微遮住眼睛也無妨。襯衫有着被怪物抓過般的爪痕裂縫,用仿真血液適當地粘在適當的位置,我的手上也要有,如果脖子也有像是剛剛被某人掐過的話……頭髮再往這邊弄亂點,沒錯,我的眼鏡斷了一腳,聳拉在耳邊。我的腳應該不自然地扭曲,如同骨折?我站起來,稍微退後,往人群做出揮棒的動作,毆打一個他們看不見的幽靈的頭部。

“感覺如何?”

呼。

呼、呼、呼哈。

呵啊。

“怎麼跟個女人一樣?”

“你才是……我沒想到會變成這樣,呵,你出去吧。”

我的父親笑道。

“真是越來越像你母親了。”

口區。

“我討厭盤外戰術。”

九條千秋在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放下了掐住我脖子的手,我仍然靠着牆壁,從口袋裡抓出一支煙咬上。

“盤外戰術……這個詞很有意思,就好像下棋的時候只有棋盤上的才是一局。”

我點燃香煙,煙卻沒有對着九條千秋臉上噴過去。有些捨不得。

“不是有流傳很廣的故事嗎?古代某個國手被皇帝叫過去下棋,然後說輸可以,輸多了就怕皇帝說他故意輸棋,贏也可以,贏多了又怕皇帝不開心,讓他的腦袋和身體分家——然後那個國手就很認真地考量該贏多少才在安全的範圍內,也有結合政治元素,用下棋來上奏些什麼事,奇案、冤案、錯案、貪污腐敗。結局古怪的作品我沒看見過,我看到的這類作品結局都是這位國手用自己的棋藝解決了問題,然後讀者觀眾老爺們、故事裡面的一般民眾和案件的受害者就說,誒,這個國手厲害的。”

我笑着,看着煙一點點縮短。

“可是這就是所有問題了嗎?只要皇帝還在,國手再厲害,也是要擔心哪天被叫過去下棋,只要皇帝還在,即使那是個賢明的皇帝,一有人上奏就下道聖旨去調查、平反,但也不能完全解決所有會導致這些案件的元素——因為他就是這些元素之一,皇帝不可能自我了斷。所以區別與棋盤之外,棋盤內部的是什麼呢?是國手被牽扯進那些事情,只有國手眼前的麻煩才是盤內,我們是不是就可以大膽地說,無論你在熒幕或者文字上看到的國手是多麼正人君子,只要他看不見,就不會去特地為了看不見的事情東奔西走——他只想解決眼前棋盤上的問題,只想解決自己的問題,他是一個自私的、僅僅是從外人看起來屬於善良的普通人?”

“這就是你要說的?”

“不是,我還要說下去嗎?”

我把煙熄滅在便捷煙灰缸,看向九條千秋,她的表情沒什麼變化。

“我不想聽你說話了。”

“可是你還站在這。”

“要是我走了,那才是真的便宜你。”

“便宜我有什麼不好?九條姐姐就是太不在意我的感受了,如果平時對我好些的話……”

“會怎樣?”

“好像也不怎麼樣。

我聳聳肩。把頭探出牆角看了看戲劇社的位置,門關着,四憲余卻消失不見,看來是進去和五尋晴談心去了。不過這真的會是一場——或者我多給他幾次機會,讓他天天陪着五尋晴,講那些關於作者如何保持寫作的良好心態,講作者怎麼樣才能在自己同讀者,或者抽象一點,作者如何同市場需求之間保持一個良好的平衡,那一定一個美妙的藝術,但它真的存在於幾場對話之中嗎?我把頭轉回來。

“所以你想說什麼?有什麼想要表達的,現在就可以表達的一乾二淨。”

“溝通之後永遠也不會有那個形容詞。”

“九條姐姐,謝謝你重新教我這件事。”

“我想教你的第二件事情是,問題不在於盤內盤外。”

“那在哪?”

“在於它們之間的二分。”

“嗯嗯,剛剛是你說的盤外戰術。”

“是,可是你覺得我所說的盤外戰術是什麼?”

她看着我的眼睛。我搖頭。

“不,不知道。你說吧,我還在聽着——”

我當即被拋向了回憶的彼岸。

第一次見到惠的時候,是在教學樓的後院。在那之前我結束了在演講台上的表演,身上的西裝還未脫乾淨,我就坐在課室發獃,然後從口袋裡拿出手機——我沒有什麼可以網絡聊天的朋友——看起了小說和奇怪的論文。我下載了很多了閱讀用的APP,這樣可以在各種各樣的文檔之間自由自在地切換。若是認真,我大可不必這麼做,可是我確實對這些東西沒有熱情。其中一個文檔在於一個寫作軟件,那是我寫的。只有一句話。

“我討厭戲劇性。”

戲劇性是被大部分人都喜歡的東西,學生會想象有轉校生忽然在台上說“不是外星人、未來人、異能者就別來找我”,上班族則希望一場末日忽然摧毀了資本主義機器,把一切都撕毀、留下一個混亂的狀態。我們固然喜歡內涵,想象着人之善、人之惡,還有從上個世紀就叫囂到現在的悲觀的人之死。它可以是理想狀態的絕對理念,但該死的唯物辯證告訴我們脫離了現實,精神世界什麼也不是。所以我們就想了,在現實世界同精神世界的二分中,真的有什麼絕對的真理在形式和內容之間遊盪,然後所有的人都接受了革命意識形態的詢喚成為了無產階級。所以我們在現實世界一往無前,不斷地更新符號秩序,用最新奇的東西去把我們不可能填補的匱乏和由此而來的慾望都儘可能填補——正因為有着那個絕對的差值,我們才能繼續下去,這就叫戲劇性,那些壓迫着我們的,那些煎熬着我們的,我們永遠也不會讓主人死去,因為主人死了,作為奴隸我們就不能革命了——戲劇性就內嵌在我們該死的人生中,不斷地反抗,然後用形式——用實踐去表達我們想要的。比如那燦爛的爆炸火光,鬥爭時溢出的猙獰的表情,墜落中、卻沒有最終鏡頭的飛機,崩塌的大廈在煙霧中看不見它最後破敗的模樣,這樣我們就不必知道我們最終拿到手的東西是多麼無聊。

我刪掉了以上。

第一次見到惠的時候,有個叫阿蘭巴丟的哲學家在西方做演講說“愛是最小的共產主義”。我不知道我和惠共產了什麼,她很可愛,我在她身上看到了崇高之物,所以我接受了。我們在電影院把當季風評不錯的電影看完,當時好看的電影出現了很多,著名的影評人LEX先生不知道是第幾次宣言“這又是一次文藝復興”——我們一直都在文藝復興,今天會有,明年也會是文藝復興。惠的手指攀進我的手掌,在海邊,我們接吻了——我這麼說就很奇怪,那在經歷的時候是激情的,而事後用語言表達起來,就有什麼東西喪失掉了,連帶着激情一起。我的工作是記錄事物,用紙筆、機器、記憶,然後呈現出來的條理清楚的東西——被整合進符號秩序的東西都距離實物有一步之遙。這就是為什麼馬走日在看到大的不像話的月亮之後就從風車上跳了下來。他是用跳的嗎?

我們知道了拿到手的東西是多麼無聊。

下一步,跳下懸崖——重來一遍。

第一次見到惠的時候——天知道我是第幾次見到惠了。她的笑容,她的眼睛,她對我說話的內容和形式——形式才是最重要的,我永遠無法複述出那種感覺,那是戲劇性,可是我卻討厭戲劇性。我是不是該把自己扭轉過來,說我喜歡戲劇性?毫無疑問喜歡上惠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但想起自己喜歡惠,想起這件事就變得截然不同。回憶是沒有崇高的。所以我們從不回憶開始。

“最後一次見到惠的時候——”

那是我沒有經歷過的事情,這是戲劇性的東西。

我確認了我不想要這個。

棒球棒應該怎麼拿?

“槍要這麼拿,這麼拿,才最好看。”

“千秋。”

突然的聲音把我驚醒,我的眼前是九條千秋,她臉上掛着得意的笑容,我暗叫不妙,而出現在旁邊的四憲余看了我一眼,繼續道。

“情況有些複雜,現在解決不了。”

“我知道。”

九條千秋點點頭。

“我明天會叫人過來幫忙。”

“誰?”

“哼哼,讓我留點懸念不好嗎?今天就先這樣吧。”

九條千秋看回我。

“剛剛在外面聽五尋晴好像還挺信任你的,她的事情就拜託你了。”

我回答道

“我只是在旁邊陪着她而已。”

“那也沒關係,有時候就是不說話,在旁邊陪着也挺好的。女生就是這樣的生物。”

我在心裡埋怨着,她已經拖着還有些猶豫的四憲余離開。周圍安靜下來,我等了一會才回到部室。五尋晴還在原來的位置看着桌面發獃,見我進來,她嚇了一跳。我於是說道。

“肚子不舒服搞得坐到腿麻,誒,很難受。”

我看了看位置偏離了的我的椅子。

“有人來過?”

“呃……嗯,一些朋友過來看我。”

“你沒暴露你哭過的事情吧?暴露了就丟死人了。”

我笑着調戲她,她的表情有些不自然,但總歸還是笑着。

“怎麼可能?”

她又說道。

“在你面前倒是丟人了。”

“哼嗯,丟人的話,我覺得女生哭的時候反而有一種別樣的可愛。”

“好噁心的癖好。”

“我還想着怎麼安慰你來着。”

我坐了下來。

“怎麼樣,感覺好多了嗎?”

“嗯。”

“不過真沒想到,你會那麼在意這件事情,當時我不該那麼說的。”

“嗯?你說了什麼?”

五尋晴有些疑惑,看來是沒有自覺。我解釋道。

“就是當時那個評價呀,我說這個劇本不是很適合,什麼的。抱歉。”

她回憶着當時的事情,然後理解過來,擺着手。

“沒有的事。我不是因為那個。”

“那是因為什麼?”

“呃……不想說可以嗎?”

“沒關係。”

我揉了揉臉。

“誒,嚇死我了,我還擔心了一下午。”

“有那麼嚴重嗎?”

“因為怕是因為自己嘛,要是真的因為我讓你哭了,我就該向全校學生切腹謝罪了——現在回家嗎?”

她應了一聲,我等她收拾書包,然後無言地一起走了一段路、在路口告別。我回到妹妹和後母在的家。這段時間我一直住在這。吃着後母做的飯時被問了學園祭的事情,到晚上沖完涼又去妹妹房間玩那些妹妹一個人解決不了的遊戲。我忽然注意到一個盲點,向妹妹問“為什麼你一個人在家,還買那麼多雙人遊戲?”,然後就被打了一頓。我不覺得有多痛,不過我的妹妹在動完手后就進入了自閉狀態,要我哄了好一陣。後來我說明天還要去學校、要早睡,就回到自己的房間準備睡覺。我看了一眼手機,發現惠久違地發了一條信息給我。

“明天還是坐最後一排嗎?”

原來九條千秋說的叫人是這個意思。

我想了想,先點開五尋晴的聊天欄,輸入“明天還去看錶演嗎?”,按下發送,很快我就看到已讀提示,而五尋晴的回答隔了半分鐘。

“去。”

我把肯定的答案發給了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