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那個不大的店鋪門廳里，又一次聚齊了我們聚落的所有首領。
她們的表情各不相同，塞拉首領趴在櫃檯上，一手捂着嘴一手使勁捶打檯面；蒂潔莉安首領面露苦笑，用溫柔的目光注視着我；這其中，反應最大的當屬莉莉耶首領，她的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據我不太成熟的推測，她現在的心情大概是羞憤交加。
除此之外，就只剩下站在櫃檯後面，抖得像篩子一樣的我了。
“奈特！”莉莉耶首領猛地拍了一下櫃檯，對我大喝道。
“咿——————”
我嚇得腳下一軟，摔倒在地，然後本能地捲成一團。
“你給我起來！”莉莉耶首領再次厲聲說道。
“是！”
我立即站起身，這回是縮成了一根麻桿。
“你給我解釋一下，那是什麼！”莉莉耶首領伸手指着旁邊的架子，手指氣得抖個不停。
“鎧、鎧甲……”
“你再給我說一遍？這是啥！”
“咿咿————”
誰來救救我啊……我就快被嚇死了，真的要死了……
“你嚇到奈特了哦。”伏在櫃檯上的塞拉首領支起身子，她的額頭上還殘留着反覆撞擊櫃檯留下的紅痕，塞拉首領一邊抹去眼角笑出來的眼淚，一邊拍了拍莉莉耶首領的肩膀，“你要老是對奈特這麼粗魯的話……”
說到這裡，塞拉首領拉了一下莉莉耶首領，將嘴湊到莉莉耶首領的耳邊：“會被奈特討厭的哦~”
我沒聽清塞拉首領的悄悄話，不過莉莉耶首領的態度發生了明顯的改變，她先是愣了一下，然後扭曲的表情明顯放緩了很多。
“奈特，你告訴我那是什麼，我保證不打死你。”
“是……是您預訂的鎧甲……”
我看見莉莉耶首領的肩膀劇烈起伏了幾番，然後一邊抽搐着眉角一邊用顫抖的聲音問道：“你告訴我，它為什麼會變成這個鬼樣子？”
“因、因為……我想讓它變得漂亮……”
“這玩意兒它漂亮嗎？？？”
咣的一聲，莉莉耶首領一巴掌拍斷了櫃檯的上檯面。伴隨着怒吼與巨響，我兩眼向上一番，向後翻倒過去。
“奈特！”
過了一會兒，我的意識和視力漸漸恢復了，我發現我並沒有摔倒在地上，而是被塞拉首領扶在懷裡。與我隔了一個櫃檯的地方，蒂潔莉安首領正推搡着莉莉耶首領離開，在臨出門之際，莉莉耶首領回頭看了我一眼，眼中已經看不出絲毫的憤怒之感了。
似乎我並沒有失神太長時間，大概也就三五秒的樣子。
“奈特，你還好嗎？能站起來嗎？”
“謝謝您，塞拉首領。我沒事了。”
被塞拉首領這般關切地噓寒問暖，多少讓我有些受寵若驚。
我站了起來，扶着櫃檯穩了穩心神，確實並無大礙，只是出了一身虛汗。
“塞拉首領，您剛才還在那一邊，是怎麼……”
“翻過來的嘍。”
我看了一眼上檯面高度到我胸口的櫃檯，在腦內試圖還原塞拉首領翻身飛躍櫃檯的英姿，卻根本想象不出來。
“實在對不起，我太不中用了……”
“奈特別這麼說嘛，要怪就怪那個不知輕重的死傲嬌……不對，其實我也有責任啦……我應該早點阻止莉莉耶醬的。”
“不，我說的不光是我太膽小的這件事……”我把視線投向了架子上的鎧甲，“要是我能做得更好，就不會惹莉莉耶首領生氣了。”
“啊，你說那個啊……”塞拉首領不無尷尬地笑了笑，“奈特啊，我認真地問你一下，你真的覺得這樣子……‘改進’，能讓這套護甲變漂亮嗎？”
“嗯嗯……”
我再一次審視了一番我的新作。
用大面積的布料覆蓋了大部分甲面，布料上極盡染工、綉工和畫工的技術，用鮮艷的顏色畫出了各種圖案。據綉工和畫工所述，她們在上面綉畫的是一種生活在迷霧以北的小型動物，有着蝶人一般五彩斑斕的翅膀。她們在這些布料上把技術發揮到了極致，一塊巴掌大的地方就能綉畫上七八隻這樣的小動物，這些小動物密佈於布料之上，基本上看不出布料的底色了。每一隻小動物的翅膀都由無數色塊組成，大色塊里套着小色塊，小色塊里套着小小色塊，小小色塊里還綉着一朵花，花朵中心的花蕊脫離了平面的束縛，一根根豎了起來。這樣極致的色彩，已經不能用五顏六色來形容了，而是三環套月、星河璀璨的色彩盛宴。這還不算完，為了強化視覺效果，鎧甲的每一處縫隙里，都插滿了哈耳庇厄的羽毛，尤其是身後，數十根雄性孔雀人的尾羽張開成扇形，以在陽光下千變萬化的顏色簇擁着位於正中心的鎧甲。要形容這套鎧甲的現狀，就一個詞——眼花繚亂。
“我覺得還行吧……”
塞拉首領露出了無語凝噎的表情。
“奈特啊……”塞拉首領語重心長地說，“你這套東西，穿出去會被人打死的你知道嗎？”
“不會啊，鎧甲在底下，絕對堅固！”
“不……我不是說功能的好壞……”塞拉首領扶額嘆息，“我的意思，這個玩意兒看着就欠打。”
“咦？”
“我不知道該怎麼形容。我想想……滲人、膈應、寒磣，差不多就是這種感覺。”
“是這樣嗎！”
經塞拉首領這麼一說，我才想起來，昨天去找商人小姐的時候，一開始她很高興，但在在聽了我的要求后，她確實也露出了難以言喻的複雜表情。
“你想象一下，莉莉耶醬穿着這一身出門的樣子。”
我抱起手臂試着想象了一下，不知為何，渾身打了一個冷顫。
“對吧？”
“好像……是有那麼一點點不對勁……”
“豈止一點點，根本就是一大坨。”塞拉首領絲毫不留情面地批判道。
“唉……”
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這下我是真的沒轍了。
“能告訴我你是怎麼想的嗎？”塞拉首領又問。
“嗯……昨天半杏來店裡了。”
“就是那個信使嗎？”
“是的，她穿了一件新衣服，染着色綉着花，我覺得很漂亮，所以想給鎧甲也來這麼一手……”
“先不談物極必反這種事，給全身鎧甲蒙上花布本身就挺滑稽了……”
“嗯……”
身為一個鐵匠，被旁人指出這點，真是莫大的諷刺。
“給奈特一個建議吧。”塞拉首領拍了拍我垂下的肩膀，“奈特想表現的漂亮太刻意了，想想‘自然美’。”
“自然美？”我不解地追問道。
“奈特是看到了信使小妹妹的衣服然後覺得漂亮的，對吧？”
“對呀。”
“那是因為信使小妹妹本來就長得可愛呀，想想看，要是米高維（聚落里的男性米諾陶斯）穿上信使小妹妹的衣服，你還會覺得好看嗎？”
我試着想象了一下，忽然間明白了塞拉首領所說的“滲人、膈應、寒磣”是什麼意思。
“絕對不好看……”我使勁搖了搖頭。
“好好想想吧。”
塞拉首領意味深長地笑了笑，離開了店鋪，留下疑惑不已的我。
…………
……
又是一天的日落西山，打發走了最後一位光顧的客人，我關上店門，插上門閂，向後門走去。
“唉……”
我長長地嘆了口氣，鎧甲的事再次成為我的頭號煩心事。
好不容易以為有了點起色，結果兜兜轉轉還是回到了原點。
“到底什麼才叫‘自然美’呢……”
一想到這件事，我那隻懂得打鐵的腦袋裡就嗡嗡作響，像是裡面住了一群漫天飛舞的蠅人似的。
我出離後門，用銅絲把門擰上。
正欲回住處吃飯睡覺之時，我突然聽見了一聲呼喚。
“奈特！”
我一回頭，驚奇地發現，一早就走了的莉莉耶首領正抱着膝蓋坐在店鋪後門旁邊的土堆上，縮成一團。
“莉莉耶首領？您怎麼在這裡啊？”
莉莉耶首領從土堆上下來，滿臉是失意的低落表情，就像是犯錯時被母親逮個正着的幼童。
“奈特，對不起……”
“莉莉耶首領，您千萬別這麼說！是我太不中用了……”
莉莉耶首領搖了搖頭：“我知道奈特沒有錯，我最近……有些反常。”
“誒？”
“也到了這個時期了呢……吸血鬼成年之後如果還沒有找到……的話，會變得躁動而且易怒。不過……這也不是對奈特隨便發火的借口。”
“呃……”
莉莉耶首領的意思，難道是發情期？
想歸想，我可沒敢問出口，詢問這種事對絕大多數人類都是極其失禮的事，莉莉耶首領肯定也不例外。
“沒關係的，莉莉耶首領，我不在意。”
“嗯……謝謝你，奈特。”莉莉耶首領低下頭去，“我……很期待……”
期待？對了，鎧甲重修的事啊。
“我一定不辜負您的寄望。”我鄭重而誠懇地回答道。
“謝謝……那……奈特，我先走了……”
“再見，路上小心。”
莉莉耶首領走後，我呆愣愣地站在後門口，久久沒有移動腳步。
和莉莉耶首領相處甚久的我，今天第一次發現，這位滿有威嚴和傲氣的首領，竟也會露出如此可愛的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