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第一位挑簾而入的客人，是芷唯依。
她為什麼會來，我心裡有數，恰好，我也有話和芷唯依說。
“設計圖研究得怎麼樣了？”寒暄過後，芷唯依開門見山地問。
“如果只是單純做出來的話，沒有問題。”我回答道，話裡有話。
“哦？”芷唯依敏銳地察覺到我只說了一半，“所以，有什麼不妥嗎？”
“我認為，讓劍刃分成八面，或許沒有畫出這張圖的人所想象的那樣效果顯著。”
說著，我從櫃檯下面翻出了昨天芷唯依交給我的莎草紙。
在日期還沒變更的時候，我就已經按照圖中的比例，用黏土做出了幾把八面劍的全尺寸模型，從外形、手感、用料上觀察，這種八面劍的鋒刃基本失去了劈砍的威力，而加厚劍脊也導致用料和重量激增，這對於以突刺為主要傷害形式的武器來說沒有特別大的幫助，唯一的好處就是增加了少許結構強度。
思慮過後，我得出了結論：
“我認為，四面劍足夠滿足你的需要。”
“我試過。”芷唯依搖了搖頭，“四面劍甚至戳不穿一塊青銅胸甲。”
“那是因為那把劍不是我做的。”我毫不客氣地說。
雖不曾給黑羽聚落的人打造過武器防具，但時常有黑羽聚落狩獵隊的人拿武器過來保養，在我經手過的武器裝備之中，除了極少數小件——比如芷唯依的爪刀，其餘的鐵質武器和護甲除雜程度都不算特別高，趕工的痕迹極其明顯。據傳，黑羽聚落的匠人每個月有定額的奉養品，不需要靠交易來糊口，出現這種情況確實不難理解。
“你還真敢說啊，奈特。”芷唯依哂笑起來，也不知是在諷刺我，還是單純地掩飾自己的尷尬，“黑羽聚落里可都是優秀的匠人哦。”
“是優秀的，但不是最優秀的。”我迎着芷唯依的視線，盯了回去。
芷唯依以手背掩面，啞然失笑。
“誒呀呀……奈特，你要是在你那位吸血鬼首領面前也能有這種氣魄就好了。”
“不是在說鑄劍的事嘛，幹嘛突然取笑我……”我不怎麼高興地說。
“你還真是塊木頭……”芷唯依故作誇張地搖了搖頭，“好吧，來談談劍的事吧。你說你做出來的四面劍可以達到八面劍的效果嗎？”
“現在還不行。”我誠實的回答，“因為現階段，煉鐵爐里出來的東西雜質太多，無論怎麼鍛打都會有相當一部分雜質留在裡面，而且，出爐的鐵中有一部分是‘脆鐵’，只能鑄造而不能鍛打。”
“所以呢？”
“但是，昨天，就在你走之後不久，礦區寫給我的信到了，上面說他們找到了一種更好的冶煉方法，讓我抽時間去一趟礦區，看看能不能改進技術。”
“原來如此。”芷唯依點了點頭，“只要能降低雜質含量，八個面對四個面就沒有優勢了，是嗎？”
“是的。芷唯依下次去迷霧那一邊得是幾個月之後了吧，我相信到那個時候，我們的冶鐵技術完全可以勝任。”
“你說的有道理。”
芷唯依若有所思的眯起雙眼，她把後背往牆上一靠，髮飾上的寶石相互碰撞發出“啪啪”的聲響。
過了一會兒，芷唯依才睜開眼睛，對我說：“還是按照設計圖上的做吧。”
“咦？為什麼？”
“因為不確定性。如果下一次我來這裡，你告訴我技術改進失敗了，怎麼辦？”
“你不相信我？”我失望地說。
芷唯依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指了指身上的傷痕。
“這就是在關鍵時刻沒有趁手的武器的下場。”
“嗯……我了解了。”
我沒有去過迷霧的那一邊，對那個未知的世界存在的危險性一無所知，也自然沒有意識到，芷唯依委託給我的這把劍，上面系著芷唯依的性命。
不過，這就引出了另一個問題，也是我昨天就想問的。
“芷唯依，究竟是什麼人襲擊了你們？”
且不說能有誰傷的了全阿克爾法大陸武力頂點的芷唯依，在此之前，會有人向黑羽聚落狩獵隊出手這件事，本身就難以想象。
“什麼人啊……”芷唯依金黑二色的眼瞳轉個不停，似乎很難回答我這個問題，最後她反問道：“奈特你覺得呢？”
“除了內訌之外，我想不到其他的可能性了。”我聳了聳肩。
這麼說或許對芷唯依很失禮，但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情況了。
“不，不是內鬥。”芷唯依否認道，她的表情很自然，看不出有矇騙我的跡象。
“那是？”
芷唯依看了一眼手臂上的傷痕，它已然結痂，但還是可以看出這是被利刃拖割所致。
“這一次的‘遠征’，我們到了前所未及的地方。”又一次，芷唯依答非所問，“迷霧另一邊的世界，遠比你我想象的奇妙得多。”
我咽了一下口水，等待芷唯依繼續說下去，卻始終沒有等到下文。
“發生了什麼？”我好奇地問。
“我不能告訴你，不過，你可以自己去發現。只要你走得足夠遠，當然，還要足夠勇敢。”末了，芷唯依還補充了一句：“我認為奈特先生你可以做到。”
“聽起來危險重重。”
“同時也回報滿滿。”
“嗯……”我想了一會兒，回答道：“我的好奇心還沒有強大到足夠戰勝膽怯的地步。”
芷唯依好像料到我會這麼說似的，非但沒有露出失望的神情，反而興緻勃勃地揚起了眉毛：“那麼，我有幾個問題，看看能不能為你的好奇心助助威。”
“請講。”我不以為意地笑了笑。
“第一個問題：你覺得為什麼大陸的不同區域有不同的文字，語言卻是同一種？”
我聽后瞪大了眼睛，倒不是因為這個問題，而是因為我從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第二個問題。”芷唯依不等我思考，繼續說道：“你覺得為什麼大陸上的種族身體結構各不相同，但只要一死，所有人的屍體都有劇毒？”
“唔……”
“第三個問題，你覺得為什麼拿瑪哈不在迷霧以南生活，而人類也不在迷霧以北生活？”
“因為有迷霧？”我眨了眨眼，以問句回答了問題。
“這是現象，而不是原因。”芷唯依搖頭否定了我，“這幾個問題，你從沒有考慮過，對吧？”
“是的……”
“明明稍加思索就會覺得奇怪，不是么？”
“嗯……”
“其實，我對第一個問題有點眉目了。”
“誒？！是嗎！”芷唯依的話一下子勾起了我的興趣。
“只是我的猜測……”芷唯依手捻下頜，娓娓道來：“可能……這片大陸上曾經存在一個統一的‘大聚落’，亦或者是眾多交流極其頻繁的聚落，所以有着相通的語言，但是後來衰落了，聚落分散或者縮小，成為相互隔絕的聚落，所以文字漸漸演化成不同的形式，而語言則以變化相對較少的形式流傳下來。”
我情不自禁地一拍櫃檯，大喊道：“原來是這樣！”
“不過這個猜測也有問題。”芷唯依立即又給興奮的我潑了一盆冷水，“無論是統一的大聚落還是交流頻繁的小聚落，都是需要各個領域的工藝技術非常高超才能實現的，最起碼，文字的載體應該數量眾多且不容易朽壞，並且載體的製造技術也能被多數人掌握。那麼，有這樣的載體和保存技術，為何會讓文字失傳了呢？”
“那這又是為什麼呢？”我伸長了脖子問。
“很遺憾。我不知道。”芷唯依搖了搖頭，“第二和第三個問題，其實是同一個問題。”
“咦？”
“人類的屍體有毒，導致我們無法以人類為食物，拿瑪哈不來迷霧以南，就迫使我們不得不向北深入，才能得到肉食。即便如此，也沒有人想過在迷霧以北建立聚落。”
“唔……”我似懂非懂地應了一聲。
“你剛才說這樣是因為有‘迷霧’對吧？那麼我問你，迷霧是什麼？”
我愣住了，迷霧的存在太過理所當然，這個問題就好像在問“我是誰？”一樣，無論再怎麼思索，也回答不上來。
“霧這種東西啊，是飄着的小水滴和灰塵，但如果你穿着乾淨的衣服穿過迷霧的話，把衣服脫下來再怎麼擠也擠不出一滴水，也洗不出一絲灰塵。”
“你試過？”
“我試過。”
我想起來了，去年見到要遠征的芷唯依時，她身上穿着一件純白色的衣服，似乎就是為了試驗這件事。
“迷霧從未消散，也從未移動，簡直……”
“簡直什麼？”我迫不及待地追問。
芷唯依突然身體前傾，幾乎趴在櫃檯上，一雙異色的眼眸在極近的距離直視我的雙眼。
那一瞬間，我連呼吸都靜止了。
“簡直就像是為了劃界一樣。”芷唯依緩緩說道。
我打了一個寒顫，儘管芷唯依的話本身沒有什麼可怕的，但它背後的意義，或許遠超我想象力的極限。
芷唯依的眼睛慢慢遠去，她走到貨架邊，隨手拿起一把鐵劍。
“瞧瞧這一把好劍，它從地里的土塊變成鐵劍需要多少次燒灼？多少次捶打？多少人的汗水？多少道工序？”
她的這一連串問題，我倒是都有答案，但我也知道，芷唯依並不是要得到回答才問的。
芷唯依用手背上的護甲敲了敲劍刃，金鐵相擊發出清脆的聲響。
“奈特，你覺得會不會有可能，在未經人手的情況下，山裡的鐵礦石會自然形成這樣一把劍？”
“沒有可能。”我斬釘截鐵地說。
芷唯依好像很滿意我這樣回答她，微笑着將鐵劍放回原處。
“我想說的都說完了。”
“你吊足了我的胃口，結果什麼也沒告訴我。”我抱怨道。
芷唯依狡黠地一笑，神情中流露出幾分頑皮之意。
“是奈特先問我的呀~”
“我說，我把你剛才拿的那把劍送你，你告訴我你知道的一切行么？”
“恕難從命。”芷唯依聳了聳肩，“我要是用別人聚落的武器，影響不好。”
芷唯依的言下之意，即是說把八面劍的委託交給我，是她所面對的危險讓她不得已才來拜託技術更好卻非自己聚落鐵匠的我的。
“是嘛……”我不無惋惜地說，“其實我很希望能為你打造武器來着，當然，得是我自己的設計。”
“要不然你來黑羽聚落吧，待遇保證比你在這兒要好得多。”
“恕難從命。”我用芷唯依的原話回答了她。
本以為芷唯依只是開個玩笑，沒想到她竟然沉下了臉。
“考慮到以後遠征的危險性，我們聚落里那些鐵匠的手藝確實不怎麼信得過啊……奈特，如果說……莉莉耶聚落消失掉的話，你願意來我們這兒嗎？”
正午的烈陽讓我的鐵匠鋪熱的像煉鐵爐，此時的我卻感覺從腳底涼到了后心。在芷唯依不帶任何錶情的注視下，我的心跳忽而變得急促起來。
最近我總是受到驚嚇，但像這樣恐懼還前所未有。
我不敢想象芷唯依話中的含義，我只知道，只要她願意，她所說的事絕她對能夠做到。
短暫的沉默之際，我的眼睛不由得瞥了一下被櫃檯擋住的手，有一把短劍就放在離我右手不到半米的地方，
一個瘋狂的想法在我的腦海中湧現出來。
芷唯依的實力，就算十個我也不是對手，但如果……如果她沒有戒備的話，或許……
想到這裡，我緩緩移動右手，向短劍的劍柄伸去。
就在我的手剛抓住劍柄時，芷唯依突然說話了。
“抱歉抱歉！嚇到奈特了吧……”
瀰漫在店鋪里的壓抑感轉眼之間消散得無影無蹤，我的呼吸又變得順暢了起來。
“哈啊……”我長舒了一口氣，才發現上一口氣吸進來之後好久都沒吐出去，“說真的，你們這些強者的玩笑實在讓我消受不起……”
“那你還敢拿劍殺我？”芷唯依朝我擠了擠眼睛。
“我……我當時想不了這麼多……”我連忙把劍扔到一邊，彷彿握在手中的不是劍柄，而是一塊烙鐵。
“但並不是什麼都沒想，對吧？”芷唯依像是想到了什麼似的，露出壞笑，她的目光如同要將我射穿一樣，讓我覺得她並沒有看我的臉，而是直接窺視心底，“正是因為不由你想太多，所以你當時所想的事，一定是你認為最重要的事，或者說，最重要的人。”
“誒？誒誒誒？”
芷唯依一下子擺出了套近乎的姿態，雙手扶着櫃檯探身過來。
“吶吶~奈特，你告訴我，你剛才想到誰了？說嘛~說嘛~”
我當然不會告訴她了，只是，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向後看了一眼架子上為莉莉耶首領預備的鎧甲。
芷唯依注意到了我的視線，轉而問道：“說起來，我一直很想問啊，那個東西是什麼啊？”
“是什麼……當然是鎧甲啊，不然還能是什麼？”
“鎧……甲？”
不知為何，芷唯依突然露出了難以置信的神情，一對細眉都快擰成一塊了。
“你怎麼了？”
“奈特啊……你這副‘鎧甲’是按要求訂製的嗎？”
“不是啊，她（莉莉耶首領）沒說具體的要求，是我自己的想法。”
“嗯……啊……呃……”
“所以說你到底怎麼了？有哪裡不對嗎？”
“唉……祝你好運吧……”
在猶豫了好一陣過後，不知為何，芷唯依以溫柔的眼神看着我，說出了一句意義不明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