撲街部的不遠處就是一家規模挺大的商場,四憲余考慮到家裡七重月允應該沒做自己的飯、於是決定乾脆就和五尋晴在那裡解決午餐。兩人在舒適的陽光下慢悠悠走着,五尋晴受到了旁人的注目,這讓四憲余有些尷尬——27歲、因被公司辭退而只能被迫拾荒的自己能和猶如偶像般可愛的JK走在一起,怎麼想都有些不適合。而在沉默之中他不經意間看向五尋晴的臉,才發現五尋晴的表情顯得心事重重。

“……怎麼了?”

四憲余有些擔憂地問道,讓五尋晴嚇了一跳。她先是慌張地擺手,然後又微微低頭。

“那個……”

“嗯?”

“我在想,讓老師教我真的好嗎?”

……

“不喜歡嗎?”

雖然在事後的理智考慮中,五尋晴應該不會不喜歡讓四憲余教她寫書——但首先浮現在四憲余心中的果然還是本能的疑問、或者說是對自己的不自信。從四憲余的表情看出這點的五尋晴連忙否定。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非常想讓老師教我寫作的!”

然後語氣又開始消沉。

“只是……老師說了老師的狀態不好……我再要求老師教我的話,老師會覺得我無理取鬧吧……“

五尋晴的樣子像是知道自己惹怒主人的小狗般楚楚可憐,然而四憲余並不覺得這種程度算是無理取鬧。

“不、雖然並不是特別確定,我覺得輕小說作家裡面沒有會討厭被別人請教的。”

 

走進商場三樓的飲食區,四憲余為了自己的錢包着想而選擇了一家消費水平較低的家庭餐廳,然而卻在走進去的瞬間便被在角落的彩色的短髮吸引住——那是仍然穿着紅色運動服的七重月允、她正在向旁邊的服務員點單。七重月允也注意到了四憲余的到來,她看向四憲余這邊,表情一瞬間變得冰冷無比。

“過來。”

直勾勾的視線像是在這麼說著般,四憲余猶豫了一會,才帶着五尋晴坐進了七重月允對面的位置。

“師母好。”

“嗯。”

七重月允冷淡地回應,最後再點了一杯飲料,然後把菜單遞給五尋晴。

“我點完了,你們點吧。”

五尋晴接過菜單,似乎是第一次來到家庭餐廳,她艱難地在上面搭配多樣的套餐之中權衡。

“老師,你覺得哪個比較好吃——”

五尋晴拿着菜單往四憲余那靠,抬起頭時卻忽然發現四憲余的表情有些古怪。

“……老師怎麼了?”

“被你對面那個混蛋……唔!”

四憲余像是受到刺激般倒在桌子上,讓五尋晴和服務員嚇了一跳。

只有七重月允隨意地用指尖敲打着桌面。

“老師!?”

“沒事……”

四憲余頂着因為痛苦而扭曲的表情,艱難地擠出句子。

“我……只是寄宿在小腿的黑炎龍……快要覺醒了!”

此話一出,整個餐廳都寂靜下來。在四憲余這桌旁邊的那位服務員更是下意識後退一步、如臨大敵。

……

“那個……”

五尋晴尷尬地撇過臉去。

“老師……中二病什麼的,一般不是寄宿在手臂嗎……”

“嗯……嗯……”

四憲余不知如何應答、於是只好拿走菜單開始轉移話題。

 

而吃完飯後,四憲余拋出了先前七重月允的提議。

“五尋晴,你能和這位七重月允比試一場嗎?”

“比試?”

五尋晴歪着頭。

“是說輕小說的比試嗎?”

“沒錯,贏了的話我就當你的老師,輸了的話……你要是去三叄弎那裡我倒是可以偶爾過去一下,不去的話也就只能這樣了。”

“誒……為什麼這件事要用這種方式決定?”

五尋晴質疑到了最為本質的地方,她和四憲餘一起看向七重月允,而七重月允抱着胸、給出了理由。

“贏了我,才能說明你有值得四憲余去教的才能。”

“所以說——”

“呃啊!”

四憲余又是猛地撞向桌面,雙手拚命地捂住小腿。

“老師……”

“我、我的黑炎龍告訴我!只有你贏過七重月允它才會允許我收你為徒!”

四憲余的聲音因為痛苦而失去控制,而五尋晴雖然還有些困擾,但還是勉強同意。

“呃……那好吧,我們怎麼比?”

她看向七重月允。七重月允思考了一會後說道。

“萌屬性接龍。”

 

萌屬性接龍是由參賽方輪流說出萌屬性和搭配的對決方式,因為其方便快捷而曾被廣泛用於自離城圈地運動前期。但隨着國輕套路化的開始,各類萌屬性已經被作者們挖掘殆盡、甚至有專門的單行本進行記載和分析,萌屬性接龍也就逐漸失去其“發掘新屬性”的交流作用,變成了純粹對記憶的考驗。圈地運動結束后就基本沒人使用。

七重月允選用這個對決方式,應該就是考慮到雙方都沒特意背誦過各類萌屬性。

向五尋晴簡單解釋規則后,為了不影響到其他人,三人決定來到不遠處的一座公園進行比試。四憲余坐在長椅上,身體前傾、拍掌對分別站在兩邊的七重月允和五尋晴說道。

“開始、詞數五、七重月允先手!”

“傲嬌、天然、元氣、弱氣、腹黑。”

七重月允先從性格着手,列舉了最為常見的萌屬性。而五尋晴回應的速度相對要慢些。

“呃……病嬌、冒失、冰山(冷淡系)……抖S抖M!”

說出最後兩個詞的五尋晴有些羞澀,這時七重月允面無表情地說道。

“母豬(RBQ)。”

“誒!?”

五尋晴瞪大眼睛,以為自己忽然被七重月允罵了。然而七重月允卻只是在微妙的停頓後繼續說道。

“病態(反倫理)、變態(畸形性癖)、痴女、惡德(以玩弄複數男性感情為樂的女性,在此與物理施虐的抖S區分開)。”

“誒誒誒誒!?”

聽到七重月允接連說出的詞彙,五尋晴不敢置信地看向四憲余。

“這樣的也算萌屬性嗎!”

“算哦。”

四憲余像是在警告般瞪了一眼七重月允。

“雖然受眾很少,但這些全都算是萌屬性——說到底,定義萌屬性的本來就不是世俗觀念的美醜,而是是否會有人為此而Moe(在日語中也是燃起來的發音)起來。”

“是這樣嗎……”

五尋晴因為世上會有人喜歡這類屬性而受到打擊。

“那輪到我了……性格好像已經說完……金髮、黑髮、粉發、紅髮、藍發。”

這次是說頭髮顏色。五尋晴想着這樣可以再往下接很多,卻沒想到七重月允忽然向四憲余提議道。

“直接提升到漸進組合吧。”

“漸進組合?”

五尋晴問道,而四憲余開始解釋。

“也就是往同一個角色上堆疊萌屬性的對決方式——跟着先手方說出的屬性所屬類型、從外貌到性格、每個類型只能選擇一樣加進角色,然後再根據創造出的角色進行評比。可以部分重合,但建議還是堅持自己選擇的萌屬性,不要被對方影響。”

四憲餘思考了一會,然後同意了七重月允的提議。

“就用漸進組合速戰速決吧——每輪三詞、七重月允先手。“

“白髮、藍眼、Youngest daughter。”

七重月允選用了相對冷門的組合,而五尋晴為了求穩、打算選用常見的“金髮傲嬌系”。

“金髮、藍眼、JK?”

“貧乳、無口、學者袍。”

“貧乳、傲嬌、校服——”

“好的、五尋晴警告一次!”

四憲余舉起單手、就像是球場上拿着黃牌的裁判。

“無口是屬於口癖,而非性格。五尋晴要記住這點。”

“……嗯。”

“請繼續。”

五尋晴重新開口,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像是已經開始失去信心。

“貧乳……普通的說話方式、校服!“

七重月允眯起了眼。

“黏人、過膝白襪、狐狸耳朵。”

“喔!居然是白狐Youngest daughter學者嗎?”

四憲余忽然興奮起來。

“Youngest daughter形式上的楚楚可憐再加上黏人的性格惹人寵溺,再由白髮和尖長的狐狸耳朵將這份寵溺導向具體的、想要撫摸的慾望,然後又是用相對青春的過膝襪來進行反差——七重月允不錯嘛!我還以為你只會寫貴族型角色。”

“你的意思是我不會賣萌咯?”

“我還真覺得你不會——”

說完這句話的四憲余就為了躲閃踢擊而從長椅上跳開、拚命地向另一邊逃跑。而追逐了一會,七重月允才面無表情地回到五尋晴面前。

“我們繼續吧。”

“呃……”

五尋晴擔心地看着遠方撅着屁股倒在沙池裡的身影,幾個小孩子正在以他的頭部為地基蓋城堡。

“老師沒事嗎?”

“沒事的。”

七重月允的語氣十分冷淡。

“他可是能在被Yooooooo社綁架后、還能穿着女裝屁顛屁顛回家的男人。”

“——那不是屁顛屁顛,是留下心理陰影,老是會懷疑有人想在我背後捅刀子。”

一邊擦拭着臉上濕潤的沙子,四憲余慢悠悠地回到兩人旁邊。

“你們繼續吧。提醒一下,五尋晴,你現在是劣勢。”

“誒?為什麼”

五尋晴十分驚訝,雖然被警告了一次,但五尋晴並不覺得自己處於劣勢。她下意識向四憲余詢問道,而四憲余礙於中立的身份沒有繼續說下去。

“重新開始、輪到五尋晴。”

“嗯……”

五尋晴低頭沉思着,想要從自己說出的萌屬性中找到處於劣勢的原因。自己明明是照着某位金毛敗犬的角色進行王道設定,那麼王道、應該不會比七重月允的獸耳學者。可是為什麼……

無論怎麼思考也得不出答案,五尋晴知道硬着頭皮繼續說道。

“傲嬌、過膝黑襪……狐狸耳朵對應的是?”

五尋晴不知道狐狸耳朵所屬的類型,四憲余看了一眼七重月允,徵得同意後進行說明。

“這類里因為其特殊性,一般都是歸類在加分項,可以接也可以不接。”

“加分項……我還是算了,不接。”

雖然很想拿到,但五尋晴實在找不到金毛敗犬的特色,於是只好可惜地放棄。

這時五尋晴已經開始意識到了自己的劣勢所在。

一開始五尋晴是為了求穩而選擇金毛敗犬,這種人設沿用十年,該開發的早就被前輩們開發殆盡,難再找一絲新意。雖然放在輕小說里是方便作者爽了讀者、百利而無一害。但在現在這種作者間的戰鬥中,使用金毛敗犬人設簡直就是在變相認輸。

單憑套路是沒辦法贏的。

五尋晴眼神瞬間變得尖銳,而理解五尋晴心境變化的四憲余嘴角已經咧出了詭異的弧度。四憲余別有意味地看向七重月允,七重月允冷淡地回看一眼。

七重月允繼續接道。

“死去的雙親留下的項鏈、因為身份受到人類憎恨而被學院長保護在地下室的天才魔法師、也因此不諳世事總會在日常的地方犯錯。”

“項鏈可以在結局引出女主角的悲慘身世,讓她的身份和黏人、不諳世事性格體現出更多的悲劇色彩,將惹人憐愛這點發揮到極致。”

四憲余壞笑着問道。

“五尋晴,你還有最後一步,怎麼走?。”

而七重月允面無表情地警告。

“再偏袒我就剪斷你的舌頭。”

“好好好。”

四憲余向後悠哉地靠在長椅上,半眯着的眼睛看着五尋晴。五尋晴理解到四憲余在提醒自己還沒結束,於是更加專註地挖掘着敗犬角色的深層屬性——說到底、究竟什麼才是“萌”?是否有人會為此熱血沸騰?這樣的結果論實在是難以接受。性格、外貌、裝飾、口癖、身份、背景……要什麼屬性、怎麼搭配,才能讓“萌”受到讀者們的喜愛?

在繁亂的屬性中尋找着,像是埋在紙張之間、又像是頭朝下沉溺於深海。萌屬性羅列上百、搭配更是難以理盡——這樣不知何時才能找到,五尋晴於是轉而從七重月允的搭配中尋找答案。

白髮白絲與黑色的學者袍,是色彩上的反差,突出角色的純潔。性格是無口黏人不諳世事,稚嫩的言行和Youngest daughter外貌形成高度統一。

獸耳是讀者慾望的導向。

而背景的悲劇色彩是角色核心、讓外層設定不會顯得單薄。這白狐學者的一切都唯一指向“惹人憐愛”。

——可憐、可愛。

基於保護欲的愛欲,正因為對方弱小才能感受到的安心感。

萌屬性的一切,全都是為了……?

“還佩戴着小時候男主送的廉價發卡!”

“倒數,10、9、8——”

四憲余倒數着。

“身份是小時候親密、卻因為外人嘲笑而礙於自尊心開始遠離的青梅竹馬。”

“7、6、5、4、3、2、最後是?”

五尋晴不安着、四憲余壞笑着。一人激動、一人平靜,同時說出內心所想——

 

“卻總是在旁邊注視着喜歡的男主、當男主有要求時、即使嘴上逞強着卻還是會幫忙。”“每次自己做時都會呼喊男主的名字——”

 

……

……

“看來我們是道不同不相為謀,溜了溜了——”

“老師!”

五尋晴拉住想要逃走的四憲余的手臂,而四憲余完全不敢回頭看五尋晴的臉。

“呃……有、有什麼事嗎?”

“老師……原來喜歡這類型嗎?”

“不、不是!”

感受到身後的黑暗氣息,四憲余被求生欲驅使着連忙解釋。

“我說的那個……其實是有經驗的輕小說作家都會給出的答案!沒錯!常規的金毛敗犬設定已經沒辦法調動讀者的興趣,到了這時候只能下一劑猛葯——”

“也就是賣肉嗎?”

“……”

四憲余沒有反駁,也始終沒有回過頭來。

而在長時間的沉默后,五尋晴終於鬆開了手。

“對不起……”

五尋晴低着頭、開始理解到四憲余給出的答案比自己要正確。

“萌”的本質就是填補讀者“渴望被需要”的心理,自己的思路沒錯、卻忘記了這一般都需要大量的鋪墊——在小說正文里,感情的鋪墊可以用劇情去堆疊,但在萌屬性接龍中,玩家只能用最簡單的言語去概括角色的萌點——說是概括的對決也可以,說是“萌本質”的對決也可以。這種對決方式的實質,只是單純的、“向別人介紹自己筆下角色的可愛”而已。

實際上,萌屬性接龍這種對決方式一開始的建立本意,就是讓作者在其中練習如何通過企劃書最大限度地向輕幻文庫的編輯介紹將要寫出的角色。如果五尋晴知道這點的話,或許就會在一開始選用“值得解析的角色”而非“最為套路的角色”,不至於從說出第一個詞開始就陷入劣勢。

所以她感到沮喪、也非常不甘。

“老師……比賽是已經結束了吧?”

對於帶着顯而易見的軟弱的詢問、四憲余內心即使同情、也無法做出否定的回答。

“應該是了——七重月允,你還能接下去嗎?”

四憲余回過頭看向七重月允。七重月允抱着胸、把頭撇向一邊。

“不能。”

“我想也是,再接下去的話、過多的設定就會對角色的可能性產生束縛。”

“那勝負——”

“是七重月允贏。”

四憲余宣判道。五尋晴不安地握着自己的手臂。

“說、說的也是……那個加分項我沒有接,而且最後那個也是……”

“套路是這樣的。”

傲嬌敗犬的人設雖然沿用已久,但其被消費、被讀者喜歡的理由早就因為激烈的市場競爭而發生異化——開始不是因為誰更萌,而是因為誰更傲、誰更慘。捧到高處再摔,活像個小丑才能換來笑容。在走向極端的悲劇結局中,讓支撐着角色的那份對男主的愛戀逐漸淪為消費狂歡的犧牲品。讓有敗犬的輕小說才是完整的輕小說,讓敗犬輸到不忍直視的輕小說成為神作。

就這樣,市場逼迫着、或是吸引着自離城的前輩作者們不斷地“為敗而敗”,最終聚集成套路,聚集成一套嚴謹的、特別好用的定式。

然而……這樣就算“萌”了嗎?

如果是,那為什麼你會輸給七重月允?

四憲余以沉默、將這樣的疑問拋給五尋晴。七重月允等待着,而五尋晴緊緊地抿着嘴唇,像是要咬出血來。

“輸了的話……我就不能當老師的學生了吧?”

四憲余還抱着期待地看向七重月允,但七重月允沒有回答。四憲余感到身體有什麼在流出,剩下的又聚集成什麼。

“是這樣。你想學的話,就去找三叄弎吧。”

“……”

“如果你去他那的話,我偶爾會去看看,雖然只是偶爾的程度……我平時的工作挺忙——啊,八筒的話不要全聽進去,如果他對你胡說八道些什麼,告訴我就好,我會去錘他一頓。”

過了一段時間,五尋晴才開口。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