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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剛才的聲音嚇到你了吧?”

緩緩走進門內的男人,首先說出的是這樣的話。

他是......在和秋穗兒講嗎?

被鎖在刑拘架上的少女一言不發,依然裝作昏迷的樣子,但此刻她的內心肯定也很困惑吧。

剛才千鈞一髮之際,我在狹窄的用具室內難以找到藏身處,只能暫且躲到刑拘架的後面。秋穗兒幫忙解開的繩子還落在地上,如果他被注意到的話就不妙了,不過話說回來,他到現在還沒發現我不見了嗎?

男人佇立在門前許久才邁動步伐,他沿着台階扶牆而下,眉角被我誤傷到的血跡還未消失,從踉蹌的行動來看,剛才和校長的那番搏鬥讓傷勢又加重了。強烈的疲憊感從身體各處散發出來,現在的話......或許我有機會制服他。

這個想法剛在腦海中掠過,但下一秒,陳榆章說出的話卻讓身體像時間靜止般地凍住了。

“我一直都很想你......”

誒......?

我茫然地抬起頭。背靠着的刑拘架傳來一陣顫動,肯定是上邊的秋穗兒也受到了驚嚇,不過好在她很快剋制住了。

此刻視線里的陳榆章正一副晃悠悠的樣子朝這邊走來。他的眼睛被血滲入,又或是因為疲憊而半睜着,布滿血絲的瞳孔里閃爍着迷離的光彩。

“喂,老師,我做到了......你聽得到嗎?”

他是......將秋穗兒當成了於錦汐嗎?

“......可以回應我一下嗎?”

說起來,秋穗兒七年前還是個小學生,她怎麼可能和那場火災有關。陳榆章提前準備好刑拘架,還有將秋穗兒帶來這兒的目的,會不會最初就想把秋穗兒當成替代品,模擬當年於錦汐在國際實驗班的場景......那個令他懊悔不已,已經再也無法抵達的過去,他要以這種方式懷念嗎?

“我一直相信着你,然後查出了那年的真相。那些卑鄙的人強加在你身上的罪名,我一次都沒有相信過......”

陳榆章挪動腳步的速度越來越慢,好像腿上掛着一個會自己變重的秤砣,直到膝蓋也支撐不住上身重量地跪倒在地。

這副姿態的陳榆章讓我一時無措,也忘了要出來偷襲的念頭。

“......回答我啊,哪怕只是輕輕的點頭也好。這麼多年來,唯一支撐我還活下去的動力就是這個了......從回到璃清的那一天起,我就答應過你要將那些潑在你身上的污穢洗掉......”

“不管是在夢裡,還是醒來的時間,我都無時無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自己......現在,終於來到這一步了......”

陳榆章以顫抖的聲音說著,傷口的作疼和淚水哽咽使得他的話語支離破碎,像是一個還在學語的孩子。

他將頭抵在地上,慢慢從懷裡掏出手機。

“當年的涉事人很多都在海外,不過沒關係,只要知道了真相,總有一天我會找他們清算的......現在,我要先處理這邊的事情......”

這邊的事情......

說不清緣由的,我突然有種不詳的預感。

果然,隨後從陳榆章手機中傳出的聲音很快印證了我的猜測。

“嘀——倒計時開始,系統將於20分鐘后引爆。”

是炸彈!

在反應過來的瞬間,心臟突然像陷入了驟停,一股熱流竄涌至咽喉,讓我憋不住地想要嘔吐。

太沒骨氣了,居然緊張成這樣。

那聲震暈我的轟響,還有將我和秋穗兒困住的大火,原來就是這麼發生的......

“這個帶給你痛苦和災難的地方,還有污衊你的罪人,今天都會在這裡結束......”

“喂......你可以再看我一眼嗎?我們明明還沒有真正地見面,沒有好好地當面說過話......那些你寫給我的信,每一封我都保存得很好,裡面的每一行字我都讀了無數遍......但是為什麼,只有你的聲音卻再也聽不見了,一切本不該是這樣的......每當我讀起那些信的時候,就會想起這件事,然後更徒增痛苦......”

“再回應我一下吧,哪怕是一個字也好......不然的話,不然的話,我一定會——”

陳榆章與秋穗兒間的距離在逐漸縮短,現在秋穗兒在他眼裡大概是於錦汐的樣子,但即便如此,誰也說不好他下一步會做出什麼。被捆在刑拘架上的秋穗兒自然是無可奈何,更糟糕的是,現在距離東樓爆破只有20分鐘了......

我應該做什麼......

我應該做什麼......

我應該做什麼?!

——腦海里不斷迴響着自己的聲音在這般叩問。我這才意識到,兩人行動時秋穗兒除了能給我方向上的建議,更重要的是她那自然能讓人感到安心的魔力。

而現在她被手銬束縛着不能說話,被慌亂衝擊的我居然這樣窘迫。

我看着側放在膝上不斷顫抖的手掌,說到底,我這樣的人能夠做到什麼呢?既膽小又懦弱,沒辦法和陳榆章正面對抗,也沒有思考如何破局的能力,為什麼偏偏捲入這起事件,和她在一起的人是我?

這樣的我,如果有能夠被她認可的地方的話,有那種東西存在的話——

在負面的情緒越來越堆積,即將拖拽意識到絕望的深淵時,某個瞬間,腦海中忽然閃過了什麼——

一些匆亂、又讓人直覺異常重要的畫面。

我慢慢地抬起頭。

等等,該不會......

不,沒時間再猶豫了......不是該不會,如果剛剛我在這裡的所見所聞都是屬實的話,那真相一定......

*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好看......黑色的長長的睫毛,笑起來眉眼像一彎月牙,喜歡穿白顏色的裙子,留及腰的頭髮......”

男人注視着刑拘架上的少女,顫抖地將手撫向她的臉頰,但在即將觸碰到之時,又像接近了什麼禁忌之物般地怔怔伸開。

“我好像總在偷看你......教室里靠窗的座位,推開窗恰好就是你的辦公室。上課的時候,下課的時候,難過的時候,開心的時候,我總會不經意地想看看你在幹嘛......你有時候在讀書,有時候批改學生的作業,我明明那麼期待見到你,又不敢在信里提出跟你見上一面。

我怕你看到我真正的樣子,看到那副連我自己都厭棄的模樣會失望,但我又明白你不是這樣的人。

後來過去這麼多年了,我才明白自己只是害怕光芒太溫暖,溫暖到會知道這份光芒是無私的,是惠及所有人的。我強拉着自己不要去邁過那條線,卻又——”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即便四下無人,他也終究沒將心底的那番話語說出。時間就這樣緩緩地流動着,男人耷拉着腦袋,彷彿不敢與身前的少女對視,良久都沒有出聲。

“算了。讓一切都結束吧,我已經......”

男人的嘆息聲似乎要為這場傾訴畫上休止符,但突然間,一道清婉的聲音打斷了他的低語。

“謝謝你......”

那是一道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聲音,聞者錯愕地抬起頭,摻雜淚與血的雙眼驚喜而又慌張地四望周圍,生怕剛才發生的只是一場幻覺。

“謝謝你為我做的......”

然而那道聲音的再一次響起,徹底消除了他的疑慮。

“你......”

無暇去思考這奇迹般一幕發生的原因,他痴痴地望着刑拘架上的少女,嘴角止不住地顫抖起來。

聲音是從少女那兒傳來的,而且也是她的聲音沒錯!哪怕過去這麼多年了,只有她的聲音不可能忘掉......不管是身體狀況的疲憊,還是潛意識裡的傾向,即使眼前的少女一直低垂着頭,也根本沒有張嘴過,男人還是願意相信這一切是真實的。

“你真的,回應我了......?”

“你的話,我都聽見了。還有你為我做的一切,我也知道......”

“居然真的......”

“一直以來,辛苦你了。”

“啊......啊......啊啊......”

在聽到這份安撫的瞬間,男人的最後一道防線終於崩塌了。他突然放聲地嚎哭起來,一直以來的孤獨和恐懼,這些陰暗的情緒在此刻終於得到宣洩,那些對自己所作所為的懷疑,現在也有了答案。

她是認可自己的,她這麼說了......只要是這樣,自己就沒有做錯,一切都是值得的!

哭泣聲中包含着對於肯定的喜悅,宛如得到了來自聖域的救贖。

“你遭遇那場災難的時候,我沒能在你身邊,那些人肆意污衊你的時候我也沒有反駁一句,我一直都無法原諒這樣的自己......”

“這不是你的錯,不是任何人的錯。”

“謝謝你還願意和我說話,願意和我這樣的人......”

“你放心,當年涉事的學生、警察,還有其他的老師......那些構陷你的人,不管他們現在躲到哪裡,我都一個也不會放過!”

復仇者的面容再次出現在他臉上,看着陳榆章既憤恨又悲傷的樣子,此時作為欺騙者的我,竟然也有些動搖。

七年來一直背負着這種情緒,那個平日里笑顏輕鬆的他,或許也只是為了逃避這片陰霾的一種方式吧?要遮掩的多麼龐大的黑暗,亦需要等同量的光明。要是沒有發生那件事,本來的陳榆章應該是什麼樣子的呢......

我晃了晃頭,緊張也好同情也罷,現在都不可以因為這些影響到聲線。

我慢慢鬆開握在喉結上的手,再次控制聲音地說道:

“那些信,你現在還留着嗎?”

陳榆章聽到“信”的字眼,緩緩抬起了頭。

“留着,每一封都......”

“是嗎?其實最初寫那些信的目的,是想要勸你變得積極樂觀些。”

“我知道,這種事我當然知道......”

“好像,你現在也是一名老師對嗎?”

“嗯......原本是想方便來學校調查,但不知不覺也幹了這麼久了。我以前和你說過自己的理想是當一名老師,你說我這樣的人肯定不合適的,沒想到還真被你說中了......

我遇到了一個和以前的我很相似的學生,但怎麼都沒法像你影響我一樣去改變他。書籍里只教我傳授課業的事,卻完全沒說怎麼走進學生的內心。哈哈......果然我天生的不是這塊料。”

“......”

“怎麼了?”

“不......我只是在想,要是你一直保持像剛才那樣的笑容就好了。那個學生就算一開始感覺不到你的善意,但經過幾個月,半年、一年兩年,再冷漠的人也肯定會有所察覺的。”

“啊......或許是吧,但現在已經不重要了,都太遲了......”

陳榆章突然低頭輕笑起來。他看着自己的手心,話語間既有與思念之人相談的輕鬆,又彷彿背負了什麼再也無法卸下之物。

“還來得及,忘記過去的仇恨吧......變成這樣,最初和你的通信就沒有意義了,我希望你變得自信、開朗,而不是被仇恨蒙蔽。”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我也很多次這麼想過......但是要原諒那些人,我怎麼都做不到!”

陳榆章出乎我意料地強烈拒絕着,但與此同時,在他瞳孔中也閃爍着被觸動的光芒。

可以的......是於錦汐的話,就可以傳遞到他那裡去。

我壓低着自己的聲音,現在比起陪聊時學會的技巧,更重要的是用心交流。如果是那個於錦汐的話,現在會說出什麼樣的話呢?那個我只在書信的隻言片語中了解到的,比誰都要樂觀和善良的人——

我回憶着信中看到的她與陳榆章的過去,還有她在字裡行間透露的,那個我素未蒙面之人的樣子......那些散發著淡淡光輝的碎片逐漸匯聚,慢慢形成了某張臉、某個靈魂的輪廓,然後像是意識中住進了一個陌生卻又溫暖的來客般,察覺到時,雙唇已經自己張開了。

“喂......我問你,藍色小傘的記號是什麼意思呢?”

“誒?”

陳榆章詫異地抬起頭。

“為什麼提這個......”

“我們做個約定吧。如果我猜到的話,你就好好聽我的話,可以嗎?”

“老師......”

“我記得有人說過,藍色是孤獨的顏色,像群青色的天空,廣袤卻一無所有,彷彿全世界的煩惱都飄浮在上面。從群青色天空墜落的藍色的雨,會讓被淋到的人浸染上孤獨的病症。那時候,你畫了遮擋雨的傘作為標記,將信放在圖書館的書信籃里,是希望通過匿名信找到能遮蔽自己孤獨的人吧?”

陳榆章的嘴唇顫抖着,眼眶慢慢泛紅了起來。

“你一直像個躲避大雨的孩子,而我,本來以為自己能當你的傘......”

“不,不是的......”

“對不起啊......沒能陪伴你到最後。”

“不是的,不是的......為什麼,為什麼事到如今才來和我說這些,為什麼......”

“把爆破解除吧......”

看着陳榆章抱緊雙臂,緩緩倒退的樣子,雖然還沒從他口中聽到答案,但我知道一切已經結束了。

他會放棄的,因為這是這個世界上他最在意的人所說的話。

可現在比起成功的喜悅,胸腔內因為剛才共感所積累的情緒則更讓我難受。

作為傳遞話語的人,親眼目見了他們穿越了七年時光的羈絆。

拯救和守望,相信和懷念......為什麼最後鑄就的是這樣的慘劇和罪惡?這個世界還真是不講道理......

“繼續前進的話,就算天空再廣闊無垠,也會有下一柄願意為你打開的傘......放下吧。”

陳榆章低着頭,安靜的房間內可以清晰聽見他略帶顫抖的呼吸聲。

“我不知道我能不能做到......”他從懷裡慢慢拿出手機,手指懸在了引爆的停止鍵上,“但如果這是你希望的。”

“你可以的,因為你是陳同學啊,我比誰都清楚你的優秀,還有善良......”

我緩緩合上雙眼,終於結束了。

模仿於錦汐的聲音也讓我疲憊不堪,緊張感褪去后,無力感很快便襲上全身,同時那個女生的臉龐也漸漸浮現在腦海內。

對不起啊......用你的名義欺騙了他。但這肯定也是你的願望吧?那起事件的真相,雖然我是以這種意外的方式得知,但我會如你所希望的那樣去守護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