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鳥壓力一大就會想吐,等她寫到一半去廁所吐完肯定要拿紙擦,摩天輪的廁所只有一個,所以我們等會把裡面的捲紙丟掉,然後在捲紙盒子裡面放提示用的紙條。”

“——提示用抹茶蛋糕那個奶油寫,覺得差不多了我會借去廁所的來回偷窺兩人的進度,然後你就跟在我後面放提示。”

八筒忽然從座位上站起來,驚起桌上杯碟、也讓五尋晴嚇了一跳。

“……八筒?怎麼了?”

八筒沒有回答、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和自己對視的領隊。領隊手中拿着的就是八筒製作的提示,無法辯解的、“摩天輪作弊”的證據,他完全可以將其拍出,直接讓摩天輪戰敗、所有店員永世不得再入寫作圈。

然而他竟然只是將寫着提示的紙還回給那位向八筒借紙巾的部下,而部下短暫回去廁所又出來,像是已經將提示放回原位。

徹底當做沒有發生。

“什……么情況……”

八筒咬牙切齒,完全不知道資全會這次進攻的意圖。先前聽說是以網絡簽約的合同為賭注,難道真的是有人亂扔餡餅了么?為什麼?

而就在這時、如同四憲余和八筒所預料的,店長花鳥因為過去失敗造成的“寫作恐懼症”而身體不適,申請離開后、在店員攙扶中腳步深淺地進入廁所。

幾乎是撲在馬桶上的瞬間就發出嘔吐聲,大量食物殘渣混合著胃液從花鳥的口中噴出,狹小的廁所一瞬間被酸臭味道佔滿。花鳥的頭腦昏沉,像是在裡面塞入了溫熱的鐵塊、尖端磕着太陽穴和額頭。火辣的喉嚨,空蕩蕩的胃部抽搐着似乎仍要擠出些什麼。嘔吐感如同浪潮陣陣,花鳥又吐了幾次,卻只是稀少的汁液。她用舌頭簡單搜刮口腔、然後有氣無力地啐了一口。

“該死……”

“店、店長!”

先前在旁邊想要準備紙巾的女店員呼喚着,展開了八筒留下的紙條。

“對方奇萌、你應奇穩。”

殘留的些許抹茶香味,算是意料外的慰藉了。

花鳥視線迷離、雙眼泛淚,緩緩地接過那張紙條。確認好自己已經不會再想嘔吐后。

她用它把嘴擦乾淨。

“吾記得,汝是叫八筒對吧?”

趁花鳥離開時,領隊坐進了八筒對面、也就是四憲余走後空出的位置。五尋晴小心地挪着椅子,往八筒那邊靠近了些。兩人一齊提防地看着領隊。

“是,怎麼?”

八筒壓着聲音說道,隔着面紗、也能感覺到對方在笑。

“沒什麼,只是很早之前吾就聽說過汝之大名,然後——有人委託、讓吾問汝幾個問題。”

“……”

“店長應該很快會回來,吾就直接問了。”

領隊緊盯着八筒的眼睛。

“去年的這個時候、撲街部到底發生了什麼?”

在日輕崩壞、大量國輕作者湧入自離城后的一段短暫的時間,作者間互相攻擊的事情非常之少——大約是同樣站在失去信仰的難民立場,每個人都能互相理解、對於寫作手法的交流也十分開放,不像現在這樣會因為微小的分歧而分裂成各類組織。那是自離城輕小說寫作圈的黃金時期、目前流傳下來的大部分技法流派都是那時所有作者的交流結果。

然後隨着政策和市場的影響,輕幻文庫成為國內最後的輕小說出版機構和作者想要成功的唯一獨木橋。當時舉辦的第四屆新人賞,輕幻文庫實體部門和網絡部門收到的參賽作品總和達到三十萬,而入圍作品總和不過四千,獎項獲得者更是萬中挑一。畸形、高壓的競爭重新喚起輕小說作者間“文人相輕”的情緒,引起了最初的分裂。

而撲街部就是當時的產物。

最初的撲街部總部數千人、下屬組織無數,領地包括四分之三的舊坊區和三分之一的輝月區,可以說是自離城最大的寫作勢力,與從不公開活動和代表社員、如同幽靈般存在於輝月區的千秋組平分了輕幻文庫百分之九十五的簽約合同。這個狀況雖然在接連的內亂中稍有改變,但直到自離城第一次作者天梯賽——也就是圈地運動前,撲街部仍保持了相當龐大的規模。

然而在圈地運動開始之後,撲街部幾個有名的下屬組織忽然宣布獨立、帶着撲街部的輕小說研究成果自立為王。撲街部總部成員一開始想挽回局勢,但隨着圈地運動的白熱化、其他組織也紛紛掀起反旗,最後讓自離城變成了支離破碎的割據局面,原本龐大的撲街部也不復存在。

而在圈地運動後期莫名其妙發生的、針對撲街部總部的圍攻之中,在所有人、甚至包括圍攻發動者都認為實力強大的撲街部總部能夠爆發實力、力挽狂瀾時,撲街部忽然宣布放棄所有領地並解散、分裂為以八筒為首的新撲街部和以四憲余為首的自進團。

這是讓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事,然後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新撲街部和自進團的全部成員,加起來也不過二十人。

也就是說,原撲街部總部的數千位擁有強大寫作實力的成員集體消失,從此再無音訊。

——是放棄寫作、還是成為了圈地運動中獲利最多的千秋組的成員?

一切都不得而知。

“去年的這個時候、撲街部到底發生了什麼?”

面對領隊的質問,八筒面無表情。

“……你管那麼多幹什麼?”

“……”

“在我的印象中,你們資全會也不過是半年前才出現的組織。圈地運動的事、和你們沒關係吧?”

他冷淡的反問,讓領隊挑了挑眉毛。

“汝確定、是真的沒關係嗎?”

……

八筒陷入了沉默,在摩天輪店內所有人的眼裡,這份沉默被賦予了相當值得懷疑的含義。

過了一陣子,他才問道。

“你覺得會怎麼樣?”

“什麼會怎麼樣?”

“如果撲街部沒有解散。”

領隊思考着。

“恐怕自離城仍然是處於兩極平衡的局面——”

“只是這樣嗎?”

八筒笑了,而領隊加深思考,就在似乎距離只有一步之遙時,店長花鳥的聲音在後面響起。

“重新開始吧。”

領隊稍微回過頭,又轉回來、別有深意地看向八筒。

“我想知道答案。”

“我也想。”

八筒還是笑着,這時領隊才注意到他的眼裡沒有笑意。不自覺地、領隊也微笑起來。背對着其他的所有人,他向八筒拉下了黑色的面紗,然後又重新戴好。

那短暫的瞬間,足夠八筒認出領隊的身份。

“失禮了。”

領隊說道,起身、回到人牆另一邊的場上。

而八筒收起了笑容,過了一會才開口。

“五尋晴,我們現在去吃飯吧。”

四憲余小跑着回到了家中。他氣喘吁吁地開門,然後在狹小的玄關脫鞋,一邊喊着。

“七重月允,我回來了。”

家裡面有些安靜,這讓四憲余感到疑惑。他換好拖鞋,走到客廳廚房合在一起的位置,沒有人、也沒有飯菜的味道。

雖然平時吃的油少、但也不至於像是什麼都沒有。

四憲余先去廚房打了杯水,一邊咕嚕咕嚕地喝完一邊往前幾步。七重月允的房門沒關,所以他直接走進去,看到床上疊得整齊的被子。電腦沒開,屏幕一片黑色。印象中總是凌亂散落的手稿終於被整理好擺在桌前,而角落裝着衣服的行李箱消失不見。

從上次和七重月允進行完大掃除以來,四憲余是第二次覺得這房間可以那麼空曠。

他呆愣着,從兜里掏出手機,發現沒有信息通知,然後直接撥打七重月允的電話。

“你撥打的電話暫時無人接聽,請稍後再撥……”

四憲余緩慢地把電話移開、直直地看着回歸初始界面的屏幕。

覺得自己應該去輝月區Babel03大廈。

Babel系列建築是自離城輝月區商業繁榮的象徵,總共十三座都位於輝月區中心區域。他們的外觀截然不同、連開發商都不是同一家公司,只是Babel名字的寓意與自離城的發展背景相連、能帶來更多的商業價值。而其中的03大廈、建立之前原本是文柳出版社總部大樓,後來經過開發公司和文柳社的協商,雙方同意拆除原本的樓房改建大廈。作為補償、文柳社獲得了第六和第七層的使用權,另外邀請自離城作家協會入駐第八層。

也就是說,七重月允的父親、七重日天此時應該就在裡面。

四憲余坐着公交車兜兜轉轉來到了03大廈,下車時肚子有點不舒服,是沒吃午飯的關係。他左右尋找着,發現僅有的幾家店鋪都是富麗堂皇,不像是可以買到廉價麵包。萬惡的資本主義,四憲余在內心暗罵,然後走進了03大廈。

穿過安檢、在前台填寫了身份和進入申請。四憲余拿到了一次性的磁卡得以進入電梯。周圍空間寬廣、一片銀白。似乎是因為午休已經結束、一樓並沒有太多人。冷氣開的很足,讓衣着單薄的四憲余打了個噴嚏。

他等到原位於高層的電梯下來,在提示音響起後走了進去、刷卡並按下了第八層的按鈕。漂浮感出現、四憲余看着面前的廣告屏幕,不一會就來到了第八層自離城作家協會。

棕色的背景中、前台的老頭還穿着入駐前的保安服。等到四憲余靠近,他操着口音問道。

“芽是來介兒幹嘛的?”

“四憲余,來找協會會長。”

老頭緩慢地操作電腦,終於尋找到系統中的登記。

“我打過電話通知一下,芽在那邊坐着就好。”

四憲余順着老頭所指,走到角落的沙發上坐好。而老頭對電話講着什麼,不時地點頭。

他放下電話。

“芽闊以進去了,會長室一直往裡就看得到。”

“嗯。”

四憲余點着頭,經過前台、從旁邊的玻璃推門進入內部。裡面是以木質裝飾為主,感覺比一樓給的要更舒適些。一條長走廊筆直延伸,兩邊先是會議室,然後是各個職位的辦公室。有些門開着、卻大多是裡面沒人。只有一開始的某個會議室里有傳出說話的聲音。

沿着走廊一直向前,四憲余來到一個大廳。周圍豁然開朗,落地窗外是陽光和旁邊的寫字樓。大廳擺着幾套沙發,靠角落那邊有大叔們在抽煙,談笑着,視線短暫地被這位年輕人吸引。四憲余看到大廳另一邊還有房間,他走過去,發現都是管理層的辦公室。他敲了敲標有“會長:七重日天”的房門。

“進來。”

四憲余進去,而七重日天坐在辦公桌后,摘下眼鏡,上下打量着四憲余。

“你來找我什麼事?”

低沉的嗓音讓四憲余回想起當時為了七重月允和他吵架時的恐懼。七重日天是偏向寬厚的體型、有着端正的國字臉,再加上銳利、能讓人隨時感受到威嚴的眼眸,說是用“雄獅”來形容他也不為過。所以四憲余緩了好一會、才終於開口。

“你的女兒、今天中午是不是回家了?”

……

“我沒有回去,不知道。怎麼了?”

氣氛稍微緩和,盯着自己的視線卻沒有變化。

“我今天中午回去的時候沒看見她。”

“電話呢?”

“打了、沒聽。”

在來這裡的路上四憲余也一直在打七重月允的電話,結果卻只是聽“未接電話”的提示聽到耳朵痛。

“哼……”

七重日天想了想,拿起面前電話的話筒,撥打了家裡的電話號碼。

“喂、月允在家嗎?”

……

“嗯。”

他掛斷電話、重新看向四憲余。

“她回家了。”

“……”

“為什麼?”

四憲余低着頭,過了很久才擠出回答。

“不知道。”

然後又問道。

“你回去能問一下嗎?”

“你知道我的立場吧?”

得來的反問讓四憲余不自覺咬住了嘴唇。他握緊拳頭、又驟然鬆開。

“你不喜歡七重月允寫輕小說。”

“沒錯。”

七重日天向後靠在椅子上,雙手在身前、十指相扣。

“寫輕小說無論是從市場角度還是文藝角度,都明顯的、是死路一條。”

“……我不否認這點。只是死路歸死路,往哪邊走是七重月允自己的事情。”

“即使月允是我的女兒?”

“即使她是你的女兒。”

……

視線交匯、交換着什麼。結束時,七重日天呼出一口氣。

“我回去的時候會問一下。”

“謝謝。”

“但我的立場不會變。”

“嗯、謝謝。”

四憲余深深鞠了一躬。

四憲余回到舊坊區,在便利店買了兩個麵包,一邊吃着一邊走進了撲街部。店裡已經有些客人,而剛回到吧台的三叄弎有些驚訝。

“鹹魚哥?”

“嗯。”

“你怎麼了?感覺臉色好差。”

四憲余吃掉最後一口麵包,把垃圾丟到三叄弎身後的垃圾桶里。

“因為剛剛才吃飯吧?”

“七重姐呢?她沒給你做飯?”

“她回家了。”

……

三叄弎忽然僵住。在他印象中,七重月允是很倔的、為了輕小說願意離家出走幾個月的女生,不可能說回就回。

“怎麼回事?”

“我也想知道。八筒在哪?”

四憲余問道,而三叄弎愣愣地指着角落的樓梯。

“在樓上、和五尋晴一起——”

“那個混賬東西!”

在訝異的視線中、四憲余衝上樓梯,撲過去一把將坐在沙發上認真講解寫作理論的八筒掀翻,然後騎在他身上猛掐着他的脖子。五尋晴嚇得後退到另外一邊,伸出手喊道。

“老師!”

“他沒對你做什麼事情吧!”

“沒、沒有啊!老師怎麼忽然——”

“沒有我也要掐死你這龜孫!”

手指繼續用力,掐的八筒眼睛上翻、雙腳亂動。八筒抓着四憲余的手鬆開、左右各給了四憲餘一巴掌,然後對着四憲余的鼻樑就是一拳。

四憲余“嗷——”地怪叫一聲、捂着鼻子向後倒在沙發上,而八筒則是向著旁邊滾到地上。

“咳、咳嘔……花……花Q!你個混賬東西發什麼鬼瘋!”

八筒趴着擠出嘶啞的聲音。

“唔啊……你、你居然敢打我的鼻子——!”

“打你鼻子怎麼了!你倒是說清楚、為什麼忽然過來掐我!你不是和七重月允在家裡恩愛么!?”

“恩什麼啊恩!”

四憲余坐起來。

“七重月允沒啦!我放在家裡那麼大個七重月允,沒啦!不見了啊!”

八筒愣住了。

“啊?”

“啊什麼啊!就因為陪你去幫你的小情人、搞的我家超級可愛的女僕沒啦!你怎麼賠我!還好意思帶我、的、女、讀、者上樓,你是想幹什麼啊混賬東西?”

“我不是我沒有!我就是普通地教寫書!”

“明明就是個種馬——”

“滾!”

八筒扶着沙發站起來,向身後擔心着的五尋晴擺了擺手,然後質問道。

“所以說,七重月允不見了是怎麼回事?”

“嗯……就是行李收拾好了,房間弄乾凈了,然後就溜回家了。”

像是剛剛的憤怒全是玩笑或演戲,四憲余在一瞬間回歸冷靜、用異常平淡的語氣說道。這讓八筒皺起了眉。

“回家了?你去她家確認了嗎?”

“沒有。我不知道她家在哪,所以是跑去問她老爸了。”

“七重日天……那個老頭子怎麼說?”

“就說回家了,理由他也不知道。”

八筒緊盯着坐在沙發上的四憲余,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而這時五尋晴問道。

“老師有親自問過師母嗎?”

“沒有。”

四憲余揉了揉眼睛。

“那傢伙不知道為什麼不接我電話。”

“那不如我們直接去找她?”

八筒提議道。

“我只要調查一下,就知道七重月允的家住哪,然後我們就可以直接當著她的面問她。”

“……這樣好嗎?”

四憲余看向八筒。

“那傢伙走都不告訴我一聲,我真的有懷疑那傢伙是不是退出輕小說界——”

“不會的。”

八筒堅定地回答。

“不會的?”

看着四憲余疑惑的眼神,八筒為了緩解氣氛而露出笑容。

“七重月允,估計就是去販賣靈感都不會退出輕小說寫作,你別看不起人家。”

“……我只相信她到死都不會做靈感販賣這種缺德事。”

“去你的——”

“其實退不退無所謂的,只是啊……”

四憲余忽然也笑了,苦笑。

“就算是退出,我也想讓她起碼跟我說一聲再離開,別一下子搞得像陌生人那樣。”

沉默了許久,四憲余終於起身、再次開口。

“算了,我回家了。”

“哦……”

“你別對五尋晴做什麼,你要是動手了,我回頭就對你動手。”

“別當著人家面說這個。”

八筒倒在五尋晴旁邊的位置。

“走吧,滾的越遠越好。別給我再看見你。”

“嗯。”

四憲餘下樓、離開撲街部。而走出沒多遠的時候,五尋晴追了上來。

“老師?”

四憲余回頭。

“你不繼續學嗎?”

五尋晴搖頭。

四憲余笑了笑、繼續向前走。五尋晴背着背包、一步步跟着。

“今天學了什麼?”

“人物的塑造方法。”

“比如?”

“尋找角色的特異點、讓他成為某類群體的代表,萌屬性是修飾、要尋找角色核心的閃光點……”

四憲余嘆了口氣。

“他教你的不是套路輕小說。”

“這不是好事嗎?”

“這是好事。”

四憲余抬頭看向前方,街道延伸、樹蔭籠罩,偶爾會有風吹動什麼的聲音,這個時間點還是有些冷清。旁邊玻璃門後有店員在交談、或者在台後整理着什麼,櫥窗倒映出黑影一閃而過,四憲余的視線短暫被經過的車輛吸引。

這時身旁的五尋晴問道。

“老師是怎麼認識師母的?”

……

“問這個幹嘛?”

“沒什麼……”

五尋晴縮了縮,而四憲余過了半分鐘才回答。

“七重月允是我撿垃圾的時候撿到的。”

“誒……”

“你好像還不知道吧?我其實拾荒了很長一段時間,每天就是一個人拖着行李箱撿撿瓶罐、運氣好的時候會在小巷子里撿到爛掉的電器什麼的。然後我就是在以前常去的地方撿到了那傢伙。”

“撿到的意思是——”

“她離家出走了。”

四憲余的聲音輕飄飄的。

“我當時看到那麼漂亮的、不認識的女孩子,居然蹲在小巷子里睡覺,就稍微問了下。她沒有回答,我就想着可能出了什麼是,想帶她去派出所,然後就被差點被她用玻璃碎片劃了……就是那種酒瓶子打碎了弄出的玻璃片,小混混打架都不怎麼用的,被她拿來防身了。”

“……”

“然後當時我們兩個對峙了一段時間,我又放不下她,聽見她肚子咕咕叫了,就提議說要不要去我家、我做飯給她吃——然後她就一直拿着那玻璃碎片待在我家了,我們就是這麼認識的。”

事後我才知道她是離家出走。

四憲余無奈地笑着,五尋晴繼續問道。

“為什麼師母要離家出走啊?”

“嗯……你聽說過七重日天嗎?拿國內文學獎的。”

“聽過——誒?”

“沒錯,七重月允就是七重日天的女兒。他們那家是專門寫嚴肅文學的。”

四憲余頓了頓。

“然後七重月允不知道為什麼就喜歡上寫輕小說,這一行壓力大、出路就輕幻文庫一個、而且政策也不太友好,七重月允想進這行,就跟自己的家人大吵一架,然後離家出走了。我撿到她的時候記得已經是第三天。”

“……”

“聽七重月允說完之後,我就偷偷聯繫了七重日天、想讓他帶七重月允回家。畢竟你也知道,我住的那個地方不好,我又養不起人、只能那樣做。結果吧,七重日天來接七重月允那天,兩個人就在我家門口打起來了,七重月允還差點動了刀子。”

四憲余想起當時七重月允臉上的淚水,還有被強硬拉着要被帶走時,惡狠狠瞪着自己的眼神。

“……背叛者。”

她咬牙切齒地說道,越到後面,聲音越大、像是要震碎四憲余的耳膜。

“背叛者、混賬、去死吧——”

“——然後我就拉住了他們,扯出七重月允把她丟進屋裡,關上門、就在廊外跟七重日天吵了一架。”

四憲余長舒一口氣。

“媽的、想想就害怕。那個大叔吼人像頭獅子一樣。”

……

“但是老師不還是去救了嗎?為了師母……”

四憲余偏過頭,看到五尋晴的視線,忽然有些不好意思。

“倒也不算救,只是談了條件。我教七重月允寫書,不成功的話就要讓七重月允回去。”

“這就是老師給師母帶來的呀。”

五尋晴微笑着,四憲余嘴巴張開、卻一下子不知道怎麼回答,最後只能沉默着重新看向前方。

和五尋晴分別後,四憲余獨自在家做飯、吃飯、洗碗,體會着久違的孤獨。洗了澡後下意識地來到七重月允的房門,“輪到你了”這句話才發出第一個音節,剩下的部分就被咽下。四憲余揉了揉臉,進入房間,坐在七重月允的床上。

說是床,其實也就是一張破舊的床墊,比四憲余的要軟一些。或者說,在四憲余把這張床墊轉讓給七重月允那時起,四憲余就再沒撿到過比這更好的床墊,想要的話只能去買。

“嗯……”

四憲余向後仰躺下,驚訝地想起這張床墊是有彈力的——他開始後悔把它轉讓給七重月允,應該隨便丟個床單打發。但也只是想想,如果七重月允回來,他是不敢對這房間改動什麼的。

會被打。

四憲余閉上眼睛,被沉重、安靜的氣氛包裹着,腦海中浮現蜷縮在子宮裡的胎兒形象,但自己是仰躺、不方便。所以四憲余乾脆完全睡進原屬於自己的床墊上、抱着原屬於自己的被子,把臉埋進去、就像很早之前做的一樣。毛孔不自然地張開、想要呼吸什麼,可能有點熱,房間的溫度。

習慣了數個月的氣味像是霧狀藥物般被吸入。

四憲余放空了、漸漸睡去。

第二天早上,四憲余醒來,在家隨便寫了些練筆性質的文章、等到九點就出門前往撲街部。

他推開玻璃門、三叄弎一如既往地在吧台後碼字。八筒不在一樓,四憲余於是向三叄弎說了聲,然後直接上樓。二樓的客廳沒人,四憲余走進走廊、敲了敲八筒的房門,聽到了近乎呻吟的回應。

“進來……”

四憲余走進去,看到凌亂地穿着睡衣的八筒躺在床上,左手背遮住眼睛,剩餘的三肢伸展,看起來像是被某人隨意丟在床上的提線人偶。

“……怎麼是你?”

眼睛通過縫隙看着走到旁邊的四憲余,八筒把手放下,嘆着氣坐起來。

“怎麼就不能是我。”

“我就在這時候不想看到你。”

八筒抬起眼睛。

“昨天資全會那單事,結果出來了,贏的是花鳥。”

“好事。”

“可是花鳥拿到的是五張網絡簽約合同。”

“五張合同……資全會和輕幻文庫合作搞出這個么?賭出的籌碼挺多的。”

“不多、剛剛好。”

八筒說道。

“整個摩天輪就六個人,五張合同,剛好多出一個。”

……

“他們打起來了?”

四憲余第一時間想到的是這個事情,它在自離城圈地運動中發生過一次,是千秋組針對一個成員素質還不錯的八人團體的時候、千秋組只賭上了六張合同。結果是六人被挖進千秋組,剩下的兩人作為間諜潛伏在撲街部,直到圈地運動中期才被發現。

而那時花鳥的摩天輪在圈地運動中保持中立,所以並不知情。

“不、打起來倒是沒有。只是……氛圍有些奇怪,昨天花鳥是這麼對我說的。”

“說明人家依賴你,你就開心吧。”

“我倒是希望這輩子都不要被誰依賴。”

八筒苦笑着,四憲余則是稍微端正神情。

“這件事,我的建議是讓店長把合同都讓給手下的店員,自己不要簽約。”

“為什麼?”

“因為花鳥不適合,她的慢熱創作本來應該是屬於文學範圍的,輕小說的競爭對她來說還難以接受。”

“……那輕文學呢?”

“我說的就是文學,輕不輕是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