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個人上去了!”

與此同時,南源耳機里忽然傳出隊友的聲音,他看了一眼打開的液晶電視屏幕,自己U盤裡的軟件正在分析並盜取主機中疑似《輕小說寫作理論總集》的文件,進度為百分之八十九。手中的輕小說重量沒有異常,說明這本裡面也沒經過改造。南源把它擺回原位,走出去看了看電梯面板顯示的樓層,電梯已經相當接近這裡。南源回到房間,關門,把耳朵貼在上面。

很快,電梯打開的聲音清晰可聞。那人先是走了幾步,然後停了下來。

“有人嗎?”

他問道,然後吸了吸鼻子、低罵道。

“那幫混賬是幹什麼吃的!”

皮鞋急切地敲打地板,南源迅速後退到客廳、拔掉U盤塞進自己的背包裝好,就在同時,房門被用力打開與門吸撞出爆音,一位穿着西裝的少年如同狂獸般立在門口,一確定南源的方位就不問緣由猛衝過來。

制服他很容易——南源的想法在揮出的手刀被避開的一瞬間灰飛煙滅,來者俯身鑽進南源的懷中,抓住南源的手臂一個反身背摔,南源雖然用盡全力穩住了身體沒有被摔出去,但右邊肩膀處的劇痛還是讓南源皺起了眉頭。南源捏住對方肩膀的穴位一用力,迫使對方鬆開自己的手臂,兩人拉開距離。

“果然不是七重雨茗……把你那張假皮給我拔下來、讓我看看你是哪路小鬼!”

在少年的眼中,南源的形象除了身高之外和七重雨茗別無二致,高仿的面具、假髮,連身上的衣服都是之前他在七重雨茗辦公室見到的那套。這種高程度的偽裝術是為了針對Babel09的監視器。南源抓住自己的右上臂一抬,脫臼的肩膀恢複位置,但持續的麻痹感還是會明顯影響動作。南源擺出笑容掩飾這點。

“你才是小鬼吧?穿的那麼高雅,卻對女生動用暴力。”

“不,你根本不是女生。”

少年嘲弄着,身上的敵意更加強烈,在剛剛兩句中,兩人發出的都是近乎完美的“七重雨茗的聲音”,這拔高了南源的警惕性。這傢伙也是忍者?南源想着,這時對方再次沖了過來,南源以攻為守揮出右拳,少年立刻用手掌卸掉南源的力氣並用握拳的另一隻手擊向南源的腹部,但南源本就不打算靠還處於麻痹狀態的右手輸出——他硬是吃下這一擊,剛剛被甩開的右手從後面抓住少年的頸部往自己身前壓,同時抬腳以迅雷之勢踢向少年的小腿。

這本來應該是超出對方意料的攻擊,卻沒想到少年忽然腳步一滑躲過了南源的攻擊、並且進一步撞擊南源的腹部。南源只好轉而抓住他的手臂一扯,迫使他重心暫離,然後俯下身子用肩膀頂向他的面門。少年則是卡住了南源的動作,同樣為了打破南源的身形而發動全身。兩人一下子同時倒在地上,可即使如此,兩人依然是不依不饒地連續出腳、在數次碰撞中才終於拉開距離、爭先站起。過程中南源看到少年按下了手機的通話鍵,“全部上最高層!”少年對着手機喊道,南源當機立斷衝到另一邊把窗戶完全推開。

打算從這裡逃跑?

少年在一瞬間理解到南源的意圖,於是趕緊衝過來想留住南源不讓他跳窗,他抱住了南源的身體,而南源斷然對少年的側臉揮出重拳,直到少年意識模糊再一腳把他踢開,穿過打開的房門已經能和Babel09的保安們對上視線,南源毫不猶豫跳向窗外。

少年掙扎着,好不容易才爬到落地窗邊,而朦朧的視野中已經有白色的滑翔翼飛向遠方。

摩天輪快要轉到最高點的時候,九條千秋對始終在欣賞風景的四憲余半開玩笑地說道。

“據說——在這個摩天輪最高處接吻的情侶能夠相愛到老。”

“剛開園的地方也有這種傳說么?”

“只要有想法,自然就會有相應的說法,要不要試試?”

“你想和我相愛到老?”

這個問題內容十分失禮,四憲余卻還是用同樣玩笑的氛圍反問,兩人又不是青澀的高中生,九條千秋明白這點,回答道。

“不想。”

四憲余笑着重新看向外面,似乎對這個結果感到滿意,摩天輪經過最高點的短短几秒,四憲余可以理解到為什麼九條千秋之前說不喜歡低速的設施。遊園列車和摩天輪的性質相同,都是不應該和相處尷尬的人一起坐的,驚險的時候會看向遠處,沉默的時候會留意身前,就算兩人的眼睛各自看着其他地方,近在咫尺的存在依舊在狹隘的空間里與主體糾纏不清。九條千秋接了個電話,如果是情侶,在現在那就是對另一邊感受的不在乎,但九條千秋和四憲余、和自己不是情侶,就算有着原情侶的關係,也只是對拋棄了的過去的形容,過去已經離開,形容也應該更替。

我和她之間並無更多。

這是重要的定義,只有基於這點,四憲余才知道自己還能繼續下去。

“千秋組那邊有人跳樓了。”

“作者?”

“怪盜。”

九條千秋坐到四憲余旁邊的位置,靠着四憲余,把手機舉在兩人之間,上面播放着有些搖晃的、有誰用白色滑翔翼飛向另一邊的視頻,外放嘩啦啦的風聲里有誰像是在自責,似乎是二勿載,但聲音實在是太過含糊不清。九條千秋很開心。視頻結束時,地面已經相當接近,四憲余問道。

“你知道七重月允的想法嗎?”

“她——好像看不起你。”

“給個確定的答案。”

“我看不起你。”

四憲余看了九條千秋的眼睛數秒,但除了開始和結束的兩天以外從來沒有找到過九條千秋認真的時候。工作人員把門打開,可以出去了。九條千秋走到前方。

“你還記得《斷罪系列》最後那部分的劇情嗎?”

“記得。”

“我是說每一個細節。”

“都記得。”

因為那裡是輕幻文庫要求而匆匆完結的,從寫出的到沒能寫出的,都刻進了四憲余的DNA。

“那,如果你是主角克里斯,你會怎麼做?”

“怎麼忽然說這個?”

四憲余被套上戲服、推到了舞台之上。

幕簾升起。

事到如今再去埋怨也是無濟於事,所有人都在做着正確的、沿着想象的路線幻想着能夠到達那個地方,最後在面前等待着他們的,誰也沒有想到,會是排列下去的絞刑台。審判經由他們的腳步,聲討無聲無息,踩在木板、套上絞繩,撲通,失去了落足之地。臨死的掙扎,對一起走向這裡的同伴的憎惡,布滿血絲的眼白。

罪人拚命蹬着雙腿,擠壓出不像樣的聲音。

“為什麼銷毀《理論總集》?”

坐在撲街部最深處沙發的四憲余就像是死了一般。八筒揪起他的衣領,扭曲着臉。

“我問你,為什麼要銷毀《理論總集》?”

對於八筒憤怒的質問,四憲余表現的太過於平靜,無神的眼睛透過劉海看着八筒,又像是看着八筒身後的其他人,撲街部的高層,陰沉的人群,只有研究會成員不知消失到了何處。四憲余輕輕問道。

“你們誰給我翻譯翻譯,什麼是《理論總集》?”

玩梗。

被勒住的地方更痛了。

“你在說什麼?”

八筒逼近四憲余的眼睛,說著把它挖出來攥爛的意思,意圖把手指伸進空洞之中勾出那些不該有的想法。誰來界定什麼該有什麼不該有?這不是四憲余能回答的。

“我在問,誰能給我翻譯下什麼是《理論總集》?”

“你是瘋了嗎?啊?和九條千秋分手的事已經把你所有的理智都砸進了垃圾桶、還是你實體化失敗之後就忙着犯初中生的病對我們這些人實行報復?”

八筒的手砸在四憲余的臉上,四憲余頭昏眼花。

“你還沒反應過來么?她就是千秋組的間諜、勾搭上你只是為了盜取《理論總集》,現在我們在千秋組面前已經毫無優勢,你還要卸下我們的武器……你真的瘋了!”

“我沒瘋。”

“那你就告訴我你的理由!”

“……”

八筒像是在自嘲般笑出聲來。

“你,你這傢伙,到底有沒有把我放在眼裡過?”

“現在沒有。”

“你的意思是——”

“你該去冷靜一下。”

又是一個耳光。

“我們根本沒有冷靜的機會。”

“七重月允……”

舞台上,聚光燈下,觀眾的視線中。

卿緩步而至。

“我……沒辦法說出台詞……”

五尋晴看到老師的脆弱樣子、幾乎要從座位上跳起來沖向舞台。

“我們根本沒有冷靜的機會。”

四憲余復讀了一遍,露出同樣的笑容。

“這就是答案,八筒,我們打GG吧。”

《斷罪系列》的最後一部分,斷罪官克里斯與卡洛家的長女安東尼婭相愛,教會與卡洛家有矛盾,藉此機會要求克里斯調查卡洛家領地內以前一直被壓住的事件,事業和愛情的矛盾撕裂了克里斯和安東尼婭的感情,安東尼婭站上了絞刑台,克里斯取回安東尼婭的屍體、在她的面前自殺。

是簡單、無聊的悲劇。

我本可以把它寫的更複雜些,讓它更長,讓人物更多,讓主角們有足夠的周旋餘地,我本來就是這麼想的。

可是。

“我……沒辦法說出台詞……”

四憲余坐進七重月允對面的椅子,在演出的一開始就已經這樣,弓着、顫抖着身體,像是被置身於冰窟。捂着嘴,不知什麼時候會突然吐出來。因為寫作恐懼症,即使是在自己曾經的故事中扮演主角,即使對所有的台詞都瞭然於心,四憲余依然,只要是站在舞台上,他——我就創作不出任何文本。

可七重月允拒絕了自己。

彷彿那是約定好的事情。

“與我何干?”

只與我關係密切。

“寫作恐懼症。”

八筒回答七重月允。

“跟他的前女友有關,也跟我有關,我當時或許不該因為一點矛盾而拋棄他。”

在四憲余銷毀了《輕小說寫作理論總集》之後,原本就鬆散的撲街部下屬社團便失去了最後在天梯賽、在自離城第一次圈地運動互相聯合的理由,大大小小的社團通敵、獨立、重組,在千秋組的吞食中只剩下全盛期的四分之一。然後千秋組向八筒提出了莫名其妙的要求。

“交出四憲余。”

八筒站在門口,而屋裡的四憲余已經因為仇恨而遍體鱗傷。

“我保不住你了。”

“我知道。”

“你還有最後的機會,四憲余,告訴我,為什麼你要銷毀《理論總集》?”

“因為還不到說出一切的時候。”

四憲余擠出苦澀、無奈的笑容,在八筒看來更像是對自己感到失望。他長呼一口氣,看向一旁。

“你這傢伙……”

你這傢伙。

“如果不是我的話,你可以說嗎?”

“……不可以。”

“我給你安排一些人,他們不相信你,無論怎麼樣,騙也好哄也好,讓他們相信你還能給他們利益。”

“利益……比如說?”

“你是我們選上去的研究會書記,自離城最後的、還有可能記得那些爭議內容的人。我會向外界散布這個信息。”

“不只要說我,你還可以說是九條千秋。”

“什麼意思?”

“你不知道嗎?”

“好像還是不行……”

九條千秋喃喃道,而和她一樣穿着戲服的七重雨茗嗤之以鼻。

“當然不行,那個男人完全就是廢物。”

“……我希望這個世界只有我能說他是廢物,你能閉上你的嘴嗎?”

“哼。”

七重雨茗轉而問道。

“我本以為現在只是我們之間的合作,九條千秋,你叫上了我和我的姐姐,然後在明知道我們和四憲余關係的情況下把四憲余也叫了過來,是真的把我們當做把你前男友從所謂寫作恐懼症里拉出來的道具了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我會重新評估和你的交易。”

“很有趣,我一直以為你沒有選擇的餘地。”

對這個話題感到厭煩,九條千秋對某個工作人員吩咐了一聲,然後走向舞台。

“轉用攝像機。”

敲門聲后。

“請進。”

辦公室的房門打開,南源出現在門口,斷了一指的右手捻着黑色的U盤。正對着鏡子整理衣裝的七重雨茗挑了挑眉毛、轉過身來。

“你做的不錯。”

“我看過裡面的內容了。”

“感覺怎麼樣?”

七重雨茗對南源自己去閱讀的事情並不吃驚,雖然已經不能寫作,但畢竟曾經也作為輕小說作家,如果真的有收錄輕小說寫作最優解的文檔擺在自己面前,想不去看也肯定做不到。只是現在南源的表情有些奇怪,他問道。

“你事先有聽說過裡面記錄著什麼嗎?”

“沒有。”

《輕小說寫作理論總集》的存在僅在網絡流傳,不知真假的情況下,一般作者通常會認為它並不存在——如果寫作真的有所謂的最優解,那麼不符合最優解的作品便都是沒有意義的廁紙。“有第一沒第二”在大眾眼裡絕對不如從一開始就沒有標準。只是七重雨茗相信九條千秋,即使很不願意,她還是在對千秋組的了解后隱約覺得“真的有《輕小說寫作理論總集》這東西,而且是由千秋組編寫而成”。

“裡面寫着什麼?”

“……”

“嗯,好吧。”

七重雨茗伸出手。

“把它交給我。”

然而南源卻似乎沒有現在交給自己的打算。他的眼睛追逐着。

“你打算怎麼做?”

“什麼怎麼做?”

“顛覆業界。你不是要我去銷毀《理論總集》的數據,而是要我去把它偷出來,可是……”

“可是如果為自己所用、也只不過是培養出更優秀的輕小說作者,是吧?”

七重雨茗笑了,南源不自覺屏住呼吸,所做的努力卻被接下來居高臨下的話語砸得粉碎。彷彿經過了漫長的時間,七重雨茗一點一點地,瓦解了南源的認知。

“你是在侮辱我嗎?南源編輯?你是在說,我想用一群輕小說家所做的理論去顛覆輕小說,你是在說,他們的理論堅不可摧,你是在說,我在沒有考慮的情況下讓你去做事情並且兌現不了諾言,你是在說我能力不足——你還說你不是在侮辱我嗎?南源編輯?”

“不……我不是,我沒有。”

“你覺得,輕小說是什麼?”

南源啞口無言。

無數個答案閃過他的意識,但他卻說不出口。

七重雨茗自問自答。

“文字毒品,除此之外輕小說什麼也不是,作為青葉文庫的編輯,南源,你要記住這一點,把它刻進你因為常年停止運轉而萎縮的思想中,不這樣做的話你就一輩子只是輕小說的奴隸。”

接下來是第二個問題。

“你看到下面的攝像機準備就緒了嗎?”

背景驟然被吊起消失,露出光禿禿的熒幕,四憲余虛弱地挑起眼睛看向它,光線就位,顯示出他塌在椅子上的景象。鏡頭在哪?他轉向反方向,機位近在台下。四憲余失色的臉正在中間。

“如果被剝奪了言語,演員還剩下什麼?”

九條千秋慢慢地從身後靠近,說著完全沒有印象的台詞。

“言語有喜悅、悲傷、憤怒、無奈,用它的音節去勾勒畫面和意象,用它的抑揚去表現至真的感情,用它的韻律去諷刺不能言說的實在,演員身處於虛構之中,觀眾在台下投以視線,他該如何回應?用言語去述說,用言語去建構,用言語去呼喚,用言語去共鳴——如果被剝奪,演員還剩下什麼?看看你,四憲余,你乾澀的喉嚨擠不出任何音節,你濕潤的眼睛看不見半句述說,你被剝奪了什麼?你此刻孤獨無比。”

“治好他。”

七重月允冷淡聲音緊跟着。

“他是優秀的演員,他的演出將會座無虛席,只有點燃深邃靈魂換來的作品才能吸引他的目光,他的登場是無聲的沉默,他的話語是無聲的沉默,他的動作是無聲的沉默,最為深刻的勿以言談,說不清道不明的勿以言談,用心體會,但它們仍需要通過什麼去傳遞到他者的心裡。九條千秋,四憲余是得了什麼病?看看他——”

什麼也說不出。

說不出話,動作沒有意義,表情僵硬如站在死前纖細的線上。鏡頭之後什麼也沒有,鏡頭之中什麼也沒說。

四憲余暴露在熒幕上,深受觀眾窺探。

九條千秋挑起他的下巴,視線鑽進眼眶挑撥着。

“你想讓我怎麼做?”

“那是你的事情,醫生。我只是希望由他來表現我的作品,而且非常遺憾的是,如果他不能治好這失語症,我就只能選擇我的妹妹七重雨茗了。”

“這算什麼?”

“就算你這麼問了……我認為九條千秋是個笨蛋,看看她都寫了個怎麼樣的劇本?”

演員四憲余患上了失語症,不僅是不能說話,動作表情亦除了消沉別無他物。劇作家七重月允讓他去醫生九條千秋那尋求幫助,九條千秋因為從四憲余身上得不出線索,轉而將注意力轉向他和七重月允、七重雨茗兩人的關係。

“這不完全就是在明示么?”

八筒從鼻孔哼出一口氣,而坐在旁邊座位的五尋晴轉過來。

也有台上九條千秋為了讓四憲余發出聲音、現在正在用奇怪的道具把四憲余吊起來欺負的原因。鏡頭始終聚焦在四憲余的臉上,可以看到四憲余呼吸微弱、眼角低垂,九條千秋無數次突發奇想卻最終搞砸時,四憲余當即沒來由的一句“嗯……”,場面滑稽得實在是沒眼看。

“對,八筒老師說的很有可能,這是在明示四憲余老師、七重月允、九條千秋、七重雨茗他們的關係。那麼明示的理由是什麼?劇作家——這個故事的作家是九條千秋,她是為了誰才寫出這一出?”

“反正不是四憲余,在這之前我從未聽說他有參加這種事情。”

“那麼剩下的就是七重月允了,老師說過七重雨茗已經有九條千秋合作。”

“不,你漏了兩人。”

“嗯?”

五尋晴愣了一下。

“誰?”

而八筒笑着看向舞台。

“我們,我和你,兩人。”

看向鏡頭。

四憲余的臉在那裡。

他的登場是無聲的沉默,他的話語是無聲的沉默,他的動作是無聲的沉默。本該是描述演員優秀演技所獲得的觀眾反應,卻構成了對四憲余現在如同提線木偶被拿到舞台上擺弄的狀態的諷刺。所謂最為深刻的勿以言談,所謂說不清道不明的勿以言談,如果真是如此,還需要言語來做什麼?

“如果感覺差不多熟了就叫我一聲,好吧?”

“嗯……”

被橫着綁在烤架上的四憲余低頭看着下方的生火機器,火焰的高度恰到好處只蒸出自己體內的水分,除了現在是在表演之外,暫時似乎沒什麼可以挑剔的。他不想看向旁邊搖着扇子像是在度假般一臉愜意的九條千秋,鏡頭卻始終對着自己,汗水悠悠流落,在火焰里砸出小小的聲音。

而在更接近觀眾的地方,七重雨茗正在和七重月允交談着。

“姐姐,你為什麼還要等待四憲余、相信他會康復?他已經失去了繼續作為演員的根基,他無法再詮釋你的劇本,而我可以。”

“女扮男裝么?”

“女扮男裝、當然是女扮男裝……難道你不相信我的藝術么?”

“我相信。”

七重月允冷淡地坦白。

“正因為如此我才寫了兩份劇本,同一個故事,一個給你,一個給四憲余。”

七重雨茗慢了半拍才表現出驚詫的模樣。與此同時,把自己和四憲余的耳麥都拉離嘴邊的九條千秋笑着問道。

“憲余發現了嗎?”

“你們是即興表演。”

把天梯賽的其中之一直接搬到遊樂園的開園演出上,自離城之內恐怕也就九條千秋敢做得出、而且能表演得完美。七重月允和七重雨茗雖然能夠跟上,但畢竟心意不能相通、或者從一開始就不打算相通,她們的表演中途偶爾會出現必須用于思考下一步的停頓,而且台詞里也為了暗留餘地添加了重複。

為了不讓看着熒幕的觀眾注意到,四憲余始終看着火焰,嘴唇也只是微動。

“做的不錯,而且你們似乎又在暗示我。”

“過度解讀可不是好習慣。”

“只是剛好在這個位置——你打算怎麼收尾?”

“你為什麼不自己思考?”

“我做不到,如果能讓我下台思考一段時間的話我或許還能背幾段台詞,但你沒有給我這個機會。”

無論是不是表現四憲余的幕,四憲余始終在台上承受着各種冠以治療之名的刑罰,攝像機始終對着四憲余的臉,四憲余想不明白設置這些是為了什麼。九條千秋上場時他在前方,七重月允或七重雨茗上場時他在後方……也許背後藏着什麼寓意,可九條千秋也太不把這場表演當回事了。

“如果你想,我現在就可以下台,等回來時再還給你一個結局。”

“有什麼想說的在台上說。”

“在台上我說不出話。”

“那就別說。”

“我剛剛有那麼一瞬間以為你是想給我一個機會,我是說……改寫《斷罪系列》結局的機會”

七重月允和七重雨茗的對話結束,九條千秋關掉火焰,給四憲余身上的繩子解綁。

“我有那麼一瞬間給過了,你自己放棄的。”

“我沒有放棄。”

“你確定?”

“你就這麼看不起我?”

九條千秋拉起麥克風。

“我現在就是這麼看不起你。”

“——我已經在四憲余之下忍耐了那麼久,這是我給自己最後的機會,如果不能獲得姐姐的認可,我寧可上吊自盡。”

而七重雨茗走到了九條千秋的面前,在四憲余的面前毫不避嫌,她要求道。

“九條千秋,我不管你收到了多少治療費,我給你雙倍,不要在期限之前治好這個廢物。”

“三倍。”

“好。”

“成交~”

九條千秋歡快地答應下來。

你就在旁邊看着,看着,看着七重雨茗表演她姐姐的戲劇,為它屏息凝氣、享受生而為人的高貴和卑劣,在其中被撕裂,並不是像剝洋蔥般層層至深、而是粗暴地撕裂,眼睜睜看着連接着的纖維崩斷。說到底文藝就是這樣的東西,它控制了你的肢體和慾望,因為不這樣做就不能將你置於砧板。你說不出話,也許有那麼一瞬間你會後悔患上了失語症,但那也只不過是短短一瞬,就像是你在舞台上說不出話般,當你坐在台下、與其他人一同被擠入“觀眾”的共同體時,你同樣也是說不出話來。前者是卑劣,後者是高貴,你在撕裂的過程中看到了統一,可是很可惜的,那不是屬於你的,而是文藝強加給你的。即使如此,你也不能呼吸。

你會後悔嗎?

你……會說話嗎?

我就在台下看着,看着,看着我本該做到的讓別人去做,看着我不該做到的能讓別人去做,我欣賞這一切,為自己可以從責任中抽身而出而長呼一口氣。演員總是會累的,觀眾們羨慕聚光燈、羨慕高貴的服飾和優雅的妝容,可是前者燒得我皮開肉綻,後者掩蓋了我本可以得到的同情。我在台上說話,我在台上走動,不時張揚着手臂,說到底文藝就是這樣的東西,它抑制了你的感受,因為不這樣做你就會意識到你不應該坐在台下。也許,也許真的有那麼一個機會你能走上舞台,但那也只不過是水月鏡花,就像是你在台下看到了統一,人是永遠無法彌合傷口的。文藝已經強加給了我們太多的東西,正因為如此,我不想站在舞台上。

我在後悔。

我在避免說話。

鏡頭轉向觀眾席的中間。

縱使舞台上七重雨茗正在儘力吸引注意力,觀眾最終看向的也只會鏡頭為他們呈現的。在鏡頭的兩旁,觀眾們欣賞着舞台。只有八筒和五尋晴回過了頭,在熒幕上顯得格格不入。

他們的視線、所有人的視線——集中在正坐在那的四憲余和九條千秋。

兩人的面具上被勾勒出鮮紅的笑容。

“來到這裡,我們才終於沒有了台詞。”

“可我沒有了你。”

掌聲響起,九條千秋把面具摘下交給四憲余,然後離開座位消失在幕後。燈光姍姍來遲,四憲余摘下了面具、把它和九條千秋的交疊在了一起,視線與前面的兩人重疊。

“幹嘛這樣看着我?”

八筒嗤笑一聲,轉回身去。周圍的遊客逐漸稀落,五尋晴像是想說什麼,卻低垂着眼。

“她想問——”

八筒不看氣氛。

“這齣戲是你的意思還是你們的意思?”

“已經以我有意思為前提了么?”

“從內容來看,不這麼想反而才是奇怪。那麼你的答案是?”

“沒有,跟我幾乎沒有關係。”

“哦?”

四憲余無奈地笑着。

“你是不是忘了我有寫作恐懼症,編劇我做不到、臨時編台詞也做不到——如果你在一開始有注意到我表情的奇怪的話,你就能知道我一直在病發的邊緣。沒在台上吐出來真的是萬幸。”

“你是臨時上去的?”

“是,而且整齣戲都是臨場發揮。”

“那麼恭喜你,這齣戲完全沒有實際內容,手法還故弄玄虛,傳出去就是九條千秋的敗筆。”

“那我呢?”

“你一直在敗筆。”

五尋晴的臉色一直不怎麼好,刻意搭話肯定會讓情況變得更差。四憲余轉而問道。

“等會我們做什麼?”

八筒看了看手機,接近下午三點。

“我有事現在就走,你們兩個玩。”

“就算你說玩吧……我先去後台換個衣服,五尋晴是在門口等我還是——”

九條千秋的手搭在五尋晴座位的椅背上,趁着八筒不注意,一張紙條從她的袖間滑出,被夾在指間。鏡頭、觀眾、四憲余和八筒的視界盲區,五尋晴默不作聲地接過紙條,快速展開看了一眼,然後塞進口袋。

來到這裡,我們才終於沒有了台詞。

可我沒有了你。

“——還請不要再說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