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你做的嗎?”

阿木這麼問道,他的語氣有些不善。

順流附近的山脈綿延很長,由於不方便乘坐交通工具,所以最終的行動路線改為由防空洞一側的小道朝山上前進。

翻過整座山可以到另外的省城,雖然憑個人也許並沒有能力可以安全越過山峰,但是阿木提起這個建議之後就被非採納了。

“我覺得這是你做的!”

非保持沉默,於是阿木再次這麼說道。

兩個人並排坐在一尊沒有頭的雕像下面,地面比較潮濕,所以三個蒲團被拿來當做臨時的桌子,而阿木正指着一份報紙。

出發的時候,阿木負責簡單清理防空洞兩個人居住的痕迹,而食物跟飲水由非出面採購,報紙也是在那個時候帶回來的。

‘順流鎮謀殺案詳情’這句標題正沉默地躺在阿木的手指頭之下,雖然報紙最終報道比較乏味——排除了謀殺因素。

“你之前跟我提過,你需要吃人!”阿木在腦子裡整理好情緒,慢慢說道,“我能理解你,雖然我不知道你如何進食,但是……你也可以跟我一起吃人類的食物,那不是必須的。”

“所以?”

非仍然是微笑着,伸出手觸碰阿木的手臂,不夠這次被躲開了。

“我覺得我們兩個的關係有問題。你不肯告訴我為什麼你把我看得這麼重要,但是我首先是一個正常人,我真的希望我們可以像前些天那樣,就那樣過一輩子。”

“嗯,聽起來我們都是那樣計劃的,但是蓋亞不會那樣計劃。”

非這次很冷靜地回了一句,她伸出另外一隻手輕輕摩挲着被阿木婉拒的手掌。

“沒有蓋亞會怎麼樣?”

“你說完了嗎?”

看起來兩個人的答非所問很不愉快。

阿木討厭自己跟怪物在一起,並且這種討厭因為恐懼在逐漸加深,以前在危急的時刻這個被忽略了,但是這麼多天以來,雖然不願意承認,但是兩個人的心防都有所鬆懈,然後這件事被重新提了起來。

至少阿木是這樣。

一邊是吃人的怪物,另一邊也是不管是脾氣還是長相自己都很喜歡的年輕女孩子。

算是一種畫皮么?

這段時間的經歷複雜到不像是一個人會經歷的,他不知道接下來會怎麼辦。

非在發獃的時候眼珠變得血紅,持續幾秒之後會再次恢復如初,然後周而復始。

而阿木在沉默中只是低着頭抽煙。

“你說完了?”

非的眼神終於恢復到以前那樣子,看起來像是單純的高中生,她總算是微笑了起來,並且這麼溫柔地問着。

“……嗯。”

在地上用力摁熄了煙蒂。

非站起來,從後面用力抱住了阿木。

她的左手環抱住阿木的腰,右手從阿木的肋下穿過,輕輕撫摸他的胸膛。

“不要害怕,蓋亞沒事,我也沒事,你也不會有事。”

她輕輕在耳邊說道。

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像是姐姐一樣,總是說著不要怕。

阿木最終還是放棄了這次掙扎,抬手抓住了胸前那隻不安定的小手。

“我們要在深山裡面過夜,這個破廟距離小鎮還是太近了。防空洞的大叔們已經死了,我現在相信那不是你做的,非。不過這也意味着,不管如何他們一定會注意到這裡,所以我們現在出發吧。”

重新恢復了信任之後,阿木開始着手行動的問題。

當然,某個人雖然暗示這次不是她在用餐,但是似乎也沒有答應今後不再用人類為食物的條件,不過眼下最重要的還是離開這裡。

離開了非的庇護,自己橫豎都逃不掉。

出發之前,阿木簡單清理了破廟裡面的痕迹,跟防空洞一樣,其實算下來根本騙不了任何人,畢竟他也沒有經驗。這次非弄到了很多高熱量的巧克力跟壓縮餅乾、午餐肉和一些罐頭,因為山澗零散有溪流,所以只攜帶了少量飲用水。此外,一些對付蚊蟲叮咬的藥劑也是必須的,為了安全起見,非也購買了兩把匕首。而根據非的計算,兩個人需要4天左右到達山峰,山的另一邊是M市,那裡有港口。

必要的時候,非打算離開中國。

“到那個時候,蓋亞你還能找到我么?”

她在心裡問道。

然而這次蓋亞並沒有回答她。

另一邊,一會的手術被安排在了明天。

這段時間除了因為準備手術的必須出門之外,羽生一期都呆在冷藏庫外面的休息間。所以牽扯到需要計劃的事情基本上都是唐林明主動跑過來,這次當然不例外。

羽生仍然是端着咖啡杯,站在玻璃觀察牆一側,而唐林明在桌子前正襟危坐。

順帶一提,他基本不會在一期面前抽煙。

“軍方安排了10名‘驍龍’的精英由你改造,準備的怎麼樣?”

他問道。

“太多了,最多2名,其他的還需要再次手術,我為一會籌備了很長時間,從蓋亞那採集到的鹼基數量不夠。這軍方也真是,想一口吃個胖子么?”

一期沒有回頭,只是盯着冷藏室。

“按照軍方的意思,你可以最大幅度試驗,不用擔心後遺症的問題,另外,家屬那邊也不用擔心。”

“我從不擔心這個。”

“對了,等計劃走上軌道之後,我打算退休。”

唐林明突然開口說出了這件事。

羽生一期很驚訝。

最初所有的一切都是因為唐林明動用自己的人脈與關係在籌備,許可也是他在儘力爭取,目前正是突飛猛進的階段,沒想到唐林明會突然萌生退意。

“是……軍方的關係嗎?”

羽生連忙走到桌子面前,放下了咖啡杯,她抽出一把椅子坐了下來。

她懷疑地對上唐林明的眼神。

“有一點吧,我覺得我能做的不多了,主要的都是你經手的。”唐林明說著大笑了起來,他的眼神很清澈,也非常得意。“我從讀書的時候開始,就想讓這個研究院發揚光大,現在不正是如此嗎?”

“你是唯一的領導。”

羽生趕緊強調了這一點。

“你經常打斷我的發言,擅自做了很多決定……”

“是學生的錯!”

“不,是老師的驕傲。你做的很好。”

唐林明站起來,拍拍羽生的肩膀。

羽生一期從他的眼神當中看到了自己不曾看到過的。

父親的眼神。

自己年邁的父親因為忙於工作,並沒有太多的在羽生的生命中扮演真的父親的角色。

只有老師,這個平時看起來不修邊幅的老煙槍,倒像個父親一般。

他至今未婚,做事情也有些虎頭蛇尾,除了學識可以說是一個不太會擔任領導的人。

但是……

“我能抽煙嗎?”

唐林明笑道,他掏出煙盒。

羽生馬上從抽屜里拿出一個小的玻璃煙灰缸。

看着錯愕的老師,她笑着攤了攤手。

“呃,第一天你過來的時候我就準備了一個。”

之後兩個人關於接下來的計劃做了很多討論。

按照羽生的安排,她打算用當初改造非的方式為一會手術,這樣的話要承擔的後果是一會大概率會變成非那種神神叨叨的,不過人能活過來便不能考慮這些。一期覺得也許關於非的秘密可以從妹妹這裡找到答案。至於軍方的人,她考慮再三決定折中改造5個人,這樣的話手術的周期會拉長,不過她也不是白痴,把10個砍到2個的話說不定會惹惱軍方大佬。

經費也是別人給的,算下來也是衣食父母,做的太過分的話到時候還是害了自己。

最近蓋亞的信息流很不穩定,自從把她從隕石上剝離下來之後換過多次隔離層,但是這次的動靜特別大。遮光塗層的厚度每次損壞都需要加倍改造,並且工作人員的損耗也是個大問題——多數參與更換塗層的工作人員都被蓋亞所感染,目前都躺在冷藏庫裡面。

有鑒於此,一期思考再三還是放棄了自己直面蓋亞的打算。

但是隔着塗層,只能被動採集她散發出的信息,其中有許多無序而混沌的無用信息流需要過濾。

非是隕石坑附近死亡的流浪兒,她在被一期改造之前就接觸了蓋亞,一期早就懷疑過非與蓋亞是否在除自己動手術之外有其他的聯繫,但是非逃走了。

如果一會的手術成功的話,讓她直接接觸蓋亞試試?

一期這麼打算。

另外一方面,關於非跟阿木的追捕,一期思考之後還是覺得應該放任發展,既然追捕的代價太大收穫太小,那就看看他們到底能演化出什麼結局。之前因為非造成了多起命案引起恐慌,老師的壓力很大,不過現在由於軍方對‘人類新生’計劃的青睞想必可以幫助緩衝。因為一開始就在縱容,所以一期在當時也跟唐林明商量過不要在阿木身上安裝炸彈之類的東西,讓他活下來,這樣的話跟非的互動才有效果。

只有變化,才能找到新的答案。

阿木跟非在山裡呆了3天。

按照行程,很快就要到達山頂,之前因為非的視力非常誇張,所以她可以看到山頂那裡似乎是有一條棧道,大抵上是古代順流這邊的居民修的。

目前並不清楚是怎麼做到的,但是這個非也不太關心。

只要走過棧道,然後順着另外一條小路可以快速到達山的另一邊。

先前兩個人休息過的破廟,此時又來了兩位客人。

這個雙人組很奇怪,一個是有着俄羅斯人外表的金髮中年男子,他的顴骨很突出,眼眶非常深,在凸出的眉骨下那雙眼睛就像野獸一般,而另外一個看起來像是中國人的傢伙看上去要友善的多。

金髮男子蹲在蒲團那邊,伸出手碰觸蒲團,接着在那個無頭雕像下的地面用指尖來回輕按,他朝着中國男說出一串不屬於任何已知語系的聲音。

而那個中國男子則搖搖頭,指向廟門外面。

兩個人快步走到廟門外,在一顆樹下,中國男子點點頭。

他們開始以人類難以理解的速度攀談,當然,依然是那不知道是該叫聲音還是語言的東西。

交頭接耳之餘,金髮男子開始翻看地下的掩埋痕迹。

阿木跟非在簡單食用過幾根巧克力棒之後只是草草用泥土掩埋了包裝袋跟飲用水瓶子。當然這也是處於謹慎,不過阿木在心裡並沒有覺得這些東西會暴露兩個人的行蹤。

但顯然這兩位不速之客似乎用非同尋常的手段,他們很快就找到痕迹,並且開始計劃。-

突然中國男子的黑色長褂之下伸出一根條狀物。

看起來像是….某種海洋生物的觸手。

不,那觸手並沒有吸盤,也並不全是是圓柱形的,在中間兩處都有明顯的關節。

不如說是,像某種昆蟲的腳。

這個既有圓柱觸手不規則活動軌跡而又偏重昆蟲肢體的神秘東西體表有細小的絨毛,而在兩個關節處還有類似幾丁質的倒鉤。

它動了起來,伸到了中國男子的臉邊。

兩個人交談着,然後那個觸手在他自己的臉皮上摩挲。

看起來像是……校正位置。

金髮男子突然指向中國男子身後,後者馬上收起了觸手。

過來的是個穿着樸素的女子,她背着背簍,手裡提着飯盒。

“你好!”

中國男人用純正的漢語朝她示意。

“你們好,在廟裡休息呀?”

那女人很熱情地笑着說道。

“我們是搞土質研究的,大娘,跟你打聽一件事。”

說著,那中國男子點點頭微笑。

“哦,是科學家啊!”女人挺稀奇,“第一次來山裡面吧?你們渴不渴?”

一邊回答,她又彎腿卸下背簍,裡面裝着桃子。

“這種晚桃只有我們這才有呢!9月中下旬可以熟,只熟1次,平時去趕集都吃不到的!”

說著,她轉身開始在背簍裡面翻揀,因為是不認識的外人,所以準備挑幾個大的。

金髮男扭頭朝中國男子遞過去一個眼神,而中國男子也點點頭。

他那觸手又悄悄伸了出來,然後在他的耳根停住,那關節處的倒鉤深深嵌入皮膚,接着,他整個臉都被撕了下來。

發出噗啦的一聲,女人也回過頭來。

連尖叫都沒有。

好像她從來沒有做好面對這一天的準備。

當然,沒有人真的能意味這樣的時刻能看到什麼。

那用整個漢語詞庫都不可言語的畫面。

那是一副恐懼而充滿信息流的抽象畫。

一個甚至連高中學歷都沒有的鄉下女人,從他臉上看到了一切,她好像在那時那刻領悟了宇宙的奧秘,不過她可沒有哪怕1秒的時間思考自己的腦子能不能承受着超過整個地球所有物質信息流量總和的信息流,她更沒有機會對自己前幾十年人生的痴愚發出一絲嗤之以鼻的不屑。

她已經死了。

而兩個兇手毫無愧意。

甚至說,那個‘中國男子’已經習慣於應付這種場面,他波瀾不驚地蹲下來伸出幾丁質關節插入到死去女人的天靈蓋中。

似乎他在這個女人的腦海里翻轉着什麼信息。

兩分鐘之後,他站起來朝金髮男子搖搖頭,而後者正從背簍裡面翻揀出幾個桃子,草率用袖子擦了下之後大口吃了起來。

中國男子小心翼翼地用觸手重新把臉貼了回去。

兩個人用未知語言交流,最後決定走小路上山。。

樹下掩埋垃圾的土包更大了,而某個始作俑者一路上疲於校正自己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