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登船的那一天起，我從未睡得如此安穩香甜。
從通氣孔中瀉下的銀光變為了陽光，我摸了摸脖子，傷口已經結痂了。我試着綳了綳肌肉，除了感覺有些遲鈍之外沒有任何異常。
“奈特，睡得好嗎？”我身邊的莉莉耶首領問道。
“很好。”我轉頭去看莉莉耶首領，不料她居然翻了個身，背對着我。
“感、感覺怎麼樣？”莉莉耶首領又問。
“好像沒什麼異常，不過我得出去活動一下才知道。”
“唉……”莉莉耶首領嘆了口氣，好像有些失望的樣子。
“莉莉耶首領，我有一個想法。”
“什、什麼想法？”剛剛放鬆的莉莉耶首領又緊張了起來。
“我得想辦法告訴航船我們的位置。”
“唉！”莉莉耶首領重重嘆息，像是徹底放棄了什麼，又像是為某事生悶氣。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提議會讓她這麼失望。莉莉耶首領又翻了回來，臉上的表情恢復到我在聚落里習以為常的樣子，“你不會說你要殺回河邊等船來吧？”
“不，等您身體恢復是最穩妥的，我只是覺得應該做兩手準備。”
“怎麼準備？”
“我可以給船上的人發信號，他們看到了就知道我們在附近了。”
“什麼信號？點火嗎？那可不行，太危險了。”莉莉耶柳眉倒豎，反駁道。
“您說的對，點火太危險，我要用其他辦法。”
“說來聽聽。”
“我要樹一桿旗，畫上莉莉耶聚落的標記就行了。莉安她們也在船上，看見了一定會認出來的。”
“又是莉安……”
“嗯？莉莉耶首領，您剛才說什麼？”
“沒什麼！”莉莉耶首領大聲說，“不行啊，這裡沒有那麼高的旗杆，附近都是平原……啊！你不會要……”
“是的。”我點了點頭，“我要在拿瑪哈的祭壇上立旗，您說過河邊就有一個祭壇的，對吧。”
“那還是很危險啊！”
“只要拿瑪哈沒有抓住我們，就沒有祭品獻上，它們不會靠近祭壇的。”關於這個計劃的危險性，我是充分考慮過才和莉莉耶首領提起的，“而且我只是去把旗子插上就回來，不用在那裡守着。”
“唔……”
“請您放心，我和您一樣想要平安回去。”我笑着對莉莉耶首領說道。
莉莉耶首領猶豫許久，才給了我答覆：
“好吧，一定要小心。”
…………
……
我提槍挎劍，背着捲起的防雨布走向河邊，那座四稜台形狀的祭壇在河邊是個很明顯的目標。
可能是正午的烈陽讓拿瑪哈們望而卻步，一路上我都沒有遇到一個拿瑪哈，也沒聽到它們在草叢間行走的聲音。
我順利地登上了祭壇，小心地避開動物的屍骨來到頂部。趴在上面往下觀察了很久確認沒有威脅之後，我從燔祭的柴火里找出一個燒到一半的柴棍，在防雨布上畫出莉莉耶聚落的標誌圖案——三隻大小形態不盡相同的翅膀。
將防雨布穿在莉安留給我的長槍上，我懷着萬分不舍將旗幟插在祭壇頂端。
用長槍當旗杆實在有點暴殄天物，但考慮到萬一下雨把圖案弄糊了的話，莉安的長槍也是個標誌物，我才忍痛將其留下。
做完了這一切，我原路返回藏身的地洞。接下來就是時不時出洞看一下船有沒有到附近了，但我一進洞就感受到一股強烈的困意——這一次出去活動不過半個上午，遠沒有到睏倦的時候。
要說原因的話，可能只有一個了……
我不自覺地摸了一下脖子，躺進了洞窟里。
“……”
莉莉耶首領似乎想說什麼，但直到我進入夢鄉，也沒聽到莉莉耶首領的聲音。
…………
……
咔嚓——
一聲炸雷猛然將我驚醒，我的腦門又一次撞到了洞頂，不過這一次沒有上次那麼痛了。
洞頂是軟的。
我伸手摸了一下，從洞頂抹下了一點濕潤的泥土。
咔嚓——
一道閃電將洞內短暫地照亮了一瞬，我看到從通氣孔中流進來一股細流，匯入洞底的排水道流向洞口。
莉莉耶首領還躺在我身邊，沒有蘇醒的跡象。
“莉莉耶首領！莉莉耶首領！”我大叫着搖晃莉莉耶首領，可她仍然沉睡不醒。
要不是還能感受到她均勻平緩的呼吸，我真以為莉莉耶首領已經死了。
糟了糟了糟了！
不知莉莉耶首領的狀況是不是初擁的後遺症，但現在大雨天睡在水塘邊的地洞里實在太危險了。
我把莉莉耶首領拖出了地洞，我後背剛出洞，就覺得自己被人澆了一花灑似的，後背整個都濕透了。
這是迷霧邊境在雨季都難得一見的豪雨，難以想象，半天前還是晴空萬里，現在居然連半點陽光都看不見了。
這幾場突如其來的豪雨，像一個任性卻無法下定決心的神明的傑作。先是在高地上澆滅了路障的火焰，現在又讓我們的藏身之處變成危險的陷阱。
我將莉莉耶首領搬到遠離水塘低洼處和樹木的地方，在她身上盡量蓋了一些樹枝雜草。
“呶吸什嘆————”
“呶吸什嘆————”
身後傳來了什麼聲音，像是很多人一起大喊的樣子。
我回頭看去，原來是一大群拿瑪哈圍在祭壇邊伏低跪拜，嘴裡還嘰哩哇啦地喊着什麼。視線向上，我看見祭壇頂端的旗幟已經不復存在——畫著標識的防雨布已經被狂風捲走，只剩一個光桿了。閃電不斷劈下來，被指向天穹的槍尖吸引，一時間我都不知道是落雷在擊打長槍，還是長槍在釋放霹靂刺穿烏雲。
“啦嚯布！啦嚯布！”
突然間，我身邊跑過去一個喊叫不止的拿瑪哈，它最近的時候離我只有五米多，但沒有發現我，注意力完全在祭壇那邊。
不只有這一個，目所能及的地方就有十幾個拿瑪哈向祭壇那邊狂奔。
我大概知道是什麼原因，閃電反覆落在祭壇上是個不尋常的現象，被這些拿瑪哈當做神明的憤怒或是啟示了吧。
但是，我現在該怎麼辦？
在雷雨天，莉安是不能輕易起飛的，就算航船在河中央駛過時看見了祭壇，上面沒有旗幟、底下又有一群拿瑪哈，船上的人還會下來查看嗎？
顯然不會。
更重要的是，沒有了藏身處，莉莉耶首領該怎麼辦？
現在有雷劈槍尖的人造神跡，拿瑪哈都不顧周圍彙集到祭壇邊。儀式結束了之後呢？暴雨停了呢？這裡距離祭壇太近了，它們分散之後，必然會有大量拿瑪哈經過莉莉耶首領的身邊。如果扛着莉莉耶首領轉移的話，先不說我的體力夠不夠，如果遠離河邊，錯過了航船怎麼辦？再次陷入拿瑪哈的腹地被圍追堵截又怎麼辦？
面對巨大的困難，我又一次陷入茫然……
不，其實不困難。
要如何抉擇其實很簡單。
只是……情感上的困難要遠大於理智上的。
我最後看了一眼草草掩蓋下的莉莉耶首領。
一個人還能動，一個人已經動不了了，該做出什麼樣的取捨，還不是顯而易見的嗎？
“對不起，莉莉耶首領……”
我向聽不見我道歉的首領獻上歉意，然後，將她拋在身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