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層只散去了一天,日期變更之後,大雨還是沒有結束。

昨天入睡得比較早,在我們起身之時,離日出還有一段時間。

有了夜色的掩護,我和艾茵的行動自由了許多。在密林邊緣亂晃蕩的郡府人員所構成的防禦較為鬆散,這個包圍圈在白天也許還算有用,到了夜裡疏漏就非常之大了。

我牽着艾茵的手,在半山腰茂密的灌木林中跋涉,故意避開巡邏隊出沒的山谷或者不易隱蔽的喬木帶。

僅夜視能力來說,貓人是所有夜行性人種中的佼佼者,但今晚,我們頭上的半吊子云層並沒有覆蓋整個山區,一彎新月高懸在空中,縮短了我和潛在對手們的優勢。

在謹慎地查看一番確認山頭無人之後,我爬到了制高點上觀察四周。

遠處崎嶇的山道上,一輛帶車廂的兩輪車正在遠去。在夜間可以出車的人種,大都是類似貘人、豬人這樣力氣和耐力都不如半人馬的人種,而那輛小車行進的速度很快,車廂里應該是空的。

連夜又送過來一車人,莫非他們要收網了?

我小心地退下山坡,拉起艾茵一頭鑽入莽林。

或許等待雲層遮住月亮在行動會更穩妥一點兒,但此刻分秒必爭,能不能從收緊的包圍網中脫身,很可能就要看我們在日出之前的表現了。

密林深處似乎騷動了起來,時不時就會有一兩聲不像是風吹樹葉的聲音。

每走一段路,我都會停下腳步側耳靜聽一陣。我們身後總是有如影隨形的詭異響動,但我不能確定這是否真的就是有人在林間穿行的動靜。

通常情況下,我們應該立即停下來,埋伏一段時間確定沒有被盯梢,但是時間不等人,雲層不僅沒有遮住月亮,反而向遠離它的方向移動,讓出了大片被月光籠罩的無植被區域。我不能冒險在白天穿越這些沒有遮蔽物的地方,只得草草觀察一下,然後硬着頭皮繼續前進。

“艾茵。”我以極低的音量輕呼了一聲。

艾茵沒有回話,而是拽了一下我的衣角,表明她聽見了。

“翻過這個山坡之後,立即隱蔽。”

艾茵又拽了一下衣角,隨後我們稍稍加快了一點步頻,越過山脊線后迅速分開隱蔽,然後把大小背包全部堆在地上,只留武器在手。

即使現在,我仍不能確認是否有人尾隨,但直覺告訴我此刻不能再用堵住耳朵的方式排除威脅了。

我和艾茵分別躲在相距十五米的兩叢灌木后,分別觀察西面和西北兩個方向,如果追跡者繼續跟蹤或是打算包抄的話,最可能從這兩個方向上現身。

等了約一刻,遠處有一片樹葉的輪廓微微晃動,從它背風的位置來看,這顯然和林間掃過的陣風沒有多大關係。

黑白二色的視野里,一個灰色的人形輪廓在淺色背景上凸現了出來,接着是第二個,第三個……直到最後一共走出了五個人,彼此之間拉開很長的距離。我的視線跟隨第五個人的腳步,又等了一陣,並沒有出現第六個人。

這五個人比之前遇到的儀仗隊二人組更厲害,因為這次是她們先發現並跟蹤了我們,而且在一刻之前都沒有跟丟,在雨天,這樣的追蹤極為不易。只是不知為何,她們遲遲沒有出手,這才積累了讓我驚覺的失誤。

走在前頭的那個敵人突然停了下來並舉手示意,她們似乎同樣有所察覺,一邊相互靠攏一邊側耳傾聽。這些人不愧為高手,即使在丟失目標之後也沉得住氣,沒有冒進。

現在是敵明我暗,但時不時從我上方掃過的視線令我不能抬頭,我甚至要眯起眼睛來,以免眼珠的反光被對方察覺。

此時此刻,我已經對她們下了殺心,但我必須等待她們自己靠過來。

僵持了一會兒,一片烏雲從天空飄過,暫時遮住了那一輪新月。

我抓住這個機會匍匐向前,通過難以察覺的隱蔽動作慢慢挪動到了呆立不進的敵人一側。而艾茵也在沒有我告知的情況下向對方的另一側移動。

風在這一刻止住了,被黑暗吞沒的群山前所未有的壓抑。我放緩自己的呼吸,交替閉合左右眼對那群人進行測距。

間隔超過了50米,中間還隔着不少樹木。

我將背上已經上好弦的弩取了下來,從箭袋中抽出一個卡在射擊槽里。這把可以用兩隻手上弦的弩我測試過十幾次,在無風天,直到90米落點仍然可控,160米內可以有效殺傷無甲目標。已經熟悉它手感的我在這個距離上首發是不會失準的,但我還是打算再靠近一些。

即使再方便,這把弩也不可能讓我在被攻擊的人群反應過來之前上好第二支箭,我追求的不是減少敵人的數量,而是用最短時間幹掉全部人。

我一邊小心着不讓手指勾到扳機,一邊用手肘和膝蓋驅使我向前爬行。四十米、三十米……在我已經能看清她們腰間的武器時,我再也不敢向前挪一米了。

在心跳加速到令我擔心會不會暴露自己的同時,弩箭緩緩從灌木的枝葉間伸了出去,表尺因為灌木的遮擋無法使用,不過在這麼近的距離,我不用精瞄也能射中。

嗖————

強勁的破空嘯音射向離我最遠的敵人,在箭鏃穿透血肉之前,我猛然從草後站起,雙手握持那具可以連續發射的小弩,將箭匣里的全部十支短矢在短短十五秒內全部傾瀉出去。

她們收縮距離是為了防止我悄咪咪地逐個摸掉,但我想的顯然比她們更貪婪——我要在她們發出警報之前製造出五具屍體來,她們為了保命而縮成一團,反而是正合我意。

五個人影中的三個直挺挺地倒下了,我料想她們不敢和我玩裝死這一套,便徑直衝向還站着的人中離我較近的一個。

對方架起武器想要迎擊,我拽過背後的長柄戰斧朝她投擲過去,她為躲避長柄戰斧而閃身的時候,我已經來到了她的切近,而另一個還活着的敵人不知是否因為受傷而行動遲緩,沒有及時援護戰友。

爪刀割開了喉嚨之後,我才看出來那張面無血色的臉屬於一個猞猁人。不等屍體倒地,我立即轉向最後一個殘敵,然而縱使如此,我還是慢了一步。

咻——————————

尖利的口哨聲劃破夜空,在寂靜的山頭上,這聲口哨至少能傳到五千米之外。

“咕唔!”

用利刃使口哨聲戛然而止之時,那陣惱人的聲音已經響了至少三秒了。

“艾茵,看看她們身上有沒有弓弩之類的武器,有的話就收起來。”我對着在戰鬥結束后才趕過來的艾茵說道。

我和艾茵分頭行動尋找屍體,回收插在屍體上的箭矢,並對每一個由箭鏃造成的傷口上狠狠補一錘,再用矛頭扎進去將創傷處擴大,讓人無法辨認這是箭傷。

“姐姐,她們身上都沒有弓箭。”艾茵找了一遍,抬起頭來和我說。

“我這邊也是。”我把屍體簡單地遮蓋了一下,“也不完全是壞事。”

在樹林中相互捉迷藏的生死遊戲,特別需要能放冷箭的武器,她們並沒有攜帶這些,或許就是遲遲沒下手的原因——她們覺得僅憑五個人近身交戰沒有勝算,所以一直跟蹤我等待其他同伴的支援。從現在她們的下場來看,她們的判斷還算正確。

她們冒着被發現的威脅一路追蹤有兩種可能,其一是她們有能夠不被我發現就聯繫同伴的手段,其二便是我的前方有埋伏。無論是哪一種可能,接下來我都得和這支見首不見尾的神秘隊伍硬碰硬了。

遠方,新月的底端已經快要和山頭相接了,東邊的天際線隱隱透着淡紅色的霞光。

我回頭看了看山坡下一條水勢不猛也不緩的溪流,在心中定下了與對方廝殺的場地。

…………

……

按照時間來說,現在已經到了日出時分,但天色仍顯暗淡。

一個神秘的人影蹲在兩時前發生戰鬥的山脊上,低頭查看種種跡象。

地面上有植物的枝葉拖行的痕迹,這是在時間緊迫的狀態下處理腳印的最快方法,雖然不免留下痕迹,不過至少可以模糊腳印的方向。這些痕迹被大雨沖刷后不是很清晰,但觀察它的人還是從中讀出了一點兒有用的信息。

“這從山石榴後面有被壓倒的跡象,後面也有腳印,是在撤離隱蔽點的時候留下的,這個人躲在植物後面倒退着走路,非常小心。”人影分析道,“這不是我們的人,她們不會警戒那個方向。”

“眼力不錯,但你遺漏了一點東西。”那人身邊的一叢荊棘突然說話了,“你看這裡,有手肘和膝蓋的拖痕,曾經趴在這裡的人是用匍匐的方式移動的。但又留下腳印,我猜……”

說到這裡,從另一個方向又跑回來一個人,她偽裝服上裹着的雜草根本無法從輪廓上辨認這是個人。

“方斯,我們在北邊找到了幾個清晰的腳印,不是很連貫,大致上是向北延伸。”

“我們有一個五人小組在昨天憑空消失了,就在她們最後一次聯絡說發現目標行跡之後。”被叫做方斯的人不以為然地回答,種種跡象表面這裡發生了一次一面倒的戰鬥,這說明自己的同伴應該是死光了,“我們只找到了一具屍體,目標連藏匿會發出氣味的屍體都這麼小心,會留下清晰的腳印?如果有,那一定會把我們引向一個錯誤的方向。”

說起那具屍體,方斯心裡有些犯嘀咕——它的胸骨被打碎了,心臟的位置有一個矛頭留下的豁口,這說明這個人在死之前至少受到了兩種傷害機理不同的武器的打擊,然而這個人的表情很平靜,更像是在未有察覺的狀態下被一擊斃命的。

“如果不是向北的話……”

查看腳印的人把話說到一半,在場的所有人就不約而同地將臉轉向了東面,一條山中河流的方向。至少在兩時之前,它的水勢還不像現在這樣洶湧,但也不是無法蹚渡的程度。

“目標想用河流擋住我們?”一個人有些輕蔑地說。

“不,她更可能是要用河谷來阻擊我們。”方斯分析道,“如果我們現在追上去會通過一段很長的開闊地,任何一雙不瞎的眼睛都能看見我們。再者,河谷的對岸是上坡路,目標可以以逸待勞伏擊我們。”

“那我們怎麼辦?還追不追?”一個人看了看把雲層映紅的晨光,問道。

在場的人都知道,如果錯過這個最後的暗光時機,說不定目標就會在她們眼皮底下悄悄溜走。

“別著急,我們等等。”

方斯話音剛落,她身後就響起了撲扇羽翼的聲音。一個哈耳庇厄在樹冠以下穿過密林,在方斯身邊落地。考慮到她超過三米的翼展,這樣的林間飛行實屬不易。

“口信,在天亮之間發起進攻。”哈耳庇厄言簡意賅地傳達命令。

“收到。”方斯指了指哈耳庇厄攜帶的大包,問道:“頭兒給我們的?”

“是。”

有人上前把大包取下來,裡面是幾副分解狀態的手弩。

比起只要有金屬就能量產的砍刀長矛,弓弩因其選料嚴格、工藝複雜而難以獲得,頭兒要求黑羽聚落補充的手弩還未送達,這些應該就是全隊化零為整湊出來的全部家當。

事實上,昨天的那個五人小組就是因為缺乏遠程武器而遲遲沒有先發制人,導致自身暴露才死於非命的。

“你要回去,還是留下來支援我們?”方斯向哈耳庇厄發問。

“回去,頭兒還在指揮人手堵截。”

方斯點了點頭,她覺得有點可惜,如果有了空中偵查的優勢,接下來的戰鬥會輕鬆不少。

方斯是一個拉米亞,而且是少有的可以在夜間行動的拉米亞,只是連日來的大雨抵消了自己對目標的感官優勢,所以在白天動手對她而言不是壞事,唯一的麻煩是頭兒不肯多等一會兒,對於從西向東發起的進攻而言,自己的人在路線上將受到逆光的制約。

利用進攻前最後的準備時間,方斯發動了魔法,她的魔法可以加熱物體,當然,自己的身體也包括在內。

其餘人開始組裝手弩,其中一個干到一半兒,忽然抬起頭來問:“方斯,和我們說說這次的目標吧,她到底是什麼來頭?”

黑羽聚落狩獵隊隊長的名頭在阿克爾法大陸上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這個人問的是芷唯依成為隊長之前的事。

“說實話,我也不知道。”方斯搖了搖頭,“畢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們之中好像只有頭兒認識她。好了,閑聊結束,準備進攻!”

語畢,山脊線的後面,窸窸窣窣又站起了五個人。

…………

……

隱藏在斑駁的陰影和植被之中,我緊緊盯住河對岸的樹林。

我選擇的位置正對河流最寬、最淺、最緩的地方,這是附近唯一還能直接蹚渡的河段。雨勢到了清晨依然不減,照這樣下去,不出一時這條河流將變得無法橫渡。

直覺告訴我,對岸此刻一定有幾雙眼睛正在觀察這裡,只是她們還沒有下定決心走出來。

如果她們能再猶豫一段時間,我就可以讓河水成為後盾悠然離去,但事與願違,兩百米外,一個人影從樹後走了出來。她走到河邊,不再步步為營,直接跳上了河道中凸出的石頭嘗試過河。

這個人要過河還需至少三十秒,我的視線從她身上移開,繼續觀察還在樹林里潛藏的其他敵人,敵人不可能只有一個,既然他們不再玩秘密潛伏了,就有可能會傾巢而出。

第二個人影如期出現在了我的視野里,我能看到她手裡端着一把手弩,一邊警戒四周一邊快步從齊膝蓋的河水裡蹚了過來。然後是第三個人……但是我一直希望找到的對方後衛卻沒有露面。這樣大膽的行動必然會有一兩個擔任掩護任務的射手躲在暗處,否則她們不會讓一個持弩的人沖在前面。現在日頭在我的背後,而對方又處於低地,觀察視野處於劣勢,但是對方的後衛顯然非常的小心,始終沒有暴露,他們打算利用前面幾個人先進行搜索。

我默默數到了8,似乎後面已經沒有人要過河了。這個數字對於在山區行動的小隊已經略顯臃腫了,至少我的狩獵隊做不到這麼多人集中在一起追蹤而不被警覺的目標發現。

已經渡過山澗的數名敵人在山坡上展開橫隊,然後搜索前進。她們伏低身子,顯得小心翼翼的,相互間的距離足有十幾米,這樣做可以在其中一人被攻擊時給其他人留出足夠的反應時間,看來是預備迎接一場堂堂之戰。

在我看來,這些人展現出了謹慎樂觀的態度,雖然採取了一定的防冷箭措施,但在她們的腦海中,我必定會以近戰迎擊。

手中的連發弩已經上好了第一支箭,它是我從劇團那裡刮來的兩把弩之一,時至今日我還忘不了它們的製作人聽到我要橫刀奪愛這個噩耗時幽怨的眼神。和昨天不一樣,我身上只裝備了這一把小弩。

即使是自負如我,面對這樣一群兇悍老辣的敵人也沒有妄想一個人順利解決。我將可以雙手上弦的踏弩交給了艾茵,讓她在我身後的一處制高點上憑藉射程和高度差的優勢壓制並吸引敵人,而我則在更靠前的位置暗中射殺她們。

我必須等待艾茵先發一箭,然而她遲遲沒有扣動扳機。

隨着敵人越來越近,我不由得擔憂起來了——莫非艾茵那邊出了什麼情況?弩機故障了?還是艾茵不小心滑下山坡了?我還等不等?

屏息的等待中,走在最前面的一名敵人從我隱藏的樹叢旁邊越過了我的伏擊點,走到了身後,最近的時候她離我只有五六米遠。如果不是雨聲太大,我都能聽見她緊張的呼吸聲了。其餘的敵人也逐步靠了過來,若非真的出了意外,那就是艾茵想把敵人放到更高處,但她似乎沒考慮我的處境,也許艾茵記錯了我的位置?

在對艾茵的信心和敵人的眼力之間,我做出了傾向於後者的選擇。雨幕對不動的目標有很好的遮掩作用,但我不能把生死存亡的賭注押在自己無法左右的東西上。

我悄悄地將連弩的頭部伸出草叢,這個動作做得非常之慢,生怕被近處的敵人聽見。拇指已經搭在了扳機上,正欲用力扣動的時候,一聲嘹亮的風聲劃破雨幕。

艾茵射出了第一箭,沒有擊中目標,銳利的箭頭狠狠扎進了泥土之中,所有敵人立即原地趴下。最近的一個敵人腳衝著我,在我身後不到十米的地方。

我長舒了一口氣,好在我沉住了氣,現在這群敵人幾乎陷入死地了。

弩機的表尺對準了對身後威脅毫無察覺的敵人,此時的她正費力地在超過三十度的斜坡上調整姿勢,想用自己的手弩對山頭上已經暴露的艾茵還擊。

我對準她的后心扣動扳機,在這個距離上殺傷力有餘的短矢從肋骨的縫隙間射入,穿透了跳動的心臟。

這個人死得全無聲息,沒有被除我之外的任何人察覺。

敵人散開的距離足夠大,足夠到過猶不及的程度了,這讓她們在個別同伴遭到暗箭襲擊時難以察覺,尤其現在她們還趴在地上。

艾茵用的踏弩比一般的手弩上弦更快,她又射出一箭,將在山坡上撐高身體探頭探腦的一個敵人嚇得縮了回去。

一般情況下,面對沒有集群的弩手,占數量優勢的一方應該趁弩手裝填的間隙迅速逼近,但這些人一定是知曉我是個神箭手,這大約三十多米的上坡路,她們擔心一股腦衝過去的話,在路上就會傷亡過半,而交替掩護前進的話,只能把一半數量的人送到我眼前,這根本不夠看。所以她們採取了看似最穩妥的方式,就地卧倒,相互射擊。

真是奇怪了,沒人告訴她們,我們是兩個人嗎?

我心中暗自竊喜,對準山坡上快速復裝箭矢還擊艾茵的敵人放出一箭。在那名敵人中箭的同時,艾茵也向她的位置進行了一次射擊,欺騙敵人。

艾茵的箭撞在岩石上,彈跳了一下隱入草地,我的那一擊則沒有落空,插着短矢的屍體滾下山坡。

不是所有敵人都看見了這第二次減員,但從己方射擊的密度判斷,她們能察覺損失了人手。

已經衝上山坡的敵人再次犯下錯誤,她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了艾茵的身上,沒有被踏弩指向的人紛紛從掩體後面站起身來。立姿射擊會增加上射的射程這是沒錯,但她們現在最應該弄明白的是自己的同伴為什麼被幹掉了。

我小心地移動,變換射擊位置,用短矢將還蒙在鼓裡的敵人挨個點名。

…………

……

河對岸的岩石後面,方斯一直在悄悄觀察敵我的動向,身為拉米亞的她不像那些長着兩條腿的人一樣可以輕鬆渡河,所以她留在了河對岸,但這不代表這場戰鬥就派不上用場了。方斯精心選擇的陣地隱蔽性極佳,周圍灌木叢生,後面又有一些常綠松柏,上面的敵人容易被這些大樹的陰影所欺騙。

通過觀察,方斯能夠確信山坡上有一個一直在暗箭傷人的老陰比,那個故意露頭到處亂跑的犬人只是個誘餌,而且這個人十分狡猾,甚至還故意放慢速度以引誘己方人員靠近追擊。

之前查看被殺的同伴屍體時,方斯還在疑惑為什麼屍體上的傷口如此不合理,現在她知道原因了——陰險的敵人要掩飾屍體上的箭傷,讓自己以為目標的手裡沒有遠程武器。

這個錯誤的判斷讓自己人吃了大虧,不過發現的不算晚,自己的存在就是為了消滅這樣的敵人。

“傳令。”方斯對身邊的人說,“所有人不要移動,等我命令。”

傳令員點了點頭,跑開幾米遠后發出了由長短音節組成的口哨聲。

——全員停止!等待命令!

過了沒有十秒,口哨聲再次響起。

——斯蘭迪!右前方搜索!

接到命令的狼人拎起手弩從半人高的草地里探出頭,然後吃力地向上爬行,她的第一處目標是一根被槲寄生擋住的枯木,這個人勾着頭查看了一會兒,並無發現。

排除了這一處可疑點之後,狼人繼續向右前方爬行,她必須騰出一隻手對付怪石叢生的下坡路,以至於只能用單手持弩。突然間,狼人停了下來,顯然是看見什麼了,她不顧摔倒滾下山坡的危險把右手抽回來端弩,但在她扣動扳機之前,身體突然劇烈後仰。方斯看見她的面門上多了一支在她生前不該存在於此的短矢。

“逮到你了!”

方斯一把抓起了她身邊的武器,那是一把立起來比自己最大身高還長一點兒的杉木長弓。

大部分獵人和戰士都認為,弩除了製作成本和攻擊間隔之外,與弓相比較都有優勢。一般情況下,這樣的認知沒有錯,但方斯在研究了弩的機理之後得出了一個結論:在當前的技藝水平之下,弩的上限遠低於弓。首先,弩不能用長矢,因為箭矢的長度受到與弩身長度的限制,太長的弩會導致重心前移不利於瞄準,同理,弩弓的橫寬也必須局限於一個能被射手接受的長度。弩弓窄、拉距短,於是弩只能用短弦和短矢,在單手拉力相差不大的時候,弓箭可以用更加修長的形狀、更加粗大的尾羽獲得比弩箭更長的射程。

方斯可以用這把長弓以平緩的軌跡準確射擊80米外的目標,在山頭上利用高度優勢在同伴手弩射界邊緣反覆試探的犬人則在120米外,方斯可以利用拋射把箭送到她身邊,但射擊會移動的目標時,拋射的命中率實在令人難以接受,這也是方斯放任犬人亂放箭掩護目標的原因。

現在另一個敵人終於暴露出來了,而且自己有信心不會跟丟。目標離自己只有70米,首發命中並不困難。唯一的遺憾是目標的偽裝實在太好了,自己只能看清輪廓,無法保證箭頭一定能貫穿要害。不過這也不是什麼大問題,從擊中同伴的箭矢長度來看,它們的發射機構甚至不足以把箭矢射到長弓平射距離的一半。

方斯粗壯的下身將自己的上身撐了起來,將長弓拉滿。

叮————

金屬撞擊花崗岩發出了清脆的聲響,一支從中間斷裂的箭旋轉着進入了她的視野。

方斯方寸大亂,她還從來沒被先發制人地襲擊過。河對岸的犬人在自己松弦之前完成了射擊,而且只要箭矢在向上移動20厘米,就會越過被方斯當做掩體的石頭,楔入心臟。如果不是對方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藏在這裡,那就是在自己探頭的瞬間被發現了,無論哪一種情況都令方斯膽寒。更讓她吃驚的是,對方的弩射程居然不亞於長弓,如果算上高度差,自己反而在攻擊範圍上處於劣勢!

剛才還胸有成竹的方斯轉瞬之間失去了冷靜,她倉皇之際射出一箭,也不管命中與否,掉頭就跑,將一名老手該有的驕傲與矜持丟得一乾二淨。

嗖————

又一支箭飛來,擊中了一顆連根部都枯乾的禿樹。那棵壽命耗盡之前枝繁葉茂的大樹竟被這一箭破壞了微妙的平衡,它被雨水泡得朽爛的根系無法在爛泥之中抓緊,紛紛被樹榦的重量扯斷,從稀泥之中翻起。

枯樹轟然倒地,橫在了方斯的面前。

拉米亞一族沒有雙腿,所以在速度上不及一般人,但因其腹部巨大的接地面積,使拉米亞獲得了很強的越野能力,即使有樹榦擋在面前也能輕鬆翻越。然而好死不死的,阻擋方斯逃跑路線的不是樹榦而是樹冠,為此她必須繞路。

方斯一邊咒罵著被上天過於眷顧的犬人一邊急停改道,就在這時,她的身體突然震了一下。

有那麼一瞬間,方斯的思維一片空白,她忘記了逃跑,回頭看去。

這是她第一次和自己的目標對上視線。

河岸邊,芷唯依端着一把從死去的同伴手中奪來的手弩指向自己,手弩的弓弦還在震動,這表明不久之前,上面應該有一支蓄勢待發的箭矢。

在感受到劇痛的剎那,方斯終於意識到自己犯下的錯誤,她不該自負射術精湛親自動手,她明明有傳令的手段,卻讓負責觀察與指揮的自己暴露出來。

在戰鬥中善於學習並改正錯誤的人總是會迅速成長,就像某位為戰神冠名的前奴隸,但前提是必須還有改正的機會。

方斯凝視芷唯依的眼睛漸漸變得渾濁,然後身體一歪,倒在了血泊之中。

…………

……

在射殺了應該是指揮的人,河對岸便響起了又一連串口哨聲。這次的意思大概是撤退,因為我看到所有敵人都站了起來,彼此拉開很大的距離撤向河流。

我趁亂偷襲了其中的兩個,剩下的人也不選擇渡河地點,跳進洶湧的激流之中奮力游向對岸,她們之中,至少有半數會被河水沖走,變成腫脹的浮屍。

她們襲擊過來的時候應該聚集了十人以上的戰力,活下來的最多不過三成。可以說,我暫時摧毀了她們的追擊能力。

大雨還是沒有停止的跡象,不出一時,我們身後的河流將變成一道沒有高度的堅牆。

現在,我和艾茵終於可以放下後顧之憂,遊刃有餘地逃走了。

…………

……

聽到活人祭祀流言的冰藍一行人來到傳聞中的那個地洞前,發現了一個在洞口放聲慟哭的祭司。

她不顧自己已然濕透的身體,跪坐在大雨中嚎哭不止。

“神明啊!你真的拋棄我們了嗎!”

若雨和冰藍對視了一眼,然後單手揪住祭司的領子把比自己高一頭的祭司拎了起來。

“你是何人,何故哭喊?”

祭司的眼瞳短暫地聚焦了一下,然後又渙散了起來。

“地上的首領又如何……我等失去了我們的神明……”

“你的精神是否正常?”若雨微微蹙了一下眉頭,問道。

祭司根本不回話,嘴裡說著莫名其妙的碎碎念。

“這樣肯定問不出什麼了,我們進去吧。”冰藍指了指洞口,說道。

擠進狹小的洞口,冰藍等人驟然意識到“別有洞天”這個俗語是什麼意思。洞中千奇百怪的岩石與蜿蜒洞底的細流讓她們自覺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若雨提着燈沿水流向內探索,一路上,她們並沒有看見任何屍骨。

“沒有遺骸,看來用活人祭祀的傳聞只是捕風捉影呢。”冰藍分析道。

“也可能是祭祀的人只是強迫被選為活祭的人走進去,卻不知道這個洞有其他的出口吧。”

“有道理呢……”

又走了一陣,若雨忽然停下了,她抬起頭看着岩壁。

“此處有痕迹。”

若雨將火把向上抬了一點,冰藍依稀看見岩壁的高處有一個偏平的小洞,洞口周圍有什麼硬物刮擦的痕迹,而且還不少,像是有什麼東西經常進出此處的樣子。

站在冰藍肩頭的露維埃移開視線並眨了眨眼,本來她是能在黑暗中看清洞口的,現在反而因為火光而花了眼。

“若雨,你上去看看。”

若雨點了點頭,將火把交給冰藍,向後退了幾步,助跑起跳,藉助一塊立起的石筍躍至洞口邊緣,扒住濕滑的邊緣爬了進去。

過了一會,若雨從小洞中鑽了出來,跳回冰藍面前。

在火光的映照下,冰藍覺得若雨的臉上少了幾分血色。

“裡面……有什麼?”冰藍小心地問。

“請做好心理準備。”若雨的聲音低沉,她似乎真的被嚇到了,連說話都顧不上文言了。

能讓若雨動搖到這種程度,裡面的東西讓冰藍不敢想象。

“是堆積成山的屍骨嗎?”冰藍怯生生地問。

“裡面是一個很大的洞窟,是空的。”若雨的話讓冰藍稍稍有些安心,“但牆上有東西。”

“是什麼?”冰藍又好奇又害怕。

“是記號。”若雨閉上眼睛搖了搖頭,“四個豎道,一個橫道組成的記號。”

“記號……”冰藍有些不解,這種最常見的計數記號到底有什麼可嚇人的,“有多少個?”

“我不知道……頂上、地上、岩壁上……密密麻麻,全都是這樣的記號,用爪子刻上去的,看得見的地方沒有一處是空白……”

聽到這裡,冰藍倒吸了一口涼氣,只是想象一下,就讓她渾身發毛。

“到底是……代表什麼的記號啊……”

“不知道……如果是每一劃代表一天的話,刻下這些記號的人,比黑羽大人活得長久得多……”

死一般的寂靜傾覆在火光照亮的範圍之內,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不知是誰最先移動腳步,她們用比進洞時更快的腳步離開了令她們後悔進入的地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