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輝月區某個公園的長椅、看着身前廣場上搖頭晃腦的鴿子們,心中始終泛着期待和緊張的波瀾。四憲余低頭、不知道第多少次地整理身上不需要整理的西服和領帶。而在這時,感受到身後有人悄悄地接近,四憲余還未來得及回頭,眼睛就被微涼細膩的手完全蒙住。

“猜猜我是誰?”

悅耳、歡快的聲音響起,又帶着彷彿不會驚動前方鴿子們的輕靈。四憲余想起了小學時常用的、“銀鈴般的聲音”,雖然老套、卻只覺得是描述她說話時最好的短句。他想了想、開玩笑般回答。

“夢境之主的可愛女兒?”

“不是。”

“二維縫隙的具象精靈?”

“不——是!為什麼總是說我作品裡的角色嘛!”

遮住雙眼的手放開,四憲余回頭,映入眼帘的是在陽光下熠熠生輝的銀色髮絲,還有不輸於此的、純潔無暇的容顏。她身材高挑、纖細,穿着寬鬆絲制藍紋襯衫和熱褲,看起來就像是隔壁半島國家的一流偶像般青春時尚。

是不容置疑的美人。

“那你是誰?我們認識嗎?”

心裡暗自吃驚,表面上四憲余還是故作疑惑,而對方配合四憲余的步調,得意地伸手甩起長發。

“我就是小千秋,本名九條千秋。《異想天開》的作者、輕幻文庫第五屆新人賞金賞得主——同時輝月區千秋組的建立者兼里世界分組長~”

四憲余的思考一瞬間陷入停滯,過了一會才緩過來,思考後也報出相似的一串名號。

“我是鹹魚,本名四憲余。《斷罪系列》的作者、輕幻文庫的第五屆新人賞金賞得主、舊坊區撲街部的研究會書記。”

九條千秋歪了歪頭。

“誒……憲余你不對我的身份感到驚訝嗎?”

“嗯?什麼意思?”

“當然是千秋組組長的事情啊!組長是誰——這是你們撲街部一直在調查的事情吧?”

撲街部和千秋組各自佔有國內唯一輕小說文庫、輕幻文庫近半的簽約合同,可以說這兩個組織即代表着整個“國輕”。然而雙方卻因為理念不同和利益上的爭端、一直處於冷戰狀態。不止是輕小說理論總集的編寫——互相刺探情報、挖角和內部瓦解、對新人作者的搶先發掘……這樣的競爭已經持續了接近一年。

四憲余點着頭。

“是啊,我們查了很長一段時間,只查到你們千秋組分成表裡兩層的程度。不過——”

四憲余笑了。

“——如果里組長真的是你的話,我也不會覺得太過難以相信。”

四憲余只進入輕小說寫作圈兩年就站上高處的原因,與九條千秋有很大的關係。在四憲余建立撲街部之前,能和自己交流作品只有昵稱為“小千秋”的網友、也就是九條千秋一人。其他人在寫輕小說的新手期總會踩到的地雷——諸如“心理描寫太多讓作品看起來就像是作者的YY”、“把握不好心理描寫的時機的分量,拖沓了敘述節奏”、“情節之間的聯繫不夠緊密,整體看來就像是一盤散沙不知所云”、“人物形象刻板、沒有靈性”等等,如果不是和九條千秋長時間的討論,恐怕單憑四憲余也難免踩上幾個。

留下的大量練筆就是在踩雷邊緣試探的結果。

現在四憲余正在連載的《斷罪系列》吸收了兩人一直以來討論出的寫作理論,無論是技法還是劇情設計都遠超以前的練筆、甚至能夠秒殺新人賞大部分參賽作品。通過宗教懸疑題材的劍走偏鋒和好友八筒有計劃的宣傳,《斷罪系列》已經成為了輿論上奪得金賞的熱門作品。即使如此,《斷罪系列》還是會被一些實力高超的書評員找出不足,四憲余自己也承認這點。而同樣作為奪賞熱門的九條千秋的《異想天開》,與《斷罪系列》、甚至與大部分輕小說都截然不同。它在網絡上的評價幾乎是讚譽的一面倒。

四憲余認為九條千秋是優於自己的。

過了好一會,九條千秋才瞪着眼睛回答。

“……憲余好中二!”

“人不中二枉作者。”

“而且為什麼你也是金賞得主呀?”

“什麼叫也。現在才剛剛結束投稿、一切都還沒定呢!”

四憲余自信地說道,而九條千秋坐進四憲余的旁邊。

“我才不管那麼多,金賞肯定是我的!”

“你確定嗎?”

“哼……你的話,還是可以勉勉強強、以絲毫之差退居銀賞的。”

“那我要好好努力下,把這絲毫之差轉讓給你。”

九條千秋露出讚賞的笑容,四憲餘一下子不知道該怎麼將話題接下去——他其實還是有些緊張。在短暫的沉默后,他忽然想起了約會攻略上說的、男方必說的一句話。

“……你今天,很漂亮。”

“嗯哼?謝謝誇獎?”

九條千秋歪了歪頭。

“憲余你是不是第一次和女孩子約會?”

四憲余頓了頓,然後自暴自棄地長嘆一口氣。

“被發現了啊……”

“一副處男樣——”

“喂。”

九條千秋笑嘻嘻地,然後露出想做惡作劇的表情。她忽然湊到四憲余的耳邊,輕柔地說道。

“那,等會要不要和姐姐,去做開心的事?”

四憲余被話語和呼在耳邊的吐息嚇了一跳,向著另一邊挪開、同時還心有餘悸地瞪着眼睛。九條千秋被這反應逗樂了。

“你幹什麼,我開玩笑而已。”

“不是……”

終於理解到九條千秋是開玩笑的四憲余作為回報,裝出驚訝的神情反問道。

“原來你比我大啊?我都快三十的人了——”

然後四憲余就被狠狠地揍了一頓。

“拿女生的年齡開玩笑是不赦大罪、所以不許有下次。”

地點轉移到靠近輝月中心區的一個有些高檔的甜品店。坐在靠窗的位置,九條千秋用甜品匙小口地挖着芭菲、露出了小女生才會有的歡快笑容——雖然先前四憲余把自己的年齡往上虛報了幾年,但即使是真實年齡、九條千秋其實也比已經離開學校很久的四憲余年輕不少。四憲余細細地端詳九條千秋那精緻的臉蛋,感嘆着時,被九條千秋注意到。

“嗯?怎麼了?”

她微微歪着頭,小小的動作都能平添不少惹人憐愛的魅力。四憲余有些慌張。

“呃——沒什麼,只是在想……寫出《異想天開》的,原來是這樣年輕的女生啊。”

九條千秋鼓起臉頰。

“不行嗎?年輕就不能寫出《異想天開》嗎?”

“不是、我是在誇你。”

鼓起的臉頰一下子塌下去,表情變成了得意的笑容。

“那種文筆和劇情把握能力,小……九條千秋你——”

“繼續叫我小千秋就好,我挺喜歡這個昵稱的。”

“呃、嗯……”

九條千秋“哼哼~”地心情愉快。她把杯中冰淇淋的部分挖光,然後用指尖小心翼翼地捻起一塊餅乾,微微站起,把它伸向四憲余。

“啊——”

四憲余有些沒反應過來,半張着嘴,沾着些許奶油的冰涼觸感就這麼爬進去觸碰到了舌尖。他抿住嘴唇,那塊餅乾就這麼被夾住。

九條千秋滿意地坐回去,而四憲余為了不讓餅乾掉下、把手指放在了剛剛九條千秋捻着的位置。掰斷一小塊留在口中,被冰淇淋泡軟的了餅乾口感很好。

“好吃。”

“這間店不錯吧~”

“我也有點想點一份了——”

“那我也要!”

“……你吃得下嗎?”

“日輕有句老話——甜食是裝在另一個胃。”

“可是我快沒錢了。”

“……”

九條千秋的神態停滯了會、然後露出鄙視的眼神。

“和女生約會居然不帶夠錢……”

四憲余這邊則是一邊吃着餅乾、一邊逞強出一副理直氣壯的樣子。

“我在見到你之前都是以為男生的——畢竟你也沒在資料上填寫性別。所以就帶着要AA的打算。”

這不是臨時編造的。雖然《異想天開》沒有其他男性作者喜歡寫的“暴露性癖”的情節,但作者九條千秋在網絡上的表現是個十足的、整天對二次元美少女喊出“社保”的男生。四憲余的誤會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那銀行卡呢?網絡支付呢?”

“其實關鍵是不能亂用啦……我除了輕幻文庫的簽約以外就沒有工作、靠以前的存款過活,家底挺吃緊的。”

“……沒用的處男。”

“想讓初次見面的網友動用銀行卡的你也是不怎麼樣。”

說出口后,忽然覺得有點過的四憲余有些尷尬。習慣了網絡聊天時的調侃啊……四憲余這樣想着,但九條千秋並沒有理會這點。她喝着旁邊的檸檬茶問道。

“沒想到憲余你是全職誒……工資如何?”

“嗯……不算好。”

雖然是有可能奪賞的熱門作品,但畢竟也是公開發表的第一作,在要求資歷的網絡簽約中沒辦法一下子拿到太高的保底。

四憲余目前的收入主要還是靠訂閱分成和打賞。

“我覺得吧。”

九條千秋忽然認真道。

“現在寫輕小說還是不要全職的好,我不覺得這是個用愛就可以發電的工作。”

“即使我們製造夢想?”

“正是因為我們製造夢想、才比任何人都要貼近現實。”

四憲余把雙手放在桌上。

“你還年輕,別想那麼多比較好。”

“你都比我大,還是多為自己的路着想比較好。”

“那、為了我最近的伙食着想,你最好不要想趁我不注意亂點東西。”

九條千秋偷偷瞄着菜單的動作被發現,她吐了吐舌頭。

“雖然我是比你小几歲,但我也是自力更生、自己出錢買甜品還是可以的——要不要讓我請你?就像被包養的小白臉一樣。”

四憲余把伸出去遮住菜單的手移開。

“不需要。”

“那你到底讓不讓我點。”

“當然是讓你隨便點,還是我買單。”

四憲余笑着。

“等會去電影院、爆米花什麼的就拜託你了。”

當電影開始播放演職員表、燈光亮起的時候,四憲余注意到九條千秋用手很快擦掉臉上的淚痕。觀眾們在離開的通道那邊擠着,而四憲余撐着頭等待。

“這部電影感覺怎麼樣?”

“嗯啊、挺好的。”

九條千秋轉過頭來露出笑容,眼眶的微紅卻沒那麼快消失。她吸了下鼻子、然後取出紙巾擦了擦鼻涕。

“作為第一次約會來說,憲余你的品味很棒——我一開始是以為會來看科幻片的。”

“科幻片我怕你不喜歡。”

“……其實我很少看電影啦,科幻也好、現實也好,總覺得都脫離現實。”

“輕小說不也是脫離現實的東西嗎?”

“哼嗯——”

九條千秋一邊收起紙巾、一邊微微搖着頭。

“輕小說從一開始就不是基於現實的東西,奇幻和科幻的元素自不用說、就算是戀愛喜劇,我也從來沒聽說過什麼命運的邂逅。至少它不會發生在每個輕小說作者的身上。”

“心態是很現實的、貼近中學生想法的——”

“恐怕那是唯一的連接了吧……”

四憲餘思考着、一時竟想不到可以反駁的例子。而九條千秋繼續說道。

“所以我才接受輕小說,因為它強調虛構、才能作為虛構成為一種特殊的現實。我覺得文藝創作就應該是浪漫主義的虛構夢境。男主和女主有了命運的邂逅,然後克服各種各樣的困難、或者是經歷連續的小奇迹,最終可以在一起。雖然不是現實,但卻是幸福的幻夢,這才是文藝——尤其是輕小說。然後——”

她指着還在滾動的演職員表,視線偏離,而帶着悲傷情緒的片尾曲始終縈繞。

“像是這樣太過現實的戀愛——之類的東西,就屬於在虛構故事中尋求真實感,根本就是腦子有病……它出現在書里我會直接合上,而電影,我只能不可避免地代入其中。”

“……移情是讀者觀眾的天然行為,沒有移情就沒有故事的創作者。”

“我不喜歡代入這樣的悲劇……”

“你剛剛才說它是好作品來着。”

四憲余嘆了口氣,而九條千秋小聲地罵了下“笨蛋”。觀眾已經快要全部走完,所以兩人也從座位上站起。

四憲余忽然感到在意,於是又問道。

“如果有這麼一本輕小說,它寫了你所說的虛構故事、卻是一場徹底的悲劇,你覺得怎麼樣?”

“就現在這樣。”

“那我的作品你應該就是不喜歡了?”

“不、你的作品是特別的。”

“此話怎講?”

九條千秋注意到四憲余臉上的表情變化,於是賭氣般回答。

“喜歡就是喜歡,理由講了你肯定會得意的不行。”

走齣電影院時,時間是在午後的兩點半。兩人就近在旁邊的中餐廳里吃了遲到的午餐,然後慢悠悠地散步到稍遠的地方。自離城有一條貫穿輝月區和舊坊區的名為楊花的河流,沿着它的兩邊都是建設文明城市時留下的、規模巨大的綠道。天氣微涼,他們乾脆租了共享單車在綠道上騎行。

“嗯嗯、這也是我第一次在這裡騎單車。”

九條千秋十分滿意,之前戀愛電影(悲劇)帶來的移情被風兒吹散。

她放開雙手、向兩邊伸着,同時回頭對着身後的四憲余笑道。

“你們窮人就喜歡這樣的約會方式吧?”

“雖然不想承認,但當我在約會指南看到這裡的騎行路線,還是忍不住來這裡的想法。”

四憲余也是把雙手從把手上放開,不同的是他悠然地抱着胸口。

“我住的舊坊區,大部分綠道都因為文明城市評比的結束而荒廢,騎車不現實、走路則是又累又沒時間——啊、前面有彎道。”

四憲餘一邊提醒着一邊把手放回去,而九條千秋則是熟練地微微傾瀉身體讓單車轉彎。綠道的設計沒有大角度的彎道,所以這樣也是可以的。

“對了。“

九條千秋看着前面說到。

“剛剛你說我不喜歡你的作品、那是不可能的。”

“嗯、所以我們才會一起在這裡。”

“哇啊~這句話挺浪漫的。”

“我也覺得。”

“你該不會想泡我吧?”

四憲余因為這句話而稍微看着九條千秋失神,所幸沒有被注意到。

“說是不想泡肯定是假的,你……那麼漂亮,是吧?”

“哼哼~”

“有男朋友嗎?”

“沒有,我也是處。”

她回頭帶着壞笑,而四憲余在開心之餘也有些無奈。

“以後這種話就不要在大庭廣眾下說了。”

“這附近都沒人哦?”

“倒不是有沒有人的問題了……而且你之前還拿我開玩笑來着是吧?”

“女生說男生處男的行為,在輕小說裡面也算是萌點哦?”

說的沒錯。

四憲余點着頭表示同意。又騎行了很長一段距離,算是繞了一圈、兩人離開綠道回到了一開始的公園。

沒有男朋友的話、要不要考慮一下我?

在停放單車時、四憲余為自己忽然出現這樣的想法而有些尷尬。他輕輕甩了甩腦袋,而九條千秋注意到四憲余神色的變化、歪着頭問道。

“怎麼了?”

“沒怎麼。”

“嗯……”

懷疑短暫地停留,九條千秋繼續道。

“接下來怎麼辦?”

“去遊樂園嗎?”

四憲余說道。

“湖苑區有新開的遊樂園,新期的價格不高,而且價格還行。”

“你的錢包受得了嗎?”

“本來就有算上去遊樂園的錢——”

“還是算了吧。”

九條千秋燦爛地笑着,那笑容讓四憲余的心跳慢了半拍。

“遊樂園留着下次再去,希望以後也是這樣的驚喜。”

後來真正在程度上可以被稱為驚喜的出現在八月初。每當這時候,自離城三個區域都會在共同的交界點、也是圍繞着楊花河流分支處的正中心進行煙花祭典。坐在在楊花河流沿岸廣闊的傾瀉綠坪上,夏夜的微涼被歡笑着的人群擾動,繽紛的煙花在黑色的幕布上畫出華美的圖案,轟鳴演奏着恢弘高昂的旋律讓人沉浸。而四憲余只因為偶然就被從“海洋”中取出、捲入了另一個僅針對自己的旋渦——是因為每當光芒閃耀、照出的沉浸在這輝煌中九條千秋露出的笑容吸引了四憲余的心神,還是四憲余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在五顏六色混合出的光彩中九條千秋那絕美的容顏,四憲余已經不記得。但他在此後一直都忘不了當時呼喚她時的口乾舌燥和臉上的熱度,還有那躍動不安的心情。

“……九條千秋?”

她轉過頭來。

“怎麼?”

“我……喜歡你。”

輕小說中聲音被煙花聲掩蓋的橋段幸運地沒有打擾四憲余告白的瞬間。九條千秋先是驚訝地瞪大眼睛,過了好幾秒、又忽然擺出得意的樣子。

“真是突然呀……憲余你喜歡我哪點?”

這句話讓四憲余措不及防,他低着頭、眼神遊離。

“全……全部?”

“好敷衍。”

“可愛、寫書厲害、三觀相合……反正就是各種各樣。”

“哼哼~那些優點只要想找,自離城也有其他人吧——”

“可是我只喜歡你。”

世界像是停頓般一瞬間陷入安靜,所有人都屏息期待着每年祭典都會出現的壓軸戲——再過半分鐘、三個區域用於互相攀比的特製巨型煙花將會同時出現,成為夜空中短暫而永恆的畫卷。四憲余此時正認真地看着九條千秋的眼睛,也被這突如其來的沉默而在內心嚇了一跳。

九條千秋忽然問道。

“你的夢想是什麼?”

四憲余頓了一下,如實回答。

“寫出自己覺得有趣的故事。”

“你確定嗎?不是追求名利什麼的——不寫作,就活不下去嗎?”

……

“我確定。”

四憲余只經過短暫的思考便斷然回答,然後不自禁笑了起來。而等到最後的煙花呼嘯直上、潑灑在整片夜空的瞬間,七重月允才用力拉住四憲余的衣襟、把臉湊了上去。

“這樣才對。”

兩人的熱戀期持續了小半個夏天和整個秋天,一直到那年的第一場雪降臨自離城的時候,四憲余開始因為《斷罪系列》被蠻橫無理的腰斬而患上寫作恐懼症、無法進行能連成篇幅的輕小說創作。散落一地的揉成團的廢紙、痛苦的呻吟、他強擠出的扭曲的笑嘴角沾染着淚水、還有拳頭砸在鍵盤上的斷裂般的響聲——九條千秋嘗試了各種幫助,然後在漫無天日的失敗中賭氣拒絕見面。等到一月份的新人賞結果公布、當九條千秋髮現自己拿到了金賞而四憲余卻一無所獲時,一種前所未有的慌亂佔據了九條千秋的內心。“回來吧、我給你慶祝”這樣的短信很快出現,九條千秋趕回了曾經同居的家中。

“——熱烈慶祝我家可愛的小千秋、取得輕幻文庫第五屆新人賞的金賞!恭喜!”

然而隨着歡呼和室內禮炮被拉響的聲音,紙屑被噴洒在半空中漫天飛舞,在燈光下五彩斑斕的磷光構造出支離破碎的幻境。九條千秋看到了唯一現實的、四憲余久違的、突兀的、像是終於結束可以不去在意般的笑容,慌亂的內心彷彿像是被溶解般沉靜下來、隨着紙屑一點點滴落地面。她被四憲余拉到飯桌前坐下、始終保持着沉默。

“鏘鏘~這是我從市中心那家有名的蛋糕店專門定製的奶油蛋糕——看這精美的造型、哪怕是還沒吃就已經有香味悠然蔓延,喜歡嗎?還是要關燈、點上蠟燭才有氣氛?對於輕小說作者來說,這搞不好是僅次於生日和婚禮的日子吧?果然還是好好地點上蠟燭比較好呢~”

熟悉的家被黑暗侵蝕、小小的燭光像是拷問般、只允許九條千秋看清四憲余的臉。

歡笑着、歡笑着。

九條千秋第一次看到那麼虛假的表情。

“唱歌吧?果然這時候還是唱歌比較好吧?我想想啊……祝你奪獎快樂~祝你奪獎快樂,實體已經不遠了——啊呀,我編詞的技術還有待提高呢。唱的難聽真是很抱歉,總而言之、嘛、先許願吧?”

九條千秋直直地看着四憲余,解析着的思維像是鏽蝕般發出“咔咔”的響聲。

“真是的、眼睛張那麼大還算什麼許願嘛……來、閉上眼睛。我倒數五秒、什麼實體化還有多媒體改編的全部都在心底里念一遍吧,而且關於我們的未來……最好也是期待一下喲?我們也到了該談那件事的時候吧?來吧來吧,五、四、三、二、一……”

……

“你這樣讓我有些難辦誒……”

四憲余的笑容帶着絲絲無奈。他猶豫了一會,最後還是鼓起勇氣,端正表情、把一直藏在口袋裡的東西緩緩拿出——

“如果閉上眼睛的話就是更好的驚喜……但就算不依靠那個也可以吧?小千……不對,九條千秋。我——”

“為什麼你還能笑得出來?”

只取出一半的戒指盒就這麼定住、然後緩慢地、一點點墜回原位。

“……怎麼了?”

四憲余擠出笑容。

“今天不是慶祝你得獎的日子嗎?我當然是為我家小千秋感到高興啊。”

“騙人……”

“我騙你幹什麼——”

九條千秋的表情冰冷、讓四憲余的表情逐漸變得僵硬,但又覺得真的、在今天這樣不好,於是開始略帶歉意的說道。

“啊……你是擔心我沒拿到第一不開心嗎?我記得很早之前我們說第一第二是我們兩人包攬、失約了確實很抱歉。”

“而且還被編輯腰斬了。”

“是、簽了個丟人約——”

“所以你為什麼還能笑的出來?”

九條千秋的質問讓四憲余感到腦袋嗡嗡直響。即使如此,他還是緩慢地、彷彿耐心勸導着不聽話的孩子般回答。

“……人這種生物不能停留在過去、向前看才是正道。雖然……我發覺這件事的時間比較晚,添了很多麻煩,但現在的我真的、真的沒再覺得有什麼不好或者特別遺憾了的。失敗了以後再繼續就好、寫作恐懼症應該也會隨着以後的成功而消失。我在今天只想為你慶祝。”

“那你為什麼現在不去寫書?”

“我寫作恐懼症——”

“以前你說過、你不寫書就會死吧?”

“……”

“那你現在,為、什、么、不、寫、書?”

九條千秋一字一頓。

明明不打算這樣。

明明想要安慰他、明明希望着他不去在意。

可現在、如此、多麼可悲可笑的——當四憲余真的表現出一副不在意的樣子……為什麼自己會覺得生氣?像是被背叛般。悲傷和憤怒輕易地讓理智決堤。

而過了很久,四憲余都沒能回答。

九條千秋終於不再緊盯着四憲余,她稍微低頭,看着變短了的、還在燃燒的蠟燭,一把將所有火光吹滅。

在黑暗之中,未等四憲余說出什麼或看清她的表情,她就已經站起、向著門口走去。

“我們……還是分手吧。”

“九條千秋走的時候順帶着把四憲余當時所有的靈感整理成企劃書賣掉了,那是一大筆錢,全部都還到了四憲余的手上——四憲余是說她不想自己離不開《斷罪系列》的陰影,所有乾脆把相似的所有黑暗題材靈感賣掉。但……這也是斷了四憲余的退路。他只會寫《斷罪系列》。”

八筒低垂着眼、停下了對四憲余過去的敘述。抬起頭時、他注意到五尋晴緊咬着嘴唇,注視昏睡着的、掛着吊瓶的四憲余。她像是想說什麼,過了許久卻還是一言不發。八筒於是順着目光、看到他安靜放着的右手無名指上始終戴着的纖細的銀色戒指。難以言喻的感情在兩人心中縈繞。

沉默了許久,忽然有微弱的、沙沙的布料摩擦聲響起。他們驚喜地發現四憲余開始蘇醒。四憲余像是覺得光線刺眼般眯着眼睛、在八筒的幫助下坐起來。臉色依然帶着憔悴、但精神狀態已經開始漸漸恢復。他環視一圈、首先問道。

“我睡了多久?”

八筒看了看時間。

“大概五個小時。”

“好餓……”

“我去下面的飯堂看看。”

五尋晴離開房間,而八筒重新看向四憲余,認真地罵了句“花Q”。

“我都說讓你不要去了吧?”

“……如果不是你沒陪我的話,說不定我就不會緊張地吐出來,七重家的人都是能嚇死人的。”

四憲余笑着把莫須有的鍋扣到八筒的頭上,八筒沒有拒絕。

“送你來這的是七重雨茗。”

“她怎麼把你們叫過來的?”

“嗯?”

“我的手機是有鎖的。”

八筒反應過來。

“讓我來這的是九條千秋。”

“果然……”

四憲余向後完全依靠在牆壁上。

“我就覺得那傢伙跟這件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