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說,有人行騙到芷唯依的頭上了?”

竹簾后,黑羽的聲音幽幽地飄了出來。

在簾外的木質地板上正襟危坐的狼姐回答道:“是的。”

狼姐知道聚落里有不少以行騙謀生的人在首領居所附近最繁華的聚居區活動,發展至今,有些騙子甚至還有自己的產業,單憑自己一個人對付的話可能有些麻煩。於是,狼姐明智地選擇了上交困難——既然有人騙了黑羽首領未來的家臣,想必黑羽首領不會無動於衷的。

“這些騙子留在聚落里確實是禍害,正好藉機整治一下吧。恩克圖雅,你知道是誰矇騙了芷唯依嗎?”

“萬分抱歉,我沒能問出來。”

“嗯,意料之中。”黑羽停頓了一會兒,提高了一點音量:“若雨!”

“在!”

侍立在簾外的若雨聽見黑羽的召喚,轉身在狼姐的身邊正坐下來。

“黃昏的時候,你跟蹤芷唯依找到騙子,抓住那個人,把與之有牽連的人都抓起來、他們的店鋪全部取締。”

“屬下明白。”

黑羽回頭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接著說:“若雨,你現在就着手去辦吧。”

“明白!”

若雨微微彎了彎腰,以甲胄在身的狀態下所允許的最大幅度動作向黑羽略施一禮,然後起身離開。

“恩克圖雅,你留下,我還有件事要和你說。”

“請講,黑羽大人。”

“是關於芷唯依和艾茵的事……”

…………

……

黃昏時分,微服出行的若雨坐在芷唯依住所對面一家以烹飪和販賣酒水為營生的店鋪二樓,獨自一人從窗外俯視芷唯依家的大門口。

每次涉及到芷唯依的事都令若雨感到煩躁,這次也不例外。

竟然因為自己的無知和愚蠢叨擾了黑羽大人和恩克圖雅大人,簡直豈有此理!

啪——

為了剋制情緒表現在臉上而緊握住的木質杯子出現了裂痕,它是用樹脂將薄木片粘合在一起製成的,不怎麼結實,但也不是會被隨意捏壞的程度。

當然,如果只是為了芷唯依的事跑一趟,也不會讓若雨不悅到這種地步,真正令她煩躁不堪的另有其事。

出離黑羽宅邸的時候,途徑一處狹窄的走廊,在那裡,若雨遇見了冰藍。

說來也奇怪,若雨與冰藍同在黑羽的宅邸里供職,而且通常只有一簾之隔,但很少有相互交談的機會。工作時,若雨只是在黑羽房間的門外侍立,若非黑羽召喚絕不說一句話,宛如雕像一般。而冰藍大部分時間是待在黑羽房間的隔間里,在若雨換班回家前很少出來。這對若雨來說是一件好事,因為她不想在私下的場合裡面對,甚至是見到冰藍。

然而在走廊里,兩人都不在崗在位,一打照面,尷尬難堪的氣氛就瞬間籠罩了兩人之間。

冰藍面帶窘色地向若雨深施一禮,若雨則是繃著那張面無表情的臉,無視了低着頭的冰藍,徑直從她身邊走過。

這才是若雨滿心怨念的真正原因。

於情於理,這件事都不能怪罪到芷唯依的頭上,然而若雨不爽的情緒必須要有一個指向,唯一的人選只有芷唯依。

咔嚓!

越來越用力的五指終於把木質杯子整個給捏碎了。看着滿手的糖水與木屑,若雨猛然意識到自己闖禍了,她迅速左右看了看,發現沒有人注意到這一幕,便飛快地從懷裡掏出一塊布,擦乾淨桌上的飲料,把杯子的殘骸包好,又取出大概抵得上杯子兩倍價值的肉乾,悄悄放在座位下面——一個不易被發現但也不會藏得太久的地方。

做完了這一切,若雨又一次把視線投向了窗外。恰好在此時,芷唯依懷抱着艾茵離開了家。

恩克圖雅大人還在與黑羽大人商議事情,所以不放心把妹妹一個人留在家嗎……不惜帶着妹妹也要出去,可見這個傻瓜對騙子的話是真的深信不疑。

若雨在看到芷唯依轉向哪一條路之後,兩步衝到對面的窗口,撐着窗檯從二樓翻了出去。落地的瞬間,若雨屈膝下蹲,蹲到底的時候順着勢頭向前滾了一圈兒卸除衝擊。雖然自己的行為引得兩旁的人紛紛投來好奇的視線,但若雨不管那些,快步來到街角,在不即不離的距離上尾隨芷唯依。

跟蹤很順利,芷唯依並沒有發現自己。

這種想法在若雨的腦中一直持續到了下一個路口。

若雨見芷唯依的身影從一處交叉道消失后,便快步趕了上去重新搜索她的背影。然而若雨看見的竟是芷唯依已經到達了一條街之遠下一個交叉道,並且迅速消失在街角的建筑後。

竟然被她發現了!

在第一次與芷唯依交手的時候,若雨就知道芷唯依雖然傻,但也不是等閑之輩。只不過,她從未想過芷唯依竟然能在非警戒狀態下如此快地察覺自己受到跟蹤了。

若雨快步追上前去,她對自己的腳力很有信心,只要不跟丟,短時間內就可以趕上芷唯依。只要不跟丟的話……

…………

……

追蹤與反追蹤,這曾經是芷唯依必備的生存技能之一。

在發現有人盯梢之後,芷唯依利用轉過街角、對方一時間看不見自己的時候突然加速衝到下一個轉角處。這一招能甩掉大部分追蹤者,不過根據芷唯依的觀察,她的第一個行動沒能達成目的。

芷唯依不時回頭看一眼剛剛經過的路口,那裡有不少人,而且絕大多數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和另一個方向上——如果有人突然跑動起來,勢必會引起別人的注意。排除掉自己的因素之後,另一個方向上引人注目的,應該就是那個追蹤者了,對方已經知道自己暴露了,而且也和芷唯依一樣跑了起來。

好消息是,追蹤者應該只有一個人,或者至少是在一起的幾人,因為其他方向的街道上並沒有像自己一樣引人注目的存在。

通過觀察路人的視線朝向,芷唯依可以大致判斷出追蹤者的位置——自己始終沒有甩掉對方,她們間的距離從來沒有超過一個轉角。

貓人並不是擅長長跑的種族,在衝刺一段時間后體溫就會上升到不得不停下休息的程度。芷唯依不想把成功率寄托在對方也和自己一樣拙於長跑的可能性上,一轉身跑進了一個死胡同里。

這條死胡同的對面是一處樹林,有一堵土牆阻隔,土牆高三米有餘,直接跳躍過去的難度很大。不過牆下堆放着一些雜物,是極佳的踏腳點。

芷唯依衝刺過去,一步躍上雜物。雜物的最上端是一個破舊的木箱,芷唯依將踏腳點選在了木箱的稜角上——這裡最結實,就算因用力過猛踩斷了木板,這裡也能在完全斷裂之前給自己提供一點反作用力。

咔嚓——

和芷唯依預料的一樣,木箱沒有完全撐住芷唯依,在芷唯依的腳剛剛離開木箱的時候,它就發出了清脆的斷裂聲,在芷唯依翻過牆頭的瞬間散架了。

…………

……

僅僅隔了幾秒,若雨就出現在了衚衕口。盡頭的那堆雜物上還能看見飄起的塵土,不用說,那是芷唯依的傑作。

最上面的木箱解體之後,踏腳點的高度減少了一半兒,不過對若雨來說,這不成問題,她甚至不需要踏腳點。

若雨估算了一下到擋牆的直線距離,加速助跑,在到達預想的位置時直起身體,然後右腿的三處關節以爆發力猛地蹬直。若雨的身體如同箭一樣騰空而起,利用滯空的時間扭腰轉髖,將姿態轉為仰面朝天。在快要越過牆頭的時候,若雨屈髖收腹,抬起小腿,下顎迅速引向前胸。

背上的衣服擦過牆頭的最高點,若雨有驚無險地越過了擋牆,她以雙手護住頭頸,團身以肩先着地,然後再做一個后滾翻並順勢站起。除了着地時弄髒了外衣之外,若雨並無任何損失。

樹林的地面上雜草不多,又因剛剛下過一場小雨,地面上泥土較為鬆軟,芷唯依在土地上留下了依稀可見的腳印。

若雨循着腳印向前追蹤,發現腳印踏上了一條由郊野通往聚居區的土路,並向著遠離聚居區的方向走去。然而,若雨剛剛跟出去幾十米,就發現腳印戛然而止了,前後左右都沒有其他足跡。

“……”

若雨抬頭看了看天上,便迅速低下了頭,否決了自己天真的想法——芷唯依不可能會飛的。

突然間,若雨想到了一種可能性,她立即轉身,疾步接近一輛剛剛駛入聚居區街道的半人馬車,大聲對拉車的半人馬喊道:“站住!”

腳印突然消失的原因,很可能是芷唯依跳上了一輛半人馬車!

“誒?是叫我嗎?”拉車的半人馬被以驚人的氣勢衝過來的若雨嚇了一跳,原地站住。

若雨不理會半人馬的疑問,一個箭步竄上貨車的車廂。

令若雨失望的是,這裡面並沒有芷唯依。

…………

……

與此同時,芷唯依已經回到了街道上。

據她自己的經驗,如果一個人想要甩掉追蹤通常會繞路,但很少走回頭路,這一點對於追蹤者的思維同樣起作用。所以,芷唯依在故布疑陣將若雨引向錯誤的方向後,回到街道並原路返回到正確的路線上。

芷唯依知道如何利用環境隱藏自己的腳印,尤其是在一條經常過車輛的土路上,她可以通過踩踏沒有被車輪和蹄子壓實的部分留下腳印,也能利用車轍讓足跡突然消失。

在一通跑跳之後,沉浸在這新鮮的刺激感中,芷唯依懷中的艾茵興奮得吱哇亂叫。擔心艾茵的笑聲會引起追蹤者的注意,芷唯依快步奔向約定的地點。

碰面的地點是一處廢棄的木屋,在那裡,萊爾向芷唯依介紹的朋友已經等着芷唯依了。

不消說,萊爾的朋友自然也是一名騙子,她倒也會一點魔法,不過也只是能發出不同色彩的亮光而已,和她兜售的“豐乳貼”一樣,只能騙騙芷唯依這樣的無知少女,實際上毫無功效。

“你今天怎麼氣喘吁吁的?而且還帶着你妹妹一起來了?”

從沒有門的門洞里走進來的芷唯依與往常有着明顯的不同,見此情景,騙子問道。

“呼……呼……”芷唯依大口喘息了幾番,捋順呼吸,“今天,有人跟蹤。”

“哦……你甩脫了?”

“嗯。”

“好,我來教你今天的咒語……”

騙子裝作漫不經心的樣子,延續她的騙局。只不過此時她的心裡已經開始打鼓了,她決心今天再賺一次之後就不再與芷唯依接觸了。

萊爾給她的任務是起碼賺回芷唯依在店鋪里收走數兩倍的肉乾,這個目標還沒有達成,不過已經能挽回損失了,是時候收手了,大不了讓萊爾那個刻薄鬼少分自己一點兒贓。

今天的“授課”比以往早了約一時結束,前幾次,騙子都是找借口把芷唯依拖到萊爾幹活的那家店鋪收攤,以免芷唯依又跑去贏幾千克肉乾回家。

在讓芷唯依留下三千克肉乾之後,騙子目送她們姐妹倆離開廢屋,然後長舒了一口氣。

騙子最擔心的事沒有發生,並沒有人找上來戳穿她的騙局。

“不過以後不能再騙這個人了……”騙子自言自語道。

她萬沒想到的是,這句自言自語竟然有了回應。

“現在收手,未免晚了。”

伴隨着這一聲暗含怒意的嘲諷,一個人影踏進了廢屋。

騙子嚇了一跳,連剛到手的“收穫品”都掉在了地上。她轉身奔向後門想要逃走,卻發現那裡已經有一個人抄手等候了。

“有什麼急事嗎?”對方似笑非笑地對騙子說,“還是說,不歡迎我們呢?”

情急之下,騙子決定孤注一擲,她從寬大的袖子里抽出一柄短刀,剛要舉起來的時候,藉著從房頂裂縫中透進來的月光,她看清了擋在自己面前的人是誰。

騙子噗通一聲坐在了地上,手裡的刀也落進了地板的窟窿里。

“恩、恩克圖雅大人!”騙子失聲驚叫起來。

“請您下手適度,恩克圖雅大人。”

身後的聲音也在接近,騙子回過頭去,看見了一個淺藍色毛髮的垂耳兔人。

“若雨……大人……”

月光照在騙子慘白的臉上,作為一個憑藉招搖撞騙謀生的人,她當然知道哪些人可以騙,哪些人不行,後者中就包括黑羽首領的近人及這些人的親友。若雨和恩克圖雅在這裡可謂赫赫有名,至少這個有首領居所的聚居區里,還沒聽說過有誰不認識這兩個人。芷唯依是她們的朋友嗎?怎麼會呢……萊爾親口保證過,芷唯依只有一個叫“朗傑”的親人,自己是怎麼惹到這兩個大人物的?

“我還沒動手呢,她已經腿軟了。”狼姐聳了聳肩,說道。

若雨在騙子面前駐足。冷眼注視着她。

騙子如果站直的話,是比若雨還有高一頭的,但此時她只覺得有一座山壓在自己的面前。

“站起來。”若雨以冷峻的語氣命令道,聲音中彷彿能滴出水來。

“是……是!”

騙子以手撐地,嘗試了三次后總算顫顫巍巍地站了起來,她面對着若雨,不敢看若雨的眼睛,卻也不敢不看若雨的眼睛,她的視線飄忽不定,彷彿隨時都會嚇昏過去。

若雨伸手一拉胸前的一個繩扣,身後斜背着的薙刀向右下方滑落,刀柄滑進了若雨的右手中。她把刀柄一提,然後把沒有刃的一頭狠狠捅在了騙子的腹部。

劇痛由騙子的腹部迅速擴散至全身,她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蜷曲着身體,痛的連聲音都發不出來。

“若雨,你好大的火氣啊。”狼姐笑了笑,說道:“有什麼事讓你不高興了?”

“無力化目標,必要措施。”若雨還是冷着臉,把薙刀重新固定在背上。

“如果你不帶着情緒的話,是不會多費口舌向我解釋的哦。”狼姐沖若雨擠了擠眼睛,“是因為差點跟丟了的事嗎?”

若雨的眉角抽搐了一下,她不太善於應付恩克圖雅,因為在她的面前,自己什麼事都藏不住,儘管若雨自認為已經做到喜怒不形於色了。

狼姐所說的“差點跟丟”實際上是不對的,若雨已經跟丟了芷唯依。

在從土路上回到聚居區的時候,若雨完全不知道芷唯依跑到哪裡去了。只不過,芷唯依的反追蹤經驗有一點紕漏,那就是她從沒有考慮過黑羽聚落聚居區獨有的情況——店鋪。這些固定不動的店鋪就像一個個崗哨,目擊者不會隨着時間而走動,又是很好的參照點,讓若雨得以通過詢問店鋪里的人確定芷唯依的路線——一個抱着嬰兒滿街跑的小女孩是很容易給人留下印象的。

饒是如此,收集情報確定芷唯依的去向也花了很長時間,如果若雨再晚一步,又或是狼姐沒有及時來幫忙一起尋找,她們可能就真的讓騙子逃跑了。

狼姐一把將倒地不起的騙子拎起來,湊到她臉前威脅道:“我們有話問你,而你最好知無不言。”

月光下,狼姐那一雙閃着綠光的眼睛又加深了幾分騙子的恐懼。

…………

……

第二天黃昏,芷唯依照常揣好“學費”出了門。

昨天狼姐訓斥了芷唯依一頓之後就沒再提起豐乳貼和豐胸魔法的事,只是在芷唯依出門前,對她報以得意的壞笑。

芷唯依不知道狼姐的用意,也沒有多想。只是,當芷唯依再次來到廢屋的時候,並沒有人在等待她。

左等右等,教授自己魔法的人還是沒有現身。芷唯依索性不等了,她三轉兩轉前往記憶中可以領取肉乾的店鋪,到了門口卻發現有一大隊衣服上綉着黑色羽毛的人進進出出,押解着在裡面遊戲的人出來。有過幾面之緣的若雨杖刀而立,把守着門口。

芷唯依走到若雨的面前,抬頭問道:“這裡,今天也不開門嗎?”

“我等,奉命取締賭場。”若雨公式化地回答道。

“什麼意思?”

“黑羽大人不允許其繼續經營。”

“若雨的話,好難懂。”芷唯依皺了皺眉,語氣中好像還有幾分埋怨的意味。

若雨做了一個深呼吸,放平心態。她知道自己不用大白話和芷唯依交談,她就什麼也聽不懂。面對一個涉世未深的小毛孩,故作矜持地繼續之乎者也似乎顯得自己很沒氣量。於是,若雨清了清嗓子,說道:“這裡的人都是騙子,要受到懲罰。”

“他們都是騙子,是壞人嗎?”

“然。”

芷唯依想了一下,突然大叫起來:“啊!”

若雨剛想詢問怎麼了,芷唯依一把抓住若雨的手腕,奔跑起來。

“何故?”若雨跟上芷唯依的腳步,問道。

“我還知道有別的騙子,跟我去抓他們!”

昨夜審問那個會魔法的騙子時,她把同夥、有牽連的人甚至是沒有和自己一起共事各自為騙的人全都交待出來了,不過或許有一兩個漏網的而芷唯依恰好知道。

抱着以防萬一的心態,若雨跟着芷唯依穿大街越小巷來到了一家店鋪門前。店裡有兩個人,一個是用兜帽遮住大半張臉的店長,另一個是臉色略顯憔悴的麝香貓人。

“就是他們!”芷唯依指着店長對若雨說,“他們想騙我吃屎!”

“誒?”

“你說啥?”

“……”

除了芷唯依自己之外,沒人明白她在說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