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想玩些什麼嗎?”
匯合的時候四憲余問道,五尋晴想了想,沒什麼心情,於是搖頭。
“沒什麼想玩的。”
四憲余撓撓頭,從口袋裡拿出兩張票券。
“那麼……有沒有興趣陪我去《幻獸獵人》的最終作發售和作者簽名會?我剛剛在我的衣服上找到這兩張入場券,就在遊樂園的另一邊。”
“九條千秋給的?”
“呃……是……”
五尋晴嘆了口氣。
“老師今天和七重月允一起表演,有覺得她有什麼奇怪的地方嗎?”
“我沒有注意到,怎麼了?”
這個笨蛋。
很失禮、對老師很不尊重,而且不知道九條千秋的紙條是不是在說現在,但是木頭到這種程度也實在是……讓人窩火。
“她在表演中一直有意無意地看老師你,而且老師沒注意到的是,實際上我和她今天跟蹤了你們一整天,一起看着老師和九條千秋的約會和調情,然後老師現在還拿着九條千秋給的入場券來約我一起……老師,比起我,還有另一個更應該去和她約會的對象吧?”
明明噼里啪啦地說了一大堆,四憲余卻只是尷尬地笑着。
“我知道的,這些事情全部。”
“那老師還——”
“我在等九條千秋。”
這是明顯的推卸責任——五尋晴很想就這樣喊出來,但話語卻如鯁在喉,最後化為嘆氣。
“……等待就會有結果嗎?”
“等待總會有結果,只是不肯定是好結局。”
“我希望能夠相信老師……我們一起去那個簽名會吧。”
距離新聞發布會只過了幾天,青葉文庫收到的投稿就以倍數增加,為了審核成山堆起的稿件、編輯也在不斷地擴招,只是七重雨茗定下的要求太高,最終進來的編輯對緩和工作量的幫助還是沒有多少。南源終於能夠抽出時間與花鳥見面,地點選在撲街部。無視三叄弎疑惑的視線,挪開八筒翹起來擋住自己的腳,南源坐進花鳥的對面。
“大綱準備的怎麼樣?”
“準備好了……”
花鳥在遞交文件袋的同時表情古怪。
“你還真敢來這裡啊……”
“有什麼不敢的?”
“你沒有自覺嗎?出現在那場新聞發布會上,你沒被其他社團綁架完全就是運氣。”
南源笑了笑。
“別看我這樣,我其實很能打的。”
“真的假的?”
“假的,之前差點被某個小孩子打趴下。”
南源也把自己批改好的第一卷原稿交還給花鳥,兩人一起閱讀。
“把國輕的環境置於文學之下?”
花鳥抬起頭問道,南源點頭。
“我只是詢問一下而已,從我的角度覺得你要寫國輕的話總不能局限於國輕、加點別的增加緊迫感比較好,不過那是只看第一卷的感想,具體還要看你自己。”
“這點可能不行,將主角的世界置於大世界之內反而會削弱主角在故事中的效用,我不打算寫那麼宏大的東西。”
“那就沒辦法了。”
花鳥嘩啦啦地翻着自己的原稿。
“批改的主要都是錯字和病句……難為你了。”
“還好。”
“先問一下,其他人的原稿,你批改的時候感覺怎麼樣?”
“你可以為自己高興,改你的只是挑挑字眼就行,別人的要麼設定前後出了矛盾、要麼角色之間的感情推的太快,不止要指出哪裡需要增加鋪墊,有時還要幫忙想怎麼鋪墊,煩死人了。”
他們在投稿之前都不會自己審核的么?南源光是想到之前忙的要死的事、表情就變得陰沉下來。花鳥於是自覺地不再打擾他審核自己大綱。四憲余走了進來,八筒和三叄弎的視線一下子轉移到他身上。四憲余卻對南源的出現並沒給出太多關注,他直接坐進八筒的對面,突兀地要求道。
“我們來輕小說對決吧。”
原本躺在沙發上的八筒慢悠悠地坐起來,像是早有所料。
“理由呢?”
“因為不能再對五尋晴放任不管了——我想要你在天梯賽里幫助我,你想要什麼?”
“我想要什麼?”
八筒想了想,笑了。
“我想要你退圈可以嗎?”
“可以,幹完這單我就走。”
“可你退圈了對我好像……根本沒有什麼好處,那個東西還在你身上。”
“那就是了。”
“那我就想要那個東西吧。三叄弎,拿槍來,我們要玩輪盤!”
三叄弎猶豫着從柜子里取出仿製轉輪手槍和一顆軟頭彈交給八筒,八筒哼着小調把兩者拿起來示意,五個彈巢有四個被固定住,僅留一個用作裝軟頭彈。八筒把它塞進彈巢。轉動轉輪——咔。準備完成。
“你確定你的身體撐得住么?”
“我盡量。”
“好……三局兩勝,你先還是我先?”
“我。”
四憲余接過轉輪手槍,對準自己的脖子。
“我在升入高中當天不小心摔倒、把臉探進了新生代表的裙子裡面,結束和教師的談話后不久,忽然有女生找到我,邀請我加入女權主義陣營。”
扣動扳機,脖子傳來痛感。四憲余快速給出結局。
“不管她怎麼邀請我都拒絕加入,之後過着被全校學生唾棄的悲慘高中生活。”
把軟頭彈撿起來,連槍一起交給八筒,八筒重複先前裝彈的動作,對着自己脖子每隔“四憲余的創作時間”扣動扳機一次,三次后子彈打在自己的脖子上,八筒快速給出結局。
“不管她怎麼邀請我都拒絕加入,而新生代表之後找到我,說是在被我把臉探進她裙子的瞬間覺醒了不得了的性癖,追着我要我給她無上的快感,就這樣,我成為了她的男朋友。”
“真是變態的結局,不過確實有趣。”
四憲余嘆了口氣。
“這局你贏了。”
“你還是沒有出全力。”
八筒像是很享受般。
“探進新生代表的裙子裡面是誤會型邂逅的開始,受到全校矚目的新生代表在開學初就被不相識的男生探進裙底會在學校內產生不好的風評、再加上好學生總是孤高自傲,很有可能就會因此沒能把握住新學期的交友關鍵期導致孤立。然後是女權主義那位同學,這是從未有人寫過的東西,如果拿去賣可能會拿到高價吧……女權同學的搭訕必然要與主人公探進裙底的行為形成聯繫,也就是要從探進及之後主人公的反應或裙底之中尋求意義,能寫的我在剛剛的時間也沒能想清楚,是你故意為之嗎?你的開頭完全超出了我的範圍。只是看你的結局就知道連你自己都沒能準備好,只是隨口說說。第一發就吃子彈,四憲余,你的運氣真差。”
“說是運氣差的話,我從未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到哪裡去過。”
“女人緣倒是不錯。”
“你又來了。”
旁邊的南源確認完大綱就離開了撲街部,花鳥只是瞥了自己一眼,就像是事不關己般拿出筆記本電腦繼續推敲自己的作品。八筒轉回頭,把裝好軟頭彈的槍對準自己太陽穴。
“不怕痛?”
“怕,我當然怕。”
和說出的話完全不同的是,八筒扣下扳機的動作很隨意。
連續四次,沒有出膛。
也抹去了四憲余所有的思考時間。
“隕石雨將在三天之後毀滅地球,在一片混亂中,請。”
“我……”
一陣劇痛在大腦的正中間爆發,意識在轟鳴中零落不堪,積蓄已久的消逝總是帶着無法挽回的悵然,宛如洋洋洒洒的橘色葉片,宛如遠江邊的遊人看向小小的白船,宛如擁抱后看着情人消失在登機口,回過神來才驚覺自己什麼也沒能留下。四憲余的眼瞳一下子變得空洞無比,像是沒有什麼值得他去捕捉、又像是視線已經無力去抓住任何東西。耳鳴囂張,胃裡的東西有條不紊,溫柔地、優雅地攀爬着食道內壁,到達嗓眼時,苦澀和酸臭也變得耐人尋味。可惜。四憲余捂着嘴巴,舔舐着被污染的臼牙,終於閉上眼睛。
“你輸了。”
三局兩勝。
八筒把槍口對準掌心,開槍,軟頭彈便被他把玩在那,最後被放在桌面上,靜悄悄地立着,看着四憲余這幅模樣。四憲餘一只手撐在桌上,掩着臉。
“……你不打算讓我贏么?”
“可以,但沒必要。”
“想讓我退圈?”
八筒聳了聳肩。
“你不退也可以的,我又不能決定你的人生——三叄弎你還愣着幹嘛?還不快點端水過來,準備看你憲余大哥吐死么?”
聽到八筒的催促,三叄弎急急忙忙抽出杯子配熱水端到四憲余的面前,四憲余道了聲謝,一下子喝掉近半。
“感覺好多了。”
“我剛剛還怕你吐沙發上,很難清理。”
“怕你還折騰我?”
四憲余伸出手,八筒楞了一下。
“幹嘛?”
“把槍拿過來。”
八筒看了一會,然後才把它壓在四憲余伸出的手上。四憲余接過來打開,手指把轉輪一甩。
可以明顯感受到重心的傾向。
“你知道有這招還和我比?”
沒有作弊被抓包的不堪,八筒的反應看起來很坦然。
“就是知道才和你比。”
“真是個混賬。”
八筒低聲罵了句髒話。
“你這傢伙能不能每次都把責任甩到我的頭上,以前是這樣,現在也是這樣。”
“是你自己要攬下來的。”
“但這次我沒有。”
“那不就是了?”
四憲余的表情此時看起來終於開懷了些。
“既然沒有,我們比最後一局吧?”
他抽出重心傾向那邊、安插在假彈裡面的金屬芯,轉了一輪,確定重心穩定之後裝彈。
對準了自己的太陽穴。
“隕石雨將在三天後毀滅地球,在一片混亂中——”
扣下扳機,無恙。
八筒接過槍、舉起,用和四憲余同樣的時間笑道。
“我決定向同班的她告白,讓她做我的女朋友——”
四憲余看了看手中的槍,握把有些暖,自己斷了線的思考在空中飄舞着,一下子銜接不來。
“再不接你就算輸了。”
“不考慮一下我還有寫作恐懼症的事情么?”
“這次不考慮。”
四憲余舉起槍。
“喲,還眯着眼。”
“我怕痛。”
長大了也還是怕痛。
可是只有這次就好,忘掉那些讓自己停滯不前的事情,短暫地,在恐懼中想起五尋晴是真的需要自己。
想當然的,理所當然的,別說是事後,就算是現在也覺得自己非常狂妄。但是要忘掉那些質疑,有時候就是顧頭不顧尾地才能做出有點意思的事情。就像是被強硬地拉上自己害怕的雲霄飛車,在不知道多少米的地方往下掉——千秋,你到底在想什麼?四憲余把自己推到了槍口面前。
只有一瞬間。
他看到了結局。
扣動扳機。
“她之前因為欺凌事件而不再上學,我來到了她家——”
換人。
“她答應我一起約會,說是欣賞人們混亂的日子——”
就算是軟頭彈,忽然打在太陽穴也是嚇的八筒一跳。八筒直直地看着槍和掉在大腿上的軟頭彈,不自禁笑出聲。
“我們啟動了廢棄的摩天輪,在上面,我為參與了欺凌向她道歉,她沒有原諒我,只是看着外面隕石雨的光彩。”
“常規結局。”
“常規結局,你打算怎麼辦?”
四憲余也笑了,已經無須再拿起槍。他說道。
“最後,摩天輪上……我為當時迫於班級壓力遠離她而道歉,隕石如期而至,她站起來,在最後一秒抱住了我。”
“好。”
緩慢的、一點一點,八筒輕拍着手掌。
“爛俗結局,你原來也會想這種東西——該原諒就原諒,不該原諒就不原諒,論合理性還是我的更加好些。”
“悲劇結局有人會看嗎?”
“不會,而且如果考慮到其他因素,還是應該你贏。”
“謝了。”
簽名會之前排起長龍,在隊伍盡頭堆疊着箱子和被拆封了的塑料,與會者先在那憑票領取《幻獸獵人》最終作再排隊。四憲余將它收到手時深情地撫摸着畫著所有角色的封面,像是在回憶整部作品。
“喜歡的作品完結了,真不容易。”
“這個好看嗎?”
五尋晴翻了翻自己的那本,而四憲余回答。
“好看,你不是要寫異世界么?這個就很適合作為參考。”
“好。”
“你表情不是很好。”
四憲余忽然的話語讓五尋晴嚇了一跳,她摸了摸自己的臉,擠出笑容。
“老師真是失禮。”
“失禮……說失禮就失禮吧,看你一副放不開的樣子,我就直說了。”
四憲余伸出手指。
“第一,七重月允不單純是被帶走,說到底,所謂的帶走不是強制行為而是一個契機,七重月允只是選擇了另外一邊而已。”
第二根手指。
“第二,這件事可能和我以前的事情有關,而這件事我不能說。”
第三根手指。
“最後,你要記住,你和這件事真的沒關係,你是萌新,萌新只要專心寫書就好了,有什麼問題我們肯定會帶你,但是業界的瓜葛還是別攪合上比較好。這不是關心不關心就能解決的問題。”
在沉默中,兩人走到了《幻獸獵人》的作者一樂優面前。她也許和四憲余是差不多年份出生,有着一眼可見的西洋血統,金色捲髮,皮膚比本國人要白,五官端正,眼眸倒是褐色。
母性象徵的部分比五尋晴還突出,這點輸的透徹。
四憲余轉換心情,坐井一樂優對面的位置。
“我從《幻獸獵人》在網絡剛開坑不久的時候就一直有在追了……愛麗絲是天!”
“可是結局輸了哦?”
“……誒?”
官方劇透對於讀者來說是過於沉重的打擊,一樂優在看到四憲余完全懵住的表情后忍不住露出惡作劇成功的得意表情。
“當然是隨口說說的。”
“嚇死我了……”
四憲余捂着胸口,總算是虛驚一場。
“簽名在封面右下角可以嗎?”
“嗯,好的。”
一樂優行雲流水地簽上自己的名字,然後把書還給四憲余。字體很飄逸。
“能按一下旁邊這個嗎?是計數器。”
四憲余聽話地按了一下。
“有點可惜呢。“
一樂優看向跟在四憲余身後的五尋晴。
“按一下這個吧,恭喜你成為了本次簽名會第10000名到場的讀者,可以得到將你想要的元素加入我的新作的機會。”
一樂優說完,隊伍在瞬間喧嘩起來。羨慕的視線籠罩着五尋晴,五尋晴有些不安。
“你在我按之前就說了……“
“按計數器只是個形式而已,我自己也有在數。”
五尋晴讓一樂優同樣簽名在右下角,就到了獎勵環節。
“把你想要的在寫在便利貼上就好,只要不是不能發布的什麼都可以,反正會頭痛的是編輯。”
五尋晴看了看四憲余,四憲余給了個“隨意點”的眼神就看向另一邊。五尋晴轉了下筆,很難受,很沉重,但筆尖還是抵在了便利貼上,很簡單,寫完時如釋重負和空虛感同時到來。
“嗯……前面這個是網絡文學的那個嗎?”
“是的。”
四憲餘一下子轉過頭來,飛快地看了一眼便利貼上的字,然後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看着五尋晴。
五尋晴笑出來。
“這不是關不關心就能解決的問題。”
“喂,你……”
四憲余愣愣地開口,心臟砰砰直跳。
“你是在賭氣嗎?”
一樂優左右觀察着兩人,對兩人的關係產生了誤解。
“情侶吵架?”
“不是。”
五尋晴深吸一口氣,笑容不知道為什麼,怎麼也止不住。
“我沒有賭氣。”
跟在她之後的讀者們躁動不安,四憲余看了他們一眼,抓住五尋晴的手臂把她拉起,同時對一樂優滿懷歉意。
“抱歉,我的朋友因為我有些……起來,我們到外面再說。”
一樂優擺着雙手苦笑着。
“沒事,這次的我不會寫——那麼恭喜第10001名到場的讀者!”
四憲余在走出撲街部后不久被南源搭上了肩膀。
“怎麼了?”
“你們——撲街部就是千秋組,是這樣吧?”
“你不會自己上網查嗎?”
“Kleinsche計劃。”
從南源嘴裡說出的這個詞讓四憲余在一瞬間動搖了。
“Kleinsche計劃是上層作者和編輯合謀的、輕小說誕生神話的意識形態建構,輕小說紀念碑就是這個計劃的實踐,包括刻意製造的歷史前後矛盾和過度誇大,你們從日輕崩壞開始就一直謀划著建立自己的輕小說帝國。”
四憲余沒有回答,只是拍掉南源的手,勾勒着接下來的拾荒路線,自顧自地向前走去。南源不死心地跟在旁邊。
“我去了千秋組的總部。”
“我就知道是你這麼好身手,明明斷了個手指?”
“裡面擺着你的相片,不止有你,還有八筒和三叄弎,但就是沒有其他的任何一人。”
原來如此。
“挺好的。”
“這個——”
南源強硬地把一個U盤塞進四憲余的手裡。
“這是你們的《理論總集》。”
“你還隨身帶着這個東西……你不想要了?”
“因為太無聊了。”
四憲余終於回過頭,和南源重新對上了視線。
“你放棄了站在輕小說最高點的機會,南源,你肯定清楚千秋組都是些什麼人,這些都是他們編寫的,機會只有這一次。”
“我都這樣了,你還要騙我嗎?”
……
南源停下腳步,轉身,很快便消失在了人群中。四憲余把手裡的U盤拿到面前,黑色的,很普通。他把它捻在指間,停在一個垃圾桶面前,伸手進去,在摸索什麼之前一無所謂、鬆開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