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沒闔眼的我在天亮時分來到了一座橫跨山澗的木橋邊。

或者說……曾經是橋、未來也會變成橋的某種人工造物的邊上。

這座橋上沒有橋板,準確地講是被拆掉了,就在河對岸。

一隊護衛就躲在與我隔河相望的地方,警戒着正相反的方向。如果我想從南岸過橋的話,她們選的地點隱蔽性很好,但完全沒有針對來自北岸的視線做任何隱蔽措施。

我的敵人似乎是認為我沒來得及在山洪到來之前穿過這道山谷,事實上,他們猜對了一半兒。當然,也有可能只是為了以防萬一,警戒南岸也是合情合理的,畢竟就連我也沒想到自己會渡過河床之後再回頭。

對手的誤判給我帶來的麻煩反而更大,我現在過不去了。

我雖然能夠利用光禿禿的橋架爬過去,可如果遭遇半渡而擊就會葬身洪水之中。但我又不能再尋找其他渡河點了——這些護衛沒有破壞橋樑,只是拆了板子,足以證明附近沒有第二座橋樑了。

就在我束手無策之際,一個熟悉的身影出現了。

穿着深藍色行裝的狐人從我身邊50米左右的距離走過,在橋架前停下,大聲呼喊對岸的護衛。

從昨天開始,這個狐人就一路跟着我,她幾次在我眼前現身,每一次都是為了幫我引開擋住去路的護衛隊。一開始我還不知道她究竟是想幫我還是想減少護衛的損失,後來我漸漸意識到,她是在發出信號——她想和我對話。

狐人和對岸的護衛隔河商量了片刻,護衛們開始忙活起來,將橋板逐一鋪上,然後列隊過橋,順着河水的流向奔下游而去。

目視護衛遠去之後,她回過身來,像先前幾次那樣抬起了手。

“免禮。”

說出這句話的時候,我已經在橙華的身後了,她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后跳並擺出格鬥勢,不過很快就收住了。

“和半杏在一起的時候,你一直裝聾作啞?”我問道。

“如您所言。”狐人點頭道,這還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您要過河嗎?”

“是的。”

“搜索隊正在對岸設伏,您不能過去。”

“我必須過去。”

“因為您的同伴嗎?”

“是我的妹妹艾茵,你應該見過。”如果不是時間緊迫,我其實有好多話想問她,但現在只能撿重要的說了,“你知道艾茵在哪兒嗎?”

狐人猶豫了大約一秒,我猜測她是在權衡要不要為了阻止我過河而撒謊。權衡的結果大概是她覺得臨機撤一個謊騙不過我,而她又無法承擔謊言被我識破的後果,於是實話實說:“我不知道。”

“那就讓開。”我說完便往橋上走。

“您和令妹走散時,她在南岸嗎?”狐人準確地推測出了現狀。

“是的。”

“她不太可能留在原地,如果您回到失散地也沒能找到她該怎麼辦?”

聽到這個問題,我一個箭步將剛剛拉開的距離又縮到了零。在狐人下意識地躲避之前,我已經一把揪住了她的領子,將她拎起。

“那你告訴我!如果我找不到艾茵了該怎麼辦!啊?”我怒目而視,不顧暴露的危險咆哮道,彷彿讓我與艾茵分離的罪魁禍首是眼前這個雙腳離地的狐人一般。

她不再回話,沉默地承受我的怒火。

我深呼吸幾番,讓劇烈起伏的肩膀恢復平靜,然後把她放了下來。

“無論你對我有什麼期待,麻煩你把我現在無法保持理智的狀況考慮進去。”

“抱歉,芷唯依大人。”

如果在河對岸找不到艾茵該怎麼辦,這是我兩天以來不敢去思考卻不得不面對的問題,一旦它變為現實,我根本不知道該去哪裡找艾茵,我甚至不知道那時的自己會變成什麼樣。在心底翻騰的無名怒火已經嚴重影響我的判斷了,而在那怒火的深處,一種更為可怕的情緒正在慢慢煉成。

“知道了就好。”

我轉身要走的時候,狐人又說:“我幫您找令妹。”

“那你去吧。”我不怎麼抱希望,淡淡地說,“如果在一天之內有消息的話,來這條河上游20千米的地方找我。”

“明白。”

“對了,你現在變成誰的樣子了?”

這個狐人有一種神奇的魔法,就是可以讓別人誤判她的外觀,這並非改變自己的身體,而是讓看她的人產生錯覺。只是不知因為什麼,她的魔法對我無效,我也只能看見她的本來面貌。若無旁證,我也不知道她究竟用沒用魔法。如果橙華能變成一個官員的模樣,或許能調集更多的人手幫我找。

面對我的期望,狐人搖了搖頭,說道:“我的魔法失效了,就在半個月前。”

“不只是對我嗎?”

“是的,我發動不了了。第一次和您見面之後,我的魔法就越來越難以發動,現在則是完全不行了。”

“哦……”

準確地說,應該是從她和我握手的那一瞬間開始,因為在此之前,我的雙眼也被她的魔法所欺騙了。

“您還有何吩咐?”

“我問你,你知不知道負責抓捕我的人是誰?”

“我想您應該心中有數了。”

雖然聽起來像是拐彎抹角,但狐人的話與直接將那人的名字告訴我沒什麼兩樣。

“沒別的事了,快去吧。”

“請您小心。”

狐人說完,快步消失在雨林之中。

我不知道該不該相信她,但我別無選擇。

…………

……

一個滿臉疲憊卻帶有興奮眼神的哈耳庇厄冒雨在叢林中穿行,降落時未能抓穩地面,兩隻腳爪抓了兩坨爛泥摔在一名搜索隊員的面前。

“怎麼了?沒事吧?”

“我沒事!”哈耳庇厄翅爪並用掙紮起來,激動地說:“偵查一組發現芷唯依了!她在四號山谷里,由東南向西北,正在前往二號高地。”

“你確定?”

不光是這名搜索隊員,在她附近其他十名隊員同樣地向哈耳庇厄投去了懷疑的眼神。

頭兒在離隊前確實判斷芷唯依會出現在這片區域,但不是從這個方向。如果哈耳庇厄表述屬實,那麼芷唯依現在正在走回頭路,而且是已經過河之後又折回找橋才能走的回頭路,這只是其一。其二,二號高地是一座孤山,雖然是附近視野最好的制高點,然而一旦被圍,上面的人必定進退失據,芷唯依究竟是要找什麼重要的東西才會將自身的安全拋於腦後一味追求觀察範圍的最大化呢?

“我也看見了,是她。”

“嗯……”搜索隊員還是不敢相信,那個精明老練的狩獵隊長怎麼會做出如此反常的舉動,“會不會是有人假扮的芷唯依?為了把我們吸引到相反的方向上去?”

“我不排除有這樣的魔法。”出於謹慎,哈耳庇厄沒有一口咬定,“但把步態都模仿得這麼惟妙惟肖,那一定是能讓人產生幻覺的魔法。”

哈耳庇厄根本不考慮靠化妝來實現假扮芷唯依的可能,因為連臉都經過偽裝的芷唯依已經沒有外形上的特徵可以辨識了,偵查小組是靠步態認出芷唯依的。

“唉!不管了,我們上吧!”暫代頭兒指揮全隊的成員深知這個時候不能猶豫,哪怕抓錯了也比傻等着有意義,“通知各小組轉移,等芷唯依上了二號高地就開始突襲!”

“明白!”

哈耳庇厄的疲勞一掃而空,她抖落羽毛上的雨水振翅起飛。

在漫長的追蹤之後,這些精銳終於要和傳說中的芷唯依正面交鋒了。

…………

……

五個翼展超過四米的大體型哈耳庇厄正以吊運的方式將散出去的兩個偵查小組運往目的地。她們排成錐形陣,利用領頭哈耳庇厄振翅產生的渦流為自己的翅膀增加升力。

這是一個她們不怎麼願意採用的密集陣型,對於這些身經百戰的哈耳庇厄來說,藉由彼此靠近省下的那點兒氣力,比起它帶來的危險根本不值一提。

究其原因,是因為哈耳庇厄在短時間內要飛完的路程,比原計劃中的要遠得多。

頭兒最終敲定的合圍區域,是一片直徑只有十千米的圓,這個包圍的北側是山洪形成的天塹,南邊和西邊則是搜索隊的主力,東邊則有儀仗隊和徵召護衛的雙重保險。這個計劃本應天衣無縫,絕對可以將芷唯依圍死其中,但偏偏就是東邊出了問題。

昨天晚上,頭兒獲知應該到達東邊的數個護衛隊因為沒得到補給而原地等待,儀仗隊和兩名帶隊的搜索隊員也不知因為什麼沒有到位。作為替代,搜索隊只得分出幾名成員堵東邊的漏。

這支五人組成的臨時救火隊需要在半時之內飛完30千米的路程,這對沒有負重的哈耳庇厄來說不算什麼,但在掛了一個全副武裝的人之後,她們就必須讓翅膀儘可能地照顧推力而非升力,因此不得不排成了遷徙隊形,取直線飛往目的地。

身體最強壯、負擔的乘員也最輕的領頭哈耳庇厄遠遠看見二號高地從山嵐之中顯現,高聲提醒道:“接近二號高地!散開隊形!”

作為不得不途徑芷唯依可能藏身的二號高地的妥協,哈耳庇厄小隊只在靠近高地時分散開來,待越過之後再行集結。

…………

……

哈耳庇厄的聲音提醒我是時候行動了。

儘管這裡是我選擇的戰場,但我在爬上高地之前都沒想過會像這樣撞大運。

五組哈耳庇厄空運小組保持着一成不變的筆直航線飛臨我的頭頂,既沒有安全高度(在高原地區負重狀飛行態需要近地面稠密的空氣提供足夠的升力)也沒有安全速度。山間瀰漫的霧氣成為我對抗空中偵查的利器,天上那十雙眼睛難以分別層層偽裝的我,我卻能從相對簡潔的天空背景之中目視跟蹤那些移動目標。

果然,哈耳庇厄小隊開始依照命令散開,失去了領隊升力加成的四個小組要麼降低高度保持速度,要麼降低速度保持高度,無論哪一種都對我有利。

至少有三個小組會進入我手裡這把踏弩的射程之內,唯一的遺憾是我還沒來得及爬到這個山包的最高點上,有接近180度的射界被擋住了,不過我也不指望能把她們挨個點名,能射落一組都算血賺。

我架起弩機,心算高度、斜距、速度和風偏,弩機上的表尺缺口置於領頭哈耳庇厄的正前方,跟隨她的前進而移動。在我們雙方的距離達到最近的瞬間,我扣動扳機,強勁的箭矢劃破濕潤的空氣發出一聲嘯音。

“右下……啊!”

哈耳庇厄身上的乘員第一時間發現了射來的箭矢,但她未能說完警告就被箭鏃貫穿了喉嚨。上一秒還在振翅的哈耳庇厄突然向一側歪斜,然後劃過一道近乎垂直的拋物線墜落山谷,可見箭矢在殺死乘員之後還有足夠的餘力進入哈耳庇厄的心臟。

由於沒能完成警告,其餘的哈耳庇厄小組並不知道攻擊來自哪裡,紛紛朝各自認為安全的方向分散,同時進行橫向的移動來給我的射擊增加難度。

我迅速給踏弩上弦,並把插在地上的第二支箭拔出來架好,再次搜索目標。

儘管沒有統一指揮,但哈耳庇厄小組大多判斷準確,及時遠離了我的位置,只有一組因為升力實在不夠不得不用透支高度來加速,這就是我的下一個目標了。

哈耳庇厄向山頭的另一側俯衝而來,她選擇了逆風的風向以補充升力,希望可以在短暫的下落之後儘快爬升擺脫我的最大射高,因此加速緩慢,讓她看起來不像是在飛,而是在稠密的空氣里奮力游泳。

我理解她此時此刻的心情,比起速度,高度帶來的心理安慰更強烈一些,在慌亂之下,大部分會飛的都喜歡往上逃。有的時候這樣做很正確,有的時候則不然,對於被我選中的這個哈耳庇厄來說,她的決定屬於後者。

視線和表尺立即建立起了跟蹤,我慢慢轉動身體,不斷修正射擊的提前量。越來越濃的霧氣讓我難以推算距離,得等她靠得更近一些。

哈耳庇厄貼着高地飛行,很快就被山包擋在了後面,不過不要緊,她總有飛出來的時候。

我保持踏弩的仰角不變,轉體對準山包的另一側。

幾秒之後,哈耳庇厄從我預想的高度冒出頭來,劃過弧線直衝我而來。我們看見對方的時候,彼此都嚇了一跳,距離是如此之近,就算我用手投擲箭矢也能把她們倆釘在一起,這個距離根本不會失手。

被箭矢穿成串兒的兩具屍體翻滾着落入山谷,滾到半山腰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個大泥球。

其餘三組人都已經遠離了,我放下踏弩,長舒一口氣。

這些乘員應該是被緊急調動到包圍的某個方向上堵缺口的,不太可能參與接下來的戰鬥,而那些哈耳庇厄在雨霧雷暴天氣下冒險作戰的概率也不高,我大可以不去管她們以免過早暴露位置。不過,暴露出來也是我的計劃之一。

不久之前,幾乎是在對方偵查小組發現我的同時,我也注意到了草叢間射來的視線、聽見了林間妄圖隱匿在風中的幾種不同音色的振翅聲。

步步緊逼的偵查小組和密集調動的哈耳庇厄,所有跡象都表明,一場猛攻即將到來。

這個事態讓尋找艾茵的優先級下調到第二位,拜之所賜,思維跳躍到“作戰”上的我又恢復了往日里的冷靜。諷刺的是,面對這樣的危機,與艾茵分離反而是好事。

既然對手已不再遮遮掩掩,我也不用自欺欺人地和她們周旋了,我直接爬上了附近最高的山包——戰鬥已無法避免,那麼至少我要自己選擇戰場。

我的考慮有二:其一是暴露自己,吸引對方的全部注意力,省得她們在山林間亂竄,誤打誤撞找到艾茵;其二便是給暗處的艾茵一個信號,發生在高地上的戰鬥容易被察覺,如果艾茵就在附近的話,或許能發現我在哪兒。

敵人的總攻應該還要一會兒,我還能利用這點時間做最後的準備。我扛起斧子和砍刀,向山頂走去。

不知道這次,能不能畢其功於一役呢……

…………

……

山腳下,一隊幹練的戰士剛剛穿過了山麓的無植被區,進入山腰的密林。

芷唯依選為戰場的這個高地是一座孤山,它的北坡是斷崖絕壁,南坡靠近山谷的地方終年照不到陽光,而且每年雨季都會被雨水灌成水塘,因此和一般的高原高山不同,只有山麓地帶光禿禿的沒有樹林。換句話說,芷唯依只要上了這座山,就無法從搜索隊的眼皮底下逃走了。

事情發展到這一步,暗中對抗了數日的雙方都已經心照不宣了:讓我們來個了結吧。

“組長,我還是有點擔心……”一個巡邏隊員邊警戒邊說,“沒有把床弩拉到制高點上真的沒問題嗎?”

床弩是巡邏隊配備的最兇悍的武器,正如它的名字一樣,光是底座就有一張床那麼大。在上面可以架設一張兩米寬的硬弓,拉到極限后可以將重量超過一千克的巨箭射到400米外。通過調整仰角並裝填特殊的“子母箭”,床弩還可以用於防空。這支經驗豐富的隊伍長於利用空中偵查掌握主動權,自然知道封鎖對方空中眼線的重要性,因此,這個需要至少五個人分解搬運、三個人背負箭矢的“重大負擔”儘管會拖慢巡邏隊追擊的速度卻從未被丟棄,然而在發動總攻的前一刻,巡邏隊的領隊代理決定不再花時間在高處布置它。

“因為確認了芷唯依沒有空中支援。”組長回答道。

巡邏隊在曾芷唯依經過的地方發現了灰色的羽毛,而且羽毛的行跡與芷唯依處理腳印留下的痕迹高度重合,這證明至少在十天前,芷唯依和一個長着很多羽毛的人(很有可能是哈耳庇厄)一同行動過,然而在走了大約三天的路程之後,羽毛消失了,只剩下時隱時現的不連續行跡。很顯然,芷唯依和疑似哈耳庇厄的人分開了。這是代理領隊放棄布置床弩的一個主因。

“但它是最可靠的支援了,你也知道,亨特的魔法……”

“相信代理的判斷吧,我們不再能給芷唯依時間準備了。”

搜索隊沒有準確掌握芷唯依上山的時間,但她一定來得很早,證據就是搜索隊剛剛發現的這個陷阱。

“停下。”走在最前面的人抬手示意自己的這組人止步,她看了看前面的灌木叢,說道:“這裡的泥土被翻開過,而且有樹枝和蒿草被拔下來蓋在上面了。”

這個陷阱的位置非常刁鑽,它被設置在兩叢灌木之間,若不是這裡背雨沒有讓雨水衝掉草皮上的浮土,搜索隊還真不容易發現。

“真是陰險啊。”

“有功夫弄這麼巧妙的陷阱,芷唯依來這兒的時間可能比我們估計得更早。”

“我同意,不久前她還襲擊了轉運小組,肯定在這裡潛伏很久了!”

組員們七嘴八舌地討論了起來,唯有組長沒有多說話,她看向另一個小組,她們似乎也遇到了同樣的問題,領頭的人正指着地面回頭說話。

“要解除掉這個嗎?”一個組員問道,“免得我們下山的時候踩上。”

“別動!”組長當即制止,“你怎麼知道這一定是陷坑?說不定裡面有一根尖錐,你一碰就彈出來了。”

“那我們怎麼辦?”

“在樹上做個記號,繞過去。”組長邊說邊向另一個小組打手勢,“我們走稍微陡一點、碎石多一點的路,這種陷阱只能挖在比較平坦的泥土地上。”

陷阱這種機關,必須要大量設置才能達到效果,即使是用最精妙的陷阱捕獵沒有智慧的拿瑪哈,真正能抓到獵物的陷阱也不超過總數的五分之一,更何況要拿它來對付經驗豐富的搜索隊了。芷唯依是個老練的獵人、戰士,一定不會只有一處陷阱等着她們。

果然,在向上爬的過程中,組員接連發現那些最好走的路線上存在動土的跡象,好在都被避開了。

被陷阱所阻,搜索隊的速度受到了很大影響,她們步步為營,總算來到了半山腰的匯合點。

“我們偵查過了,從這裡開始就只有寥寥幾條能走的路線了。”

“該死的陷阱,芷唯依沒少忙活啊……”

“我覺得有點奇怪,芷唯依為什麼還沒動手呢?”

“等會兒你可以找個機會親自問她。”

兩個小組的組長互相交流,其餘的隊友則分散在四周警戒。

上山的搜索隊員並不多,人數甚至少於之前在河谷與芷唯依交手的方斯別動隊,但她們一個個都信心滿滿。

“組長,你看那兒!”一個警戒的隊員突然說道。

隊員的手指向一根大致垂直於地面的斷枝,它的分叉全部被削掉了,變成了光禿禿的一根木棍插在地上,末端還綁着一片布條。

“那邊也有,不止一個!”

更多的“小旗杆”被陸續發現,它們被設置在沒有遮蔽物的地方,根本沒有要隱藏的意思。

“這是在小看我們嗎!芷唯依把我們當傻子耍?”一個隊員氣憤地說。

“永遠不要小看你的對手,至少要把看做比自己還要聰明一點的人。”組長不以為然,“芷唯依這麼做一定有更加現實的意義。”

“什麼意義?”

“你不覺得,木棍上的布條是很好的風向標嗎?”

“啊!”

隊員們瞬間明白過來,為什麼芷唯依要把小旗杆安插在顯眼的位置上,是因為她要時刻注意布條顯示出的風向和風速,也就是說,小旗杆相連形成的線就是芷唯依的狙擊範圍。

組長抬頭向山頂觀望,芷唯依必然會守在能夠看見小旗杆的地方。一番搜索之後,組長發現了一片奇怪的植被。它們比一般的灌木叢要高,而且排成了一排,表現出了天然無法形成的整齊。組長定睛觀瞧,不出所料,那些東西絕不是植被那麼簡單。

枝葉之下,隱藏着一條橫亘在去山頂必經之路上的路障。

由三根長度大致相同的木棍搭在一起形成的三腳架,每隔一到兩米設置一個三腳架,在上面搭一根橫木彼此連綴,再加上兼具偽裝與屏障作用的枝葉,這條路障可以說是就地取材能做到的最堅固工事。這樣一來,躲在後面的芷唯依就可以單方面探頭射擊,而搜索隊的箭矢則很難擊中芷唯依。

“芷唯依這是鐵了心要在這裡和我們拼了啊……”

“組長,你的意思是?”隊員們紛紛徵求組長的意見,她們確實充滿自信,但仰攻對手已經建立好的工事,她們心裡還是有點犯怵。

“別害怕,她準備的越是充分就越是證明她被逼上了絕路!”組長覺得是時候鼓舞一下士氣了,“我們交替掩護躍進,準備出發!”

八名隊員恢復成匯合前的分組,其中一個小組移動到弓弩射程剛剛能夠到上方工事的地方,分散開來架弓瞄準,另一個小組則迅速向前躍進一段距離,然後散開隊形瞄準工事,讓前一個小組趕上來。兩個小組始終保持在與工事無法連成一條線的地方以發揮人數(武器數)優勢,只要芷唯依探頭,瞬間就會有八支箭朝她射過去。

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佔據了有利位置的芷唯依明明有那麼多次射擊的好機會,卻遲遲沒有動手。

…………

……

“啊——————”

斜上方傳來一聲慘叫,一名敵人不慎踩到了我蓋在濕滑青石上的防水布(偽裝后),腳下一滑摔下了山溝。

這是我設置的唯一一處能殺傷敵人的陷阱,很幸運,它居然開張了。

我很久沒有遇到單個素質已經接近我的水準卻還佔據數量優勢的敵人了,為此,在如何對付這些人上,幾天以來我的思維密度創下了出生以來的新高。

經歷了一路之上的鬥智斗勇,我基本摸清了這股敵人的性格取向——他們極其自負,同時也極其謹慎。

除了自己的能力之外,這些人不相信任何人,就連外圍的驅趕和堵截任務,他們也要把自己人撒出去執行,其證據就是在發起總攻之前,他們居然還要分出一支別動隊跑去東邊堵我,完全不信任已經被掌控在手裡的眾多人員。這就是他們的自負。

而“謹慎”這個特點,並非總是如人們想象的那樣與“自負”水火不容,正相反,它們在大多數情況下是共生的。

正是因為他們不信任他人,所以自己必須絕對值得信任,也就是說,他們必須儘可能少地犯錯誤、儘可能少地出現紕漏,按照我的理解,這樣的描述所對應的詞語就是“謹慎”。他們不會放過戰場上的任何一個細節,會思考比一般戰士與獵人多得多的可能性,會對每一個反常之處疑神疑鬼——真正與他們鬥智斗勇的人並非是我,而是他們自己。

我不知道究竟是自負催生了謹慎,還是謹慎孕育了自負,但他們的謹慎還沒有到達最高境界,那就是不讓我看出他們很謹慎的謹慎。

當我掌握了他們的心理之後,我已經不用在每一場明暗較量之中親自上陣了,我可以利用他們自己來對付他們。

上山的搜索隊如我預料的一樣,看到地面被挖過的跡象就避開了平緩的路。實際上我根本沒有那麼多時間用不稱手的工具(沒有鏟子)挖那麼多陷阱,我只剩翻開了草皮和土層的表面,然後把草皮蓋回去偽造出“挖陷阱”的假象而已。

她們放棄好路上山,在速度受到限制的同時,視野也受到了嚴重阻礙,讓我擁有了更多周旋的餘地。

踏過根本不會下陷也沒有機關的“陷阱”,我從被她們避開的路線下山,悄無聲息地繞到了她們的背後。

在一名同伴失足摔死之後,巡邏隊發生了小小的騷亂,但她們的注意力仍被我在山頂上搭建的工事吸引。陷阱、風標和人工掩體讓她們對“我在山頂固守”的判斷堅信不疑,又處於假想中的我的射擊範圍內而高度緊張,今天的霧很濃,她們或許連同伴究竟是不是被射死的還不清楚,在短時間內,她們都不太可能注意其他方向的威脅了。

其實,如果她們足夠聰明看出了我在故布疑陣,亦或者足夠笨未能發現陷阱,沒有繞路而是取道最快路線衝上山頂,我真的打算依託地形與工事在上面固守。

這座山包的頂部是一片被千百年來的日晒雨淋和風化侵蝕雕刻而成的嶙峋亂石崗,地面崎嶇但沒有坡度,而且到處都是彼此連通的溝壑,是我容易發揮的地形。而從山腰到山頂的過渡區大部分是陡坡,而且遍布濕滑的水磨石,唯一一條比較緩的上山路只能容納兩個人肩靠肩行走,本就是一喵當關的有利地形,還被我用路障大陣封住。可以說,我留在山頂據守也是佔盡地利,把這個地方拱手讓人,我也是下了很大的決心的。

我腳踩踏環,雙手拉開弓弦卡好,一邊目測與被我選為目標的那人之間的高度差與斜距,綁在旗杆上的布條飄搖,成為最好的橫風參照。

手指搭上了扳機,我有意識地放緩呼吸,將那人的后心放入已經校調好的表尺缺口中。

不去刻意控制弩身的搖晃和擊發時間,我只要把標尺的偏移量自然地控制在無論何時松弦都能擊中目標容差之內即可。

嘣————

緊繃的弓弦脫離限制扣的時候,發出了弦樂一般的低重音。被射中的山貓人仰面摔下陡坡。

還活着的六人齊刷刷地將視線投向了我,比視線稍晚一些到來的,是還擊的箭矢。

小看她們了,這些人並不是只盯着山上一個點,也在關注其他方向,只是沒有讓我發現。

敵人迅速躲到岩石樹木後面,利用掩體移動,不再給我射殺的機會。她們匯合到一起之後立即分開,其中三人停留在掩體後面不計消耗地向我射箭壓制,其餘三人則疾步下山向我奔襲而來。

她們裝備的黑羽聚落制式手弩在復裝和射程上都不及我強取豪奪到手的踏弩,但她們在人數和高度上的優勢拉平了武器的性能差距,甚至在主要看射速的壓制力上還勝我一頭。那三個把箭袋給了同伴輕裝衝下來、擺明了要和我短兵相接的敵人越來越近,但我幾乎沒有射擊窗口。

在把隊友送到距我十步之內之後,那三個負責掩護的人立即翻出掩體,踏過同伴蹚出來的安全道路急襲而來。

她們沒有派任何一個人佔據我精心構築的陣地,說明她們和我是一路人——寧可放棄優勢正面對抗也不陷入被動。

我踢起地上的一根藤條,抓住它用力一拉,三根木棍用桁條連在一起的“柵欄”從雜草之下抬了起來。我沒有把木棍削成尖樁,但敵人衝過來的速度足以讓它造成可觀的傷害。

顯然,那個衝過來的傢伙看破了我的把戲,一個飛身騰躍從柵欄上面翻過去,我抵住柵欄,左手掄起砍刀斬向她的側腹。對方以自己的武器格擋,但她在空中沒有發力點,被這一刀的力道沖了一個跟頭。

緊隨其後的二人鑽到了柵欄的底下,把它向我推過來,反而將我壓在下面。兩支短矛從縫隙間插過來,我側身閃避,同時推了一下豎向的柵欄棍兒。

和一般的柵欄不一樣,我的這個沒有用綁合的方式固定,而是在豎棍上挖出洞來將桁條插進去的,豎棍可以在桁條上左右移動調整距離,當我把它們並起來的時候,對方的武器就被夾在中間拔不出去了。

我握住桁條翻轉柵欄,然後向旁邊的山谷里一丟,那二人就這樣被輕鬆繳械。

空手的人迅速退開,將對抗我的壓力全部推給唯一一個還在我附近的人。

我扔掉砍刀,將背上的長柄戰斧拽到手上。那個剛站起來的敵人眼瞳中閃過一絲懼意,然而更多的還是難以抑制的興奮。

長柄戰斧和銅劍緊密地擁抱在一起,然後迅速分開,為下一次咬合而蓄力。

在以寡擊眾的情形下,我總是會儘可能快地減少對方的數量。在我的計劃中,揮劍與我對抗的這個人應該在最多三回合之後變成屍體,但她出色的反應讓我的小算盤徹底毀了。

不知是不是我的意圖暴露得太明顯了,我用長柄戰斧祭出了一連串殺招,竟被與我初次見面的對手一一破解。對手將一把平凡無奇的青銅佩劍使得出神入化,她在進攻上並不貪求,寬厚的劍身只要專註防禦就無懈可擊。即使是破招之後的反擊也是點到為止,我甚至覺得如果她的同伴不來攪局,我們兩個能打到天荒地老。

當然,如果真的是一對一,這個已經忍不住露出邪笑的劍士一定不會打得這麼保守。

其他五個人不會無限制地等我們分出勝負,我將雙手握在矛桿上的位置縮短了一點,運用矛頭後方的鑿錘部分,以打擊武器的技巧向她砸了過去。對方雙手架劍格擋,當鑿錘與劍刃相抵的瞬間,我改變施力的方向,利用重物的慣性將劍身撥開,然後右手橫拉矛尾,把矛頭甩回來打擊對方沒有防備的頭部。

這招其實是劍技,借用長柄戰斧使出了的時候,我還是有點期待對方沒有在第一時間看破而中招的,但很可惜,她及時退開,讓鑿錘錯過了打碎她頭蓋骨的機會。

劍刃掃過我的下頦,她離拿下我的人頭只差一點點。

我意識到了一件令我背脊發涼的事——這些敵人對於如何殺掉我這件事,十分擅長。

一路之上,我在通過一次次的交手了解對手的同時,對手也在做着和我一樣的事。大到我的行動方向,小到一招一式的應對和破解,我被她們看透了。

本應是初見必殺的招式沒能得手,不過我的目的也算達到了,退開之後的敵人從停下到重整架勢殺回來至少還要三五秒,能讓我騰出手來先對付逼到背後的人——如果不能迅速削減數量,那至少要讓她們的攻擊時間錯開。

將長柄戰斧換到單手,反身一記砸彎了右側襲來的佩劍的同時拔出爪刀格擋左邊試圖將我攔腰斬斷的單刀。

正面一把短矛殺到,我向左壓下一個弓步,肩膀頂開意欲收刀再斬的敵人,在矛頭從我肩膀上方擦過的瞬間起身橫踢,將正面的敵人逼退。

藉助長柄戰斧的長度優勢,即使面對眾多敵人的連攜攻擊,我也能勉強應對。對方沒多少長兵器,在兩支短矛被我繳械之後,她們六個人就只有一支短矛能在長度上和長柄戰斧平分秋色了。

調轉矛頭向後一刺,逼退最初和我交手的敵人。她也一改之前一味防禦的保守招式,仗着人多勢眾就大開大合地把武器往我身上招呼。

我感受到了額角滲出的汗珠劃過臉頰的觸感,即使是雨水澆不到的後背和前心也已經被汗水沁透了。迄今為止我還沒有受到傷害,但遲遲無法破局本就是一件令人無法保持冷靜的殘酷事實。

長柄戰斧的金屬頭非常沉,並不是單手就能玩兒得轉的武器。在連續揮動之後,我的右臂果然酸痛難忍,我將長柄戰斧往樹榦上一插,然後背靠大樹,讓長柄戰斧化為防禦敵人的尖樁,取下腰間重量輕一些的斧子應戰。

敵人依舊延續了見招拆招的作戰思路,在我依託大樹和尖樁轉而防禦反擊之後,她們開始輪流上陣,和我打起了消耗戰。

貓人是快速靈巧的人種,但也存在一個致命的弱點,那就是劇烈運動導致的體溫飆升,如果無視這一點,在體力和呼吸跟不上動作之前,自己就會被身體內部積攢的熱量燒到心臟驟停。襲擊我的這些人中,一大半是我的同族,也在面臨和我一樣的危險,只不過她們可以用人數分攤掉這個風險。我的處境,仍然不見一絲一毫的好轉。

將插招換式的行動交給下意識,我抽出短暫的時間思考對策。在擊退兩番襲擊的期間,我至少想了五種破敵的方法,但每一種最終都會將我引入必敗的死局。

疾風吹開了我的領扣,從領子里灌進來的風雨稍稍讓發熱的身體冷卻了一點兒,卻也助長了后心冒冷汗的勢頭。

在實施作戰之前,我並沒有考慮過以一敵六要怎麼贏,因為如果我不能在短兵相接之前就把對方的人數削減到五人以下的話,想要勝利就只有一種方法了,一種連我自己都覺得可怕的方法。

我能夠使用魔法,它是我唯一的魔法,曾經在過去無數個危急的時刻拯救我的性命。然而,它的效果和迄今為止使用它的結果不同,它一點兒也不安全、一點兒也不可靠,而且一旦發動了它,何時停止就不是“我”說了算了。

沒辦法了……

我低頭躲開梟首的一劍,用力拉了一下藏在衣服下面的一條細繩。

嗖————

我背在背上的連弩被繩子勾下了扳機,向我的正前方射出一支箭矢。

“嗚!”

當面的那個敵人胸口中了一箭摔倒在地,當下就有人拉住她的肩膀向後拖,同時又有一個敵人上前與我交戰,擋住我跟進補刀的路。

我的壓力一時減輕了不少,抓住這個空當,我眨了一下眼睛。

魔法,就在這短短一瞬間完成了。

轉體起腳,不計後果,將防禦的重任全部交給輕薄的脛甲,我的一記側踹在敵人的小臂上炸開沉悶的聲響。

逼退敵人的同時,我蹬地起跳,躍上了枝頭,在完全沒站穩的情況下蹬踢樹枝重新沖向地面。

鏘————

爪刀與銅劍劇烈碰撞,濺起了將視野的一半染白的火花。銅劍的劍身發生了讓它不再趁手程度的彎曲,但我並未乘勝追擊,而是在交錯而過之後再次上樹,踏着樹榦改變方向襲擊另一個敵人。

在樹木茂盛枝杈縱橫的森林地帶,我有一個出手必死人的絕技,那就是利用貓人爆發力和靈敏的天賦在整個三維空間里肆意穿梭,從任何我想要的角度掠襲對手。地面、樹榦、枝杈、甚至是敵人的身體都是我的落腳點和發力點,不斷地提高速度、改變方向,在敵人無法預知的時間和方向上發起致命一擊。當然,這個絕技對我來說也是同樣致命。

速度可以鍛煉、力量可以鍛煉、身法可以鍛煉,但唯有對體溫升高的耐力鍛煉不了,可以說,這個絕技練得越是精湛,使用它的人就死得越快。

手腕粗細的小樹在彎曲到極限之後回彈過去,在雙腿爆發力的加持之下將我的速度再次提升一個檔次。

爪刀與短矛碰撞后,我聽到了清脆的木質物品斷裂聲。

不追求一擊斃命,而是以反覆掠襲將敵人身上的傷勢積累到致死的境界線——當然,這個量變到質變的過程要在我失去意識之前完成。

然而,在我祭出第一刀之前,我發現敵人中的同族已經開始卸甲了。她們用寥寥幾個動作迅速將影響關節活動的所有護甲卸脫,身上所有可以快捷卸下的裝具也紛紛落到了地上。

和我預料的一樣,這個絕技,儘管並非是個貓人就能掌握,卻也不是我的專屬。

轉眼之間,在樹叢間上躥下跳的人就變成了五個,她們用和我一樣的技巧加速到讓身影難以看清,每個人的動作都不遜於我,上一秒還在追逐獵物的我,在下一個瞬間就被三個人圍攻落荒而逃。在這些人面前,我唯一的優勢就是不會被敵我識別的問題困擾。

越來越多的樹葉在抖動中飄落,泥濘的地面上,只有腳尖的腳印也在迅速增多。

大雨澆透了我的衣服,卻絲毫無法緩解身體內部灼燒般的升溫。

在這群和我一樣不受空間限制的敵人之間,掠襲的機會少之又少,戰鬥變成了單純的追逐與躲避,如此下去,決定勝負的因素將只剩“耐熱性”這一項而已。

一個長躍,我跳過了寬度至少有十米的樹林不連續區域,對手也毫不含糊,並未另行尋找兩片針葉林直接距離較近的地方,幾乎是踩着我的腳印跳過來。

我舉起爪刀狠狠釘在眼前的一棵樹上,我的身體猛烈向左手的方向甩過去,我順勢將斧子向一個剛剛起跳無法閃避的敵人甩了過去。

敵人的連攜異常緊密,我的斧子還沒出手,就有一隻手握住了目標的腳踝,用力一拉讓她錯開了必死的延長線。

不過我真正的目標也並非敵人的血肉之軀。

不緊不慢旋轉的飛斧擦過一截低垂的松枝,削掉幾根青翠的松針,在松針落地之前,斧刃撞上了我要打擊的東西。

那是卡在一棵大樹樹榦豁口裡面的石塊,這一飛斧完成了伐倒這棵大樹最後一項程序。

這棵樹的豁口抹着爛泥,從樹上砍下來的木屑經過了簡單的掩埋,它被假陷阱保護在中間,因此沒有被繞路走的敵人發現,直到現在。

石頭從豁口中崩飛了,只剩三分之一的截面無力支撐樹榦和樹冠的重量,那顆至少有20米高的樺樹先是原地“變矮”了一截,然後向敵人的背後傾軋過來。

斷裂的聲音震耳欲聾,敵人幾乎是下意識地向兩邊散開,然後才回頭確認威脅的方向。這些經驗豐富的戰士僅僅是依靠直覺就做到了準確的判斷,但直覺不可能告訴她們如何應對還沒有發現的威脅。

樺樹雖然可以長得很高,但一般都不粗,在挖好假陷阱、做好工事之後,我甚至有時間再把另外一棵樺樹也砍出缺口。

大樹傾倒的撞擊讓另一棵被預製了缺口的樺樹當即發生斷裂,後者筆直地朝已經散開的部分敵人壓過去,危險區域與她們的位置高度重合。

被賦予了加速度和額外重量的第二棵樹以更加迅猛的勢頭斬斷擋路的枝杈,飄散起漫天樹葉傾倒而去。敵人的第二次閃避沒有之前那麼遊刃有餘了,她們甚至跳下了樹枝向下坡的方向一路狂奔。

拖在我身後的半包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間隙,我迎着倒下的樹木縱身一躍,雙腳成功踏上橫枝,踏着越來越接近地面的樹榦回到先前的密林之中。

橫飛的斷枝和落葉成為最好的掩護,我衝到為應對近戰而一時放棄的踏弩和箭筒藏匿點將其回收,然後取最近的路奔向山頂。

即將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我突然感覺到眼前一黑,心臟的節奏已經比的腳步還要快了,體溫也彷彿是這場大雨下的水位一般暴漲,所有的徵兆都在向我傳遞死亡的警告。

有那麼一瞬間,我如同被丟入了虛空,什麼的都感受不到,無論是冰冷的雨水還是灼燒五臟六腑的體溫都在剎那之際與我無緣,就連我是否還在呼吸都無從察覺。

緩醒過來時已經不知過了多久,我發現我癱坐在工事的後面,手裡死死攥着不知什麼時候上好弦的踏弩。

並沒有任何利刃或鈍器奪走我的性命,因此我斷片的時間應該不長。

魔法仍沒有解除,意志不允許我體貼肉體的軟弱,我當即起身,將箭筒中的箭矢拔出來插在地上以便取用,準備堅守等待敵人的衝擊。

維持着讓肺部超負荷工作的急促呼吸,漸漸恢復視力的雙眼凝視着重整隊形的敵人——她們沒有半個減員,甚至連那個傷員都在包紮好之後重新回到隊列中。

在互相消耗了一輪體力之後,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起點。

忽然間,我意識到自己為什麼沒有在最初就據守在此,並不是“掌握主動權”這種冠冕堂皇的理由,而是彼時的我在害怕,害怕被圍困而無處可逃。

試問,如果一開始我就屹立於此的話又會如何呢?敵人此刻的行動回答了我的問題——她們不會退縮,不會等待,而是迎着箭雨爬上陡峭的山坡,正面抵近我的掩體。

和我不一樣,她們渴望戰鬥。

踏着同伴疊起的手翻上斷崖的貓人被我一箭射穿了肩膀,她折斷露在外面的箭桿,好像感覺不到疼痛一般沖了過來。她不等同伴一起發起衝擊,直接繞過工事對我刀刃相向,期間她又中了第二箭,可惜的是被她躲過了要害。

在箭矢組成的簡易尖樁陣之間,我和先登之敵展開了火花四濺的戰鬥。

她身上的兩處箭傷絲毫沒有影響她的迅捷,其代價便是她汩汩流出的鮮血加速推動她沖向生命的終點,不過,她或許是在期待到達終點線是在自己完成了弒神的偉業之後。

我是不會允許這種事發生的。

晃過刺喉的一劍,再用爪刀彈開她偏鋒斬首的變招,我拔出了插在她側腹的箭矢,反手將箭鏃刺入她的肋骨之間。

更多的敵人來到了工事前,有的隔着它用矛與箭牽制我的行動,有的分成兩路從工事的兩端繞過來包夾我。

不過這回,她們之前的套路不那麼管用了。

不去刻意尋找破綻,也不去擔心被對手抓住破綻反擊,只要足夠快,快到只要對方膽敢反擊就必定會比我更快被利刃所傷的程度。

勇敢需要在可以預見結果時才能起效,如果無視防禦拚死放出的一擊不能保底兩敗俱傷的話,這樣的勇敢也不過是愚蠢而已。

相較之下,我有一個不那麼容易被察覺的優勢,那就是我知道放棄這種名為顧慮的勇敢的方法。有的時候,蠻勇比技巧能取得更好的效果,比如在我們都被心肺負荷所苦,而我又剛剛好能夠壓榨出比她們多一點點能量的時候。

刀刃斬斷了矛頭,我抽出一根沒有綁牢的工事木棍,一棍將武器長度不如我的敵人捅到陡坡的下面,回身一棍抽飛了從背後襲來的短劍。

不斷有敵人為了防禦志在一擊斃命的猛擊而被我打落了武器,如此下去,很快她們就要赤手空拳和我較量了。

突然間,敵人很有默契地一同互相掩護着退卻了,在還能算進戰鬥力的只剩五人的情況下,她們竟然還分出兩個人想要繞路包抄。

這本是我乘勝追擊的好機會,但剛踏出一步就撐不住身體而彎曲的膝蓋告訴我這已是不能完成的設想了。

我拔出地上的箭矢,退到山頂最高處俯瞰東南西北。

敵人沒有移步我讓出來的空地,她們一個個都隱入雨霧之中,整個山頭陷入了一種詭異的寂靜之中。

拜這急雨狂風所賜,敵人的猛攻剛停下不久,我的體溫就回到了安全線以下,這對敵人來說也一樣。

那麼,她們在等什麼呢?

是那些亂鬨哄的支援隊伍嗎?不會的,要是其他隊伍來到這裡,混亂的局面反而對我更有利。是在尋找可以出其不意靠近我的道路嗎?不會的,山頂的地形我已經勘察過了,只要我待在制高點上,哪怕濃霧瀰漫,也沒有人能接近我百米而不被發現。

等等……制高點?!

我抬頭向遠處眺望,逐一觀察附近所有高地山頭,果然,一個三人小組在斜距不到兩百米的一處高地上被我發現了。她們沒有絲毫偽裝和隱藏,若不是瀰漫的霧氣,我一上山頂就能發現她們。

發現的時候已經有一點晚了,因為我在看見敵人的時候,也看見了一個向我飛過來的巨大火球。它穿過層層雨幕而不斷縮小,但在到達我面前的時候一定可以保留足夠的火力。好在它的飛行速度並不快,而且不停地繞圈兒前行,軌跡就像是螺人的殼兒似的。我完全可以在它飄過來之前賭運氣射殺一名可能是施法者的敵人後躲避。

斜距一百九……不,一百八十米,高低落差三十五米……有些困難。

即使有高度差的加持,這個距離也接近踏弩表尺射程的極限了,在長距離射擊的前提下,表尺上一毫米的位移就可能導致命中點與瞄準點之間高達兩分米的偏差,通常,這樣的偏差已經足夠讓箭頭射中要害的概率低於射不中的了。

三個敵人的站位有些意義不明,其中一個就站在斷崖邊,抬起頭來目不轉睛地盯着我,其餘兩人一個站在斷崖邊敵人的身後,另一個佔據高地的制高點,奇怪的是着兩個人都低着頭,沒有看我,也沒有警戒別的方向。

明明有三個人混淆我的判斷,卻因為視線的原因讓我一眼就分辨出了誰是引導火球向我靠近的施法者。只是有一個疑問:如果另外的兩個人是施法者的護衛,為什麼要低着頭呢?

凝視着我的施法者已經發現了我們在互相瞄準,她的神情流露出了一絲緊張。這並不是一個比誰先膽怯的遊戲,因為在火球慢慢悠悠地飛到這兒之前,我有足夠的時間來瞄準。

然而,一陣忽然飄來的濃霧讓我最後的微調失去了意義,霧氣讓五十米開外的所有景物都無法映入眼帘,失去了參照物,我只能盲目地朝大致的方向射出一箭,然後立即躲避越飛越近的火球。

橘紅色的光芒穿透了霧氣和雨幕,撞碎在濕漉漉的岩石地面上,火星還沒飛舞起來就被潮濕的空氣吃干抹凈了。

這個魔法的準頭不怎麼樣,就算我剛才沒有躲避,它也打不中我。

原來如此,敵人拉開距離是因為害怕誤傷啊。

濃霧很快就變薄了,那個高地上的敵人又一次出現在我的視線中。她們沒有移動位置,也沒有減員,並且第二個火球已經向我飛過來了。

我踏環張弦,舉起弩身對準敵人的時候,那個提前發射的火球還在半路上晃晃悠悠。

本以為敵人會藉助高地施法者的掩護趁機發起攻擊,然而因為畏懼這個沒有準頭的火球,那些長於近戰的敵人沒有一個露頭的。奇怪,她們不會真的把勝利的希望寄托在這種沒威脅的魔法上吧?不會吧不會吧?

前一次彼此試探時,我已經斷定這個火球沒有突然加速之類的初見殺招,我甚至可以把它放得更近一點再躲避,以節省出細緻瞄準的時間。

放緩呼吸降低弩身的搖晃,我的手指在扳機上均勻發力。不妙的是,剛剛已經稀薄到快要消失的霧氣又一次充滿了我的視野,時機是如此巧合。

我只得再次憑藉記憶射擊,弓弦發出低沉的聲音時,那個火球已經飛到了比上次躲避時更近的地方。我抬頭確認火球的位置,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本已在起霧后就偏離我的火球忽然繞過一個平緩的彎向我飛了過來。

歪打正着嗎?

我抱着疑問后跳幾步,但那個火球在快要撞擊地面的時候再一次改變軌跡向我飛來。它螺旋飛行的軌跡很有迷惑性,它是繞着一條看不見的曲線盤旋前進的,和實際路線並不重合,因此察覺到它轉向的時間總會比它開始轉彎的真實時間晚那麼幾秒。

火球飛行的速度雖慢,但那也是和箭矢的速度相比之下的慢,它想要追上一個轉身逃跑的人絕不是問題。

眼看火球逼到了切近,我已避無可避。

我扯過濕透了的披風裹住臉和前襟,抵禦火焰的侵襲。

紅光包裹住了我,然而預想中的炎熱並未傳達到我身上,正相反,我突然覺得一陣沁入骨髓的惡寒。緊接着,我覺得全身發僵發木,手臂上的皮膚先是發紅,而後在短短几秒之間變成深紫色,表皮裂開,並伴隨着肌肉內部的劇痛。難以相信,這是凍傷的癥狀。

剛才還覺得陰冷的大雨,現在落在身上只覺得溫暖,仔細一看,我的披風竟結出了冰霜,變得像鐵皮一樣硬邦邦的了。

陰險吶……本以為是火球,原來是寒氣嗎!

我驅動凍傷不算嚴重雙腿,三步並作兩步跳到了亂石崗區域,利用岩石和溝壑掩護自己,最快速度查看傷勢。

左手手肘以下完全失去了知覺,情況較好一些的右手也發抖到無法準確將手指穿過爪刀的手指洞里。

與此同時,潛伏已久的敵人又有了動作,她們紛紛爬上山頂,從兩個方向朝我逼近。

情況對我不利,短時間內我沒有可以禦敵的手段,而敵人並不會給我恢復的時間。

我用右手將左手的指頭一根根彎曲下來,握住一支箭矢,用嘴叼起爪刀,反覆試了幾次,讓右手的手指穿過了手指洞。

握緊爪刀,手心的受力反饋較正常時弱了一點,不過還能揮舞。

也不是毫無辦法了嘛,我“樂觀”地想。

跳出藏身的溝壑,我從斜刺里殺向還在搜索的一個敵人。在我的爪刀逼近時,我看見了她驚訝的表情。

鏘——————

爪刀與佩劍相擊發出了嘹亮的響聲,被彈開的反而是重量佔優的一方。

僵硬的身體已經無法支持我做出精巧的招式了,我以爆發力轉化而成的速度和力道作為克敵制勝的武器。雖然簡單,卻也足夠致命。

敵人自知不敵向後退開,而我根本不在意已經形成的包圍,追着退卻的敵人發起猛攻,硬是把包圍撞出了一塊缺口。

就在這時,天空中傳來了一聲長嘯,那不是偽裝成風聲的通訊,而是明確告訴下面所有人——空中力量隨時可以參戰的信號。

瞥了一眼天空,只見三個哈耳庇厄穿過烏雲,向山頂壓迫盤旋。

我果然是低估了對方的戰鬥意志了,這樣的雷雨天氣,這些哈耳庇厄居然還敢飛到雲層下方參戰。

咻————————

地面上傳出了一聲哨音,是我的敵人在回應哈耳庇厄。

我不太確定這聲哨音現在的意思,不過大致上應該是“錯開掠襲”的意思。

左手還沒有恢復,踏弩也被我扔了,該怎麼對付居高臨下的敵人呢?我一邊左衝右突打散包圍,一邊利用這短暫的時間思考對策。

咻——咻咻————

空中又傳來了一串哨音,和之前的不同,這次的意思我很明白——攔截空中目標。那不是敵人的哨音,而是狩獵隊的哨音信號。

抬頭一看,一個生有膜翼與雙角的巴風特少女正與散開的哈耳庇厄交錯而過。

詩姬莉!她怎麼會在這裡?

…………

……

在發現了芷唯依,準確地說是在被芷唯依襲擊了之後,倖存的哈耳庇厄紛紛在安全距離上放下了乘員,迴轉過去支援正在爬山的隊友。

由於降落的地方是平坦的谷地,她們必須費盡爬到高處的懸崖邊,藉助落差加速才能在空氣稀薄的高原上起飛,因此耽誤了將近三個小時才趕赴戰場。

遲到的哈耳庇厄們本以為在主力的圍攻之下,自己可能沒有親手報仇的機會了,然而在山頂上酣戰的芷唯依仍然活着,而且又幹掉了三名同伴。

她是怎麼做到的?

哈耳庇厄突然理解了頭兒對芷唯依的評價:很危險、很神奇。

代替已死的轉運組領隊指揮的哈耳庇厄向下方的同伴發出信號,然後俯衝着穿過電閃雷鳴的雲層,向山頂逼近。

她們看見了芷唯依的表情——扭曲、痛苦、窒息。她在壓榨身體里所有的潛力與對手交戰,不給自己和對方任何喘息的時間。哈耳庇厄領隊知道貓人持續的劇烈運動必然會導致體溫飆升、心臟驟停,然而芷唯依無視了猝死的危險和身體本身的極限,不斷向司掌死亡的神明要價。她比四面圍攻的同伴更快一點、更狠一點,就憑藉這一點的優勢,不斷擊退對手。

哈耳庇厄領隊冒出了一個念頭:在那痛苦扭曲的面容之下,那副似乎永遠不會倒下的軀殼之內,會不會已經沒有生命存留了?如果芷唯依還活着,如果她還能思考,她一定會明白,在殺死所有人之前,她自己就會在某一個瞬間越過身體的生死線驟然離世。

咻——咻咻————

一串意義不明的哨音從斜上方傳來,雷雨之中,一個不斷振翅的巴風特切到哈耳庇厄小隊的左側,然後急轉佔據她們的後方。

這是一個明顯到不能再明顯的攻擊前兆,哈耳庇厄領隊無暇再思考芷唯依是生是死了,她指揮自己的小隊散開,回頭迎擊空中的敵人。

詩姬莉在完成了一次轉彎之後,發現敵人已經向三個方向散開,她選擇了離自己最近的那個,振動膜翼追了上去。

但詩姬莉並不指望自己能夠追的上。

在黑羽聚落的狩獵隊中,詩姬莉是除了哈耳庇厄偵查員之外唯一一個能夠飛行的成員,但她從來不承擔空中偵查的任務,這不是因為副隊長的架子,而是她知道自己比不過那些為飛行而生的翱翔者。

哈耳庇厄的翅膀由羽毛組成,展開時羽毛交疊,可以最大限度的減少阻力,而向下揮動的時候羽毛張開又可以增大攪動空氣的面積,這一點是巴風特的膜翼所無法做到的。因此,同體型的哈耳庇厄飛行效率也會高於巴風特,想要追上輕盈的哈耳庇厄,巴風特需要用更大的力道持續拍打更重的翅膀。追逐戰不是詩姬莉的長項,所以,她要引誘哈耳庇厄主動攻擊自己。

其實無需刻意引誘,詩姬莉佔據的山頭上空,本就是哈耳庇厄決不能讓出的空域,而她們三打一的數量優勢,也讓她們更具攻擊性。

哈耳庇厄相互之間組成了一個三角形,將詩姬莉夾在中間同向而行。詩姬莉知道這必定是某種連攜戰術的前置陣型,因為就算是速度更快的哈耳庇厄,也無法在背對敵人時用腳爪發起攻擊。

果然,左前方的哈耳庇厄突然向後急轉彎,筆直朝詩姬莉飛來。

詩姬莉抽出了彎刀,迎擊和自己對頭飛行的哈耳庇厄,對方在接近過程中左右橫搖,試圖找到避開彎刀襲擊詩姬莉的角度,然後不出所料的失敗了。畢竟,詩姬莉的彎刀不是黏在手裡的,她隨時可以換手,因此在正前方沒有死角。

在即將交錯的時候,雙方同時向反方向傾斜身體,向彼此的左側轉彎分離。詩姬莉剛想迴轉過來,就發現右前方的哈耳庇厄也轉過頭來向自己發起掠襲,攻擊銜接得很緊密,讓詩姬莉無暇顧及已經飛到後面的敵人。

兩個哈耳庇厄一前一後,像剪刀一樣夾擊詩姬莉。哈耳庇厄的速度幾乎是詩姬莉的兩倍,並且正在試圖利用這個優勢來鉗制詩姬莉。

又是一次沒有接觸就交錯開來的試探,空戰就是如此,相對於地面上的人,能上天的傢伙飛行速度都很快,躲閃的空間也更多,唯有武器的長度沒有變,攻擊的機會稍縱即逝,也許經過幾十個回合,才有一次短兵相接的機會。那些哈耳庇厄倒是帶着弓箭,但那隻能在懸停的時候攻擊地面上的目標,想用箭矢對付空中的敵人,那就和把箭簍直接扔進河裡沒什麼兩樣。

詩姬莉改變左右的翼展,單翼扇動讓自己快速調頭,她就像是被一根無形的繩子牽住了一樣猛地甩向左側。詩姬莉覺得自己的身體突然增重了五倍,陡然的減速甚至讓她的視野一度被染成鮮紅。

哈耳庇厄不能像詩姬莉一樣以這般潑辣的動作改變方向,她們的輕量化的骨骼幾乎是中空的,不能頂着這麼大的阻力轉向,否則就會因翅膀折斷而墜落。

又一輪剪刀攻勢開始了,但此時詩姬莉的注意力並沒有完全放在夾擊她的敵人身上。她虛晃彎刀迫使迎頭之敵放棄襲擊,同時不動聲色地搜尋敵人。

沒人會懷疑哈耳庇厄是天空的主宰,但也沒有人真的認為哈耳庇厄是靠個體能力當上天空之主的,事實上,那些雖然數量稀少但同樣能上天的其他人種,絕大多數都比哈耳庇厄更擅長在空中廝殺。哈耳庇厄存在一種根本無法彌補的缺陷——她們沒有手。

與背後長翅膀的人種不同,哈耳庇厄的翅膀長在肩膀的位置,完全代替了其他人種手臂的位置,而且沒有可以活動的指骨。她們的翅膀只能用于飛行,抓握和掠襲則完全需要依賴腳爪。

那麼,究竟是出於什麼原因,讓以速度見長且只能以腳爪作為武器的哈耳庇厄不是設法利用高度優勢從後上方襲擊,而是要迎頭往自己的彎刀上撞呢?

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她們在用自己為餌,引誘詩姬莉的視線。

詩姬莉猛然扭頭,從自己的右後方高處,一直沒有參與戰鬥的哈耳庇厄領隊正收束羽翼俯衝下來,在與詩姬莉四目相交的前一秒,她的臉上還是一副勢在必得的表情。

看見詩姬莉亮出明晃晃的彎刀對着自己的時候,哈耳庇厄領隊決心放棄這次襲擊。

作為搜索隊的空中力量,她們經驗豐富,她們技藝高超,所以她們不像一個初出巢穴的愣頭青那樣總是想通過硬碰硬來解決對手,她們想要在把腳爪踢進敵人心臟的同時,連一根羽毛都不划傷。這就是為什麼哈耳庇厄小組到現在為止都在佯攻的原因。

一旦被對手看清了這一點,哈耳庇厄自以為的妙計也就到頭了。

哈耳庇厄領隊錯開了詩姬莉而衝到了她的下方,這是一個對手稍微轉個小彎就會被咬尾的不利位置,哈耳庇厄急匆匆地改變朝向,奮力向上飛行。顯然,這個哈耳庇厄並沒有和極為罕見的巴風特交過手,否則她絕不會當著詩姬莉的面持續爬升。

和哈耳庇厄的羽翼、節肢人種的網翅這類常見的飛行器官不一樣,巴風特的膜翼是指骨極度拉長之後形成的,指骨的關節仍然保留着彎曲活動的能力,因此,巴風特可以改變翅膀的表面形狀來實現對氣流操縱。如果說哈耳庇厄是乘風而行的話,那麼巴風特則是將風操控於股掌之間。

詩姬莉的膜翼改變了形狀,它的后緣向下彎曲,氣流拂過翼面時賦予了詩姬莉強大的升力。她的身體猛然抬起,並像是踢了一腳牆壁似的,眨眼間就抄近路追上了瀕臨失速、在空中近乎停滯而無法做出任何規避動作的哈耳庇厄領隊。

寒光一閃,就像是雨中一道銀色的霹靂,劍影過後,哈耳庇厄領隊的左翼從身體上分離。她慘叫着揮動右翼和頭上的小翅,卻也只是稍稍後延了她墜亡的時間而已。

詩姬莉俯衝了一段距離,以高度換取速度,引誘哈耳庇厄追擊自己。

哈耳庇厄對視了一眼,向暴露了後背的詩姬莉急起直追。她們明知這可能是敵人的計策,卻也沒有別的選擇——她們不能讓詩姬莉靠近正打得熱火朝天的山頂,從空中屠殺自己的同伴,就像她們原本打算對芷唯依做的那樣。

兩個哈耳庇厄將主翼后掠,不再扇動翅膀而是用存速和俯衝追擊詩姬莉,她們頭上的一對小翼承擔起了調整姿態的責任。這樣誠然會損失加速,但是幾乎不會發出聲音。

詩姬莉盤旋下降,哈耳庇厄則佔據她後方的視覺死角,她們就像是三輛沿着盤山道一路疾馳的貨車,從貼近雲層的高度一路追逐到低空。

哈耳庇厄越追越緊,而且憑藉著更好的氣動外形保持住了速度優勢。更靠近詩姬莉的哈耳庇厄已經按耐不住,將膝蓋收到胸前,預備着雷霆萬鈞的一擊。

然而就在哈耳庇厄出爪的瞬間,詩姬莉彷彿背後長眼了似的突然向一側閃躲,時機把握得分毫不差。詩姬莉伸展她的巨幅膜翼兜住迎面而來的風,在空中直立的起來。她把彎刀從腋下向後刺去,避閃不及的第二個哈耳庇厄直挺挺地撞上了刀尖。

殘存的唯一一個哈耳庇厄感受到了恐懼,她弄不明白為什麼詩姬莉明明沒有回頭,卻能把握躲避和反擊的時機。哈耳庇厄無意間向下一瞥,發現竟然有一道來自地面的視線在自己身上短暫地停留了幾個毫秒。

是芷唯依!只能在地面上活動的芷唯依反而充當了空中同伴的偵查哨,並且用了不會被察覺的方式將哈耳庇厄的位置通報給詩姬莉。

哈耳庇厄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的發現,芷唯依本就是受傷之軀,又面臨被圍攻的絕境,她的注意力必須時刻放在眼前之敵上,才能從觀察對象的動作、神情、乃至眼瞳中的倒影來判斷視線所不能及之處的其他敵人會在何時、從何處、以何種方式發起進攻。在這種情況下,到底是哪裡來的勇氣讓芷唯依敢於抬頭觀察天空?失去對身邊之敵態勢的掌控,就算只有短短一瞬也是極為可怕的。難道她真的不擔心被人抓住破綻一劍封喉嗎?

無論如何,哈耳庇厄不能在情報和人數雙重劣勢的情況下與詩姬莉一決勝負了。她與詩姬莉拉開距離,抬頭沖向上方黑壓壓的雲層。

暗不透光的烏雲如同滾滾濃煙,而且還時不時傳來陣陣低沉的不詳之聲。哈耳庇厄知道自己正在接近藏在雲中的閃電,但比起不會針對自己的自然之力,地面上的視線更加可怕。

哈耳庇厄的視野在一度消失了,幸運的是,她在變得焦黑滾燙之前衝出了雲層,在心驚膽戰了不短時間之後,她終於獲得了暫時的安全。雲層不僅阻隔了芷唯依的視線,同時也阻隔了詩姬莉,如果後者想要追上來,自己可以以逸待勞。現在雙方互相都看不見對方,情形對佔據高度優勢的哈耳庇厄有利。

然而,詩姬莉清楚地知道雲層之上的哈耳庇厄在哪兒,甚至知道她的速度和飛行方向。她只需抬起頭、震動自己的喉嚨,就能通過接收回聲“看到”所有擁有實體的東西。

巴風特本就是罕見的人種,其中成為戰士的更是萬里無一,即使是身經百戰的搜索隊哈耳庇厄也未曾與其他巴風特交過手,不知道這手獨門秘籍也是常理之中。

不過,以命相搏的戰鬥可不講什麼“情有可原”。

詩姬莉積攢速度,算好提前量,從哈耳庇厄的正下方猛然發起截擊。

血染的彎刀映出了哈耳庇厄滿是驚恐與不解的面容。

…………

……

餘光里,第三個哈耳庇厄一聲不吭地撞向地面,緊接着便是一聲熟悉的呼喊:

“芷唯依隊長!”

隨着空中最後一名同伴的死訊傳來,我周身的敵人向我發起了瘋狂的猛攻——她們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麼事,妄圖抓住最後一點時間將我殺死。

我不會給她們機會的。

用肩膀硬接一刀,衝進敵人的切近將其撞開,然後不停步奔向懸崖。已經被我驅使到快要沒有知覺的雙腿爆發出了驚人的速度,讓身後那些基本健全的敵人都追不上我。

從崖邊躍起的瞬間,我的手腕就被抓住,我則反射性地握緊了那隻手。

我知道,從這一秒開始,我不用再擔心敵人的刀劍了。

疲勞感洶湧地襲來,甚至戰勝了缺氧的心肺強迫我大口呼吸的命令,我保持着不像是安然睡去的急促呼吸,沉沉地閉上了雙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