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的場館人流同昨天差不多,我和五尋晴為了佔住角落位置而稍早過來,我卻看到惠已經在左數第二個位置。我有些尷尬,一時不知道怎麼選擇座位,惠卻拍了拍她的右邊,笑道。

“來,坐這邊。”

“她是你的——”

五尋晴看了看我,我猶豫了一會,直接坦白。

“前女友。”

“誒……”

我坐進了惠指派給我的座位,惠的表情與其說是滿意,倒不如說還是挺生氣。這次輪到五尋晴尷尬了,她左右看了看,然後湊到我的耳邊。

“我要不要躲遠點?”

“不用吧,就坐我旁邊就可以了。”

五尋晴有些困擾,但還是坐在我的旁邊,也就是左數第四個位置。來場的學校多是結伴而來,最角落空出的那個位置就在他們選擇之外,一直空到中途,我看到頂着彩色頭髮的七重月允走過來,我的五官在當時肯定是一下子就扭結起來了——我白了一眼。而七重月允指着最角落的位置,看着我。

“你看到這裡有人嗎?”

“沒有。”

“那你們為什麼不坐進這裡來?”

七重月允的語氣冷冰冰的,硬是把疑問句說出了命令的感覺。不知道前因後果的惠說了聲抱歉就坐進那邊,我起身時接了句“不用向她道歉”,在七重月允的視線中,我不得已又補一句“她是我寫作上的老師”。現在我和惠坐在左數第一和第二個位置,我看向五尋晴,然後發現她整個人就僵住在那邊。

“喂,五尋晴——”

我的呼喊才到一半,七重月允就直接坐進第三個位置。五尋晴的臉立刻撇向更右邊。我心中有了猜疑,並直接問道。

“七重老師。”

“嗯。”

“是不是就是你之前懟你旁邊那傢伙來着。”

“是又怎樣?”

“沒怎樣,沒怎樣……”

我連忙擺手。七重月允的氣場還是厲害。我本來想就這樣結束話題,但和惠都完全不知道說些什麼——同樣是沉默,以前的沉默的是溫馨,現在的是煎熬。而七重月允的聲音聽起來就變得像是救命了。

“上次的話題還沒講完,你說到真正的變革。”

“沒錯。”

燈光漸暗,舞台上演員的話語通過話筒和音響傳出,我思考着,然後無奈地承認。

“我找不到答案。”

“這才是正確的答案。”

表示對演出的尊重,我們小聲地進行對話。我的身子側向她那邊。

“怎麼說?”

“我最開始的時候和你說過,那不是你該關心的事情。”

“嗯。”

“因為你永遠都不可能變革開始之後會發生什麼,變革的世界從某個角度來說也是混亂的世界。”

“我討厭那種東西,所以我才說那應該是我們考慮的事情。混亂……怎麼說呢,不是誰都能接受的。”

“你確定?”

我看向她,她似乎剛好也是在那時候瞥了我一眼。

“我不確定。”

“所以這才是正確答案。”

“……你知道嗎?我以前看到一些哲學,說人這種東西,他有一個根本性的東西是在一個能指和另一個能指的間隙之間,也就是說,他吃着碗里的、瞧着鍋里的,那個東西就是慾望,也可以說是貪婪或者別的貶義詞。他總是拿着已經有的東西,嚮往着沒有的東西,從這一點來看很好,我認為這個東西正確到無以復加,但是我還是希望有什麼東西可以被我貫徹、從始至終。那就沒有你說的混亂了。”

“嗯。”

“別嗯,我想聽你的意見。”

她早已不再看我,現在又直接裝作沒聽見我說的話。我自討沒趣,於是看向前面——今天的表演到目前為止和昨天沒有什麼差別,至少在我的記憶中沒有什麼明顯的台詞變動到能影響整個故事走向。同樣的劇情今天再看第二次也沒有什麼意思。惠在我的旁邊,也是第二次來,上次是坐在另一邊,這次坐在我的旁邊會有別的不同的感想嗎?她沒有說話,眼睛對着舞台,但更像是在想事情。注意到我的視線,她也轉過來看回我。我在她的眼裡看到了複雜。五尋晴起身,似乎準備直接離場,卻被七重月允拉住了手。

七重月允沒有說話,直到五尋晴臉色沉重地坐回座位才鬆手。我嘆了口氣。

“你就這樣折騰我的朋友。”

還是沒有回答。

表演直到刺客的選擇,師爺通過賄賂放出用於殺死刺客的死刑犯在深夜被反殺,刺客看着倒在地上的死刑犯和旁邊癱坐在地面的民女,自己知道已經不能再留在這裡,而且死刑犯的死也有民女的一份,不能讓她再更進一步被牽扯進來。刺客終於作出決定,他告訴照料自己近一個月的民女說要去完成自己的使命,然後消失在夜幕中。師爺和他的隊伍衝進民女家中,看到倒在血泊中的死刑犯,師爺思索片刻,忽然叫了一聲“不好!”,又連忙帶隊伍奔向縣令家,然後轉到最後一場,刺客並未去殺縣令本人,而是步入縣令之女房間,叫醒她,對她說只要殺死她就能結束一切。縣令之女看了刺客的眼睛數秒,然後說道。

“我已知道你不會讓我拒絕,只希望最後能死的漂亮些——那邊的箱子裝有白綾,你取來用就是。”

刺客答應,隨後從旁邊的衣箱取出白綾將她迅速勒死,恰好是師爺闖進門來,傷未痊癒的刺客亦無法逃離,於是在眾人面前將死去的少女放好在床上,然後離少女退開一道距離,手一抬,向自己的脖子揮出匕首。

同昨天的一樣,幕簾在師爺悲痛地跪下之後不久放下,表演到這裡以Badend結束。看來四憲余在昨天沒有對五尋晴說出什麼修改意見。我感到脫力,一下子不知道做什麼才好。而惠卻忽然說道。

“我昨天就想和你說了,只是一直沒有機會。”

我聽着。

“這部劇的結局很有意思,如果刺客真正做出了抉擇,決定背負起自己應該背負的責任,完成自己的使命——他的使命在看到醫生恐懼和迷惘的表情的表情出現,那就是結束這一切,用殺死縣令的女兒的方式。如果他真的決定了,他就應該不顧縣令女兒的要求,甚至是在她還在睡夢中就讓她這樣死去。可刺客卻沒有。”

“嗯。”

我想了想,接道。

“這說明刺客心底里還是對殺死無辜的縣令女兒這一點有抵觸,他需要直接對縣令女兒說出理由,直白地告訴她,殺死她就是對縣令最大的威懾,而不殺死她,一直以來的問題都沒辦法在當時解決。刺客其實是把自己身上的責任推給了縣令的女兒,讓對方代替自己做出抉擇。然後她在最後看着刺客的時候明白了刺客的迷惘,這裡有兩種解釋,一種是她認同刺客的方案,另一種是她其實也是想通過自己的死亡去逃避代替父親而受到的負罪感,只有死亡,才能將她身上的負罪感送返回到父親面前。她最後對乾淨的死亡的要求實際上更偏向後一種,而刺客又在這個乾淨的死亡中再一次遭遇了他本想推給縣令女兒的責任,他原本想通過對話,讓自己乾淨地殺死對方,而對方乾淨的死亡又反過來確證刺客謀殺的不幹凈,用他的話說,他殺了無辜之人,所以刺客在最後退開,與乾淨的死者保持距離,然後自殺。”

“說的真好。”

“還差一點東西沒說,惠。”

“還差什麼?”

惠看着我,我卻只能說道。

“可惜不是對你說。”

我有點想贖罪的念頭,但是我從一開始就不知道我的罪是什麼,那被什麼東西給遮蔽了。它給了我全部的東西,但只有最後一樣東西沒給,就像那個關於潘多拉盒子的故事,裡面裝着禍害、災難和瘟疫,打開時出現的太多,我便把盒子關上了,不知道裡面還有一個叫“希望”的東西——照這個故事來看,或許那個遮蔽住罪名的人——什麼東西就是我。但我不承認這點,我是喜歡希望的,所以才會想贖罪。到這裡又要聯繫該死的戲劇性去講,我希望是最後一遍,“我討厭戲劇性”,也許是因為這點我才關上了盒子,但我喜歡希望又意味着我必須要去贖罪——把醜陋的東西都重新裝回到盒子里。內嵌在整個故事中的戲劇性就是,我既是打開盒子的人,又是關上盒子的人——渴望着“盒子尚未打開”的狀態的人。什麼東西就是我,而我不知道我是什麼東西。而要讓無聊的故事變得有趣,很多人都喜歡戲劇性,也就是要讓故事變得有戲劇性,而戲劇性在哪呢?

觀眾老爺們看好。

在這。

Action。

第一次見到惠的時候,是在教學樓的後面,她還十分拘謹地向我告白。而我卻沒有看着她向我告白的整個姿態——所有我對她當時告白的情景的敘述都是虛假的,是我回溯性地重新建構自己的記憶,然後把自己想象出來的記憶重新呈現在大家的面前。說實話,我根本不記得惠是如何對我告白的,我只是為了給我與惠的交往一個起始點,一個美妙的、恰如其當的、好像能帶給大家快感的故事,虛構和現實的差距並不大,哪邊能讓人興奮起來,哪邊就是現實,哪怕是虛構的現實。我敘述出一個充滿快感的畫面,然後我反過來,又為了快感將它打破——我不記得惠是如何對我告白的,我僅能確定的是,憑我的性格應該、大概不會是向一個之前沒有交集的學妹告白。如果是我先告的白,我的人設就毀了。

在那之後我和惠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並不是說我和惠的聊天時有時無,而是說,當惠問我一個問題時,我會回答,然後我不會主動找惠聊些什麼,更準確的說法在這裡變成了“有,一搭,沒,不搭”。我對惠是冷淡的,但我卻應答着惠,儘可能清空檔期去滿足惠提出的約會要求。學期內的放假時間並不足夠我們去自離城外旅遊,所以當時我們只是看電影和書店,或者找些有名的餐飲店坐着。惠總是興緻勃勃,看着我說些自己的事情,我卻沒有看着她——就像一開始通過“沒有看着她”的方式看着她一樣,我經歷了很多同惠的時間,卻未真正地去“經驗”同惠的時間、還有她在這段時間向我展現着的她的事情,關於她是如何、在怎樣的文化中成長起來,然後出現在我的生活——她並未闖入我的生活,是我先接受了她的出現,然後她出現了。我想起了九條千秋說過的“為什麼不幹脆享受一下青春呢?”,或許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為惠留下了一個位置,然後惠進入了那個位置——我也可以繼續做修辭學上的把戲,我為惠留下了一副面具,然後惠戴上了那副面具,意思一樣。

我從未看着惠,只是對着像是惠而不是惠的什麼東西說些什麼,我說的很少,可反過來說,沉默難道不是一種言說嗎?惠的手指攀進我的掌心,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還未來得及思考,就反握住了她的手。我思考着我是怎麼喜歡上惠,或者說我喜歡的是惠身上的哪一點,最後給出的答案都是沒有答案、不得而終。我懷疑自己是否真正意義上喜歡惠,不是說那個叫惠的面具,而是說我是否是喜歡惠的本體,我不敢也不能確定,並對此抱有深重的負罪感。在這個負罪感的驅使下,我第一次親吻了惠,但在那之前,我回過頭,首先要去確認是否有人看着我將要做出的行動。如果被看見,那又能怎樣呢?情侶的交流可以堂然而行,交歡卻總要在私密的地方,這難道不是反過來說兩人真正激情的時候是不被現實所認可、需要隱藏起來的嗎?難道不正因如此,我才會在之後在酒店遭遇九條千秋而變得惶恐不安嗎?我的人設在那時候崩塌了,不是說雜誌封面那個可笑的人兒,而是說我曾經苦心營造的,似乎是孤獨的,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病態的二勿載在那時候自我證明了二勿載其實是個社會普遍定義上的正常人,他年紀輕輕就退學、在世界各地搗亂、酗酒酗煙,但是在九條千秋看不到的地方,他能好好地和惠談一場戀愛——只有在九條千秋面前表演着古怪的形象,我承認了,二勿載做的這些完完全全、就是為了博得九條千秋哪怕是一絲一毫的同情。同情永遠是廉價的,而對於當事人來說卻是使他鬼迷心竅的——失去了主人的奴隸反而不是奴隸,認同感消散的恐懼足以讓任何鐵石心腸的人哭着求饒。廢物二勿載為了挽回自己的廢物形象,他把完全無關的五尋晴拉進了棋局中,就像一個殘暴的皇帝擺好陣勢,對坐在對面的國手說,“來,我們下一局。”,只有這樣才能掩飾自己也在局內的現實。

“來,我們去外面打一場。”

第一次見到九條千秋之後不久,她向我提出了這個要求,如果放在其他地方肯定是不合理的要求,但我卻答應了,覺得在那個語境出現這句話實在是再合適不過。我同樣沒有看着九條千秋,我的關注點在奇怪的地方,比如她臉部的其中之一、軀幹和四肢的其中之一,我能記清楚她當時的每一個動作的細節,乃至呼氣時嘴唇的動作,但要是要我把一個個細節拼湊起來,我只能說我做不到。九條千秋需要一個人站在她面前挨打,我站在了那個位置。二勿載需要一個人站在他面前毆打他,九條千秋站在了那個位置。我們是互補的,卻是堂堂正正地在大街上打起來,不顧旁人的目光——我們希望有誰能看見自己毆打別人或被別人毆打,在那個情況中,兩人同第三者是互補的,但正因為如此,裡面才沒有任何激情的存在,即使我們氣喘吁吁,即使我們施加暴力,那也是經過精打細算,就像是過去無數場戰爭中的集中營,暴力只是為了完成任務,每一絲激情都是任務要求的元素,我們付出,我們沒有收穫,我們是為主人自我獻祭的奴隸。我在每一場堂堂正正的暴力過後都會進入空虛的狀態,那次同九條千秋的也一樣,之後的也一樣。我們太過於堂堂正正,去說這就是我們的關係,這就是我們的對話、我們的交流,可堂堂正正擺出來的——就像在舞台上一樣,我們只是在表演,表演給在座的各位看,用戲劇性掩飾戲劇性。形式彷彿在任何時候都比內容要重要,為了掩飾這點,我們說出這點。而在我為了一些東西進行最終的掩飾的時候——我對九條千秋說我同惠分手了,然後她過早的,我確實沒想到九條千秋會在我們學校的學園祭第一天就入場並來看望五尋晴,她過早地知道我要做什麼,並且她通過指出這點保護了她自己。我原本以為我們是同一陣線,即使是在九條千秋離開我之後我也這麼相信着,我只是想就像是其他人給九條千秋一個離開的理由那樣給九條千秋一個回到我身邊的理由,可是她卻拒絕了這個理由。她在那天下午——一個終於沒有觀眾的社團樓角落這麼對我說道。

“你覺得真正的盤外戰術是什麼?那就是你把自己擺在棋盤外面、想要做出一副事不關己的表象。”

她說道。

“真的很下三濫。”

難道你就不下三濫嗎?我想要冷靜反駁,但言語在傳達給別人之前首先就是要被自己聽到,我當即被拋向了回憶的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