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前的騷動漸漸平息了，損失了總數約百分之一常住人口的聚居區依舊活力不減。幾十個騙子被沒收了財產趕出聚居區，並沒有對其他人的正常生活造成多大的影響。
“我要這個。”
芷唯依指着店鋪貨架上的一面撥浪鼓，對店長說道。
“100克肉乾，算你便宜點。”店長表情複雜地對芷唯依說。
三天前，芷唯依指着店主的鼻子向若雨告狀，說店長騙她吃屎。若雨當然沒有輕信芷唯依的胡言亂語，經過一番交流解釋解除了誤會。芷唯依也就把店長誤認為騙子而道了歉，只不過……
“謝謝你，賣屎的人。”芷唯依毫無惡意地說。
“噗……”在一邊歸置貨架的麝香貓人忍俊不禁。
“不、不用謝……”店長心裡有苦說不出。從“騙子”變成“賣屎的人”，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笑。
麝香貓人取來桿秤和稱重石，又把芷唯依交給自己的肉乾切下一片放在秤盤裡，大差不差能和稱重石保持平衡就收了下來。
店長看着被麝香貓人扔進收入盒的那一小片肉乾，不禁想要嘆息——它實在是太少了，都不夠塞牙縫的。店長與麝香貓人都是雜食性的，雖然比起每個月都必須有肉吃的肉食性人類來說，他們對肉類的依賴性稍小，但若是肉食攝入量不夠也不行。他之前對芷唯依說的“算你便宜點”其實也是託詞，不光他的店鋪，其他店也都是這樣：以肉乾結算的時候，肉乾的購買力比其他等價物高得多。
造成這種現象的原因，是聚落的狩獵隊至今未歸。
阿克爾法大陸的最北端，有一條橫亘橫坐大陸的濃霧帶，它被稱作“迷霧”。迷霧以北沒有人類的聚落，只有獵人會穿過迷霧，去往那個對絕大多數人而言神秘莫測的世界，而後，或是永遠在那片陌生的土地上長眠，或是滿載着獵物歸來。
人類唯一的肉食來源便是一種只生活在迷霧以北、名為“拿瑪哈”的生物，它們和大部分人類的體型差不多，但是長得很奇怪，全身覆蓋著細密的毛，手臂很長和腳趾很長。迷霧以北還有名為“動物”的生物存在，它們和人類類似，有着形形色色的外形和生態，只是與拿瑪哈一樣沒有智慧。雖然動物也是有血有肉的存在，只可惜它們的肉與毛皮都有劇毒，不能吃，甚至連碰都不能碰。
為了獲取肉食，黑羽聚落有一支人數多達五十餘人的狩獵隊，他們分成兩個批次，每年春季和秋季輪流前往迷霧以北獵殺拿瑪哈，同時他們會將聚落里出產的作物、仿製品、金屬器具作為交易品，與地處迷霧邊境的聚落交換相對廉價肉食。算上來往的消耗，平均下來，每次狩獵隊回到聚落時都會帶來3000千克左右的肉乾，其中一大半會歸黑羽首領所在的這個聚居區里，足夠這裡的肉食性、雜食性人類過得富足滋潤。
然而，今年秋季出發的狩獵隊直到今天依舊沒有在聚落里現身。
有傳言說，在迷霧以北看見了一堆被焚燒得焦黑的屍體，數目與黑羽聚落狩獵隊的人數一致，但屍體上沒能找到任何標誌性的證明。這條傳言差不多和“沃姆聚落覆滅”流言同時出現，讓人不禁把這兩件事聯繫在一起，雖然二者間毫無相關的跡象。
無論閑人口中傳說的事情是否屬實，但狩獵隊沒能回來已是事實，並且可能永遠都不會回來了。沒有獵物，黑羽聚落的中央聚居區在今年冬天贏來了十年難得一見的肉食短缺，受此影響，肉乾的價值一路飛漲，購買力較之前幾年翻了一番不止。
沒有哪一支商隊有足夠的運力滿足黑羽聚落數萬人的消耗，即使黑羽首領已經組織了交易隊伍前往迷霧邊境交換肉食，但大隊人員往返最快也需要兩個月，幫助有限，不能解燃眉之急。
“可能就是因為這件事，騙子才這麼積極地活動吧……”店長嘆息道。
店長作為一個老生意人，自然是知道聚居區里有不少騙子，但他們在往年的活躍度遠比不上今年，而且人數也有所增加。
“騙子，怎麼了嗎？賣屎的人。”
“我不是賣屎的！”店長大聲糾正道，但他自己也知道芷唯依應該是不會改口了，“你發現了嗎？被抓住的騙子都是肉食和雜食性的。”
“喵？”芷唯依歪了歪頭。
芷唯依疑惑的原因不是她沒有發現這一點，而是不明白這件事與店長的話有什麼聯繫。
“因為他們害怕被餓死。”店長稍微壓低了一點聲音。
“為什麼，會餓死喵？”
“他們是一個季度不吃肉就會得病甚至死去的人。”店長解釋道，“小妹妹，你家裡的肉食沒有變少嗎？”
芷唯依把小腦袋歪到了另一個方向，想了一下，說：“沒有呢。”
“也對啊……”店長苦笑起來，“你能跟若雨大人沒大沒小，一定也是黑羽大人的關係人吧。”
“是這樣喵？”
“當然……”店長往椅背上一靠，端起一杯冒着熱氣的棕色飲料，抿了一小口，“不過話說回來啊，仔細想想也沒什麼好抱怨的。其實，我們都被黑羽大人慣壞了。”
芷唯依對店長的話產生了興趣，很“自覺”地走進店鋪里，搬來一張凳子坐在店長的面前，聽他把話說下去。
“我們是五年前搬到這裡來的，從那以後一直過得很好，都忘記了每年冬天出現餓殍是理所應當的了。”
冬天，不，應該說全年都會有人因飢餓而死去，包括芷唯依在內的大部分人都習以為常。只不過在黑羽聚落，或者說至少在黑羽聚落的中央聚居區，這個概念要反過來。
“大家，都很擔心嗎？”芷唯依問道。
“是啊。”
“為什麼？”芷唯依追問道。
芷唯依知道食物短缺會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不過她也知道，越大的聚落就越容易撐過來，像是黑羽聚落這樣強盛的聚落，一次狩獵失敗的影響並不會太大。
“你是想說，聚落里的人反應過度了嗎？”
“嗯……可能是吧。”芷唯依不太聽得明白店長的措辭，但是大概知道對方在表述什麼。
“如果只有一次的話，問題不大……”店長的表情漸漸凝重起來，“但是啊，有第一次就可能有第二次。大家會想，如果春季出發的狩獵隊也像另一支隊伍一樣，一去不回，要怎麼辦？”
“我懂了喵。”
“所以啊，那些過得比一般人還好的騙子才想盡辦法積累物資，畢竟騙比交易賺的更快。”
“嗯嗯。”芷唯依連連點頭。
“我們沒有騙子那麼有頭腦，也沒他們膽兒大，只能省吃儉用熬過去了。”店長端起稍微涼了一些的飲料，一口氣喝下半杯。苦澀的味道在他的口中蔓延開來，就好似他現在的心境一般。
“哦哦！”芷唯依突然就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一下子從凳子上站起來，指着店長說：“所以你才會喝屎湯充饑呀！”
“噗——————”
店長含在嘴裡還沒咽下去的半杯飲料一下子全噴出去了。
“咪呀！好噁心！”單方面把店長的飲料認作某種惡臭的東西，芷唯依被噴了一臉時的心情可想而知。她一下子撲進店長的懷裡，用店長的衣服使勁擦臉。
“才不是那玩意兒！這是咖啡！咖啡你懂嗎！”
“咖啡？”
芷唯依抬起頭來看着店長，同時回憶之前店長向自己介紹“咖啡”時的情景。
當時，是麝香貓人用麻布拖着給芷唯依看的，是一堆黏糊糊、臭烘烘的深褐色顆粒狀物……
“不就是屎嘛！”芷唯依大聲抗議道。
“哈哈哈哈哈哈！”
一旁的麝香貓人早就忍不住了，捂着肚子不顧形象地滿地打滾。
“都說了不是你想象的那樣……”
“啊！天都黑了！”突然發現天色已晚的芷唯依從店長的懷裡站了起來，“我要走了。”
“這麼早？”店長看了看窗外，“貓人這個時候不是最活躍的嗎？”
“狼姐說，今天天黑之前，要早回家。”芷唯依說完，抓起背包一溜煙兒跑出去了。
“等等！你買的撥浪鼓還沒拿！”
店長追出去的時候，發現芷唯依已經跑得沒影兒了。
…………
……
芷唯依到家門口的時候，驚奇地發現大門從外面上鎖了。
狼姐並不是一整天都待在芷唯依家裡的，她會在入夜後哄睡艾茵再離開，回到她自己家中，但不會不等芷唯依回來就離開。
芷唯依打開門鎖，推門而入。
家中一片漆黑，樓上樓下靜悄悄的。芷唯依感到有什麼不對，她用了吸了吸鼻子，發現艾茵的氣味變淡了。
往常，因為艾茵會“生產”大量帶有刺激性氣味的尿布，而狼姐會將其積攢到一定數量才一起洗掉。而此時的氣味很微弱，彷彿所有的尿布都從家裡消失、並且已經消失了一段時間了。
芷唯依三步兩步竄上樓梯，衝進了卧室。在黑暗中看見空床鋪的瞬間，芷唯依覺得全身上下的血都涼了。
艾茵不在家裡。
“艾茵！”芷唯依大聲叫喊，自然，沒有任何回應。
原本應該是艾茵躺卧的地方只有一塊舊尿布，上面用木炭灰寫着幾個字，全都是芷唯依不認識的字。
芷唯依抓起那塊布，直覺告訴她這塊布一定與艾茵的消失有關，但她現在除了干著急之外什麼都做不到。
直愣愣地看着尿布上的文字良久，芷唯依幾近空白的大腦里終於想到了一個解決辦法：自己不認識的話，就出去找看得懂的人！
芷唯依一陣風似的衝下樓梯，推開大門。剛一出門，芷唯依就遇見了一位熟人。
“萊爾！”
大叫出聲的時候，被喊到命中的那個人劇烈地顫抖了一下。
此人是芷唯依定居在黑羽聚落的第一天結識的“朋友”，她是一個騙子，連“萊爾”這個名字都是假的。只不過芷唯依並不知道。
在黑羽首領對活躍在聚居區的騙子們進行集中整治的時候，萊爾僥倖逃脫了，但是她的居所被查封，此時已然身無長物。儘管在抓捕時逃過一劫，但萊爾的下場和其他落網的騙子也沒有什麼區別。
“啊……芷唯依，你原來住在這裡啊。”萊爾沖芷唯依笑了笑，有氣無力地說。
萊爾的形象氣質與之前大不相同了，她現在灰頭土臉、形容槁枯。
芷唯依沒有顧忌萊爾的餘裕了，她拉住萊爾的手，將寫着字的尿布遞到萊爾的眼前，大聲問：“你認識，這上面，寫的是什麼嗎！”
雖然落魄了，但萊爾還沒有丟掉身為一名騙術高手的敏銳洞察力。她見芷唯依一臉焦急，有看了看布片上的文字，當下就將事情的全貌猜了個七七八八。那一瞬間，萊爾狡黠的雙眼中突然閃過怨毒的幽光。
萊爾接過布片，抻展之後裝模作樣的看了一會兒，才開口對芷唯依說：
“上面說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