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像現在這樣感覺周圍很安靜,即使外面下着雨,河水急促沖走,穿在身上的內衣濕漉漉的很難受,腳丫子踩在僵硬的石子路,還有,刻意遠離我而站在另一邊角落的楠木先生的呼吸的聲音。

本該讓我心生煩躁,卻意外地平靜。那是一種在家裡、在工作室都感受不到的滋味,我在品讀楠木先生的小說的同時,也在心裡不斷詢問。

這是為什麼?

我想如果在這種環境下進行創作的話,我一定能夠創作是真正屬於我的作品,不再是讓楠木先生失望,真正對得起自己,讓大家把焦點放在小說上的作品。

察覺到這一點的我,忍不住泛起喜悅,明明是這麼糟糕的環境,卻是靈感充溢的瞬間么?

但不可否認,現在的我十分愜意,楠木先生那本長達十萬餘字的小說,我也很快看完。

這其中過去多久的事情,我早已忘記,在這過程中,我聽見楠木先生打了兩個噴嚏,除此之外,他盡量不去打擾我,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

我合上書,身上的寒意這才像是等待許久般湧上來,我也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小說,我看完了哦。”

“如、如何?”

他動了動喉嚨,下體緊縮起來,雙腿呈現內八,一副尿急的樣子,手一直在不停地抖,應該不是感冒的原因,那種感受我也有過。

把自己的小說拿給別人看,還耐心地等待那個人看完,渴望聽到評價。

這段過程不是一般的煎熬,光是想想就讓人下腹躁痛。楠木先生也是如此,明明害怕得不行,緊張得不得了,還是願意耐心等下去。

所以,我決定實話實說。

“太冗長了。”

“呃!”

楠木先生誇張地捂着自己的心臟,身體劇烈地顫抖了下。

“用詞有些複雜,過於追求文的美感而使用大量華麗的詞,反而讓人看着心累,很容易就讓讀者產生倦怠感,說實話,沒有任何吸引人的要素。”

“果、果然是這樣子么?”

“雖然明白楠木先生的用意是為了讓讀者更加深切的了解主人公的心理活動,也知道你是為了讓大家去‘想象’出那副畫面而下足的功夫,但說實話,這樣子不會受歡迎的噢。”

楠木神情恍惚地跪了下來,雙手按着地面。

“欸?你、你沒事吧?”

我急忙走上前想扶起他,結果踩到了細碎的石頭,細小的痛感在腳丫的位置很快傳遍全身,不斷擴大,我一屁股坐下來,摸了摸自己的腳心。

“嗚!”

痛死啦!

淚水忍不住溢出來,雖然很想止住,但光腳丫踩到碎石頭的痛感,可不是說說就完事的。

好一會,我們兩人都是一副狼狽的洋相。

“你說的,大概都是對的。”

“嗚欸?”

“那些缺點,我大概都明白吧。雖然明白,但是沒有一個明白人來點醒我的話,我也不想去承認。”

楠木像是用盡全身力氣般撐起身體,讓自己勉強站起來,他的膝蓋已經磨破,擦出了點血,血絲里夾帶着細小的石粒,看着就覺得痛,說不定還會感染。可是,他現在痛的,應該不是這個。

大概和我一樣。

“無論是親朋好友,還是善良的陌生人,偶爾有人出於好意來看我的小說,但都堅持不到最後,有些人只會說‘你的文筆真好’這類籠統的話來安慰我,實際上沒有誰完全看完,也不會有人給我真正的意見。我,很想去相信自己沒有錯,每當我覺得痛苦的時候,就會重新翻閱散華老師你的小說,從中獲得靈感,然後繼續寫下去,可是不管怎麼寫,都無法成為你。因為我也沒有自己的東西,我也在自己的世界裡不斷徘徊。所以,我想……”

楠木抬起頭來,他的臉上多了幾分脆弱,雙目悲傷地看着我,那樣的神情,讓人忍不住想安慰他,他看上去就像是個一無所有的人,就像恢復記憶時候的羽島學長一樣。

“我想,至少告訴我最喜歡的那位作者。”

“……”

“因為你的作品給了我寫小說的勇氣,給了我精神上的慰藉,所以我不想讓你重蹈覆側。”

“那個……所以你才會拿狗尾巴草扔我么?”

“我知道散華老師……相澤小姐的天然萌不是裝出來的,但總覺得你有些陶醉於此了。”

“陶醉於此……我嗎?”

我並不喜歡糊裡糊塗的自己,笨手笨腳的自己怎麼可能會陶醉呢?我就是因為這樣經常受到學長的捉弄,雖然本身不討厭被捉弄的過程……

不過,說不定就是如此。因為多少次發布會上,我從來沒有悔改過,即使下定決心下次一定要專註一點,還是免不了犯一些小錯誤,讓大家誤以為這就是我的賣點。說不定,在我的內心深處默認了這一點。

我對楠木的話,產生了些許認同感,也因為這點認同感感到可悲。

“吶,雖然我無法強迫你,說這種話有點奇怪。也許,你就這麼保持下去,找到出口的話作品還能夠大賣,總有一天進入銷售榜前十。可是……”

楠木走過來,緊緊握住我的手,我有些反應不過來,獃滯地看着他,忘了應該遮住自己的身體。

“相澤惠小姐,能不能……能不能請繼續保持你當初的風格呢,雖然這種話有些自私。”

他的頭髮還是濕漉漉的,雨水順着髮絲落下來,晶瑩的雨珠后的面孔,總覺得有些脆弱,卻又蘊含著某種堅定,他的眼神里充滿了可悲,卻有無可救藥的執着。

在我認識的男性朋友里,楠木的臉絕對算不上帥氣,也不是可愛稚嫩。可是,為什麼呢,當他用心凝視我的那一瞬間,我就會想起當初跳樓的羽島學長。

羽島學長懇求我不要跳樓,他會死給我看,想讓我看到死後的世界是怎樣的,那時候的彼此,已經是走到絕路,做出來的決定瘋狂又滑稽,是個十分不合常理的要求,我覺得很不可思議,並擅自期待着那樣的未來,聽了他的話,選擇活下去。

那個時候的羽島學長,也是這樣的表情。

“羽島……學長……”

“可以嗎?相澤惠小姐。”

我恍然清醒過來,頓了頓,慢慢聚焦的視野里映入的,是楠木依那張清瘦的臉,並不是羽島剎那。

我茫然地望了望四周,想起自己現在的處境,立刻掙脫楠木的手。

“不要。”

“相澤小姐……”

雨勢有了明顯地銳減,但一時半會還無法離開橋的庇護,楠木依舊與我面對面,用悲傷的眼神看着我,他的眼裡閃過一絲失望,肩膀微微松垮下來。

“我想找回過去的感覺,那是我自己的事情,不是楠木先生說了算的。我不是為了楠木先生去找回自己的感覺。我喜歡寫小說,喜歡寫那種能夠讓人感同身受,忍不住感動的小說,我想寫的,是我最重要的人的故事。這樣子的……”

我一口氣把自己的想法傾瀉而出,這時,外面吹來一陣冷風,寒意讓我背脊發涼,我重新縮起身體,蹲坐在角落裡,背對着楠木,在角落裡取暖。

“咦!?也就是說……”

“所以說,我雖然謝謝你點醒我,但我不想自己是為了別人才改變,我是為了自己,嗯,沒錯……”

到底是不是?我內心也有點沒把握,不過就當作是好了,因為我也不想輸,就像結衣學姐不想認輸一樣,我也不想輸給自己。

“相澤小姐,今後你的作品,會越來越好么?一定會找回過去的感覺么!?”

楠木激動地喊道,當我回過頭去時,發現他的臉距離我非常近,近到可以感受到他呼出來的氣息。那個瞬間,我的思緒停了0.5秒……

“笨笨笨、笨蛋!”

我毫不客氣地揮出拳頭,怒氣沖沖地對着他的下巴來了一記勾拳。

“噗咳!你幹什麼啊!”

“誰叫你突然離我這麼近啊!”

“人在興奮的時候總會做出一些過激的行為嘛!”

“過、過激的行為……你想幹嘛!”

我趕緊掏出手機,迅速按下撥通鍵,聽到清澈的按鍵聲的楠木,嚇得連滾帶爬地湊過來,向我磕頭。

“哇!別別別,別再把我抓進去了,裡面的人gay里gay氣的,是地獄啦!”

“哼!這次就饒過你,不過,不要距離我這麼近!我現在可是濕、濕身狀態!內衣都看得一清二楚了啊!”

我紅着臉尖着嗓子說道,然後緊緊抱住自己的身體,警惕地盯着楠木,他這才感到難為情地後退回原來的位置。

我在橋的最左側,他在橋的最右側,我們隔着微妙的距離,彼此漫不經心地看着雨天,等待雨幕的結束,心卻怎麼也靜不下來。

有種奇怪的感覺在躁動,到底是怎麼了?

我無法準確捕捉那份心情,只知道胸口的位置很熱,頭腦有些不冷靜,該不會是感冒了吧?

“那個啊,相澤小姐。”

“不要老‘小姐’‘小姐’的叫,感覺好奇怪。叫我相澤學姐就好了。”

“為什麼?”

“沒什麼,就那麼叫吧。你不這麼叫,我就不理你。”

我也許變得很某人一樣得意忘形了。

“這是什麼怪癖啊……那,相澤學姐。”

我微微轉過頭去,發現楠木也正好轉過頭來,瞥見他通紅的臉時,我就猜想,也許他也感冒了吧。

“如、如果可以的話,今後也能多多看看我的小說么?”

“小說才不是拜託別人去看的。”

“果然不行么?”

“不,我的意思是……”

今天果然是最糟糕的一天,一定是今年最糟糕的一天,煞費苦心的想法被否定,然後又自己刪掉了,新作的銷售量不盡人意,出門忘了帶傘,來到陌生的地方,和奇怪的楠木相遇,不得不在這種地方躲雨。

可是,我又似乎碰見了好事。

吶,羽島學長,你覺得呢?

我啊,已經不再是那個需要依靠你和結衣學姐的笨蛋後輩了。

現在的話,也許能夠看見晴天,趁現在……

“我也很想看看楠木先生今後寫的故事。”

他的功底雖然不夠出色,卻也在儘力表達自己想表達的東西,那是我的作品裡見不到的精華,是他唯一可以炫耀的優點。

所以,我很好奇,很想看看……

那個崇拜我的讀者,今後能夠表達出來的世界,充滿怎樣的色彩。對此,我實在很感興趣。

“楠木先生,今後請多指教咯。”

“哦、喔……請多指教。”

楠木在嘴邊嘟囔着‘怎麼感覺很奇怪’的同時,誠懇地向我鞠了個躬。

然後,天總算放晴了,我們卻遲遲不願離開橋下。

吶,羽島學長,結衣學姐,還記得么?《宮城小姐的貓與熊》的故事,那並不是羽島學長和結衣學姐兩個人的故事哦。

那還是我自己的故事。然後,現在的我,打算續寫那個故事了。

我想寫一個關於我的故事。

從學長學姐的羽翼中掙脫開來,展翅翱翔后的我,在某個下雨天,於陌生的橋下,和那個奇怪的少年相遇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