淅淅瀝瀝的小雨讓林間遊盪起迷濛的霧靄，橫跨溪流的小橋對面，詩姬莉舉起還未擦去血跡的彎刀，刀尖指向我，以及擋在我眼前的黑羽之王。
黑羽側過臉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而後轉過頭直視詩姬莉動搖的雙眼。
“我不會讓你毀了我的摯愛的，詩姬莉。”
黑羽的手按在了腰間的短刀上，拇指已經把刀鍔推出了一點。我能想象黑羽說出這句話時，臉上浮現出的颯爽微笑。
摯愛？說的是我嗎？
我陷入了深深的混亂，想要搞明白的事實在太多了，以至於我無法從無數個“為什麼”中找出一個我最該問的。
“黑羽大人！請您讓開！”詩姬莉語氣強烈，可是與她的音量相反，她的手顫抖不止。儘管仇恨纏身，但身為人臣十幾年的詩姬莉，本能地抗拒對所侍奉的至高無上之人利刃相向的行為。
這真是可悲……
“我就知道有這麼一天……”黑羽惋惜地搖了搖頭，在我和詩姬莉看來，這樣的表現似乎有些無情，“看你的樣子，要求你既往不咎是不可能了吧，就算是我站在你面前也一樣。”
“您也知道嗎！”突然之間，詩姬莉握刀的手不再顫抖了。
“是我告訴芷唯依的。”黑羽淡淡地說。
“為什麼不告訴我！”黑羽的話讓詩姬莉一時間被震驚所覆蓋的憤怒再度爆燃，“為什麼要騙我！”
“就因為你剛才要做的事。”黑羽任憑詩姬莉的怒火炙烤自己，全然不為所動，“你現在有兩個仇人了，視接下來的勝負而定，你的仇人說不定還會再增加幾個。”
詩姬莉的情緒已然失控，而且很快就會在行動上表現出來，我不知道為什麼黑羽還要刺激她。
“黑羽大人！我最後說一次！請你讓開！”
“這就和我要你退下一樣荒唐。”
“……”
詩姬莉不再說話，她在做最後的猶豫，時間不會太長。
就在這時，又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了。
“啊！是……巴風特！你對芷唯依做了不好的事了，要道歉！”
天空中飛來了一個比若雨更加嬌小的身影，她振翅無聲，腳爪上握着一張拉開的短弓。
“露……露維埃……你……慢點啊……呼……呼……咿呀！”
文弱的冰藍也一步三喘地跑了過來，她被這劍拔弩張的陣仗嚇了一跳。
“冰藍，幫我個忙。”黑羽摘下了頭上的斗笠，向後一扔，正好飄進了冰藍的懷裡，“還有，在我們分出勝負之前，確保上頭的小鬼別來攪局。”
“黑羽大人！您可千萬……咳咳！千萬不要亂來啊！”冰藍本就沒什麼血色的臉蛋被黑羽的話嚇得煞白。
黑羽對此充耳不聞，她緩步踏上小橋，在正中間停下，張開雙翼填滿了扶手之間的空間。
袒護意味再明顯不過了，黑羽無疑是在告訴詩姬莉：“無論你有多慘，這裡的所有人都不站在你那一邊。”
不久之前還是隨時可以手刃的仇敵，此刻已經被隔絕在層層壁壘之後了。詩姬莉翻轉手腕，刀刃滑入了鞘中。她無言地張開雙翼飛走了，臨行前，只留給我一個怨毒的眼神。
“等等！你還沒道歉呢！”
“露比！別追了。”我叫住了憤憤不平想要追過去的露維埃。
“咕咕咕……”露維埃聽話地飛了回來，懸停在我面前，“芷唯依，對不起……”
“我原諒你。”
我大概知道露維埃要為什麼事道歉，而且要讓她斷斷續續地全說完肯定要不短時間，我現在迫切想知道的不是關於她的事。
“黑羽之王，你找我有什麼事嗎？”我抬頭向走來的黑羽問道。
此時的黑羽已經沒有將我護在背後時的銳氣了，她的臉上多了些許畏懼之色，任由雨水將她的劉海貼在額前。
“我錯了，芷唯依。”黑羽在我面前駐足，柳眉不由自主地從倒豎漸漸變為了八字眉，“我曾經以為，我已經強大到不需要你了。直到那一天你向我辭行，我才意識到真正讓我感到安心的根本不是我的聚落，而是無論深入迷霧多遠，無論遠征之路有多兇險，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回到我身邊的你。我從未想象過失去了你的天之閣有多麼空虛，現在我明白了……等不到你歸來的聚落，對我來說毫無意義。”
“……”
本以為她要為懷疑我忠誠的事道歉，然而她向我解釋的是另一件事。
“我被你們寵壞了，我以為無論我怎麼任性地對待你，你都不會離開我的身邊。”黑羽的頭越來越低垂，全然沒有剛才面對詩姬莉時的那般泰然自若，“對不起，芷唯依……真的……很抱歉……”
“所以你派人追殺我和艾茵，是嗎？”我冷冷地回應道。
從有意識以來十五年的人生記憶告訴我，如果總是輕易被別人表現出來的真誠所感動，我一定活不到現在，哪怕這個真誠的態度不是裝出來的。
“如果不給你們設置障礙，我肯定追不上你的……”黑羽的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愧疚之情，“但是後來的發展已經不在我的控制之下了，請你相信我……”
“我是不會和你們回去的，請回吧，黑羽之王。”
“我不奢求能讓你回來，我只有一個請求……”說到這裡，黑羽忽然單膝跪下，她捧起我的手，“請讓我追隨封我為王的神明。”
“……”
老實說，我對此深感意外。她背後的那個聚落，是她用了三百餘年一手建立起來，如今已將阿克爾法大陸最肥沃的地帶全部納入版圖的偉業。為一個余命不過十載的人放棄這漫長心血的決心，與黑羽聚落的繁榮一樣，是世間少有的奇迹。
然而，我抽走了被黑羽握住的手，指向了小橋的另一邊。
“那裡才是你該去的地方。”
黑羽顫抖着握緊雙手，彷彿想要抓住手心裡殘留的觸感，她看着我的雙瞳中漸漸染上了無助的神色。
“芷唯依……你不能原諒我嗎？”
“你沒有做任何需要我原諒的事，我只是無法相信你。”
“芷唯依大人！黑羽大人她……”
冰藍上前一步想要求情，卻被若雨伸手攔住了，她向冰藍搖了搖頭，示意冰藍不要言語。就連不諳世事的露維埃都看懂了氣氛，飛到冰藍的肩上縮成一團，忐忑不安地看着我。
容易讓人心生憐憫的眼神並未持續太久，黑羽露出了釋然的表情，她起身說道：“這是應該的，我要為我做的事負責。但是冰藍和若雨……”
“我會帶上她們的。”
“嗯……芷唯依，謝謝你。”
黑羽低頭向我道謝，然後抹了一下眼角，再抬起頭來時，臉上的表情又恢復了我許久未見的無畏笑容。
她沒有向我們中的任何一個告別，徑直走上了小橋。
我目送着黑羽的背影，直到她的腳踏上已不再屬於她的聚落之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