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落的狩獵隊出發之後的第四十天,莉莉耶聚落的“冷清值”達到了一年中的頂峰。

武器的訂單已經全部完成,為來年農忙季預製的鋤鏟犁刀快要堆滿了我的倉庫了。

一個路人從我的店門前經過,我低下頭,在木板的邊角料上刻下一個橫道,它和之前刻下的四個豎道組成了一個表示“5”的符號。

到中午的時候,從我店門口經過的人比昨天上午少了七個,同比下降近六成……是的,我已經閑到開始統計這種無意義的事了。

已經一連十多天沒有人光顧了,上一筆生意還是二十七天前做的。

我越發覺得,在莉莉耶首領她們回來之前我都沒有再開店的必要了。只不過待在家裡實在無聊,還不如坐在櫃檯後面看看街景。

在漫長的空閑時間裡,我偶爾會想,比起發獃,是否有更有意義的事情可以做?比如像紫蘇和妮妮珂,還有那個不知名的麟人一樣去旅行。可是,一想起旅途上的種種危險,不,應該說只要意識到旅途上可能會有危險,我就沒有了啟程的勇氣。對於我這種從出生起就在安逸的聚落中長大,至今未踏出聚落半步的人來說,我無法理解那些敢於穿越迷霧的旅人和獵人的執着,甚至無法理解輾轉聚落之間維生的商人和信使。

如果我沒有出生在莉莉耶聚落,如果沒有人教授我鍛鑄的手藝,現在的我會是什麼樣的呢?

——那如果你不是地精的話,你會這麼想嗎?

曾記得芷唯依小姐這樣問過我,當時我的回答是“不知道”。而現在,我特別想知道這個如果的答案。

吱呀——

我對門的皮革店有人出來,關上了有些陳舊的大門,今天她們和我一樣,沒有開張。店主苦笑着沖我招了招手,從恍惚間猛然回過神來的我也回了一個禮。

放任思緒隨風漂流,時間一眨眼就溜走了。天色已是黃昏,我活動了一下因久坐而僵硬的身體,起身給自己的店門上鎖。

現在回家有些早,我決定把從傍晚到天黑的這段時間獻給我的新愛好——去信館消磨時間。雖然沒有游吟詩人獻唱了,不過那裡在傍晚仍是聚落里最熱鬧的閑人聚集場所。截止到昨天,我還能在那裡找半杏聊聊天,而今天早上,她們出發去黑羽聚落了,我因為失眠沒能早起去送她們。

“奈特先生,您又來啦。”

信館的接待一看到我便露出了笑容。以游吟詩人祖卡為契機,我現在已經是信館的熟客了。

“老樣子,弄兩小盤菜,一葷一素。”我對接待說道。

“今天恐怕不行了。”接待露出了致歉的表情,“葷的做不了了。”

“為什麼?”

“奈特先生還記得兩個月前來這兒的那個小個子游吟詩人吧?”不用等我回應,接待就接著說了下去:“托他的福,那一陣子店裡的宵夜賣得特別好,還有奈特先生這樣一出手就打賞三十千克肉乾的人在。”

接待揶了我一句,我權當沒聽見。

“庫存不夠了,現在買肉可都是天價。啊……”

接待說到一半突然停住了,她的視線看向我的背後,我好奇地回過頭,看見了一雙在燭火邊熠熠反光的金眼珠。那幽怨而略帶敵意的眼神讓我不由得打了一個寒顫。

“那是怎麼回事?”我壓低聲音問接待。

“那邊的半人馬小姐好像對那個游吟詩人的話題很敏感。”接待的聲音比我還小,然後就像是怕惹上什麼麻煩似的,匆匆走開了。

我也趕緊轉過頭去不看身後,希望不會因此惹禍上身。然而我很快就聽到了蹄鐵踏地的聲響,而且明確是向我走過來的。

“奈特先生。”對方走到我身邊,抬手行了一個禮,“請問可以同席嗎?”

“啊?呃……好吧。”我本想拒絕,但一時之間沒想到理由,便順嘴答音地同意了。

很有眼力見的接待聞言立即走了過來,把我對面的條凳搬走換上了雙身人種用的坐墊。

“我們之前見過一面,恕我當時沒能和你打招呼。”

“見過面……”接住昏暗的燈影,我眯眼打量起對方的臉,“啊!你是那天那位在祖卡後面獻唱的游吟詩人!”

話一出口我就後悔了,眼前的人馬小姐露出了像是吃了沒有去心的苦瓜一樣的表情,五官都快要擰到到一起去了。

“沒錯,就是我。”人馬小姐沉默了好一會兒才把表情舒緩下來,“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卡斯特歐,是個信使,半杏的同伴。”

“我聽半杏說起過你。”

“我也是,久聞奈特先生大名。”

兩句寒暄之後,現場陷入了尷尬的沉默。

卡斯特歐板著臉看了我一陣之後,抿着的嘴角勾起了一個放鬆的弧度,說道:“我聽說那個油嘴滑舌的游吟詩人之前全程被奈特先生壓着說話,怎麼現在你倒拘謹了?”

“之前那是談生意……”

我不自在地撓了撓頭,然後不得不俯身撿起因為忘記頭頂上有東西而被手臂撥到地上的帽子。再直起腰來之後,我發現桌面上多了一個挎包大小的松木桶,而卡斯特歐正把一個杯子放在我面前。

“卡斯特歐小姐,這是?”

“和半杏一樣叫我‘小歐’就行了。”她邊說邊拿起木桶,把乳白色半透明的液體注入我的杯中,“這是從黑羽聚落弄到的上等品,奈特先生也嘗嘗吧。”

“嗯……你也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我看着杯中的水位慢慢上升,同時聞到了淡淡的清香,“這個是酒嗎?”

“是能讓人暢談天地的神奇飲料。”小歐淺淺一笑,也為自己倒上一杯。

“呃……”

我沒打算和小歐聊天,和幾秒之前才互換稱呼的人坐在一起會讓我覺得很局促,就算她是半杏的同伴也一樣。不過,拿起杯子來喝酒也算給自己找點事做,總比愣在這兒和她大眼瞪小眼好點。

這酒和我印象中的不一樣,並沒有我不喜歡的苦辣味,最先被舌尖品嘗到的是酸甜如初熟水果的味道,隨後的便是清淡得恰到好處的香醇。與其說是酒,這杯飲料更像是幾經調製的蜜水。

小歐好像並不想以離席來結束窘境,在我舉杯喝酒的時候,她主動向我搭話。

“奈特,你覺得祖卡怎麼樣?”

“和你說的一樣,是個油子。”我放下杯子,杯底磕碰桌面時發出的聲音略有些大,“知道別人想要什麼就壓着不給,靠鉤人腮幫子不斷地刮油水。說真的,我懷疑他根本不知道我要他說的那些事。”

“這是商人的想法?”

“是我最看不起的那種商人的想法。”

我順手又拿起杯子喝了一口,突然覺得有些驚訝——我竟然會對一個剛見面的人這麼直白地表露情緒。難道說這能讓人暢談天地的飲料真有這麼神奇?

“嗯……我可能不太同意奈特的想法。”小歐很有禮貌地甄選措辭。

“你是想說,只有我這種受到優待的富足手藝人才有餘裕憑良心做生意嗎?”我又說出了和我性格不符的話,明明不是在談生意,我卻脫口而出,而且還停不下來,“我向同行表露不滿的時候經常會被這種話懟回來,我都習慣了。”

“不,奈特的經營理念和行事為人不是我能評價的。我想說的是,你或許是誤解祖卡了。”

“怎麼講?”

“祖卡他不是商人,而是游吟詩人。游吟詩人最重要的不是他的故事,也不是吊人胃口的技巧,而是保持神秘感。”小歐說到這裡,拿起細簽挑了挑燈芯,燈花稍稍亮了一些,卻也沒有本質上的變化,火光映不到的那半張臉,依舊隱匿在黑暗之中,“你問他經歷,他就只能告訴你故事,他不能說真的,也不能說假的。”

“為什麼你會知道得這麼清楚……啊!”

話說出了口,我才意識到自己對小歐失禮了,明明她也是游吟詩人,我卻不假思索地問了“為什麼”。

“唉……”小歐苦笑着把大半杯酒一飲而盡,而後長舒了一口氣,“本還想求證一下我和祖卡的差距,現在看來不用問了。聽了祖卡的表演,連我也是個同行這種事都意識不到了呢……”

“不不不……我沒有聽過你的游吟詩,所以才……”

“奈特真是溫柔啊。”

“唔……”

小歐婉拒了我的寬慰,我也不好再說什麼了,便把手伸向侍者剛端上桌的乾果盤,埋頭吃了起來。

我們之間的氣氛又陷入了短暫的尷尬,但也沒有持續多久。小歐不緊不慢地把我喝了一半兒的酒杯斟滿,又給自己倒了一滿杯。

“奈特,能把杯子舉起來嗎?”

“像這樣?”

“對,請你拿穩了。”說罷,小歐也舉起了自己的杯子,向我的酒杯上磕了一下,兩杯酒灑了些許出來,“我們一起把杯子里的酒都喝完吧!”

“這……是哪個聚落里的禮儀嗎?”

“不。”小歐露出了頑皮的微笑,“這是讓神奇飲料發揮功效的魔法哦~”

小歐的酒並無苦澀辣口的味道,隨着一次次用意不明的碰杯、隨着一盤盤漸漸見底的果盤,清香甘醇的酒水順暢地流過喉嚨。不知不覺間,翻到在桌上的松木桶已經再怎麼搖晃也出不來東西了。

“所以說嘛……呃!半杏……呃!怎麼可以這樣嘛!”

眼前的小歐趴在自己的手臂上,一邊打着酒嗝一邊一聲高一聲低地抱怨遠方的友人。

“我理解!”我的聲音比平時尖了許多,喝下肚的半桶“神奇飲料”讓我全身發熱,整個人都陷入了鬆弛的狀態,感官變鈍了,我也越發難以控制身體,“如果……如果有一天,莉莉耶首領……從別人那裡……”

我沒有說下去,彷彿逃避似的伸手在已經沒剩幾粒的果盤裡抓個不停。

“就算知道他唱的比我好!呃!半杏……半杏也不該背着我聽嘛!你說是不是!”

“我知道!這樣太傷人了!”

“半杏是笨蛋!大笨蛋!我當初可是捨棄了一切跟她在一起的啊!多考慮考慮我的心情啊啊啊啊啊啊!”

“我的鎧甲到底哪裡還不行啊啊啊啊啊啊!”

“我說要一個人留下來是為了讓你哄我啊!為什麼真的就和小橙一起跑了啊啊啊啊啊!”

“一個一個的都不和我說實話!芷唯依也是!祖卡也是!”

“快要吃不起飯了!可我不要在半杏不在的地方賣唱啦!嘔……”

突然間,小歐的上半身一歪,把頭扎進接待不知什麼時候放在旁邊的大桶里,接下來就是一陣非禮勿聽的聲音。

我撐着臉等待小歐結束生理需求之後繼續我們的訴苦大會,但即使是不雅的聲音停止了之後,她還是遲遲沒有抬起頭來,而是一個勁兒地朝我伸手,不知是要表達什麼。

“要幫忙嗎?”

我剛一抓住她的手,就感受到了一股猛烈的力道我把拽倒在桌面上。抬頭便看見小歐的面容,酒過三巡的她此時面如桃花,但她的雙眼之中已經沒有了迷濛的醉意。

“奈特,你想去北邊,對不對?”

“我、我、我……”聽到這個問題,我舌頭髮直,說不出來像樣的回話。

不過,就算沒喝酒,恐怕我也不可能流利作答吧……

“還沒有下定決心?”小歐追問道。

“嗯……”我點了點頭。

“如果你下定決心要去了,就叫上我吧。”

“為、為什麼?”

“因為我也害怕。”

就算我現在有些暈乎,也聽得出來小歐的話前言不搭后語。

“你喝醉了?”

小歐聽后,忽然露出笑意:“喝了酒之後還在說個不停的,沒有喝醉的。”

“你是認真的?”

“沒醉裝醉的人說的話,沒有胡言亂語的。”

“啊?”

“以後多陪我喝幾次你就知道了。”小歐露齒而笑,然後放開了我的手,站起身來,“我回去睡覺了,奈特也早點回去吧。”

“你說你害怕,是在害怕什麼?”從小歐的手勁中解脫出來,我連忙起身問道。

“等奈特下定決心了之後我再告訴你吧。”

小歐四蹄不穩地走向樓梯,她雖然腳步凌亂,卻沒有讓蹄鐵在地板上踏出聲音。

——喝了酒之後還在說個不停的,沒有喝醉的。

——沒醉裝醉的人說的話,沒有胡言亂語的。

我愣在原地思想這兩句話,醉意似乎消退了不少,亦或者,我不再認為我喝醉了。

…………

……

第二天清晨,我被一陣強烈的頭痛從睡夢中喚醒,一睜眼便覺得天旋地轉。

“嗚啊……”

一聲哀嚎還沒出口,喉嚨里就被一陣從胃裡泛上來的衝動侵襲,我顧不得頭痛欲裂,翻身下床跑到屋后小院的菜地邊,張嘴把一股腥酸吐了出來。

嘔吐物填滿了一個菜坑,我覺得肚子裡面舒服了許多,但頭痛還是沒有一絲一毫的緩解。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說我染上急病了嗎?

腦子裡好像有鑿子在鑿個不停,痛感讓我連思考都斷斷續續的。

這樣下去不行,得去找醫生!

我跌跌撞撞地沖向正門,手抖了半天才打開門栓,我拉開大門正欲衝出去的時候,卻發現門外站着抬起手準備敲門的塞拉首領。她見我突然開門,微微愣了一下。

“奈特,你的臉色不太好,怎麼了?”

“不清楚……我身體不舒服,一早上起來就這樣了,準備去看看醫生。”我定睛看了看,發現塞拉首領眉頭緊蹙,她的身後還站在蒂潔莉安首領,表情與塞拉首領如出一轍,“怎麼了嗎?”

塞拉首領吸了吸鼻子,和蒂潔莉安首領對視了一眼,轉過頭來對我說:“不好意思,在奈特身體不適的時候打擾你,出了一件緊急的事,我們必須要告訴你。”

“請問……是什麼事啊?”我被這有些凝重的氣氛感染了,強忍着頭疼集中意識。

塞拉首領上前一步,彷彿是要給我以安慰那般緊緊握住了我的手,說道:

“先到我家裡來。”

…………

……

從塞拉首領的家中離開的時候,每一步都無比沉重。

在身後那間屋子裡聽到的噩耗充斥着我的腦袋,以至於連頭痛的餘裕都沒有了。

我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無助,以及強烈的自我厭惡。

明明享受着優渥的待遇,明明被給予厚望,在這關鍵時刻,我卻完全派不上用場。

我從未感受到這般愧疚,縱使是莉莉耶首領對我的鎧甲露出失望表情的時候,我也不似這樣難受。

“唔!”

思考陷入凝滯的瞬間,一度被遺忘的頭痛,變本加厲地回來向我討債了。

…………

……

奈特走後的房間里,蒂潔莉安以擔心的眼神看着塞拉。

無需語言,塞拉心裡明白蒂潔莉安想表達什麼。

“我覺得是時候讓奈特了解一些我們……還有這個聚落的事了。”塞拉十指交握,表情嚴肅,“這是個契機,對奈特來說是,對莉莉耶更是如此。”

塞拉把奈特叫來,而且當著他的面部署計劃,絕不只是為了徒增他的擔憂。事實上,塞拉她們完全可以把消息隱瞞起來,只告訴那些必要的人手,以免聚落里人心惶惶。

“塞拉,當壞人了呢……”

“奈特會理解我的,我相信奈特。莉安也一樣,對嗎?”

“嗯!”蒂潔莉安點了點頭,表情輕鬆了許多。

“我們也去做準備吧。”

“嗯。”

出門后各自前往不同地方的兩位首領心照不宣:這個聚落,很快就要改天換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