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憲餘一瞬間以為自己聽錯了。他以前的筆名確實是叫“鹹魚”沒錯，但他沒有曾經在外面貼收徒廣告的記憶，不知道對方是如何找上門。七重月允跟了過來，而門外的少女楞了一下，然後喊了聲“師母好”。
“誰是你師父？誰是你師母？”
四憲余更加混亂，然後還莫名其妙被七重月允從背後踹了一腳。他一個踉蹌，重新穩定身形。
“那個……小妹……”
“我叫五尋晴。”
“嗯，好……五尋晴，你剛剛說的成為輕小說作家是——？”
四憲余疑惑地問道，而五尋晴歡快的回答，
“就是讓老師你教我怎麼成為輕小說作家啊~”
“全職的？”
“嗯嗯！”
……
“不行嗎？”
“不，只是太突然了，我腦袋轉過不來。”
面對歪着頭的五尋晴，四憲余困擾了好一會，然後伸出食指。
“呃……第一個問題，你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花錢雇傭私家偵探。”
這孩子一下子說出了不得了的答案。
四憲余硬是吞下這句吐槽，伸出第二根手指。
“那為什麼是我？”
“因為我喜歡老師的作品啊，《斷罪系列》超好看的！”
說到自己喜歡的作品，五尋晴的眼睛頓時充滿光彩。只不過那對於四憲余來說是辛辣的毒藥。
“也不是特別好看吧……你看，都腰斬那麼久了。”
四憲余抓着後腦勺開口。五尋晴拚命搖頭。
“才不是！老師的作品都非常好看的！像是和壞人的戰鬥場面、還有恢弘的世界觀，推理和陰謀的部分也是非常厲害！每次讀都會起雞皮疙瘩！”
“呃……”
“我想寫出老師那樣的作品！”
五尋晴真的撲了上來，她握住四憲余的手，對四憲余來說是很久沒有體會過的感受。
“而且我也想催更！像老師那樣的才華，不繼續寫書真的是太可惜了！那簡直就是人類小說史的災難！”
“你把我說的太過了……”
四憲余不知道如何應對，而就在這時，七重月允忽然開口。
“我不同意。”
漫長的沉默過後，五尋晴才終於開口。聲音里有些不滿。
“為什麼？”
“因為你不適合當輕小說作家。”
四憲余瞬間就體會到七重月允話語里的深意——在自離城、輕小說行業的競爭和階級分化已經非常嚴重，整體來看就是弱肉強食的金字塔。大佬門口酒肉臭，路有凍死辣雞骨。最好的實體化銷量百萬，最差的，也就是四憲余和七重月允這樣，拾荒都沒有自己的地盤。輕小說作者想要相對體面地活着，就只有在輕幻文庫簽約這條路。
做到網絡簽約還算簡單，但必須要保證自己的更新頻率和水準，不然就可能因為沒有讀者而中止合約。簽約後有時還要看大佬們的眼色，稍有不慎，自己的作品就可能被前輩大佬批判的一文不值，導致對外風評一落千丈。實體化雖然能帶來豐厚的報酬，但對作者寫作水平的要求非常高，而且作者在作品裡的自主權也會因為商業原因而減少，若是遇到奇葩的編輯，甚至有可能會要求你在純愛輕小說裡面加上性轉元素、“扮豬吃老虎”和大量遊走在邊緣的“殺必死“，簡直比甲方還猛。
然後，對作者打擊最大的還不是這些事情。
對作者打擊最大的，是“撲街”。
上架實行網絡付費閱讀，然後沒有讀者願意訂閱。
實體化出版書籍，卻擺在書店賣不出去。
這就是撲街。它不是意味着“前輩大佬或編輯這種特定的某人不喜歡你的作品”或“作品本身不兼容商業運作”，而是用最直觀的數據告訴你“沒有人願意為你的作品花錢”，那是你曾經沾沾自喜的收藏數量里、每一位讀者的和聲——
“你的作品，勉強看看也不是不行，但要是要我們花錢？”
做夢去吧。
雖然遇見五尋晴還不到五分鐘，但四憲余確實覺得五尋晴不適合當全職輕小說作家——從她的表現來看，她太過憧憬全職輕小說作家的生活。一旦面對現實，必然會受到幻滅的打擊。
而且，哪怕是不論五尋晴的情況，四憲余自己也不想再看到那種場景。
夢想家就應該在圈外好好做夢。
“雖然很遺憾……其實我也是這麼覺得的。”
四憲余像是在告誡般。
“如果只是普通地喜歡輕小說，想參加輕小說創作。五尋晴你可以不必全職，用閑暇時間寫寫、然後發表在輕幻文庫的網站上。寫的好有讀者，確實有能力也能去申請簽約。但是，只有全職不行。”
“……全職很困難嗎？”
聽到這種話從自己喜歡的作者口中說出，五尋晴先是愣了下，然後才小心翼翼地詢問。她看得見四憲余的生活狀況——身後位於邊緣老舊居民樓里的狹隘空間幾乎沒有“通光”的概念，卻仍能塞滿哪怕是僅能維持基礎生存的粗糙傢具、讓主人舉步維艱。房間肯定有被打掃過，牆上卻仍然布滿擦不幹凈的黑斑。空氣中有冰涼的、發霉的味道，像是被凍結般不會散去。這讓五尋晴驚訝，在她心目中，四憲余最差也應該是有更加……普通的生活環境。
但即使如此，她還是詢問四憲余。四憲余皺了皺眉，回想起圈地運動期間的種種事情。
“很難。”
沉默了一會，他又補充道。
“如果是家庭環境好，或者是之前工作有存款的話，或許能堅持一段時間。而沒有這些的大多是一邊工作一邊寫書，真正意義上靠寫輕小說吃飯的，就算是有實體出版的作者之間也是少數。”
“那我呢？”
“你是高中生吧？”
五尋晴點了點頭，而四憲余繼續說道。
“高中生的話其實還好，在不影響學業的前提下用閑暇時間堅持寫書發表、到大學畢業這段時間裡應該能在網上積累起人氣。出版還不好說，但網絡簽約是肯定穩的。當然，畢業后不工作去寫書的想法最好還是放下。”
——只有天才才能靠寫書吃飯。
最後這句，激起了五尋晴的對抗之心。
“老師你還沒看過我的書呢！”
“……”
面對四憲余的沉默，五尋晴捂住了嘴，為自己剛剛的失禮感到抱歉。
“那個……我的意思是，老師能不能先看一下我的作品？全職的事我會再重新考慮下，但我果然還是……想寫出有趣的輕小說。我想知道將自己構想的世界、更好地表達出來的方式。”
四憲余回頭看了看七重月允，七重月允沒有反對、毫無表情的臉上也看不出她的想法。話說到這份上，再拒絕也顯得太過不近人情。四憲餘思考了一會，於是同意道。
“嗯，我可以看看……你的作品是？”
五尋晴聽到這句話，情緒又重新歡快起來。
“我的作品是《我、怪盜、任職於偵探學校》！是參加了上次輕幻文庫徵文的作品！”
“怪盜……主角是不是叫以什麼的？”
“以式許！老師你居然看過嗎？”
五尋晴驚喜地看着四憲余，而四憲余有些尷尬。
“呃、是啊……當時覺得很像自己寫的，所以看完了……覺得挺好看的……”
“嗚哇~好開心！”
五尋晴一下子開心地好像要跳起來。
四憲余笑了笑。他沒有說第一次看到的時候還衝着七重月允嚷嚷“這個詭計是我開創的！還有這種行文方式！這作品是明顯的抄襲！”這件事。現在倒是解開了一個心結，原來《怪盜任職》和自己的《斷罪系列》相似的原因，是因為《怪盜任職》的作者是自己的粉絲。
這樣想着，四憲余看待五尋晴的視線就更加複雜。《斷罪系列》腰斬的原因有很多，但從四憲余的角度來看，主要還是自己當時在寫《斷罪系列》沒有做到完美——它很有特色，卻也有很多缺點。而與《斷罪系列》相似的《怪盜任職》自然也是踩到了同樣的地雷。
要不幹脆就這樣，成為五尋晴的老師吧……
四憲余想到，以前憑自己的實力沒辦法挽回《斷罪系列》被腰斬的結局，但後來在圈地運動中進行了很多相關的研究——雖然還沒具體實踐，但四憲余已經能夠一眼看出這類文章的問題並能給出修正方法。既然自己當時不行，何不試着以前輩的身份幫助眼前的少女？
何不告訴她……不會成為“自己這種廢物”的方法？
一種悲涼的責任感壓在四憲余的心頭，讓天秤開始傾向幫助五尋晴。然而七重月允卻忽然開始列舉。
“辭藻堆疊、過多的心理描寫、使用第一人稱卻用全知視角的敘述語氣、人物刻板沒有深挖的價值、作為冒險故事情節也沒有在人物經歷和大局之間取得平衡。”
四憲余僵住，這些熟悉的語句就是自己總結出的、《斷罪系列》的缺點。
他知道憑七重月允的實力也能看出這些……但這時候說出，是什麼意思？四憲余回頭，發現七重月允並不是對自己說話。
那冰冷的視線，直直盯着五尋晴。
“你模仿四憲余的作品，寫出的也就跟着有四憲余的所有缺點。而且你的閱歷明顯不足，寫不出《斷罪系列》的成熟風格，無論是背景設定還是角色行為，都帶着高中生特有的稚氣和理所當然。在我看來，你的《怪盜》就只是《斷罪系列》的劣化版，連四分之一的程度都達不到。”
五尋晴也僵住了。氣氛開始下沉，而四憲余連忙救場道。
“其實你的作品寫的很好啦！而且沒什麼劣化不劣化的，那是你自己的作品，而且比你的很多同齡人寫的都要好——”
“四憲余，是你當時大喊着說她的書是抄襲你吧？”
“那是開玩笑的！”
四憲余的語氣開始焦躁。他拉過七重月允，壓低聲音。
“七重月允，我知道你的實力很高，但起碼對別人的作品放尊重一點！不要隨隨便便就開始挑刺！”
“難道說別人抄襲自己就不算挑刺了？”
“你這——”
“停一下！”
五尋晴大喊一聲，兩人停下爭執同時看向她。
“就算是老師也不準吼師母！”
“居然是這點！？”
四憲余瞠目結舌，而五尋晴抱着胸繼續道。
“沒錯！明明是師母好心指出我的缺點，老師怎麼可以這樣！”
“不不不，我怎麼看都覺得七重月允這傢伙是不爽了亂罵一通。”
而且她不是你師母——這句話才說到一半，四憲余就又被七重月允踹出一個踉蹌。他不滿地看向七重月允，對方卻只是撇過頭去。
“你看看，這傢伙明顯就是不爽了啊！”
“那老師也不能吼人，女生是用來哄的。”
比起四憲余更像是“老師”，五尋晴湊過來小聲教導着哄女生的方法。
“等會老師去拉着師母的手臂道歉，女生都期待和喜歡對象的肢體接觸。”
“我一直都很想說了，我們不是你想的那種關係。只是剛好同居而已。”
“你覺得師母會和不喜歡的男人同居嗎？”
“……這是詭辯。”
“老師寫的角色經常詭辯吧？快去快去——”
五尋晴將四憲余推到七重月允的身邊，七重月允瞥了一眼，又不再理。四憲余猶豫着，最後還是嘆着氣做出退讓，抓住了她……運動服的袖子。
“剛剛我語氣重了……抱歉……”
“……”
“你也是，雖然不知道為什麼你忽然說那個……好歹也是別人的作品，不是我的……”
“不知道為什麼？”
七重月允終於作出回應。她看着四憲余的眼睛，嘴唇微張，卻沒有任何聲音傳出。
五尋晴疑惑地歪着頭，只有四憲余讀懂了。
“——就你的狀態，能帶人嗎？”
七重月允轉身，進入屋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