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茂盛濃密的雨林中走出的第二天,甩脫了陰晴不定的天氣和悶熱難耐的濕氣,一望無邊的瓦拉瑪湖呈現在我們的眼前。

站在山脊向下眺望,湛藍的湖面如同一面鑲嵌在綠色大地上的鏡子。

其實我們本應盡量避開這座湖泊的,畢竟沿湖定居的人不在少數,接近它也就增加了我們被人認出來的風險。不過想要繞開這座南北跨度達550千米的大湖可不是多走兩步少走兩步那麼簡單的事。

另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沿湖北上的路,坐船會快很多。

簡單喬裝了一下自己,用頭髮擋住左眼,我只身前往湖邊的聚居區。

這裡是瓦拉瑪湖南岸最大的聚居區,也是往來的船舶靠岸停留、交換貿易最頻繁的地方。正因為人員的流動性大,所以這裡對外鄉人並不敏感,比起那些只有幾十幾百人的小聚居區更容易混跡進去。

我翻過聚居區南邊一座小山,從最偏僻的地方取道目的地。

由於裂谷水系的上游還沒有進入雨期,只有下游還算水量豐沛,所以在這裡靠岸的船隻無一例外是要向北——迷霧邊境的方向行船。因此,想要北上的我應該是很容易就能找到船的。

儘管最初就抱着謹慎樂觀的心態,但來到碼頭的時候我的心還是一下子涼了半截。

碼頭上人頭攢動,船舶的靠岸點卻被路障和全副武裝的郡府人員隔離出來。船家被集中到沿岸設立的幾處涼棚里,在地方官的全程監視之下做交易。

這不是往常這裡應有的景象,如果只是維持秩序,根本無需那麼多的人手、戒備得如此森嚴。不用說,搞得船家、貨主與乘客們都怨聲載道的罪魁禍首就是我。雖不知通緝令中是如何描述我的罪行的,但顯然引起了地方官的高度重視。

我只得默默離開了碼頭。

這樣的話,要不要去下一個有碼頭的聚居區碰碰運氣?不……還是算了,每個聚居區都要停留的話趕路的速度會變慢很多,而且會增加我被人認出來的概率。果然還是只能選陸路了……

我邊走邊思考,忽然間,一陣帶有異香的霧氣飄了過來,引我駐足。

“嗯?”

我吸了吸鼻子,這種香味不同於我所知道的任何一種香料,也不可能是自然存在的味道。

在好奇心的驅散下,我循着香味尋找它的源頭。

沒走幾步,我就聽見悠悠的歌聲順風而來。那歌聲時斷時續,像是隨口哼唱的,卻有着低回婉轉的優美音色。

淪落為逃犯的我應該儘可能不與人接觸,但那在山林間飄蕩的悠揚歌聲實在讓人想要一探究竟、靠近聆聽。我敢肯定,要是現在扭頭就走,日後很長一段時間裡我都會在意的不得了。

話說回來,這個唱歌的人離我們的營地不遠,以防萬一去看一眼也不為過。

有了正當理由之後,我的腳步再無猶豫,爬上山坡向歌者走去。

翻過山坡,我一眼就發現了那人。霧氣繚繞之中,一位白衣的女子坐在樹下,被粗壯的樹榦擋住了大半個身子,我看不見她的臉和頸項,也不知道她的人種,只能根據肩膀的動作推測她好像在撫摸着什麼東西。

女子的位置比我想象中要近得多,難以想象在這麼近的距離上,她是怎樣發聲才能讓歌聲聽起來是從更遠的地方傳來的呢?

正當我在為是要過去打個招呼還是就此悄然離開而遲疑之時,歌聲戛然而止。

“誰在那兒?”對方發問道。

我近前幾步,邊走邊說:“抱歉,我沒想嚇你……嗯?!”

被嚇到的人反而是我,隨着我的移動,漸漸從樹后露出輪廓的那位女子,脖子以上空蕩蕩的……

我後退一步,不由自主打了一個寒顫。

“誰在那兒?”

對方又問了一遍,然後做出了一個令我感到血都涼了的舉動——她捧起了手上的東西。緊接着,我就與一雙無神的漆黑眼眸對上了視線。那人的手中是一顆人頭,有五官、有頭髮,甚至還有半截脖子連在下面,但就是沒有長在它應該在的地方。

更令人膽寒的是,那顆被拿在手上的人頭竟然還說話了,伴隨着嘴唇的一張一合,與歌聲同源的聲音了過來:“你是誰?”

我想都沒想,轉身跳下山坡拔腿就跑。

那個跨越的生死之境的東西太過異常,以至於我在判斷它是否會對我造成威脅之前就決定一走了之。別說查清它究竟是怎麼回事了,我連靠近都不想靠近。

跑了一陣之後,我停下腳步回頭張望,那東西似乎並沒有追來。興許是抱着腦袋奔跑容易摔倒,要是一不小心沒抱緊腦袋,讓它順着山坡滾下去,想找回來就費勁了。

“呼……”

我舒了一口氣,仍覺得渾身不自在。

想來那東西離我和艾茵的營地只有兩三千米的距離,保險起見我是不是應該解決掉它?我看了一眼回頭路,思來想去還是決定自己挪挪位置好了。

快步返回落腳點,卻又聽見了有人交談的聲音,聲源的方向還有炊煙升起。

我明明將營地選址在山坡陰面背靜的地方,怎麼才過了一夜附近就變得這麼熱鬧了?

將腰間刀鞘上的搭扣鬆開,我再一次改變方向前往有人聲的地方。約靠近人聲,霧氣就越濃,讓我不由得聯想起剛才路遇摘頭怪人的場景,我本能地警覺起來。

很快我就看見了一處營地,一群人圍着營地中央的篝火煮邊聊天邊做飯,一個人正在輪斧子劈柴,他看見我之後,把斧子往旁邊的樹上一靠,拍打手上的塵土走了過來。

“你好,陌生人。”那人朝我揮了揮手,說道:“這個地方不常有人來啊,你是迷路了?”

“不,我只是路過。”我保持警戒看着對方。

“或許你該到河邊看看自己的表情,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表現得很緊張?”對方疑惑地問,“要不要坐下來,和我們一起喝點兒熱乎的南瓜濃湯?”

我快速打量了一下這些人,這個向我打招呼的人並不強壯,比我還矮一些,從步態上也看不出有獵人和戰士之流的風範。至於其他人,除了偶爾有一兩個扭頭看我一眼之外,對我的不請自來都表現出無所謂的態度。初步判斷,這些人應該沒有對我不利的想法。

“不了,我還要趕路。”我稍稍放鬆姿態,在表面上卸除了戒備的態度,“有件事我提醒你們一下吧。”

“是什麼事值得如此驚奇呢?”

“剛才我遇到了一個怪人。”一半是出於善意,一半是想要試探一下對方的反應,我提起了自己剛才的遭遇,“雖然可能是我看錯了……就在那邊,有一個人竟然把腦袋捧在手裡了。”

“哦?”對方的反應很平淡,也沒有順着我所指示的方向張望,“頭不在身上?”

其他人聞言,齊刷刷地站了起來,以整齊劃一的動作把手托住臉頰,而後同時摘掉了自己的頭。

“是這樣的嗎?”那人突然露出了笑容。

沒等對方把話說完,我已經拔刀出鞘,一對短小而鋒利的爪刀直取對方咽喉與心臟兩處要害。

人對未知的事物天生帶有恐懼,當恐懼與自衛本能結合在一起的時候,其外在表現往往就是我現在的狀態:把威脅自身安全的所有事物清除掉,即使事後發現錯殺了無辜我也不會後悔。

對方和我的距離有五步之遠,似乎就是防備着我突然襲擊。只不過他的反應還是很遲鈍,我預計他連第一刀都躲不掉。

然而就在這時,我側后響起了箭矢破風之聲,我踏地改變方向,閃開瞄準我下盤的一箭。

那是一支只有桿沒有鏃的箭矢,從我身邊錯過之後擊中了一棵大樹,在一聲清脆的聲響之後,那支以硬木做成的箭矢從中間折斷了,足見開弓的力道之大。

就在這一錯眼神的瞬間,原本站在我身前的那人竟然憑空消失了。我無暇思索他是怎麼做到的,回身沖向了箭矢發射的地方。

一處灌木叢後面,一個矮小的身影正在驚慌失措地鼓弄着手裡的弩機。我有些吃驚,這種身材的人能拉得動重弩的弦嗎?

弩手藏匿的位置很刁鑽,不僅隱蔽而且射界之內沒有任何阻擋,也不會讓箭矢的軌跡與任意同伴重合。敵我之間的高低差又使得我無法快速近身,這樣或許能給她再上一發弩箭的機會。

“嘖!”

我飛身起跳踏上斜坡,看見了她驚慌失措的臉。顯然她在精神高度緊張的情況下手忙腳亂沒能讓第二支箭成功上弦,她乾脆將弩往旁邊一丟,拿起了另一把造型怪異的小弩。

增加弩的數量確實可以變相提高射速,而且也容易讓對手大意。在弩對準我的一剎那,我放棄突進向側面閃身,一支短小的箭矢就與我擦身而過。

第二次射擊沒有命中,在我的心裡這傢伙已然萬事皆休,但令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又一次發生了。只見她推拉弩機上方的把手,弓弦又一次緊繃,緊接着便是又一發箭矢。

“什麼?!”

我不禁喊了出來,我印象中的弩豈是這麼便利的東西?接二連三向我射來的箭矢,讓我有一種面對整整一排弩手的錯覺。

短間隔的射擊壓制了我的行動,不得不持續閃躲的我越來越難以接近對方。

嘣——

突然間,弓弦響起了顫音——松弦之時沒有東西發射出來。儘管可以快速上弦,但箭矢的數量總是有限的。

是時候趕快解決眼前的麻煩了,在這之後還有十多個人要對付。我用餘光瞥了一眼其他人,他們都沒有上前的意思,白白浪費了弩手所爭取的時間。

可惜事與願違,又一個突發事件令我改變了想法。

身後的傳來的樹枝的響動。閃避的同時回頭,我看見了一個從樹枝上倒吊下來、手上寒光乍現的拉米亞。

一手格開梟首而來的曲刃劍,另一隻手劃過圓弧讓爪刀的尖刃襲取她的頸部。

對手的反應也很快,強勁有力的下半身發力一扭,上半部分的人身回正與我拉開了高度差。

利用樹枝的高度和自身的長度交戰是拉米亞的慣用伎倆,如此一來他們便可以從兩個維度襲擊被困於地面的敵人。空間上的優勢加上拉米亞伸縮自如的身體與曲刃劍靈活迅速的變招,這個對手着實難以戰勝。當然,爬高的缺點也很明顯,就是不能快速挪動位置,所以只適合伏擊。

在交手了三兩回合、確認對方是我在短時間內不易擊殺的之後,我果斷抽身而出,轉而奔向那個還在原地發愣的弩手。

“等等!”

身後傳來了拉米亞急切的呼聲,我當然不會乖乖聽話,畢竟弩手毫無防備的咽喉就在我的眼前。

眼看我的第一個戰績即將得手,踏地的右腳突然陷了下去——我踩進了一個陷阱之中。

這個陷阱不算太深,開口也不大,並不會因為讓我整個人跌落而摔傷,只是會讓我的一條腿無法觸底而摔倒——這已然足夠致命了。

我伸直尾巴力圖保持平衡,右腳向前蹬在坑壁上,屈膝止住下落後用力彈踢坑壁,讓身體恢復平衡的同時從陷阱中抽身。

“住手!”

又一個人加入了戰局,是一個身高不及艾茵的貓人,她端着一根白蠟木快步接近過來。或許是急於保護在我眼前抱着腦袋瑟瑟發抖的弩手,貓人並未達到足夠近的位置就刺出了白蠟木。被當做矛頭的一端抵近眼前之時已經沒什麼餘力了,我一把將其抓住,利用爪刀與手掌的合力緊咬白蠟木使其無法被奪回,然後壓下棒身夾在自己腋下,一扭腰將對方繳械。

獲得長柄武器的我順勢背步轉身,長約兩米的白蠟木橫掃着擊中了游至後方樹枝上想要背後偷襲的拉米亞。白蠟木生生斷成了兩截,而那個伸長身體只有尾部固定自己的拉米亞則是重重摔在地上。

因為是聽聲辨位的反身一記,我沒能精確控制擊打的位置,白蠟木沒有命中臟器擊中的人身部分而是上下半身過渡段靠下的地方,這裡除了堅固的骨盆之外就只有肌肉了,剛才的一棍應該還不至於讓拉米亞喪失戰鬥力,一會兒得記得補刀。

再把視線轉回到正面的貓人身上時,發現她已經高舉雙手放棄了抵抗,一雙赤瞳之中已經沒有了絲毫銳氣。

“投降!我們投降!”

我用極短的時間打量了一下這個貓人,發現她穿的衣服有些眼熟,而且很不合身。

“你是剛才那個唱歌的?”我發問的同時也沒閑着,一腳踩住正欲起身的拉米亞,從她手中奪走曲刃劍,從側面單膝跪壓她上身的后心,將劍刃架在其側頸邊,同時注意着視野一角中拉米亞粗壯的尾巴,“解釋一下吧,這是怎麼回事?”

“好的!團長!團長!”

“來了來了!”

回應貓人的呼聲,先前劈柴的那個人突然從地下鑽了出來。他像是根本沒察覺當下的氣氛有多緊張似的小跑過來。他毫不在意散發著敵意的我,竟還伸展雙手想給我一個擁抱的樣子。

“給我站住!”我喝道。

“好好好,誒呀呀,沒想到你是不喜歡身體接觸的人呢。失禮了,失禮了。”說著,那人摘掉自己的帽子,在空中劃了兩圈兒之後彎腰屈膝行了一個滑稽而誇張的禮。

收回前言,這傢伙是真的沒察覺……

“別那麼緊張,朋友。”被喚作“團長”的人戴上帽子,大大咧咧地說,“為什麼不收起武器呢?讓我們一邊喝熱乎乎的濃湯一邊說吧。”

我大致上了解這些人現在對我應該是沒有威脅了,便轉過頭問那個貓人:“這個人說話一直是這個腔調嗎?”

貓人面露窘迫,點了點頭。

我從拉米亞背上起身,將曲刃劍扔在離這些人有點距離的地方,繼續問道:“你不是真的把頭摘了吧?”

貓人再次頷首,說:“那是道具。”

“做的還挺像。”

“對吧對吧!”我剛誇了一句,團長就沒眼力見地湊了過來,我沒有反射性地一刀割喉算他命大。這傢伙對自己已經踏入隨時都有可能丟掉性命的領域中全然沒有半點自覺,興緻勃勃地向我解釋道:“你看這個,用拿瑪哈的毛皮和筋,還有一種秘制的韌性超棒的材料做的!”

團長捧着一個人工腦袋,它有着遠超雕刻面具的精巧工藝,韌性和肉感確實很接近真人的頭部,加之高超的畫工,遠看的話真的很容易被欺騙。

“你看,從這裡可以伸手進去……我是九歌劇團的團長,你好,身手不凡的貓人小姐。”團長邊說邊用手從內部操作人頭的嘴巴開合,他自己的嘴卻幾乎沒有動作,彷彿真的是一顆沒有身體的頭顱在和我說話一樣。

“團長,你應該早點站出來的!”貓人小心翼翼地從正面以不會刺激到我的輕緩動作繞到拉米亞身邊,將其扶起。

“抱歉抱歉,這位小姐戰鬥的英姿令人着迷,我不禁讓視線在那美妙的身影上駐留許久……”

“……”

這副腔調頗有幾分游吟詩人的意味,但就算是游吟詩人也不會在日常對話里操起這種表演用語。

我看了看旁人,她們果然和我一樣是滿臉無奈的表情。

“團長,你知不知道我們差點就被殺了啊。”貓人心有餘悸地抱怨道。

“竟然如此危急?天神在上,我發誓我不知道這件事,否則我斷乎不會放任我重要的團員們陷入險境!”

“所以說,你們設了這麼大的一個局,就是為了嚇路人一跳?”我說出了自己的猜測。

“是的,我的朋友,你說的沒錯。我想驗證一下我們的演講和布景是否經得起觀眾的考驗。我想你一定是知道的,觀眾總是目光如炬,他們總是能發現演員自己發現不了的瑕疵。”

“你剛才說什麼劇團什麼演員……”我剛想問問團長他說的那幾個很可能是他自己發明的專有名詞是什麼意思,就發現貓人在團長的身後一個勁兒地搖頭使眼色。我敏銳地察覺到如果問起這個問題的話可能會引出團長的長篇大論,於是在團長兩眼放光開口解釋之前搶斷他的話:“先解釋一下為什麼要在這種地方設局吧!”

“這還用問嗎?我敢打賭你一定只是裝作不明白的樣子,聰明的貓人小姐一定已經猜到了。當然是因為這裡人跡罕至啊,你看,除了山風和霧靄,還有什麼願意光顧這片秘境的呢?”

“哦我的團長先生,作為朋友的我想給你一個忠告:看在天神的份兒上,你就把你那長得像黑羽大人喝醉了之後打的酒嗝而一樣長篇大論縮短一點兒吧,否則我怕我忍不住用靴子狠狠踢你的屁股。”我學着他的怪調說道。

然而我的諷刺顯然是起到了反效果,他像是遇到了知音一般高興得幾乎要跳起來了,我不得不抬起了腳以表明我剛才說的話並不是在開玩笑。

團長看了看我用銅釘鉚接硬皮革製成的靴子,講出來的話並沒有讓我將自己威脅付諸實際。

“在正式上台表演之前,我需要驗證一下效果。但是又不能被太多人看見,就選擇了這種地方。我們剛好發現了這裡有營地,就在聚居區到營地的必經之路上營造了這個場景。”團長以言簡意賅得多的措辭解釋道,“沒想到你這麼快就回來了,我們差點來不及布局。”

“你們真是膽大。萬一我的第一反應不是逃跑而是反擊該怎麼辦?”

聽到我大言不慚的教訓,貓人向我投來了好像在說“你不是已經動手了么?”的視線。

“我當然考慮到這一點了,白綾可以保護自己,我們這邊也有柯羅伊和嵐的保護,當然也別忘了還有麥娜的陷阱和地道。”團長開始介紹自己的同伴,語氣中有幾分自豪之感,“這位就是白綾了,她的歌聲就連天生一副好嗓子的塞壬都要自愧不如,嬌小的體格正適合扮演無頭怪人。這邊的是柯羅伊和嵐,她們隱藏得很好對吧?柯羅伊很擅長在暗中保護我們,雖然不怎麼愛說話,可她有一雙巧手,嵐的弩機就是柯羅伊改進的。說到嵐,嵐也是個很棒的團員,我不說的話你不一定猜得到她是個金花鼠人。她心思縝密,能想到我們想不到細節。哦?你問剛才她在戰鬥中的表現?這不能怪她,她還是個孩子,而且天生膽小。當然這不是問題,誰會怪罪一個根本不是戰士的人在面對強敵時瑟瑟發抖呢?哦!可不能不提麥娜,能在石頭沉入瓦拉瑪湖底之前挖出兩米深的大坑的人,除了鼴人麥娜之外還能有誰呢?你知道嗎?本來我還想通過麥娜的地道突然出現在你身後給你一個驚喜呢!接下來是……”

“好了,別往下說了。”我打斷了團長死灰復燃的“游吟腔”,說道:“別向我介紹了,我記不住也沒打算記住她們的名字。”

“沒問題我的朋友,日後多相處就能記住了。”

“我沒打算和你們長期交流。”

我扭頭就走,卻被團長抄到了前面,伸開雙手擋住去路。

“先聽我說嘛。”

我不想讓這個麻煩的人一路跟我到營地去,便不耐煩地說:“20個音節之內說清楚。”

“看到你的身手,我想邀請你加入我們的劇團。”

“不可能,再見。”

“等等等等!我的朋友,瞧你急的,簡直就像被獵人追捕的拿瑪哈一樣!看這林間陰冷的空氣讓你的心情糟糕到了什麼地步,我會讓你高興起來的,你知道什麼是劇團嗎?”

“哈啊……”我毫不掩飾自己厭煩的表情,長長地嘆了一口氣,“白綾小姐,麻煩你來解釋一下好嗎?”

在聽團長逐個介紹同伴的時候就已經和其他人一起收拾營具的貓人把裝了滿滿一麻袋的人頭(道具)交給別人,一路小跑來到我面前。她已經脫掉了頂着肩撐才合身的長衫,裡面是一套貼身的皮革衣物,似乎是為了輕巧行動,衣物並未覆蓋全身。

“你還是記住我的名字啦。”白綾似乎有些高興地說,“你想問什麼?”

“劇團是什麼?”

“簡單來說就是表演舞台劇的團體。”白綾拍了拍自己的胸口,“我們就是演員,也就是表演舞台劇的人。”

“舞台劇又是什麼?”

“啊哈哈……這個詞是團長自己發明的啦。簡單來說就是搭建一座高台,我們化妝之後在上面表演一個故事。”

“大致了解了……就是把游吟詩人的故事實際表演出來那樣?”

“和游吟詩人沒關係!”團長突然插話進來,“這是來自祭神舞蹈的靈感,和游吟詩人那種只出一張嘴的表演完全不一樣!”

“團長走開啦!”白綾把情緒激動的團長推開,小聲對我說:“團長不喜歡游吟詩人,但是不搭台表演的時候我們也會表演游吟詩什麼的來賺糊口。不過團長說的也沒錯,舞台搭起來和祭神台挺像的。”

“我猜你們的表演不是很成功,否則我應該聽說過。”

白綾露出了尷尬的表情說:“現在還沒辦法說成不成功……因為我們到現在一場也沒演啦。”

“嗯?為什麼?”

“團長說,第一次表演一定要引起轟動才行,這些年來一直在各地遊覽,收集劇本……啊,劇本就是故事,還有像今天這樣試驗表演效果、物色團員、徵集意見、調查觀眾的興趣……到今天我們的劇團還沒開張,一直靠着副業維持運營。”

“都有哪些副業啊?”

“可多啦,比如說游吟詩、戲法、唱歌這些演員的硬指標,其他的還有修房頂、搬東西、運糧、護衛、做生意,靠近迷霧的時候也會去打獵。”

“你們真是……挺厲害的。”我由衷地讚歎道。

與其認為他們是什麼劇團,倒不如看做一個沒有領地的聚落更合適。

“不算什麼啦,有興趣加入我們嗎?”

“沒有。”我直截了當地說。

“那一起登台表演一次怎麼樣?團長好不容易下決心要在這裡的聚居區搭台了。”

“也不要。”

“我想也是。”白綾禮節性地笑了笑,“那祝你一路順風,還有,抱歉讓你受驚了。”

“彼此彼此。”我向白綾伸出了手,“有緣再見。”

“有緣再見。”白綾回握,“我會和團長說明的。”

我點了點頭,轉身快步消失在他們的視線中。

…………

……

午後三時,幕簾的另一邊呼聲雷動。

我穿着一身着色誇張的衣服,緊張地等待着信號。

至於我為什麼會出現在本應不會再相見的劇團里,並且還站在了舞台的幕布後面,這事還要從一天前說起……

…………

……

時間要回到我剛離開劇團營地后的不久。

按照我的預想,我和艾茵在稍事休息之後就拔營啟程,在天黑之前離開當前這個聚居區郡府的管轄範圍。然而當我回到營地時,雨棚和行李都不見了蹤影,地上只剩搭棚時留下的坑和已經熄滅的篝火。

“姐姐!”抱着兔子玩偶的艾茵從不遠處的一片矮樹叢中走出來,跑到我身邊,“姐姐,你沒事吧?”

“傻孩子……這話該我問你才對。”我摸了摸艾茵的小腦袋,從艾茵的反應上來看,她沒有受到驚嚇,“剛才發生了什麼?”

“嗯,有幾個郡府的人找到這裡了。我提前藏起來沒被發現,他們就收走了我們的東西。”

郡府的人怎麼會找到這裡來呢?

“艾茵,他們是什麼時候來的?”

“大概在兩時之前呢。”

“有人領着嗎?”

“沒有呢。”

“艾茵有聽到他們談話嗎?”

“嗯!”艾茵點了點頭,“他們好像在說,以防萬一把東西全拿走等人來認領。”

原來如此,應該是郡府接到舉報進山搜查,把東西收走而不是在營地等我回去就證明他們是想要藉機敲詐一筆,並不是真正意識到我就是逃犯。可郡府的人是怎麼發現這裡的呢?啊……我知道原因了。

我的營地雖然隱蔽,但附近就有另一個熱鬧的營地,兩時前劇團的人應該還在熱火朝天地搭布景,很容易把搜查的人吸引過去。如此一來,我的營地就很容易被發現了。

不過這樣怪不到劇團的頭上,是我大意了。因為疏於調查,我在從山麓繞進聚居區之後沒有直接前往碼頭,而是在街道上浪費了些時間找路,大概就是這個時候被當地人懷疑並報告的吧……

現在該怎麼辦?總不能真的大搖大擺去要東西吧……我能預見,耿直的後果就是非血洗郡府不能拿回行李。不能去要,但除了艾茵隨身的一個小包之外什麼都沒了,一路北上的旅途萬萬不可少了那些裝具,想要補充這些東西,唯有埋伏在大路旁等待商隊經過殺人越貨了。

說實話,這種勾當我小時候沒少干,即使已經十多年沒有重操舊業了,現在讓我為生存而搶劫的話我也不會有多大的心理負擔,只是……

我看了看艾茵,放棄了這個念頭。

事到如今,唯有最後一條路可走了。

“艾茵,跟我來。”

我轉身走了幾步,卻沒有聽見艾茵跟來的腳步聲,回頭一看,艾茵還站在原地。

“姐姐,我們不去北面了嗎?”

“怎麼了?”

我感覺到了些許違和,這還是艾茵第一次對我的行動方針提出疑問。

“姐姐,我們不去北面了嗎?”艾茵又問了一遍。

艾茵的樣子有着說不出的異樣,她的眼中不見了往日的天真活潑,而是一種近似冷漠的平靜。

“我們還是要去北邊,在此之前要先解決必需品的問題。”

“我明白啦!”

得到回答的艾茵一瞬間就恢復了原有的活力,一蹦一跳地跑到我身邊,挽起我的手臂。

“艾茵,你剛才的樣子……不,沒什麼。”

“嗯?姐姐怎麼了?”

“我是說我剛才看錯了,還以為艾茵長高了一點兒,原來還是這麼小小的,真可愛。”

我隨便扯了一個理由糊弄過去。

“汪!就算是艾茵也會長高的嘛。”艾茵用小臉蛋一個勁兒地蹭我的手臂,“不過姐姐要是喜歡的話,艾茵就一直小小的吧~”

“無論什麼樣的艾茵,姐姐都是最喜歡的哦~”

我摸了摸艾茵的小腦袋,向劇團的營地走去。

不到半時,我就聽到了人聲嘈雜。他們還在收拾東西,我不禁在想他們為了嚇我一跳究竟布設了多複雜的場景啊?根據我的經驗,即使是狩獵拿瑪哈,在成功引導的情況下,預先設置的陷阱群中會被拿瑪哈觸發的也只有最多兩成。以此類推,劇團的布景可能只被我“品嘗”了一點點。

我徑直朝人群忙碌的地方走去,猛然間,從斜刺里一個不起眼的地洞之中跳出了一個碩大的黑影。

我看了它一眼,頓感血液驟冷。

那是一個渾身覆蓋茂密體毛、以四足行走、長嘴利牙的動物。

動物並不可怕,但當一隻動物衝著自己來的時候,這種恐懼是生活在人類領域中的人所無法想象的。

一把推開艾茵,同時向反方向閃身,雙刀出鞘。

按照常理,這隻動物應該無視我們跑掉,然而這次,它竟然轉頭沖我過來了。

“艾茵!快逃!”

巨大的威脅催生出的恐懼使我無法思考更多的事情,拉開戰鬥架勢的我只想着一件事:只要艾茵逃到安全距離之後我也必須趕快逃跑。

不料這隻動物的軀幹突然和前腿分離了,從它的胸腔內露出了一張我剛剛見過的臉。

“是不是嚇了一跳!”團長得意洋洋地說。

下一瞬間,他就被我拎着領子拽出了做成動物外形的皮套里。

“你知不知道有些玩笑是不能開的!”我在他眼前怒意衝天地咆哮道。

團長被我抵在樹榦上,不知所措地看着我,並不知道我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的脾氣。但他的反應倒是很快:“抱歉,我不知道……”

在旁人驚訝的目光注視下,我止住肩膀的起伏,將團長放下來:“動物都是有劇毒的,這麼大個兒的動物碰一下就會死。你們中不是有獵人嗎?竟然還開這種玩笑?”

團長轉頭看向和他一起在皮套里扮演動物的白綾,後者苦笑着說:“我勸過你啊,團長。”

“原來你說的是真的!”團長毫無反省之意,甚至有些高興。他轉向我,熱情洋溢地說:“我就知道你一定會回來的,我的朋友。請原諒我的夥伴笨口拙舌,不足以向你介紹我們的魅力,請聽我……”

“所以你就鑽進皮套里嚇我?”我皺眉微怒。

“啊……嗯……抱歉……”

我以生氣的態度迫使團長少說話,因為我真的不想把時間都耽誤在聽他的修辭上。

“你是想讓我和你們一起演出是嗎?”我主動問。

“是的,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能加入我們。我想你一定不會拒……”

“我不會加入你們的。”我直截了當地拒絕道,“不過可以參演一場,而且我有條件。”

“沒問題!”團長一口答應了。

“你倒是聽聽條件啊……”白綾在一旁無力地說,不過也沒有更進一步的勸阻。

剛才我的怒意,一半是真的出於恐懼心理,另一半則是我順勢“表演”出來的,好讓自己在接下來的談判里處於優勢地位,想不到的是跟這個團長談條件根本不需要什麼技巧。

“我要……”

“對了!一看就知道你是個厲害的獵人,一定在迷霧北邊見過這個動物的原型吧?不用說,你一定給它起名字了對嗎?”

“你還真是想一出是一出……”我嘆了口氣,“我還真的起了名字……”

我又看了看那具皮套,銀灰色的皮毛,毛茸茸的尾巴,以及沒能還原的幽深雙眼……這種動物總是能讓我想起遠在聚落里的故人。

“我把它叫做‘狼’。”

“很傳神!”團長也不知道是怎麼聽出來傳神的,他連連點頭,“不過稍微欠了一點神韻……我提議,這種讓人感覺恐懼的動物,就叫做‘恐狼’吧!”

“隨便你吧……”我將話題強行掰回來:“來聽聽我的條件:我不能免費表演,我要求坐你們的船到瓦拉瑪湖的北岸,另外你們得給我全套的野營工具。而且我只演明天那一場。”

“沒有問題!”團長爽朗地笑道,“不過你是怎麼知道我們有船的?不,不要告訴我,讓我推理一下……”

說罷,團長就開始一邊擺造型一邊皺眉思索。

我把彷彿在給神靈獻舞的團長放在一邊,對白綾說:“能看看你們的劇本嗎?我得熟悉一下流程。”

“沒問題。不過,獵人小姐不先自我介紹一下嗎?還有你身邊這位可愛的小妹妹。”

“我叫弗雷姆。”我把想好的化名告訴了白綾,“這位是我的妹妹。”

“不說名字嗎?”

“請原諒我們有難言之隱。”

“我知道啦。”白綾笑了笑,她肯定聽出我話中的意思了——我並不完全信任他們,而且也不打算深交。“那可以告訴我,弗雷姆小姐是怎麼知道我們有船的?”

“很簡單,如果你們的舞台有祭神台的一半兒大,材料就不可能用貨車拉着走。”我招手叫來默默觀察其他人的艾茵,對白綾說:“我們可以去碼頭看看你們的船嗎?”

“碼頭?”白綾微笑着搖了搖頭,“我們的船可沒停在碼頭。”

…………

……

當我跟隨白綾來到泊地的時候,我知道了為什麼這艘船不能在碼頭靠岸——它實在太大了,以至於沒有任何一個碼頭的系泊點能容得下它。

我看到的是一艘長度超過六十米、甲板以上至少有兩層船艙的巨型帆船,我粗略估計一下,如果每個窗口都對應一個房間的話,這艘船光是上層建築就至少可以供40人住宿生活。更為驚奇的是,這艘船並非以系泊和錨泊的方式停駐,而是將船頭衝上平緩的湖灘,以擱淺的方式停泊。它的船頭竟然還是一塊跳板,拴上鐵鏈之後可以自由放下、閉合。

“真是大開眼界……”我抬頭看着這艘大船,不由得感嘆道。

“據說這是從前前前前前前代團長就開始建造的船,去年才正式完工。”白綾介紹道。

“就是說你們這個劇團從幾十上百年前就存在了,然而到今天為止一場舞台劇也沒演過?”

我雖然通過團長的言行舉止了解到他和他的同伴對“表演”的執着,卻沒料到這個傳承竟然從這麼早就開始了。

“說來慚愧……是的。”白綾有些害羞地撓了撓臉頰,“不過我也只是加入時間比這艘船還短的新人,這些往事也只是聽說的。”

“嗯……”我不置可否地應了一聲。

“去船上吧,除了劇本之外,舞台調度和機關也需要讓弗雷姆大人熟悉一下呢。”

從船頭進入的第一個艙室就是倉庫,建材和被簡單拆解的機關有序擺放,從那些機關零部件的材質和複雜程度來看,劇團為了舞台效果下了不小的成本。

“這次的舞台劇會用到這個、這個、這個還有這個……”白綾點指機關說,“不過弗雷姆大人這次只要用到這個升降機,還有就是和您演對手戲的人會用到這個。”

說著,白綾拿起了一把弩,和黑羽聚落制式的弩在形態上有些許的不同,它的前端有一個平頭鐵環。

“這就是剛才朝我射箭的弩嗎?”

“工藝是一樣的。”

“前面這個環是做什麼用的?”我好奇地問。

“是這樣用的。”白綾將弩頭朝下立在地上,腳尖伸進鐵環之中,踏住之後雙手拉動弓弦勾住弩機,“可以用雙手上弦,這樣就可以用更大的力道射擊。”

“原來如此,難怪那個小個子鼠人也能用。”我從白綾手中接過這把弩,打量一番,“說起來,那個鼠人手裡還有一個小的手弩,它可以連發是么?”

“是的,是用上面的推拉杆機關快速上弦的。不過因為所有的箭矢都要裝進箭匣里,推拉杆的行程也不能太長,所以箭矢的重量和射擊的威力都不足,只能用來嚇唬敵人。”

“你真是有一雙巧手啊。”我讚歎道。

“我?不,不是我設計的。”

“機關的用途我知道了,帶我去看看劇本吧。”

“好的,劇本在裡面的船艙,我帶您去看。”

白綾在房間里翻出了一摞裝訂好了的莎草紙遞給我,並指出了我所扮演的角色。我迅速翻閱了一遍,將它放在一邊。

“白綾,我想問一個問題。”

“您說。”

“你是不是已經知道我是誰了?”

我問出口的一瞬間,白綾反射性地擺出了迎敵的架勢,然後在架勢未成之時就又放鬆下來。她低頭說道:“我不知道弗雷姆大人是誰,也不想知道,我只希望您能遵守諾言,在我們將您送到北岸之後分道揚鑣。”

“你放心,我就是這麼打算的。”

“感謝您的理解。”白綾把頭壓得更低了,還伸展雙手行了個禮,“可以問問您是怎麼發現的嗎?”

“因為身為護衛的你太好說話了,像是害怕違逆我的感覺。”我走到木板床邊坐下,拍了拍床板示意艾茵坐到我身邊,接著說:“像我身手這麼好的人都沒有被你懷疑,你甚至對想把我招為夥伴的團長連一句勸說都沒有。你並不是在順服團長,而是在順服我,沒錯吧?”

“您在變相誇耀自己嗎?”

“沒變相,就是自誇。”我毫不自謙地說,不由得想起了曾經和一位故人也有相似的對話。

“那個拉米亞小姐收拾東西的時候總是偷偷看姐姐呢。”這個時候,一直保持沉默的艾茵忽然說了一句。

“看見了嗎,這才是護衛應該有的戒心。”

“我還想低調行事呢,沒想到這麼快就被您發現了。”白綾自嘲地笑了笑。

“因為你對我撒謊了。”

“這也被您看出來了嗎?”

“你說你加入劇團不到一年,然而你很受團長的信任,劇團的大事小情也被交給你來做,這不是一個新人該有的地位。”

雖然我恰好認識一個真的能音速信任別人的人……

“您所言屬實……”

“不多說了,這個劇本要讓我演的話,需要改動一部分。”我說。

“這個嘛……”白綾露出了為難的表情,“團長不喜歡有人對改動他的作品啊……”

“那就是你的工作了。”我壞笑道。

…………

……

“弗雷姆小姐,該你出場了!”

來自台口的小聲提醒結束了我的回憶。我朝操作機關的金花鼠人嵐點了點頭,走進了升降中,當它將我抬升至最高點時,我縱身一躍,越過背景板,跳到了舞台的正中央。

在我對面的是一隻張牙舞爪的動物——按照劇團團長的命名,恐狼。

恐狼壓低腦袋,向我發出陣陣低吼,當然,聲音並非來自皮套里的團長和白綾,而是有一位專門負責口技的團員躲在幕布後面為它“配音”。

我與倒在舞台另一頭的兩個主演沒有語言交流,以自己的武器指向恐狼。

在這場舞台劇中,我飾演的人是我自己。

作為黑羽聚落狩獵隊的前隊長,我的事迹(真假姑且不論)是游吟詩人取材和創作的主要對象之一。那麼和游吟詩一樣都是以故事為核心的舞台劇,會用以我為原型的劇本也是情理之中。當然,整場演出里只有我的名字是符合實際的。

鏘!

我翻動手裡的道具與恐狼抬起的前爪交錯而過,後台擊打金屬的聲音咬准了這個瞬間。

為了舞台效果,我手裡的武器並不是爪刀,而是一把同時帶有尖頭、鈍器和刃部的長柄武器,而且是用金屬做的真貨,叫做“長柄戰斧”,每一次揮舞都能感受到其金屬的頭部彷彿牽引着自己身體的沉重慣性。

恐狼皮套內的團長與白綾一邊移動一邊用手弩發射綁着紅綢的箭矢假裝這隻怪物的舌頭,看似狹小皮套內部空間里竟然還藏着回收舌頭用的絞盤。長柄戰斧和舌頭你來我往的動作銜接得非常緊密,從旁人的角度來看應該很精彩吧。

“弗雷姆小姐!亮相!亮相啊!”

身後傳來了幕後人員的小聲提醒,我突然想起來自己登場之後應該有一個展示舞台形象的動作。

這聲提醒也被團長他們聽見了,恐狼移動腳步,從側面轉到背對觀眾。於是我便自然而然地把正面轉到觀眾的視線中了。

雖然遲了一點兒,我還是順利擺出了團長為我設計的造型,在短暫的靜止時間內,我得以仔細觀察台下的情況。

由於我的左眼是用畫有金色瞳孔的眼罩遮住的,剛上台時無從觀察觀眾的方向,轉頭一看倒是讓我大吃一驚。

舞台下人頭攢動的場景讓我見識到了什麼叫水泄不通,為了限制觀眾人數而將舞台搭在湖畔邊一處不大的空地上的團長一定也沒想到,這個只能容納百十來個人的小空地硬是擠進來了不下三百人,還不包括後面那些爬上樹來看的。十幾個身着郡府制服的人跑前跑后維持秩序,甚至用繩子和木樁把人群分割成不同的區塊以限制走動。

然而,就算維持秩序的壓力如此大,還是有兩三個郡府人員什麼事也不幹,直勾勾地盯着台上,而且大部分時間視線是落在我身上的。

果然這些人對包括我們這些外人產生了懷疑,我雖然化了妝,但身體特徵和通緝令上的描述高度符合這一點還是掩飾不住的。

從舞台上方降下了數組橫杠和木樁,其中橫杠就直接吊在舞台頂部的橫樑上,而木樁則會穿過台板預留的開口,由舞台底部的人員固定住。

接下來就是考驗我身手的時候了,我跳上一根木樁,伸手抓住橫杠,像一個猿人一樣腳不沾地穿梭於空中的抓握點和立足點之間。儘管只有一隻眼的視覺讓我有些難以掌握距離,不過整套動作還是有驚無險地完成了。我炫技的表演很快引發了台下的歡呼喝彩,在空中施展身手確實很刺激,不光是對台下的觀眾,連我自己都不由得回想起曾經在枝杈間追逐敵人的場景了。

不過這樣的表演不能持續太長時間,畢竟我不能把和我演對手戲的恐狼就這麼晾着,我開始利用維度優勢對只能在台板上活動的恐狼發起掠襲。

恐狼張開的大嘴裡,團長向我試了一個眼色,緊接着其中的手弩瞄準了我的胸口。

這是個稍微有些危險的表演,不過對我來說不算難事。在箭矢離弦的瞬間,我一閃身躲過箭鏃,然後一把抓住箭矢帶出來的紅綢。這支箭原本預定是射中立柱的,不過顯然被中途抓住的效果更好。

長柄戰斧的尖端一挑,將紅綢從中間割斷,恐狼迅速收回了自己的舌頭,緊接着就在舞台上發瘋似的上躥下跳。

雖然在排練的時候見過團長和白綾的演技了,此刻的我還是不由得感嘆:太逼真了!

一番折騰之後,恐狼四爪躍起跳上了木樁向我衝來,而我只是撒開了手指的橫杠落回舞台上,然後一腳踢倒了其中幾根木樁,將恐狼困在舞台中央四根孤零零的木樁上。

恐狼茫然地轉動身體,四下張望,前後左右都沒有靠近它的立足點,而它踩着的木樁也都高過台板三米。

台下有的人被這滑稽的一幕逗笑,有的則緊張地看着團長要怎麼收場。

突然間,恐狼停止了無意義地轉身,它弓背屈膝,以一個迅猛的大跳飛躍到了四米外的一組矮木樁上,然後順勢下地,頭也不回地跑下了舞台。

台下爆發出雷鳴般的掌聲,幕後人員藉此機會將橫杠與木樁拉回去,我也扶起了在台上躺了許久的兩個演員,待掌聲平息后與她們對話。

…………

……

白綾脫下皮套之後連喘口氣的功夫都沒有,立即爬上了台架,在觀眾看不見的地方俯視芷唯依。

按照她們私下的約定,到此刻為止,芷唯依已經履行了參演的義務,現在該自己回報她了。

“旅人啊,這裡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芷唯依張口,聲音卻是由白綾發出的。

為了達成不可告人的目的,芷唯依修改了團長的劇本和演出流程,還提出了許多古怪的要求。比如說台詞必須有其他人“配音”,再比如說在她登台之後直到謝幕都不下台,也不拉幕布,就這樣一演到底。

從芷唯依的種種要求中,白綾隱約猜到了芷唯依的意圖,她意識到自己可能在協助身份不妙的人,但直覺又告訴自己,照她說的做才是最安全的,只是跑前跑后的自己要辛苦一點了。

舞台上的芷唯依正演到了和一群“摘頭怪”交戰的部分,剛剛說完最後一句台詞的白綾立即跳下台架,穿上戲服鑽進了升降機中。

…………

……

搶來維持秩序的郡府領隊目不轉睛地看着台上,不是因為她被精彩的表演所吸引,而是那位主演讓她想到了通緝令上的文字描述。

貓人,女性,黑髮,瞳色左金右黑,身高一米六有餘,身上有幾道辨識度很高的淺色傷疤……儘管有些因為其衣着無法確認,但能夠確認的那些身體特徵幾乎都符合。

可以的話,領隊想要叫停表演直接上台拿問,但現在不行。

“領隊!我發現台上那個演芷唯依的好像就是芷唯依!”領隊身邊,一個後知後覺的同事激動地說,“我們快讓人上台拿下她吧!”

領隊白了他一眼,說:“我早就發現了,你以為我讓人盯住後台的上下場門是為了什麼?”

“為什麼啊?”同事不解地問。

“當然是為了不讓台上那個演員趁下場的時候溜掉啊。”

“那我們為什麼不直接抓她呢?”同事還說沒有開竅。

“唉!”領隊重重地嘆了口氣,用手一指台下的觀眾區,說:“你動腦子想想,要是我們上台抓人會有什麼後果?”

現場人滿為患,而且觀眾的熱情很高,不能冒着犯眾怒的危險強行盤查。而且更加不妙的是,台上的劇情正好是扮演芷唯依的演員因為殺了一群能把頭摘下來的兇惡怪人,遭到誤會而被郡府圍追堵截,在郡府人員的圍毆下,沒有還手的“芷唯依”已經遍體鱗傷。這更加激起了觀眾的不滿,而這股怨氣,同時指向了台上扮演郡府人員的演員和台下東奔西走維持秩序的真貨。

領隊毫不懷疑台下的觀眾分得清現實與表演,但演員的表演無疑勾起了群眾對平日里郡府人員的那些“劣跡”的怒氣。作為奉黑羽首領之命行使公務的人,他們的工作雖然很重要,卻不能為自己積攢人望。相反,一次沒有讓雙方都滿意的仲裁、個別人仗勢欺人的行為,都會讓受管理者積攢對郡府的怨氣。換句話說,郡府在旁人眼中只有扣分項沒有加分項。退一萬步講,郡府本身就享受着一些平民享受不到的待遇,在其中務工的人生活比其他人更好,這本身就是遭恨的地方。

現在可好了,平日里沒有節骨眼的這些積憤,藉着舞台上的劇情一下子爆發出來,甚至有人開始對喝止她們翻越隔離帶的郡府人員大喊大叫。

“原來是這樣……”經過提點,同事總是看出了端倪,“那我們怎麼辦啊?萬一真的放跑了通緝令上的人……”他頓了頓,有些畏懼地低聲說:“黑羽大人的命令上可是寫着,沿途一切郡長問斬,其他地方官就地罷免啊。”

結果同事又吃了一記白眼。

“我說要放跑她了嗎?等她們演完了在查啊!”

突然間,舞台上有了大動靜。只見一個巨大的木頭箱子從背景板後面升起來,移動到前台,然後緩緩降下。隨即箱門打開,從裡面走出來的竟然是黑羽首領。

待黑羽首領走出來之後,木箱又在繩索和滑輪的牽引下原路退回。

“我的臣民吶,你們誤會了!”

扮演黑羽首領的演員以高亢且極具穿透力的聲音,讓台上台下所有人都停止了動作與叫喊,專註地觀看這一神奇的劇情轉折。

黑羽首領以誦唱的形式說明了原委,雖然從開場到現在從未有過黑羽首領出場,但她竟然如同寫下劇本的人一樣知道所有事件的隱情,就是這麼神奇。

“這也太扯了吧?”沒有參與維序工作,像觀眾一樣一直盯着舞台的同事發唏噓道。

“是很扯,但觀眾的反應都不錯。”領隊點了點頭,“黑羽大人在群眾的心中,是被當做神一樣崇拜的。尤其是那些從別的聚落併入黑羽聚落的人。你可別富足慣了,就忘記讓數十萬人不再餓死是怎樣一種奇迹。”

“可他們大多數連見都沒見過黑羽大人啊。”

“就是因為沒見過,才更容易將他們心目中的黑羽大人奉為神明嘛。”領隊笑道。

果然,在黑羽首領解開誤會,雙方重歸於好之後,觀眾們爆發出最熱烈的歡呼。藉助黑羽首領的威信,以及觀眾心中對大團圓結局的本能嚮往,儘管轉折十分突兀,卻也收穫了最棒的舞台效果。

“機械降神么……”同事看着黑羽首領的演員,又發出了意義不明的感嘆。

“瞎嘀咕什麼呢?你看入迷了?別忘了正事!”領隊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他們演完了,準備叫人搜查!”

“明白!”

舞台上,所有演員和幕後的工作人員紛紛走上舞台,向台下的觀眾行禮。只見飾演芷唯依的演員“啵”地一聲將頭摘了下來,從領子里露出了另一張臉。白綾把肩上的架子連同披風一起脫下時,領隊發現這個貓人少女只有不到一米四的身高。

“啊……”

領隊和同事雙雙傻眼了。

喬裝改扮可以增加身高,但要想使身體縮短基本不可能。也就是說,那位演員不可能是芷唯依。

“呼……”

領隊長舒了一口氣,看來是虛驚一場。她聽說過芷唯依的事迹,如果真的確認台上的人是芷唯依,順利抓住才是真正困難的事。

“不是啊……”同事惋惜地說。

“你個傻瓜,不是才好呢!”領隊拍了他一下,“以防萬一,搜查一下後台,沒有異常今天我們就收工了。”

“是!”

領隊說完,轉身離開了,臨走之前她最後看了一眼台上的白綾。

果然是自己想多了,真正的逃犯怎麼會大大咧咧地出現在眾目睽睽之下,還專門演自己呢?

…………

……

距離舞台約五百米遠的地方,我側耳聽了聽地面上的動靜,確認附近沒有多餘的人之後,才托起上方的頂蓋,從地道中鑽出來。

一雙手將我拉出出口,是藏在這裡接應我的拉米亞——柯羅伊。

和柯羅伊在一起的還有鼴人麥娜,她湊過來問:“現在填上嗎?”

“嗯,把入口和出口填了就行,快些,別讓人發現了。”

“好的。”

麥娜一閃身鑽進了地道,不一會兒就聽不見腳步聲了。

舞台那邊的歡呼聲還沒有平息,這會兒白綾大概還沒有摘下頭上的道具吧。

落在我眼前的升降機一共有兩個門,從前面出來的是扮演黑羽的那個,而與她隔了一道背板的地方就是替換我的白綾。利用寬大的升降機遮擋,我和白綾的交換沒有被台下的人發現。

但願這個簡單的把戲能騙過台下的郡府人員吧。

柯羅伊向我使了一個眼色,便轉身為我帶路。她帶我來到了那艘大船的停泊點,向船上值守的人打了一個手勢,跳板旋即被放了下來,艾茵就站在登船梯的旁邊,笑着向我揮手。

“你……”

我剛踏上跳板,身後的柯羅伊就低聲叫住了我。回頭看去,她以略帶敵意的眼神看着我。

“你想說什麼?”

“你,是逃犯嗎?”

“呵……”我淺笑了一聲,“你很聰明,不過不夠聰明。”

“……”柯羅伊一語不發地看着我。

“如果你足夠聰明,就該和白綾一樣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我拋給她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轉身上了船。

…………

……

炎炎烈日曝晒着一個年邁的兔人,灰白的毛髮下是一雙幾近失明的眼睛,老年斑爬滿了他的臉頰,鬆弛的肌膚和塌陷的眼眶早已不見了他年輕時的健壯與俊美。

汗水順着堆磊成千溝萬壑的皺紋劃過他的臉龐,他卻無法抬手為自己擦一擦汗。

他被綁在一根木樁上,下面是用木柴搭建而成的祭壇。聚落的大祭司正跪在祭壇前念念有詞,兔人曾經參加過很多次祭祀活動,但還是第一次以這樣的視角觀看儀式。

兔人用力睜了睜全然看不見近處的眼睛,在人群中看見了自己上一個交配對象,她已然懷有身孕,正低頭撫摸着自己圓滾滾的肚子。同聚落的另外幾位女性都朝她投去了羨慕和嫉妒的眼神。

記得大祭司曾經說過,如果女人懷孕之後將交配的另一方燒在祭壇上獻與神明,出生的孩子就會比男方還要強壯。兔人年輕時正是聚落中最強壯的奴隸,因此這個儀式的祭品並沒有早早地選擇兔人,他比所有奴隸都活得長久,只可惜終究無法壽終正寢。

微風中,一個細小的銀色閃光飛到了兔人的眼前,兔人眨了眨眼,以為自己看錯了,但那個閃光一直圍繞着自己飛行。周而復始之際,兔人看清了那個閃光的樣子,它似乎是一個蝶人的外形,可身量只有自己的拇指大小。

兔人還在疑惑之際,祭司忽然大喝一聲,高舉火把,宣告兔人已經沒有時間弄清楚這個最後的疑問了。

然而在下一瞬間,祭司的火把突然從中間斷裂,飛濺的火星燙得祭司手舞足蹈起來。

一個手執亮銀色彎刀的巴風特少女降落在祭壇上,對驚魂甫定的祭司說道:“我要帶這個兔人離開,可以嗎?”

兔人忽然有了一種既視感,好像曾經這樣的事情在自己身上發生過。

“何人如此大膽!你會受到神明的……噫!”

“我再問一遍,我要帶這個兔人離開,可以嗎?”

被刀架上了脖子的祭司沒有反駁。

抱着已經不能長距離行走的兔人飛離了聚落,巴風特將他在一處森林的邊緣放下。

“從這裡向西穿越森林就是黑羽聚落的地界了,那裡沒有活人祭神的習俗。”巴風特用手指了指一條林間小道,“你不用感謝我。”

兔人有些茫然,他看着巴風特少女,獃獃地發愣。恍惚間,他想起了自己曾經聽過的一個游吟故事,一個似乎在一瞬間讓自己嚮往無窮的故事。

“我救你是因為我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兔人微微點頭,表示自己在聽。

“我問你,十二年前,你是不是遇見過一個懷抱襁褓的貓人幼女?”

巴風特少女詩姬莉如是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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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設圖:柯羅伊

原型是眼鏡王蛇,服裝設計比較隨意

PS:有圖不代表這個人物一定很重要2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