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林之中察覺不到一絲一毫人類活動的痕迹,高大的喬木與藤蔓向著蒼天瘋狂生長,茂盛的枝葉將陽光阻擋在樹冠之上,留給地面的只有昏暗、壓抑的陰影。

所到之處儘是殘敗的落葉、枯死的樹木,以及腐爛的果實——它們是這場生存競爭的失敗者,腐朽的軀體成為滋養真菌生長的養料。

儘管看不到鮮血、聽不見哀鳴,但發生在這裡的殺戮與死亡,遠比狩獵場上發生的更多。

在這濃綠色的恐怖之中,傳來了輕盈的腳步聲。

滿身鮮血的年幼貓人緩步走了過來,在一叢灌木邊停下腳步。貓人也不說話,也不伸手,就這樣盯着它看,直到那叢“灌木”站了起來。

“你是不是傻?”腐葉之下露出了一雙眼睛,憤怒地瞪着芷唯依,“有事別來找我,去找帳篷里的人說!”

貓人點了點頭,轉身走向旁邊的一堆藤蔓和枯枝。她繞着這堆植物轉了半圈,伸手掀開了什麼東西,隨後她的身影就消失在其中了。剛才與她說話的那個人,也已經變回了灌木。

貓人進入了一個帳篷之中,里有四個人,每個人都帶着武器。看見貓人進來,所有人都或多或少露出了吃驚的神色。

“芷唯依。”一個赤膊上身的男子率先出聲,“你過來。”

男子有着一雙視場寬闊的巨大單眼,身上並無皮膚與肌肉線條,而是稜角分明的硬質甲殼。這是一個節肢人種的明顯特徵,但單憑這些還看不出此人究竟屬於哪一個小類。

貓人芷唯依走上前,一言不發地看着男子。

“這麼快就回來了?”男子人問道:“都殺掉了?”

芷唯依點頭。

“記號也都做了?”

芷唯依再次點頭。

“你們去確認一下。”

“明白了,師傅。”

其中兩個人起身,離開帳篷。

男子從湯鍋里撈出一塊肉,丟給芷唯依。芷唯依伸手接住,然後被燙的在左右手裡來回翻騰。

等肉塊稍稍涼下來之後,芷唯依才捧着它坐了下來,但遲遲沒有吃。

“你怎麼不吃啊?”

“燙……”

“原來你不能吃熱的啊。”在場的另一個人突然笑道,她伸手把芷唯依手裡的肉一把搶過來,然後給芷唯依塞了半張烤餅,“吃這個吧,這個涼。”

芷唯依的臉上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是如同面具般的無表情,但豎在頭頂上的耳朵微微塌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先前出去的人回到了帳篷里。

“都確認過了,十個人全死了。”

“好,我們回去吧。”

說完,男子就給芷唯依戴上了手枷。

…………

……

阿克爾法大陸中部的幽暗森林中,有一個不祥的名字令這裡的居民終年無法安然入睡,那就是戰神的信徒——沃姆聚落。

沒人知道這群遊盪在深林間的鬼魅究竟在哪裡,只有當它為滿足嗜血的慾望而行動之後,偶然路過的人才能從被洗劫一空的某個聚落遺址,以及堆積如山的屍骸中認出,這是戰神的又一道爪痕。

傳說密林的深處有沃姆聚落供奉戰神的神殿,它能賜下戰神的權能,讓沃姆聚落的戰士在每一次劫掠中都戰無不勝。無數勇士都曾經冒險尋找神殿,想要阻斷那終有一天會覆滅自己家鄉的戰神之力,但所有人都未曾歸來。

恐怖的流言,今天也在森林中隨霧氣一同瀰漫。

“哈嗚……”

沃姆聚落里唯一一棟磚石建築外,守在外面的一個狸人打了一個大哈欠。

她是今天早上偽裝成灌木在密林里擔任隱蔽哨的頭一班,也是唯一一班——在換班之前,芷唯依就完成任務回來了。

“首領怎麼和她說了這麼久?”哈欠連天的狸人抱怨道,“區區一個馬木留克而已……”

“久嗎?”赤膊上身的男子看了看手中剛剛從芷唯依手腕上摘下來的手枷——上面殘留着些許溫度,說道:“馬木留克怎麼了嗎?”

“啊……”狸人突然發現自己失言了,連忙賠笑道:“我絕對沒有在影射哦!師傅現在已經不是馬木留克了嘛!”

馬木留克,是這個聚落對“奴隸”的稱呼。

“不耐煩的話先回去也行,你們也是。”男子轉過頭去,讓其他人的倒影從他巨大的單眼中徹底消失。

“哇!真的嗎!謝謝師傅!”

狸人抱起地上的灌木偽裝衣,一溜煙跑掉了,其餘幾人也向男子的背影行禮后離開了。

男子又等了一會兒,仍不見自己帶過來的小女孩從房子裡面出來,倒是等來的其他人。

“師傅。”一個沃姆聚落的成員走上前來對男子說:“隊伍已經整備好了,隨時可以出發。”

“知道了。”男子把手裡的木枷丟給對方,“我去通報給首領。”

男子轉身進門來到大廳,偌大的廳堂里只有兩個人,其一便是滿身血污與泥濘的芷唯依,另一個則是饒有興緻地看着芷唯依的龍人首領。首領身形高大、衣着光鮮,與衣衫襤褸的瘦小貓人形成鮮明的對比。

“首領,隊伍已經整備完畢,是否出發?”男子行禮問道。

“出發吧。”首領頷首示意,指了指芷唯依說道:“還有,把她送回去。”

“明白。首領,她是不是……”

“嗯,交給你了。”

“一定不辜負您的期待,首領。”

一旁的芷唯依聽着這二人談論自己的事,從始至終無動於衷,不,或許她根本沒有在聽。這裡的每一個人、說的每一句話,甚至這個時空本身都彷彿與芷唯依無關。唯有……

“芷唯依。”

唯有這個咒語能將芷唯依從虛空之中喚回現實。

被人稱呼的芷唯依緩緩地轉過頭,她剛才並沒有在發愣,她在觀察着發生在這個空間里的一舉一動,只是沒有做出任何反應而已。

“跟我走。”男子說道,轉身離開房間。

就在男子尚未背對芷唯依的時候,芷唯依一個躍步跳到男子身後,沒有任何準備動作。

“芷唯依。”離開首領住處前往地牢的途中,男子向芷唯依問話,“你知道剛才首領說的那些話意味着什麼嗎?”

“不知道。”

意料之中的回答。

“從今天開始……”男子並未向芷唯依做出任何解釋,而是向芷唯依下達了一道命令:“你要稱呼我為‘師傅’。”

芷唯依並沒有回應。

她對命令的認知是“去做”,而不是“回答”。

…………

……

沃姆聚落領地內的一處林間空地,十多個人在這裡忙活不停。有的人席地而坐正在編織什麼東西,有的人四處採摘棕櫚樹寬大的葉子。

她們是沃姆聚落的戰士,正在就地取材編織衣物。這看似是交給普通成員或者馬木留克來做的低級工作,卻也是這些戰士賴以生存的必備技能之一——她們編織的不是普通的織物,而是偽裝服,並且動作異常之迅速。

“凡是成品率低、動作慢、偽裝物選的不對的,晚上給我加練。”師傅抱着手臂在眾人之間踱步,觀察她們的進展,時而指點一二。

就地取材編製偽裝服是沃姆聚落的戰士必須要掌握的,每一次勢如破竹的劫掠之前,詳盡的偵查行動都是必不可少的。而每一次成功的偵查背後,需要的是眾多基礎技能的熟練累積。

戰士們對這樣的訓練已經習以為常了,但與以往不同的是,她們中間多了芷唯依的身影。

一雙磨出繭的小手迅速將棕櫚葉搓成麻繩擰好,一次就成功地穿上骨針后便開始編織偽裝服的打底部分。她的雙手沒有失誤,也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在此之前,師傅只是教了她一遍。

“……”

師傅在芷唯依背後幾步遠的地方駐足,看着她高速周而復始的動作,師傅冥冥之中察覺到了一種異常。被“冠名”為芷唯依的小女孩誠然是和自己一樣的人類,但在那具軀殼之下,似乎有什麼與自己截然不同的東西。她好像是缺少了人類所共有的某些天性,而用“高效”填滿了這些空缺,她就像是被什麼人設計出來完成命令的存在。說不定,芷唯依和她手中偽裝服的親緣關係,比她與自己的關係更近。

真是一個好苗子。師傅心想。

相比於其他人,芷唯依學習的速度異常之快,這就意味着在相同的時間裡,芷唯依能夠習得更多的技術,並在極短的時間內爐火純青。沃姆聚落的首領盼望一位最強的戰士已久,經雕琢之後的芷唯依顯然是最符合要求的人。

芷唯依很快就織好了打底的部分,然後鑽進樹林里尋找合適的偽裝物。合格的偽裝物必須是本地常見植物而且不容易乾枯,插在偽裝衣上之後要儘可能使顏色破碎,這對於芷唯依來說是需要摸索一段時間才能理解的知識。

不知做了怎樣的思考,芷唯依將手伸向了一叢荊棘,但在指尖碰到棘刺之前突然抽回手后跳了一大步。下一瞬間,一記飛踢穿過了芷唯依的殘像,在濕潤的地面上激起一陣泥點。

襲擊芷唯依的是一個狸人,她臉上掛着輕蔑的笑容揶揄道:“躲得還挺快……唔!”

嘲諷還沒完畢,芷唯依已經把石刀拿在手裡刺了過去。通常情況下,一個人的攻擊性會根據對方的態度由正常狀態過渡到敵意再升級為殺意,但在芷唯依的意識中則是完全沒有中間態,從無害到殺害只是零和一的差別。

芷唯依反擊之迅速打亂了狸人的餘裕,她飛起一腳想要逼退芷唯依,但芷唯依一閃身避開了攻擊,閃開的同時還用石刀在狸人的腿上劃了一刀。這一刀割得全然不留情面,狸人落地的瞬間就感受到了徹骨的劇痛,差點讓她無法站立。但即使站住了也無濟於事,芷唯依已經殺到了後背,瞄準心臟刺出血染的石刀。

千鈞一髮之際,一道幽綠色的身影疾馳而來,猛地撞飛了狸人。芷唯依的刀在下一秒殺到,刺在師傅的甲殼上后被彈飛了。

“芷唯依!住手!”

師傅高聲喝止的時候,芷唯依已經為一腳踢斷狸人的頸椎而抬腿蓄力了。

得到命令的芷唯依將踢出去的腿改變方向猛踏地面,從倒地的狸人上方翻越過去。她沒有進一步作出攻擊的舉動,但依舊警戒着狸人。

“芷唯依,這是練習,你不能殺死她,知道了嗎?”已經洞悉了事由的師傅對芷唯依說道。

“戀席,是什麼?”回答師傅的時候,芷唯依的眼睛還緊盯着狸人。

“練習就是雖然朝你打過來,但是不會殺死你的攻擊。”師傅用芷唯依也能聽懂的詞解釋道,“聚落里的人朝你打都是練習,你也不可以殺死對方,明白了嗎?”

芷唯依點了點頭。

“知道了就好,繼續你的工作。”

芷唯依的殺氣在這個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撿起崩飛了的石刀,毫不在意地用沾滿鮮血的石刀從荊棘叢上割下她想要的部分。

“師傅……”狸人拖着血流如注的腿,費力地支起身子。

“蠢貨,還不趕緊止血包紮?難道要等我來給你處理傷口嗎!”師傅並沒有對傷員表現出一絲一毫的同情,嚴厲地說。

“是……”

“別做多餘的事。”師傅又補充道,“我知道你們看不慣她,但教訓人之前先給我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明白了……”

在教導芷唯依的同時,師傅也在學習如何與芷唯依正確地交流。把芷唯依丟到戰場上自生自滅是一回事,將她當做學徒來培養起來又是一回事。師傅尚未摸清她在“執行命令”和“求生本能”衝突的時候會做出何種取捨,所以剛才選擇先對狸人做出攻擊的舉動后口頭制止芷唯依,而不是直接用武力阻止芷唯依。

絕大多數情況下,芷唯依都能不問緣由地做到令行禁止,但師傅並不敢輕易去試驗“極小部分”的情況。

這或許是因單純而高效的芷唯依唯一的一點缺陷,不過只要能把握好尺度,師傅就能把芷唯依變成最忠誠、最強大的戰士。然而不久之後,親口命令自己培養芷唯依的首領,卻打亂了他的計劃。

…………

……

“就是這樣,芷唯依,我要你訓練這些人。”

聚落邊一處空地上,龍人首領指着一群人對芷唯依說道。

這些人中一般是本族戰士,另一半則是幾個身體還算強壯的馬木留克。

“遜戀……是什麼?”

“就是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的意思。”首領解釋道。

“和我一樣……”芷唯依思索了一下,“變得‘可愛’嗎?”

“可……愛?”龍人首領聽后直接傻眼了,他怎麼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從芷唯依的嘴裡會蹦出這麼個詞,“是讓他們變得和你一樣強。”

芷唯依搖了搖頭,表示自己不知道該怎麼做。

“等一會兒我會把這些人分成兩隊對打,你幫助其中一隊,把你對敵人做的那樣對他們做就可以了。不過,不許殺死任何人,也不許打成重傷。”首領遞給芷唯依一把包着布的木劍,“用這個在他們身上劃一下,就當做殺了對方了。”

“就是說,你要和他們進行練習。”站在首領身邊的師傅補充道。

“我懂了。”芷唯依點了點頭。

芷唯依接過木劍,眾人分成兩隊,然後練習開始。

顯然,沒有指揮經驗的芷唯依表現得並不好。一開場,在實戰戰場上總是被無視的芷唯依卻遭到了群起而攻之,五分不到就被刺中后心,敗下陣來。

退場了芷唯依愣坐在地上,首領用力拍手,示意練習停止。

“兩邊分開,到互相看不見的地方。”首領重新設置了規則。

第二場練習開始,芷唯依沒有伴隨主力一起衝擊敵人的正面,而是由三五個人跟着,悄然繞到側翼,向敵陣中心猛攻。芷唯依不斷擊退對手,但對手的數量反而越來越多,最後還是寡不敵眾,被迫退場。

原來,兩撥人實力相當,正面打得非常膠着,使得戰場範圍一直沒有擴大,對方在發現芷唯依之後,迅速調集其他方向的人手堵截。這和劫掠其他聚落的情況大為不同,在那種戰場上,通常是馬木留克被迫擋在最前方,受到敵方的反擊後會迅速潰退,然後才是後方的本族戰士上前接戰,這就給芷唯依的單人沖陣提供了條件。

“你們,為什末,不候退?”芷唯依向隊友發問。

隊友也是一頭霧水:“為什麼要後退?”

“不候退,人太多。”

“好吧……”隊友沒聽明白芷唯依的意思,但姑且還是知道芷唯依想讓他們後退,“下一場我們後退。”

短暫的休息后,第三次練習開始。

吸取了上次的經驗,芷唯依本以為會順利一些,但情況和上一場沒太大的區別。

“人還是太多,為什麼?”戰後,芷唯依又找到了己方的領隊,問道。

“我們後退了啊……”

“可是,人還是很多。”

“我不知道你想說什麼啊!”

“不能,讓,人太多。”

“你的意思是讓我們拖住對方嗎?”

“不知道,但是,人不能太多,你們,想辦法。”

領隊想了一下,芷唯依的意思應該是在她突擊的時候,對方的主力應該無暇回救,剛才自己退的太快,讓對方放棄追擊收縮了回去。下一次,要邊引導對方遠離戰場中心,又必須黏住他們,使其進退不得。

“我明白了,我試試……”領隊說道。

此時,在一旁觀戰的龍人首領露出微笑。

“首領,你這麼做的用意是?”師傅問道,他已經察覺了首領並不是單純地要芷唯依訓練其他人。

“你覺得呢?”

“我猜……首領想要訓練的,不是他們而是芷唯依。是嗎?”

首領的訓練模式讓芷唯依即使沒有主動思考的意識,也會根據戰況的改變而順勢變化,同時也是讓聚落里的戰士主動適應並推動以芷唯依為核心的作戰體系。可以說,各方面的成本都下得非常大。

“哈哈哈!你說的沒錯!”龍人首領以熱切地眼神注視着正與隊友討論的芷唯依,“我要訓練她如何‘指揮’。她已經足夠強大了,但若只是有勇無謀,離我們聚落‘戰神’的位置還差得遠。”

首領想要用芷唯依替換掉神殿里那個偶像,這樣做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但弊端同樣不可忽視。

對此,師傅只是發出了一聲感嘆:“您還真是器重她呀……”

要問師傅在從與芷唯依一樣的馬木留克一步步變為首領近侍的過程中,領悟到的最重要的事情是什麼的話,師傅一定會這樣對自己說:“不要駁首領的興緻。”

首領不再回答,只是意味深長地微笑。

…………

……

從那以後,芷唯依的訓練科目中多了一些內容。

在基礎訓練之外,首領還授意師傅教授芷唯依如何看懂並使用旗號與口令、如何判斷切入戰場的時機、如何在混戰中掌握敵我動態等等。

對於這些不再適用於簡單邏輯的知識,芷唯依學習的速度放緩了一些,但仍然快的驚人。

不僅如此,師傅從芷唯依的眼中看到了一些潛移默化的改變。雖然並不明顯,但芷唯依總會在不經意間露出一絲期待的眼神。

芷唯依究竟期待什麼呢?這個問題就算問她,她自己也回答不上來。首領究竟對她做了什麼?師傅也不敢直接問首領。

看着揮動令旗讓隊伍變換隊形的芷唯依,師傅不禁感到擔憂——芷唯依漸漸的不再純粹了。多餘的情感會稀釋芷唯依天生的高效,更嚴重的是,一旦芷唯依的思維活躍起來,便會滋生一種可怕的隱患。

除此之外,師傅還面臨一個更加現實的問題,那就是他自己也在逐步被取代。

最近的幾次劫掠中,首領要求師傅將令旗交給芷唯依,只有在師傅判斷出現了重大失誤的時候才能接替指揮。這項權限,師傅至今還沒有動用過。尤其是剛剛結束的那次劫掠,芷唯依的表現着實亮眼。她在戰場上是一個不顯眼的目標,而且行動迅速,她一個人就可以兼任指揮和傳令。自始至終,和沃姆聚落交戰的那些人都沒能發現是誰在指揮。

誠然,芷唯依的判斷和調度仍顯青澀,但假以時日,超越師傅也不是不可能。真到了那一天,聚落里所有的戰士都要歸到芷唯依的麾下了。

“師傅。”

聽到身後有人叫自己,師傅偏了偏頭,將對方納入視野中。

來者是之前招惹了芷唯依被打傷的狸人,她還在養傷沒有歸隊。

“你來做什麼?”師傅問道。

“師傅,有些事情我覺得應該告訴您知道。”狸人的臉上掛着一看就懂的陰笑,一瘸一拐地湊近師傅,“您知道嗎?芷唯依最近朝首領要了不少奢侈品。”

師傅有些慶幸自己是個硬殼子臉,否則一定會綳不住露出厭煩的表情。

“她自己還住地牢里,要奢侈品幹什麼?裝修牢房?”

“這是真的。”

“行了。”師傅結束了這個話題,“狩獵季要到了,你能按時歸隊嗎?”

“當然沒問題!”狸人的眼珠滴溜溜地轉了轉,大概又在開動什麼小心眼兒了,“師傅,我聽說這次去迷霧以北狩獵要讓芷唯依帶隊?”

“是啊,而且是我負責監督她,有什麼問題嗎?”

“沒有沒有,當然沒有!”

“我先警告你,還有和你‘志同道合’的那些人一下。”師傅高昂頸首,以俯視的姿態對狸人說道:“別想着趁這個機會惹什麼亂子,給我記好了,這是我的隊伍。”

狸人愣了一下,隨後露出了安心的表情,回答道:“我明白了,師傅。”

對話結束的時候,芷唯依也已經在組織收隊了。清點完人數之後,芷唯依把令旗隨手扔在地上,一溜煙跑掉了。不過,即使是指揮的人已經不在了,隊列中的人仍然肅立原地,直到師傅走到隊伍前方,說了一句:“解散。”

師傅回頭看向芷唯依的背影,今天,芷唯依又是往首領的居所跑去了。

…………

……

儘管發生了一段小插曲,芷唯依的首次帶隊仍是狩獵收穫頗豐。沃姆聚落的隊伍只花了不到10天就裝滿了貨車,踏上歸程。

一天清晨,師傅被一陣淡淡的煙味嗆醒了。他坐起身,用手捋了捋落在觸角上的煙灰,而後就看見芷唯依蹲在灶台邊生火。芷唯依自己住的帳篷已經收起卷好了,栓貨車的繩子也都被芷唯依解開,不用問,這是芷唯依早起之後忙活的結果。這個舉動已經持續了好幾天了。

師傅早就注意到了芷唯依的反常舉動,準確地說,當隊伍開拔返程的那一天起,芷唯依的臉上就時不時露出按耐不住的表情,只要一有空閑就伸着脖子巴巴地向南邊看。現在也是一樣,芷唯依把火生起來之後就捏着手裡的骨哨一個勁兒地盯着太陽看,一副巴不得用視線把太陽戳上天似的。

從前,師傅很難從芷唯依的表情上看出她在想什麼,現在則是一目了然。

首領到底許諾了她什麼,讓她這麼期待回去?

師傅翻了個身,用力振翅撣去身上的露水,而後起身走到芷唯依身邊。此時的芷唯依已經在地上插了一根樹枝並在周圍畫上刻度做了一個簡易日晷,她目不轉睛地盯着與最長刻度漸漸重合的影子,只等到時間就立即吹起床哨。

芷唯依已經感知到師傅在靠近她了,但並未做出反應。她雖然能征善戰,卻沒有學習過怎麼寒暄。

師傅剛想開口詢問,芷唯依突然轉了一下耳朵,然後猛然起身看着西方。

“發現什麼了?”師傅問道,並向相同的方向看去。

“鈴聲,很多。”

其實不用芷唯依回答,師傅已經看到了。

一面巨幅旗幟在北風中漫卷飄揚,一支黑色的羽毛綉在白底上,着實顯眼。旗幟之下,是一支配備十餘輛貨車的隊伍,芷唯依聽到的就是車轅上的鑾鈴聲。

那支浩浩蕩蕩的隊伍,是黑羽聚落的狩獵隊。

黑羽聚落是阿克爾法大陸上最強盛的聚落,而且和沃姆聚落不一樣的是,它不光強大,而且繁榮。以人數來計算的話,黑羽聚落的規模是沃姆聚落的300倍以上。

饒是這般富強的聚落,卻從沒有劫掠其他狩獵隊的先例,在這片大陸上屬實異常。

“黑羽聚落的狩獵隊不必警戒……等等……”師傅本不想理會,但看着那隨風飄揚的旗幟,他突然想到了什麼,“芷唯依,命令我們的人襲擊那支隊伍。”

“我明白了。”芷唯依點了點頭,沒有半點遲疑。

雖不知道首領為培養芷唯依做了多少努力,但現在,首領心目中的戰神仍還只是一個只能接受命令的奴隸。

…………

……

當晚的營火邊,沃姆聚落的戰士大啖劫掠來的新鮮拿瑪哈肉,手舞足蹈地慶祝勝利。

損失幾乎可以忽略不計,黑羽聚落狩獵隊的領隊錯判了形勢,在戰局陷入不利狀態后居然組織投降,現在已經和他們的隊員一起成為河岸邊還在燃燒的焦炭了。

沃姆聚落的戰士收穫了整整十車肉食與裝具,但更令他們開心的是,他們擊敗了黑羽聚落狩獵隊這件事本身。

唯一悶悶不樂的人大概只有芷唯依了,她抱着膝蓋坐在帳篷邊,看着夜空南方三顆高亮的星星發愣。她的耳朵在戰鬥剛一結束的時候就耷拉下來,到現在都還沒恢復挺立。火堆邊的慶祝活動漸入高潮,連馬木留克都被允許加入到載歌載舞的行列中,只有芷唯依與眾人的快樂無緣,彷彿這支隊伍中,只有芷唯依一人才是奴隸。

醉意微醺的師傅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漿果釀造的酒。他的口器中沒有品嘗味道的器官,並不能體會到酒水的甘醇,但喝下酒水後身體飄飄然的感覺很符合他現在的心情。

馬木留克為收穫食物而喜悅,戰士為獲取勝利而慶賀,而師傅的欣喜不止於此——他很期待招惹黑羽聚落的後果。

河岸邊那堆快要無以為繼的人體燃料並沒有包含黑羽聚落狩獵隊中的所有人,師傅能確認到至少有兩個隊員在混戰中趁亂逃走了,而黑羽聚落的旗幟也被鋪在了屍山的最下面,緊貼濕潤的河岸泥土,有大概率不會被全燒毀。也就是說,黑羽聚落遲早會得知沃姆聚落對她們的狩獵隊做了什麼。

總是以勢力遠不及自己的弱小聚落為對手,才會導致首領萌生出“培養戰神”這種高成本高耗時的奢侈興趣,是時候讓他也認清現實了。周遭的聚落都不成氣候,這次碰上黑羽聚落的狩獵隊真是個天賜良機。

師傅又喝了一口酒,看着遠離人群鬱鬱寡歡的小戰神,心中不由得湧起一股暢快之感。

“師傅。”喝酒喝得正愜意的時候,卻有人跑來掃興了,“多了十輛車,我們運力不夠啦。”

“無妨。分批運,有機會的話再抓幾個奴隸當車夫就行。”

師傅和隊員交談的時候,芷唯依的耳朵突然動了一下,遺憾的是,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小小的細節。

第二天,芷唯依失蹤了。

…………

……

幾天以後,當狩獵隊回到熟悉的森林之時,發現沃姆聚落已經不復存在了。

最初的半天里,誰都沒有從震驚與茫然中回過神來。誰能想到,這個存在了數十年的強大聚落會像它們曾經劫掠的無數弱者一樣覆滅。

或許正是師傅的擔憂應驗了——以有形的戰神代替無形的戰神,那麼當得知了戰神離開聚落時,人們對聚落本身的恐懼就會大打折扣。

至於芷唯依的失蹤和聚落的消失有無關聯,這個問題也已經無從查證了。方圓二十千米內倒斃的屍骸中沒有芷唯依,連這個在關鍵時刻“拋棄”聚落的戰神究竟回沒回來過都不知道。

事態糟糕到不能再糟糕了,師傅在失去了堅實後盾和最強戰力的情況下,與黑羽聚落為敵了。他們不能各自投奔其他聚落,這片森林裡每一個知道他們身份的人都會狠下殺手;也不能就地起家,等着黑羽聚落的復仇者們殺過來。

夕陽落下的時候,這些沃姆聚落遺民的流亡之路開始了。

“師傅……”離開飄散着腐爛氣味的亂屍崗的時候,狸人似乎還相對師傅說些什麼。

“別叫我師傅了。”赤膊上身的男子冷笑道,“從現在起,我們都要重新開始學習如何生存下去了。”

“那……首領?”

“別傻了……”男子輕蔑的笑聲更明顯了,“我們不可能定居成為聚落的,哪兒來的首領?”

“唔……”狸人覺得自己觸了霉頭,“但總得有個叫法吧?”

“就叫我‘頭兒’吧。”

男子如是說道。

…………

……

數年後:

當殺到最後一個人的時候,頭兒的手忽然停了下來。

坐在地上獃滯地仰望自己的人,是一個幼年的狐人。她眼神空洞,沒有懼怕,也沒有悲傷。映射着寒光與血光的刀刃就在她的額前,血滴落在她眼角的時候,她也沒有眨眼,只是平靜地以沉默記錄正在發生的一切。

這強烈的既視感讓頭兒想起了自己還被稱為“師傅”的時候,也是在一個這樣的夜裡,劫走了一個相同眼神的小女孩。

頭兒將刀收回刀鞘,伸手把毫無抗拒的幼年狐人抱起。

“頭兒!”一個年輕的拉米亞扭動身體急急忙忙地遊了過來。

她叫方斯,頭兒記得她是這支隊伍失去歸宿之後,第一個加入他們的新成員,也有些年頭了。比她資歷還老的,除了頭兒就只有……

“頭兒!狸人大姐她……她死了!”方斯驚慌失措地彙報到。

更正,現在只有頭兒自己了。

頭兒的反應很平淡,他只是應了一聲:“知道了。”

除了頭兒之外,流亡隊伍里已經沒有被森林住民所記恨、為黑羽聚落所追殺的原沃姆聚落戰士了。抱團禦敵的理由已經消失,這支隊伍隨時都可以解散,但是……

頭兒看着懷裡的狐人,她同樣直視着自己。明明擁有眼瞼,她的雙眸卻像頭兒的單眼一樣不會眨眼。

“從今天開始……”

頭兒開口的時候,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你要稱呼我為‘師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