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茉……帶她……離開……”

即使聲音開始變得越發緊迫,艾縭仍然緊緊握住了手中的那把已經徹底由金屬色染成了鮮紅的怪異刀刃,而抽泣着的夕茉跨過了成堆的屍骸,到達了艾縭的身邊,她戴在頭頂的紙質小皇冠在和戈波洛一同逃竄的過程中已經扭成了一團廢紙,在沉重情緒的壓迫下,夕茉的雙腿失去了支撐她的力量,使她一下子撲進艾縭的懷中,大聲號哭起來,就算體力所剩無幾,艾縭仍抬起了她的一隻手,此時的她實在是沒有多餘的精力去擦去不斷從手上滴落的鮮血,只能就這麼順勢抬起了夕茉的臉龐,來回撫摸着,同時再次困難的用嗓子向一言不發的戈波洛說出幾個只能勉強辨析的音節。

“帶她……走……他們的支援……要來了……這裡已經……沒法守住了。”

親口說出這在激烈的戰鬥中得出的事實后,艾縭的眼角也開始濕潤起來,以淚洗血,滑落的淚滴在她被乾涸的血液所染紅的臉龐上劃出一道有着她原本膚色的痕迹。

“不要讓她知道那些事……她不該再像我一樣,背負這些無法擺脫的過去……”

戈波洛緩緩點了點頭,表示他聽見了艾縭的囑託。

“知道了,好好休息吧。”

本打算盡量輕柔的將艾縭放在地面上的戈波洛,突然感到了手上傳來的微妙的重量感,艾縭用空着的手抓着他的手腕相當吃力的站了起來,將赤紅的劍刃插入地板作為支撐,而後半跪在地面上,緊緊抱住了抽泣不止的夕茉。

“媽媽……!為什麼……為什麼會變成這樣啊……!今天……不是要給我……給我!嗚嗚嗚嗚……”

滿溢的悲傷使夕茉的聲音也逐漸在嗚咽中變得不明朗起來,她難以理解,為什麼溫柔的媽媽會沾滿這些散發銅銹味的殷紅液體,為什麼美好的事物會在她的眼前被悉數毀滅,又是什麼在這短短的幾十分鐘內奪走了這一切。

無法給她任何一個問題以答案的艾縭,心胸之中的哀傷絕不亞於夕茉,但此時艾縭已沒有什麼可以再為夕茉去做的,除了在內心無數次的念着抱歉,將臉貼近夕茉的耳邊留下另一陣微弱的低語后,艾縭便拔劍起身,頭也不回的走向已經被炸成碎片的大門。

我永遠愛着你,夕茉。

這就是夕茉在一片嘈雜與混亂中聽見的,來自艾縭的最後話語。

在“蜂鳥”的士兵和到達陣地的那些隸屬於異常現象對應局常規部隊的士兵從每個碎裂的窗戶突入別墅的同時,戈波洛一把抓起了站在地上的夕茉,用他強大的臂彎將她完全護住,迎面而來的子彈也沒有讓他退縮一步,舉起滿是肌肉結塊的右臂,戈波洛硬生生的接下了這一輪齊射,這讓站在他正面的士兵們不得不面面相覷,瞄準了這一機會,戈波洛揮起拳頭,將其中的一人直接打飛到上面的天花板,拳頭命中下顎骨,以及頭盔與天花板猛烈撞擊發出的清脆聲響清楚到就連被戈波洛牢牢護在臂彎中的夕茉都能聽見,在這位不幸的士兵落地的同時,戈波洛又猛踢一腳,將另一人直接踹飛到門外庭院的一片花叢中。

他看見了最少也有將近二三十具穿着異常現象對應局制式裝備的屍首倒在了他們自己的血泊中,不斷將視線投向遠處的他想要找到艾縭的身影,可無論看向哪裡,有的都只是不斷逼近他和夕茉的士兵們,意識到時間緊迫的他,只能放棄了救出艾縭再一起離開的想法,不斷奔跑起來,直到他看見了別墅後面的車庫。

在戈波洛持續的拼殺過後,他與被他夾在臂彎之間的夕茉總算到達了後方的車庫,此時樹林彼端的天空已經傳來了直升機的機翼重複切裂空氣的聲音,再次打翻三四名持槍包圍上來的異常現象對應局士兵后,戈波洛直接用身體撞開了緊閉的自動升降門,將彎曲的鐵皮丟到旁邊的空地,一把扯下車門的把手掰開了車門后鑽入駕駛室,將仍然哭泣不止的夕茉安置在後座上的他,迅速用隨身攜帶的工具鑽入鑰匙孔嘗試發動轎車,他連感受身上傷口的時間都沒有,在幾十秒內成功點燃了發動機,隨後掛好檔位並踩滿油門,一口氣從車庫裡沖了出去。

“趴好了!不要亂動!”

頭也來不及回的戈波洛大聲喊叫着告訴身後的夕茉,不過就算是還在不停哭泣,夕茉也按着他所說的那樣趴在了後座上,幾乎是在同一瞬間,無聲的子彈擊碎了轎車的後窗,玻璃渣隨即灑落在夕茉趴着的後座上,後備箱也傳來一陣被子彈命中而響起的噼啪聲,一些穿透了後窗的子彈甚至命中了就位於戈波洛腦袋旁邊的後視鏡,但他仍然保持着足夠平穩的心態,不斷調整方向躲避後方追兵的射擊。

沿着完全與主路相反的方向行駛了近三四個小時后,戈波洛將車停在了一片只有雜草的荒地上,直到這時,他才通過自己身上不知為何濕透了的襯衫,發現了遍布身體各個部位的諸多彈孔,只不過在他強大的肌肉纖維面前,子彈也難以突破他這銅牆鐵壁般的防禦,總算能夠稍微喘一口氣的戈波洛回頭看了一眼夕茉,把在顛簸中昏睡過去的她抱出了滿目瘡痍的轎車。

將夕茉從一片黑暗的深沉夢境中喚醒的,是一陣微弱的人造亮光,黑暗的環境中有着光芒存在,但那很明顯不是來自天花板上沒有打開的電燈,當夕茉轉過頭看去的時候,某個碩大的身影正坐在對他的臀部而言實在是小了太多的圓形板凳上,微弱的光亮正是來自他身前的嗡嗡作響的電腦。

抬起還有些昏沉的小腦袋,夕茉從寬大的床鋪上坐了起來,還穿着那件黑白色洋服的她在地上找到自己的那雙扣帶鞋穿好之後,就直接走向遮蔽了光芒的黑色巨影,伸出手指戳了戳他的後背。

“嗯?醒了啊。”

輕微至極的接觸足以引起戈波洛的注意,關閉正在書寫的文件后,戈波洛轉了過來面對着夕茉,就算是坐着,戈波洛的身高仍然高出了夕茉太多。

“這裡是哪裡呀……?”

本該是個稀疏平常的簡單問題,但夕茉突然的提問還是讓戈波洛不得不認真思考了下才予以她一個他覺得最為妥當的回答。

“我的藏身處,簡單點來說就是你的……新家。”

“新家……?”

“嗯。”

映射着微光的黑色瞳孔里滿是疑惑,夕茉能夠理解“家”這個字的含義,可她不明白,為什麼要特意說明這是她的新家,就好像……

“我難道有過別的家嗎……?”

再明顯不過的震驚讓戈波洛睜圓了他的雙眼,因為夕茉的語氣中沒有一點開玩笑的意思,不,就算只有過短暫的接觸,可戈波洛相當清楚她不是會在這種時候開這麼惡劣的玩笑的女孩,本來出於對她的心理健康的考慮,戈波洛還煞費其事的想了一套儘可能柔和的說辭來告訴她幾天前在艾縭與她曾居住過的別墅發生過的事,可現在看來,似乎已沒有那麼做的必要了。

“這樣啊,那你認得我嗎?”

沒有特意去糾正夕茉的錯誤,而是順着她的話說了下去,這是戈波洛現在能夠想到的,最不會傷害到她的辦法。

“對不起……我不記得你。”

像是犯了什麼錯一樣,夕茉低下了她的頭看着地面。

“我是戈波洛,戈波洛,古,古嚕嚕嚕嚕嚕,扎特。”

“噗。”

雖然戈波洛確實只是如實報上了他的名字,可中間那個完全不像是中文發音的附加名一下子逗樂了夕茉,讓她露出了一些笑容,隨後乾脆捂着肚子靠在了床上笑了起來。

“好……好奇怪的名字,哈哈哈哈哈……”

當然,對於戈波洛來講這名字肯定不是第一次引人發笑了,他早都習慣了在社交場合報上名字后就會迎來一陣鬨笑的事情,其實他壓根沒在意過這種小事,他的父母給他起了這個名字,那他就以此姓名來稱呼自己,僅此而已,他其實還挺喜歡的,不過看着夕茉展露出的笑顏 ,他還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腦勺。

“總之,今天開始我會照顧好你的。”

在漫長的念想盡頭,注視着這一切的人們總算得以回歸原本。

記憶中的歡聲笑語,那段短暫到簡直有如彈指一揮間的溫柔過往,與夕茉所存在着的現在全部串聯起來,透過她放射出黑金色光芒的瞳孔傳達給在場的每一個人。

“剛,剛剛的究竟是什麼?”

“那些畫面……”

“喂喂喂,你們不會也看見了吧?”

“啊……看見了。”

暮,以及還站在門外的華晝,灰界與明繪在醒覺過來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彼此確認,剛才是否突然看見了一道如同夢境般模糊而漫長的幻覺,反應過來的華晝急忙拿出了手機,想通過時間確認自己和身邊的人們是不是在這裡站了整整一年,不過仍然停留在他們出發當日的日曆,以及只過了幾分鐘左右的鐘錶聯合在一起否定了他的猜測,這讓華晝瞬間放鬆下來,靠在牆上長舒了一口氣,而暮也在整理好心態后,走向跪坐在地上的夕茉。

“我看見的……不對,我們看見的……應該就是夕茉的記憶吧。”

在看見了如此漫長,充滿了各種情感的記憶后,暮不知道此刻該以怎樣的態度來面對夕茉,也想不出任何可以安慰她的說辭,畢竟對她來說,她就是在這棟房子里,看到了她這個年紀絕不該看見的殘酷光景,在這裡失去了她深愛的養母,那位叫做艾縭的女性。

啪嗒

替代了夕茉的回答的,是她不斷滴落在蒙塵的地板上,帶有溫度的淚水,當她抬起滿是哀傷的臉龐時,暮也順勢坐在了地上,將夕茉的頭按進了懷裡,任由她發出被衣物遮去了些許音量的號哭,就連華晝也知道在這種時候該做的事,拍了拍灰界的肩膀后沿着旋梯走了下去。

“那孩子……原來背負着那麼沉重的過去啊。”

雙手插在口袋裡靠在門外牆壁上的明繪,略顯感傷的轉過頭看着灰界,看到那些記憶片段的灰界,現在確實是對這份沉重感同身受,畢竟這與看電影之類的事截然不同,包括灰界在內,所有人都能感受到這段回憶中出現的人的情感,夕茉還身處於荒蕪平原時的那份無望與無助,貫徹了艾縭在這段映像中的所有時光的信念……一切都像是變成了他們的親身經歷一般。

“是啊,沒想到她想尋找的……會是這樣的東西。”

“怎麼看待是她要解決的問題,我們能幫助她的大概也就這樣了,說真的我很想去安慰下她,不過你懂的吧,那種話我有點……”

“不擅長,是吧?”

對於灰界難得高速運轉的頭腦,明繪眨了眨右眼以示對他的讚揚,而後兩人就這樣一同靠在牆壁上,等待正說著什麼的暮和夕茉從房間中走出來。

五分鐘后

正當灰界快要因為難以忍耐的倦意靠着牆壁睡去時,明繪毫不客氣的用手肘給了他的胸膛一下,讓他瞬間提起精神,然後發現暮正跟在夕茉的身後從房間里走了出來。

“已經沒事了嗎?”

看見夕茉走出來后,明繪就走上前去,摸了摸夕茉的頭頂,而夕茉也回以一個……仍然殘留了些許哀傷的微笑。

“嗯……嗯,我已經沒事了,謝謝你,接下來我想去……找些東西,啊!這次真的是要找東西了!”

按着夕茉的意思,所有人在一樓集合后仔細搜尋着任何能夠放得下東西的空隙或是容器,不過他們來到這裡時就已然形成的一片狼藉將這一工作的難度提高了不少,就連華晝都難得的沒有在這種體力勞動時間去找地方摸魚,而是盡心儘力的翻找任何一處他覺得可疑的地方,不過,正當其他人剛剛投入狀態的時候,夕茉就從破碎的電視櫃下面的抽屜中,找到了她珍貴的失物。

一本有着黑色封皮,內頁微微泛黃的日記本,以及有着些許灼燒痕迹的棕色泰迪熊,將那些過往殘留於此的,最後的碎片緊緊抱住,夕茉在從心中湧出的龐大情感洪流影響下再次跪坐在地上,可這一次,她盡全力平息了即將從眼角滑落的淚水。

“真的……真的很謝謝大家願意陪我來到這裡,剛才看到那些回憶的時候,我很難過……”

說著的同時,夕茉用一隻胳膊抱緊了日記本與泰迪熊,然後空出一隻手擦了擦眼角的淚滴。

“就像是我遇到媽媽之前那樣,非常的痛苦,非常的……孤獨,可我能夠感受到,大家陪伴着我,和我一同看着那些……如果,如果沒有大家的話,我肯定又會忘掉許多重要的事情。”

懷抱着至寶的夕茉,朝着眾人深深低下了頭,這是她從電視節目中記下的向他人表達尊敬與謝意的最好方式之一,不過她之所以選擇了這個,更多的還是為了掩飾住開始滴落淚水的雙眼。

暮背着因為消耗了太多感情與體力而陷入睏倦的夕茉率先走出了別墅,華晝則更為罕見的保持着沉默伴隨在她的身邊,以免吵醒夕茉,幫忙拿着日記和泰迪熊的灰界與明繪也如出一轍的跟在後面,而這一切,都被某個最開始就潛藏在雜物後面的巨影看在了眼裡。

“看來是一切順利了。”

環抱雙臂的戈波洛,對着已空無一人的客廳點了點頭后,也順勢走出了別墅,他本來的打算就是在夕茉難以承受那些記憶的時候將她強行帶離,然後徹底離開這座城市,可現在看來,夕茉所選擇的未來,正如他所堅信的那樣。

在暮的背上沉沉的睡着,眼角還殘留着淚水的她,此時露出的幸福笑容就足以證明一切。

“不過沒想到那本日記居然也還在,或許裡面記下了……不,現在就讓她好好保管吧。”

公交車進入Z市市內后,蘇醒過來的夕茉在接過灰界幫忙拿着的兩樣物品並向他道謝后,就再次陷入了非比尋常的沉默狀態,緊抱着泰迪熊,手持日記的她露出的是不同於任何一個時候,認真的思考着什麼的神情,而當眾人回到秘密基地的時候,某個意料之中的人早已坐在她的王座上,得意的等待他們回歸。

“歡迎回來,長途旅行肯定很辛苦了吧?”

“啊……是啊,在各種意義上。”

挑起落在肩旁的一縷髮絲肆意玩弄起來的(     ),依次注視着眾人走入會客室,而吸引住她的視線的,自然是夕茉手上破舊的泰迪熊……與那本黑色的日記。

“啊呀?還帶了紀念品回來啊。”

聽見(      )的調侃,夕茉立即將泰迪熊和日記一起藏在了身後,神情緊張的回答道。

“這……這些都是媽媽留給我的,不……不能給你看。”

早都猜到夕茉會是如此反應的(      )笑了笑,將鉤在手指上的髮絲丟到了身後。

“誰說要看了,應該說,現在還有看的必要嗎?無論是你,還是我。”

離開王座的(     )旁若無人的一步步走向夕茉,而夕茉就像是面對雄獅的綿羊那般,無力的站在原地,不過和往常不太一樣的是,(      )故意留出了一些距離,停在夕茉面前後對着眾人說道。

“你們都已經看見過她的記憶……更準確來說是以第三者的方式看見了過去發生的事情吧?”

“哎?為什麼你會知道?明明全程都沒看見你出現。”

(      )的發言自然是讓還未熟悉於這充滿異樣的現狀的明繪感到十分驚訝,但灰界和其他人當然早都習慣了這一點。

“別忘了,之前我們說到過的吧?現在的我們並非身處於前進的時間……而是在一段被封閉的輪迴之中,作為引導你們前進的人,我當然能夠從不同的視角看見這些發生過的事。”

“雖然還是不太懂但好厲害的樣子……”

無辜的聳了聳肩后,(     )繼續說了下去。

“也就是說,現在你們應該明白了,她和我之間的關係可以說複雜到連我都不打算再多做解釋了,你們只需要明白一點,那就是她的身體里確實流着與我一樣的血……擁有着與我一樣的力量。”

像是對(      )感到難以置信,夕茉在無意之中向後退了幾步,拉開了更多的距離。

“一樣的力量?喂喂喂喂喂,事到如今你不會要告訴我們她也會你那招,那個什麼魅惑之類的!?”

“啊,那倒不會,那是只屬於我的“權能”啦,別人的話無論是怎樣的存在也不可能會的,only me,但別的方面可就不好說了。”

滿懷惡意的微笑於(      )的嘴角再次浮現出來,這讓在場的所有人都產生了一些相當不好的預感。

“換句話說,別看她之前一副人畜無害的樣子,現在的她取回了那段記憶,力量必定也已隨之甦醒,而最大的問題就在於她是否能像我這般收放自如的使用……換句話來說,完全就是定時炸……”

在(     )說完之前,暮就站在了她和夕茉之間,阻斷了她一直盯着夕茉不放的視線。

“你到底想說什麼?”

“哎呀呀,只不過是個好心的提醒罷了,對於她這樣的不安定因素提防一些也是理所當然吧?”

“她不會這樣的……至少絕不會像你這樣難以捉摸。”

看着暮眼中的不滿逐漸轉換為敵意,(      )知趣的笑了笑,就沒有再多說下去。

“不管怎樣,選擇權確實是在你們手裡的,而保護被選中的你們所做出的抉擇,正是我的職責所在啊。”

不留給其他人以任何繼續追問的機會,(     )化作一陣逐漸消散的光之粒子,於眾人的眼前再度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