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邊是驚天的呼聲,因此,我腳步聲誰也沒有在意。

它們在天神的威怒下低頭閉眼,因此,誰也沒有發現我已經登上了褻瀆的台階。

轟雷在頭頂上炸裂,閃電不斷洗鍊着長槍,它的槍尖已如被無數次打磨般寒光鋥亮。

我踏上祭壇的頂端,就像人祭中主動將自己獻身於某個偉大存在的活祭一般。

只不過,我登上這裡的理由,則是比獻身這種事“卑微”的多。

我要活下去。

向南極目遠眺,雲影霧靄之間,隱約有風帆招展的模糊輪廓。

我可能來的有點早了,不過,再晚一會兒的話,還能不能順利上來就不好說了。

咔嚓——

又一道閃電劈中了槍尖,連帶着我腳下也一陣麻痹。

我已經儘可能遠離長槍了,仍然被波及。不過,如果接下來雷電的威力沒有數量級的提升,應該不會造成什麼實質性的傷害了。

祭壇之下的膜拜還在繼續,站在頂端按劍佇立的我,一個被抓住了就會燒死在祭壇上的人,此時此刻卻彷彿是君臨的神明。

要是它們一直發現不了就好了。

當然,這是不可能的。

“坎尼!壬喲曼尚!”

拿瑪哈之中,有一個突然發現了祭壇上的我,一邊指過來一邊大喊。

一瞬間,幾百雙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緊接着就是一陣山呼海嘯。它們激動地驚呼狂叫、上躥下跳。

它們在說什麼我大致也能猜得到。無非就是“玷污祭壇、褻瀆神靈”一類的咒罵,還有“殺了他”之類的喝令。

我默默地拔出八面劍,順着台階向下的方向指了過去。

來吧……

我在心中對自己說道。

我有預感,無論勝負,這都是我的最後一戰了。

如果真的有神明,那我就在這裡獻上我的一切。

揮舞從祭壇上撿來的棍棒,砸碎了怒氣沖沖逼近過來的腦袋。

吸了水的木棒比它看起來更加沉重,仰攻而來的拿瑪哈甚至還未和我踏上同一個高度,就被自上而下加持力道的一擊終結了生命。

它的屍體向後仰趟,然後順着台階滾下去,把身後幾個拿瑪哈也一同撞到底部。

劍刃刺入旁邊一個拿瑪哈的胸膛,再起腳把它從我的劍上踢開。

拿瑪哈的嚎叫聲一浪高過一浪,它們那酷似人類的臉上呈現出扭曲怒容,那是對向上進攻一事感到不耐煩的表情。

無論在哪個聚落,祭壇都是神聖的地方,若非祭司一類的人,甚至都不被允許靠近,遑論登上祭壇了。在這一方面,拿瑪哈同樣與人類相似。

祭壇龐大而宏偉,但登上祭壇的階梯只有一條,而且也不寬,最多可供兩個拿瑪哈並排上來。這樣一來,同一時間我面對的拿瑪哈,最多也就只有兩個。

輕率接近的拿瑪哈,連揮劍都不需要,用力踹下去就足矣。

漸漸的,祭壇的底部已經堆積了差不多一層的屍體了。

狂怒的吼聲此起彼伏,它們暴跳如雷,卻無濟於事,憤怒驅使着它們前仆後繼,但最終的結局大多是連我的面也沒見,就被摔落的先行者撞到底下。

我對它們的最後一絲恐懼也蕩然無存。

狩獵隊之所以覆滅,完全是因為毫無準備;我的小隊之所以潰散,完全是因為意料之外。當我撕破它們“未知”的表象后,它們羸弱的實體毫無可怕之處——一群智慧、身形、裝備全部弱於人類的劣化種罷了!

而現在,它們唯一的數量優勢,也被它們親手建造的祭壇徹底封印。

故意示弱向後退了一步,台階下猶豫不前的拿瑪哈果然中計,它一個箭步跨上頂端,將身邊與它並排的同伴甩在身後。有勇無謀的回報便是一劍封喉,它剛跳上了來還立足未穩,早已蓄勢待發的一劍就讓它的另一隻腳再也踏不上來了。

一左一右兩個拿瑪哈避開跌落的屍體,我一劍刺死右手邊的那個,將左手的交給拳背。

擊拳沒有趕走拿瑪哈,反而被它抓住手臂向下拽,我拉回劍刃砍在它的手臂上,吃痛的拿瑪哈在角力中輸給了我,被我拉到切近一劍柄砸斷了鼻樑。在它仰面后倒快要摔下去的時候,我又拽了它一把將其複位。

下一瞬間,一桿石矛從它的胸口透出。

下方的台階上,一個投出石矛打算暗算我的拿瑪哈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我抓住被鮮血和油脂浸潤的石矛,將它從屍體里抽出來,調轉矛尖返還它的主人。那個拿瑪哈沒有躲閃的餘地,石矛不偏不倚地刺穿了它的咽喉。

激戰正酣,我卻突然感受到一陣強烈的困意,顯然這與我的意志與體力皆無關係。

該死……沒想到會在……這裡……

“唔啊!”

踉蹌着後退了兩步,突然間一道閃電被槍尖吸引,太過靠近長槍的我頓感一陣從腳底傳導至全身最後鑽進腦髓的劇痛。

“喝啊啊啊啊啊!”

睡意轉眼間就被驅散,我舉起劍向接近過來的大臉劈了上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踢開屍體,我重新搶佔了高台的邊緣,劍鋒所指,儘是狂怒着想要衝上來,卻永遠也到達不了的拿瑪哈,“連你們的天神都在幫我!你們拿什麼跟我斗!”

“凱嚷!”

底部突然傳來一聲喝住其它拿瑪哈的怒吼,我不知道它在喊什麼,但這一聲過後,台階上的拿瑪哈紛紛向左邊擠,讓出了右邊的通道。

一個比我還高大的拿瑪哈沖了上來,它的左臂上裹着厚厚的皮毛,想以此為盾擋住我的攻擊。

想得倒美!

為硬剛鐵甲而打造的八面劍面對那種玩笑一般的皮毛宛如熱刀切凝油般無阻貫穿,但是,它就是抱着失去一隻手的覺悟而來的。拿瑪哈手上插着劍,腳下卻沒有絲毫停頓。樹榦般粗壯的右手揚起了石刀,因為握得太過用力,連它的手心都鮮血淋漓。

來鬥狠的是吧!

““噶啊啊啊啊啊啊!””

兩聲怒吼重合在一起,不知哪一聲是我的。

兩隻的拳頭交錯而過,屬於我的那隻先於拿瑪哈的擊中了它的下頜,瞄準我太陽穴的石刀偏離了目標,在我的額頭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傷痕。

攥緊劍柄向旁邊甩,我沒能拔出劍刃,但把大個子拿瑪哈摔倒在地。

我搶過拿瑪哈手中的石刀,跪在它身上反覆刺下,不分辨哪裡是要害,也不理會它痛苦地嚎叫,用不屬於人類的武器在不屬於人類的軀體上宣洩着不屬於人類的野蠻。

“咕哇!嘎……”

一邊承受着拿瑪哈拳頭的捶打,一邊將它的胸腹刺得血肉模糊。拿瑪哈本該擁有的形體已經完全看不見了,只有猶如暗紅色爛泥的黏着物塗滿它曾經是胸肌的地方。這塊加工粗糙的石刀到底給它帶來了多大的痛苦我不知道,我幾乎是用挖掘的方式縮短了它心臟與外界的物理距離,才將短刃的石刀刺入了要害。

“唔!”

我的脖子忽然被從後面勒住,一個拿瑪哈勒着我站起來,用力將我的上身向後掰,我的正面完全暴露在台階的對面。

我該慶幸只有少數來祭拜的拿瑪哈帶着武器,它現在必須要依靠同伴來補刀。

一個手執石斧的拿瑪哈從簇擁的隊列中蹦了出來,追上來準備給我一斧子。我掙脫不開,只好後退,直至把拿瑪哈撞到了槍桿上。

台階上的拿瑪哈晃着石斧,想登上來卻被大個子拿瑪哈的屍體所阻,它一番抓耳撓腮之後,直接把石斧扔了過來。

我稍稍一側身,石斧擦過我的耳朵,在我身後那個腦袋上砸了個悶響。我趁機對那個腦袋施以肘擊,從它的雙臂中掙脫出來。

咔嚓——

剛一逃開,一道擊中槍尖的閃電把還倚靠着長槍的拿瑪哈劈得僵直,一股焦臭味頓時瀰漫開來。

我不管那個遭雷劈的倒霉蛋是死是活,撿起石斧衝到台階邊朝拿瑪哈的腦袋橫揮過去。對方也把腰間的另一把石斧拔出來對我施以相同的一擊。

啪——

石斧在空中相撞,斧柄居然雙雙斷裂。

我和那個拿瑪哈都大吃了一驚,不過與我不同的是,它沒有后招了。

藉助揮擊石斧的假動作,我把插在屍體手臂上的劍拔了出來,在石斧斷裂的同時,劍鋒已經在游刃拿瑪哈頸骨間隙的路上了。

揪住拿瑪哈的長頭髮,我手臂發力,直接將它的腦袋割了下來。

鮮血噴了我一臉的同時,我再次感受到強烈的睡意,這次的勢頭比上次更凶,而且,我是真的覺得疲憊了。

“來呀!!!”

我提着拿瑪哈的腦袋朝它的同伴吶喊道。

藉助吶喊喚醒這幅身軀里全部的戰意對抗困意,為了壓倒它,就要讓戰意更加強烈。

“不是要把我燒死在祭壇上嗎!我就在這裡!你們來啊!!!”

拿瑪哈被我的喊聲嚇到了,居然沒有一個敢上前。

這可不行,沒有對手的話,我真的要睡著了……

我奮力捶打胸口,將手裡的腦袋狠狠砸在地上,碎片飛濺一地。

“吼——”

喉嚨里發出的聲音與身後的炸雷混合在一起,變成了非人之聲。

腦袋裡,屬於人性的東西好像消失了一部分,被更加狂野的某物填滿。

台階下的拿瑪哈被激怒了,叫喊着撲上平台。

最後看了一眼南方的船帆,它更近了,但仍然很遠。

要撐到船儘可能靠近……

在心中默默確認我的目的,將其牢記。

然後,將身體全部交給剛剛被我喚醒的東西。

拿瑪哈衝上來了,揮劍。

左邊還有一隻,揮劍。

一劍沒有殺死,加大力氣揮劍。

劍刃沒有劍鋒那麼好用,可是,劍鋒和劍刃的區別在哪裡呢?

拿瑪哈從背後爬上來了,揮劍。

嗯?手裡的劍呢?

被拿瑪哈抓住了,揮拳。

右手抬不起來了,用左手。

“嘎啊啊啊啊啊!!!”

吼聲與拿瑪哈的吼聲已經聽不出區別了。

我像拿瑪哈一樣……不,是比拿瑪哈更加野蠻、更加接近本源的姿態。

“嘎啊啊啊啊啊!!!”

好睏……好睏……好睏!

但是,不能睡着!!!

舉起一隻拿瑪哈,把它丟下祭壇,隨即腰部遭到重擊。

腦內的警鐘敲響了。

我就快要不行了。

就快要死了。

要死了……

“啊!”

在死之前,還有一件事必須要做。

渾濁的眼睛裡重新被灌滿理智,我推開高舉石斧準備給我最後一擊的拿瑪哈,看見了祭壇腳下的河水,還有已經開到千米之遠的航船。

我深吸一口氣,抬手指向來時的水塘。

“莉莉耶!!!在那邊!!!”

咔嚓——

一聲炸雷結束了氣力到頭的吶喊,被我推開的那個身影再次將航船擋住。

咚——

身上傳來一陣鈍痛,那到底是因為被拿瑪哈擊打,還是自己摔在地上產生的,被困意拖入虛空之中的意識已經無法做出回答了。

…………

……

看見目標倒地之後,小歐稍稍鬆了一口氣。

這是她第一次嘗試在如此遠的距離、如此複雜的氣象條件下射擊,而且沒有校射的機會。

和拿瑪哈一同倒下的還有前一秒還在奮力吶喊的奈特,小歐不知道自己的援護是否及時,但此時也只能不去考慮奈特已經被擊斃的可能,搭上另一支弩箭瞄準祭壇頂端的其它拿瑪哈。

半人馬的手指普遍比一般人粗壯,因此很難進行精細的作業,但小歐表現出了異於常人的靈活,扳弩機、調錶尺、搭箭矢、拉弓弦一氣呵成,在幾乎沒動瞄準基線的前提下完成裝填和校調。

直立時超過兩米的小歐擁有幾乎不受遮擋的視野,但也令遍地的荒草無法提供掩護。這導致祭壇上察覺有人暗放冷箭而警覺起來的拿瑪哈一眼就看見了小歐,並指着小歐的方向提醒祭壇下的同伴,當然,射向拿瑪哈的箭矢是一個不那麼明顯的目標,而且利用拋物線彈道的箭矢自始至終高於拿瑪哈向下搜索的視線。直到腦門中箭之前,那個拿瑪哈都在指示位置,全然不知自己大限已至。

在中箭的屍體掉下祭壇之前,已經有好幾個拿瑪哈動身衝著小歐過去了。

拿瑪哈在高草間穿行的聲音響成一片,但小歐還在不停地射擊祭壇上的拿瑪哈。

聽同一個族群的戰士說,這些妖魔比拿瑪哈要狡猾、陰險,但在帶頭衝鋒的拿瑪哈眼中,這傢伙簡直笨的像一頭疣豬,完全分不清主次。

拿瑪哈毫無阻礙地跑近小歐,在五步遠的地方舉起石矛。

就在拿瑪哈以為自己一定能得手時,草叢中突然閃過一道寒光。

其它的拿瑪哈不清楚領頭的為什麼突然倒下了,以為它是絆倒了,並沒有多加猜疑,繼續突擊,直至藏匿在草叢之下的刀鋒讓它們的性命戛然而止。

拿瑪哈最擅長的伏擊戰術,如今被拿來對付它們自己時,卻完全沒能引起它們的警惕。

直至最後一個跑來的拿瑪哈察覺不對勁,才想起來駐足警戒。但此時的海德已經悄悄繞到了它的背後,用奪來的石矛刺穿了它的后心。

“差不多可以掩護我了吧!”海德的眼神在後續支援上來的拿瑪哈和小歐之間飄忽。

小歐遠眺祭壇底部,那裡似乎突然陷入了一片混亂,並飄來了拿瑪哈的慘叫與驚呼。

“嗯,可以了。”

小歐壓下表尺,將弩箭對準了海德正面的拿瑪哈。

…………

……

“唔啊啊啊啊啊阿!!!”

深深的黑暗中,突然照進來一束光,名為劇痛的光。

我猛地睜開眼睛,看下疼痛的來源——我的指尖。

左手的拇指上,指甲不見了,只有一大片殷紅在慢慢擴散。

劇痛令我恨不得再暈過去,但映入眼帘的場景強迫我現在必須採取行動——有一根尖利的爪尖正朝還完好的食指指甲與指尖之間的位置伸過去。

“醒了!我醒了!真的醒了!住手哇啊啊啊啊——”

聽到我的吶喊,正掰着我手指的卡莉烏斯終於停下了殘害,她把我的手一甩,拿起旁邊的大斧站了起來。

“你這個時間段!你這個情況!你怎麼睡得着的!”卡莉烏斯呵斥道。

我還想知道呢……

“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反問道。

“我本來已經跑回迷霧邊境了,你叫的聲音太吵了,害得我不得不回來救你。”卡莉烏斯盯着祭壇階梯的方向說。

“哇,你居然也會開玩笑啊……”我吃驚地眨了眨眼。

也許是我的反應讓卡莉烏斯不滿意了,她惡狠狠地瞪了過來,那個眼神應該是惱羞成怒的意味。

“你是怎麼過來的?”我連忙轉移話題。

“殺上來的。”卡莉烏斯輕描淡寫地說。

“還能原路回去嗎?”

卡莉烏斯聞言,伸頭向下面看了一眼,只回了一個字:“難。”

說完,卡莉烏斯就舉起了大斧。

斧刃將衝上來的拿瑪哈從頭到胯劈成兩半,砸在石階上,濺起幾塊碎石和幾點火星。

“後面也有!你去!”卡莉烏斯揮舞大斧據守台階,頭也不回地對我發號施令,“那兩個吃草的快來了,堅持住!”

小歐和海德也來了嗎?

希望重燃,我抓起掉落的八面劍,衝到對面將爬上祭壇尚未站穩的拿瑪哈撞飛出去,橫揮一劍將另一個割喉。

劇船的風帆越來越近,那些拿瑪哈好像也知道劇船靠近對它們不利,更加猛烈地發起進攻。

指尖的傷口被雨水滲入,從最初的劇痛到後來的麻木,直至失去知覺。以至於我用拳頭捶扁了一個拿瑪哈的面門時,都感受不到指尖痛楚了。

侵攻愈急,風帆愈近。

勝利在望,就連劍刃都像是更加鋒利了。

“撐住!”後面傳來了卡莉烏斯鼓勁兒的話。

“好!咦?”

還想着卡莉烏斯終於露出了溫暖人心的一面了,我的背後就被狠狠撞了一下。

轉頭一看,原來是三四個拿瑪哈簇擠在一起推搡着卡莉烏斯到了我後面,卡莉烏斯橫着大斧阻隔拿瑪哈時不時揍過來的拳頭。

卡莉烏斯依靠我的支持站穩腳跟,后腰一頂撞散了正面的拿瑪哈。不過我就遭殃了,我被頂得向前踉蹌幾步,好在眼前就有一個拿瑪哈,我順勢狠狠推了它一把,將遭殃傳導到它的身上。

拿瑪哈慘叫着跌下祭壇。按照以往的經驗,下面的拿瑪哈一般會圍在一起接住它,再過幾十秒,它就有能爬上來成為對手。

不過這一次,下面的拿瑪哈對跌下來的同伴不管不問,而是像愣住了一樣,全都扭頭看着同一個方向。

忽然間,圍繞着祭壇的吵嚷聲停下了。有那麼幾秒,只有大雨唰唰和時隱時現的悶雷聲。

短暫的沉默之後,拿瑪哈群中爆發出了震天的歡呼聲。

這絕不是個好消息……

我循着拿瑪哈們期待的視線看去,暴雨中的土丘上,一對蒼白色的長牙撞斷樹木,讓長牙的主人從樹冠后露出真容。

那是一隻動物,和先前搗毀高地防線的是同一種,但龐大得多。

咚——咚——

雷聲和歡呼聲都無法掩蓋動物巨足踏地的震動,隨着它的接近,我看見了它可怖的面貌——一道巨大的而扭曲的傷疤從頭頂延伸到長牙的牙根,傷疤經過了它慘白且沒有瞳仁的右眼。

動物的背上托着鞍,上面還有一個騎手。

毫無疑問,這個移動的絕望是衝著我們來的。

這是我們第二次面對這種龐然大物了,但顯然,我們一點長進都沒有。

“媽的,它們還有這個……”卡莉烏斯瞪着那頭動物,咬牙切齒地說。

我快速清空祭壇頂層的拿瑪哈,然後和卡莉烏斯一樣,看着動物發愣。

可惡啊……劇船已經到了兩三百米遠的地方了,卻在最後關頭遇上了這樣的考驗……

那隻動物開始奔跑,看着是那樣笨重的軀體,跑起來居然還很迅速。我撿起地上的石矛向動物投出,不料它竟揮動鼻子在半空中將石矛擊落。再次嘗試,還是沒能讓矛頭落在它的身上。

“不會吧……”

接近到十幾米遠的時候,動物突然低下頭顱,以彷彿要將祭壇和上面的我們一同撞碎的氣勢沖了過來。

轟隆——

動物撞上祭壇時發出了巨響,它的長牙深深嵌入祭壇的底座,長牙一掀,將祭壇的一角硬生生刨除了。

祭壇向缺損的部分垮塌,頂層的平台歪斜了20度有餘。本就濕滑的青石地板更加難以站立,我腳下一滑摔倒在地,順着坡度向下滑落。

“啊啊啊啊啊——哇啊!”

正當我以為必死無疑的時候,我的手腕突然被一股力量拉住。原來是卡莉烏斯及時抓住了我,她背靠地板,一手攥緊插在祭壇上的鐵槍,另一隻手阻止半身已經滑出祭壇的我繼續跌落。

“快!”

卡莉烏斯催促我趕緊找到立足點,但我恕難從命。因為我的敵人不光只有重力和平滑的青石地板。

嗚——

動物發出高亢的嚎叫,兩隻立柱版粗壯的前腿抬起來踩在祭壇的第三層上,仰起頭用鼻子向我抽打過來。它無需用多大的力氣,只有稍稍碰到一下我裸露的皮膚,我就必死無疑。

幸運的是,那隻動物雖然巨大,但和祭壇相比還算是個小個子,它支棱起前半身和鼻子,離我的腳尖還差一點距離。只是,隨着磊成祭壇基座的石頭不斷崩落,我距離致命的劇毒鼻尖也越來越近。

動物僅剩的那隻眼睛倒映出我的輪廓,它不斷抬升前腿,長鼻奮力抽打,儘管每一擊都落在祭壇上,崩飛幾塊碎石。

就在這時,卡莉烏斯的斧子滑了過來,我一把抓住斧柄,順勢朝動物的長鼻斬了過去。

斧刃在它的長鼻上刻下了一道深深的血痕,但大斧集中在前端的重心和用力時指尖的劇痛讓我沒能留住它。大斧在完成最後一次斬擊后飛了出去,不知落在何處。

我聽到頭頂上傳來了一聲相當不悅的咋舌。

動物的鼻子受傷后,咆哮着退下了祭壇,開始瘋狂用鼻子和長牙拆毀祭壇。

“喂!你不要一直抓着槍桿!會被雷劈的!”

“那你倒是他媽的趕緊上來!”

“幫我一把!”

卡莉烏斯使勁拉了我一下,我也藉著這股勁扒上了地板的石縫。

“見鬼了!這頭動物好像能看見我!”

它會對我的攻擊做出防禦,甚至會主動襲擊我。相較於以前那些只會單方面挨打的動物,這一頭極難對付。留給我的唯一一條路,或許只有……

“可惡……快塌了……”卡莉烏斯緊張得眉頭緊鎖,她臉色鐵青,看樣子也知道束手無策。

一旦祭壇被摧毀,掉下去的我們無非就是被動物踩死或者被拿瑪哈亂刀分屍這兩種結果。

我真希望它能再給我一點時間做心理準備,但此時已然刻不容緩。

“卡莉烏斯。”

“什麼?”

“你看那邊,有一個池塘和一片小樹林。”我指示卡莉烏斯看向那邊,“莉莉耶首領就藏在那裡,她就拜託你了。”

“地精?!你想幹什麼!”

我說完便蹬地起身,踏過青石地板在頂層的邊緣飛身起跳。

起跳的那一瞬間,我沒有想太多,或許只是恐懼還沒來得及追上我的腳步。

最後看了一眼莉莉耶首領藏身的地方,我的視線便與在動物背上那個驚恐的拿瑪哈交匯了。

它嚎叫着,一邊拉韁繩一邊扯過木牌防禦。

來不及的。

我正正好好落在拿瑪哈的眼前,和我一同落下的,還有刺穿木牌、在拿瑪哈胸口開了一個洞的八面劍。

拿瑪哈騎手當場身亡,我拔出劍刃,同時騰出一隻手抱住鞍橋以免掉下去。然後推開屍體,自己跨坐在背鞍上。

雖不知道動物的身體結構,不過如果它們如果人類一樣是可以被殺死的生物,那它的腦袋後面一定也是要害。

我騎在動物的身上尋找脊椎的骨節,就在這時,我和那隻動物對上了視線。

它扭轉巨大的腦袋,漆黑的眼眸中,手執八面劍的奈特和我四目相對。

果然,它能感知到我的存在,而且對我充滿了敵意。

“給我去死!!!”

劍鋒直插動物脊骨的間隙,但在鋒鏑劃開皮毛之前,我的身體突然向一側歪斜,臉上是一陣火辣辣的劇痛——我被它用長鼻打下了背鞍。

我身着沉重的鎧甲,從六米高的地方摔落,就算不死恐怕也無力起身了。

即使知道死亡近在眼前,我卻沒有什麼特別的情感。

我能做的已經做完了,雖然結果並不讓人滿意,但也就這樣了。

或許,無助到了極點就是釋然吧……

我閉上眼睛,準備迎接死亡。

然而,一陣輕柔的風拂過耳際,我被一種溫和的力量托起,緩緩觸地。

“誒?”

我驚訝地睜開眼睛,恰好雨過天晴,烏雲裂開一道縫隙,金紅色耀眼的陽光傾灑下來,在我眼前綻開一陣炫目的光暈。

一剎那的錯神讓我沒能看清接住我的是誰,只有在背光下一閃而過的黑影。

坐起身來時,我發現自己已經離祭壇有幾十米遠了,那隻動物不再狂暴,它佇立在半毀的祭壇邊,直愣愣地看着頂端。

祭壇之上,是一個我熟悉卻又不敢確定的身影。

那是莉莉耶首領,卻不是我印象中的莉莉耶首領。

陽光如綬帶般斜照在她的周身,三對漆黑的皮翼伸展開來,翼展竟比祭壇的頂層還要寬。銀色的長發煥然一新,好似被最清澈的溪水蕩滌而出那般纖塵不染。

此刻的莉莉耶,絲毫不見先前軟弱的模樣。

她彷彿是回應呼喚的神明,降臨在屬於她的祭壇上。

那個瞬間,祭壇下一切的生靈都屏息靜氣,等待祭壇上的女神宣告神諭。

莉莉耶握住槍桿,將莉安的長槍拔了出來,槍頭一轉,指向動物。

或許是求生的本能壓倒了對神明的敬畏,動物發瘋似的衝上祭壇,妄圖用自恃勇武的長牙對抗神威。

莉莉耶無視腳下逐漸傾斜的地板,自始至終站得筆挺。她將長槍舉過肩膀,緊接着,莉莉耶與動物之間劃過一道一閃即逝的銀光。

最初的幾秒,我還以為莉莉耶失手了,因為我並沒有看見那隻動物的身上有哪裡插着長槍。直至它轟然倒地,我才在它頭頂的血洞中看見已然沒入顱骨之內的槍尾。

最大的威脅已然不復存在,剩下的那些烏合之眾不足為懼。

我們……安全了……

“奈特!”

從劇船的方向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是連護甲都沒穿的莉安,她奮力扇動雙翼,急切地向我揮手。看她的勢頭,大概率會直接飛過來把我撲倒吧。

這樣想着的我卸下了胸甲,張開雙臂準備迎接莉安。不過,有人比莉安更快。

嗖——

剛才還在祭壇上的莉莉耶,轉眼之間已經疾馳到了我的身邊。在被莉莉耶撲倒之前,與她的六片黑翼結伴而行的烈風就已經把我颳倒了。

“奈特!奈特!”

伏在我身上緊緊抱住我的莉莉耶盡失神威,哭得像個離巢時分的小女孩。

“奈特!奈特!奈特!”

從嚎啕大哭到梨花帶雨,從聲嘶力竭到啜泣不止,莉莉耶一直在呼喊着我的名字。

我有些茫然。

劫後餘生的感動並不像我意料的那樣強烈,反倒是在我身上大哭大鬧的莉莉耶讓我不知所措。我想摸摸莉莉耶的頭安慰她,卻被她抱得死死的,像個木樁一樣動彈不得。

“莉莉耶……首領。”我試着輕呼莉莉耶首領。

她抬起了頭,淚汪汪的大眼睛已經紅了一圈兒,眼神里充滿了委屈和后怕。

我有些不好意思在這種距離下直視莉莉耶首領的臉了……

“我們……回去吧。”我稍稍錯開一點視線,說道。

“嗯!”

陰霾從莉莉耶首領的面容上散去,她對我露出了燦爛的笑顏。

我從未覺得莉莉耶的笑顏是這般耀眼。

也從未對莉莉耶像如此怦然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