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坐在煉爐前,火苗的躍動在眼瞳中閃過光影。清空大腦,思緒抽絲剝繭,回憶那黑暗幽深的洞穴。

鍛造間的房門反鎖,不會有人來打擾我。一連兩天,我只是靜靜坐在這裡,什麼也沒做。

這一次,我有信心。

呼吸放緩,一聲喘息被無限拉長。

火焰將熄,橘紅色的光芒黯淡下去,藏在炭灰之下。

靜止到了極致,彷彿時間也為之凍結。

這一瞬間,如雕塑般僵直的手驟然彈起,拉動風箱讓烈焰衝出爐膛。熱浪撫弄我的眉角,火光炙烤我的雙眼。

通紅的鋼錠被扔在錘鍊台上,握鉗的手青筋暴起,鐵鎚舉過頭頂——

鏘!

火星四射的打鐵間,我正揮汗如雨地忙碌着。

鐵塊在錘下漸漸變得扁平,鐵砧上拋光的甲片映出了我緊繃的表情中,那是迷茫散盡的表情。

究竟來不來得及,此時的我已經無需考慮了。

曾經,我搞錯了最重要的一點。我要考慮的不應該是“我要做什麼樣的鎧甲”而是“我要為誰鑄造”。

思緒飄回迷霧以北,飄過四面工事的高地、飄過灰暗幽深的洞穴、飄過電閃雷鳴的祭壇……彼時彼刻,向莉莉耶首領獻上屬於鐵匠的生命時,我心裡在想什麼。

我絕不會讓莉莉耶首領再經歷一次那樣的煉獄!

然而我已經無法再赴迷霧彼方,我即將成為一個廢人!

不過我也有我能做到的事,也有現在還來得及做到的事。

如果我自己不行的話……

鏘!

擎臂,落錘。

鍛造師的矜持、血統上的僭越,這些無關緊要的小事統統拋諸腦後,只有對莉莉耶首領最純粹的心意,在錘音鏗鏘之間全部傾訴給鐵甲。

鐵是不會欺騙鍛造師的,同樣,鍛造師也有義務將心意毫無保留地交與它。

通紅的鐵板投入冰水之中,沒有產生蒸汽,而是直接將滿桶的冷水痛飲般地灼盡了。

我徒手將還散發熱氣的鐵甲取了出來,在上面刻下最後一個屬於我的徽標。

“請為我守護莉莉耶首領吧……”

我向鐵甲、向還未長眠的身為鍛造師的自己祈禱。

莉莉耶首領的鎧甲,終於完成了。

…………

……

一隻手撥開了鐵匠鋪的門帘,緊接着,一個人半身探了進來。

“奈特先生,在忙嗎?”

“是拉沃契金啊,請進。”我向她招了招手,“你的東西我已經做好了。”

“這次說什麼我也得進來看看啦。”說著,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腰,將八米多長的下半身游進店門,“打擾嘍。”

拉沃契金是拉米亞族的人類,上半身雖然和大部分人類沒有區別,下半身卻是長着鱗片的條狀結構,彷彿是一條比身體還長的尾巴,不過實際上大部分臟器都在“尾巴”的部分里。她的下半身大約有八米多長,在狹小的工房裡不便轉向。

“哇……奈特先生的工房,從裡面看是這個樣子的呀……”拉沃契金環顧我的店鋪,發出了新奇的聲音。自從第一次從我這兒買東西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進門,也是最後一次了。

我從身後的檯子上取下一副相互重疊的鐵片,那是為拉沃契金的下半身打造的護甲,甲片厚度驚人所以非常之沉。

“根據我的經驗改進的護甲,放棄了後半段沒有要害的部分,把最強的防護集中在臟器周圍。”

“嗯嗯!太感謝啦!”拉沃契金接過護甲,令我已經快要拿不動的重量壓在拉沃契金看似纖細的雙手上,她竟無一絲吃力之感,“奈特先生的寶貴經驗,我一定不會辜負的!下次狩獵季的時候,我絕對要把上次沒抓到的部分補回來!”

“經歷了那樣的險境,你還要去迷霧以北啊。”我微笑着說。

“那當然了。”拉沃契金把鎧甲搭在肩上,露出了無懼無畏的笑容,“雖說是讓奈特先生這樣的大英雄都差點遭殃的地方,但想要去冒險的心情實在是沒辦法平復嘛~”

三個月前,被第二道迷霧以北的拿瑪哈襲擊的拉沃契金逃回了聚落,彼時的拉沃契金幾乎是奄奄一息了。連我都沒想到她能這麼快就恢復健康,而且對那個充滿危險的世界仍然興緻勃勃。

“那我就期待來年的狩獵季了,那個時候我應該是沒辦法在打鐵了,你們可得多帶點獵物回來呀。”

“哈哈,奈特先生還用擔心營生嗎?”拉沃契金掩嘴而笑,“就不說奈特先生應得的獎賞了,現在信館裡的游吟詩人可是排着隊的想開高價聽奈特先生的經歷吶。”

“那恐怕要讓他們失望了。”我聳了聳肩,“我已經把我的故事獨家贈與香草團長了。”

…………

……

“奈特先生,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啊?哦哦……我在聽……剛才說到哪兒來着?”

“呣呣呣呣——”

在櫃檯前鼓起臉頰撅着小嘴的人名叫半杏,是一個遊走在各大聚落之間的送信人。她似乎是一個狼人,只是她雖然長着一對毛茸茸的尖耳朵,卻沒有尾巴。

半杏一臉賭氣的表情,雖然是在責怪我,但只能讓人覺得可愛。

“奈特先生,你真的很過分誒!”

“你指的是哪件事啊。”我裝糊塗地說。

“奈特先生趁我們不在的時候把小歐帶去狩獵了對吧?小歐的腿都斷了。”半杏氣鼓鼓地說。

我的視線飄向了縮在門口的小歐身上,她受傷的那條腿還綁着夾板,並未像拉沃契金那樣恢復健康。她畏畏縮縮的垂着耳朵,一副懼內的樣子,和我印象中小歐張弓搭箭馳騁戰場的光輝形象判若兩人。

雖然很想用“是小歐先引誘我的”這句話來逗逗她們,不過和小歐對上視線的時候,她是滿臉歉意和羞愧的表情。我也知道小歐一定是解釋過了,只是半杏似乎不能接受。

“你還好意思問我?”我挑起眉毛反問道,“你知不知道小歐為什麼要和我一起去狩獵?”

小歐被我問蒙了,她眨了眨眼,問道:“為什麼呀?”

“哼。”我雙手環抱,露出些許慍怒的表情,“你把小歐一個人丟在信館,她在這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過的多辛苦,你怕是一點兒也不了解吧?”

“咦?奈特先生,小歐她怎麼了?”兩句話就讓半杏忘了生氣這回事,她不安地向我尋求答案。

“你啊,別總是想着顧客,就忽視了一直在身邊的同伴。”我閉上眼睛,裝出一副老神在在的做派,“人的生命中可是有很多一不留神就錯過的事物的。若是不懂得好好珍惜的話,有一天或許會忽然從自己的生命中消失哦。”

“唔……”

“你為了送信以身涉險的時候,小歐又是什麼心情呢?你要好好反省一下啊。”

“嗯……奈特先生說的有道理……”半杏的耳朵尖耷拉下來。

我瞥了一眼小歐,她滿眼感激地朝我豎起大拇指。

“不對啊!”半杏思索了一會兒突然大聲說道,“明明是我來找奈特先生抱怨的,為什麼變成奈特先生在教訓我了呀!”

“對哦,真是不可思議哦~”我一邊裝糊塗一邊轉移話題,“那邊那位狐人是你的新同伴嗎?小橙沒一起來嗎?”

半杏聞言,露出了頑皮的微笑。

“奈特先生,我就是小橙。”狐人說道。

這回換我愣在原地了。

…………

……

半杏她們剛走不久,一位“常客”就來到了店裡。

海德撩開門帘,昂首闊步地走進鐵匠鋪。一連幾天,這位當前身高只到我下巴的鹿人擺着一副債主的架勢大搖大擺地跑來“視察”了。

記得他頭幾次來的時候,還在門口低頭側身找角度,搞了半天行為藝術才發現自己已經沒有犄角,可以大大方方進來了。

失去了犄角的海德看起來更加嬌小了,他本就生得俊俏,現在就更像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子了。只看外表的話,還真是想象不出他在迷霧以北單刀潰圍時的英勇。

作為拉上海德一同冒險的條件,我許諾給他“可以搬空我的倉庫”的條件,現在是我兌現承諾的時候了。

不過……

“決定好什麼時候出發了嗎?”我問道。

海德停下了在貨架邊踱步的腳步,心不在焉地回答了一聲:“嗯……等雨季過去吧。”

從迷霧以北回來的第二天,海德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我的店裡來,把每一件鐵質的武器都端詳了一遍,但並沒有着手把它們弄走,直到今天也是一樣。

一開始他的理由是傷還沒好,痊癒之後的理由是天氣太熱不利於長途跋涉,等雨季來臨,海德又說不能冒雨回去。

當然,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

“你知道的吧,我現在已經不能再生產鐵器了,店裡是只出不進的。你拖得越久,能拿到手的就越少哦。”

“嗯……我知道。”海德還在猶豫,又搬出了另一個理由,“我還沒找到貨車……”

“我可以幫你和首領要,保質保量。”

“這……合適嗎?”

見海德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我不禁有些想笑。他開口要包圓我的存貨時豪情萬丈的,這會兒卻客氣起來了。

“這話說的,你可是我們聚落的大恩人吶,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不就是出人出車嘛,不是一句話的事。另外,租車費和人工費全免也給你全免了。”

“啊,嗯……”

海德木訥地點了點頭,一點兒也沒有高興的樣子。

會出現這種反應,說明我的猜測八九不離十了。

“我幫你計算過了。我現在的庫存是一千三百十千克,需要九輛貨車,另外還要加上車隊野營用的裝具,兩輛車就夠了。你要去的南方大草原距離這裡大約兩千千米,要保證跋涉效率的話至少需要一輛車配兩個車婦,這樣走兩個月就能到了。拉車的半人馬每天大概需要十二千克精糧,所以你得把一部分鐵器換成糧食,還要增加十輛左右的糧車和相應的車婦……”我拿着一支炭筆,在莎草紙上把我已經爛熟於心的算式列出來,“總之這麼說吧,你需要把一千一百千克的鐵器換成糧食,裝一車半的鐵器和三十車糧食。交給我來協調,我兩天之內就能給你籌備齊全。”

“咦?要花這麼多鐵器來換糧食嗎?”海德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是啊,這還是全按吃的少的半人馬來算的,如果是食量比較大的米諾陶斯和大地精,三十車糧食可打不住呢。”我假意無奈地搖了搖頭,“沒辦法,雖然費用可以給你全免了,但總不能讓我們聚落的車婦餓死在路上吧,一來一回四千千米可不短啊。”

“這……”

得知這筆巨大的財富的大頭居然會被消耗在路上,海德的表情變得更加難過了,彷彿一瞬間蒼老了許多。

看着海德失魂落魄的神情,我都有點於心不忍了。

不過為了達到效果,我還得稍微再晾他一小會兒。

海德垂頭喪氣地看着貨架的一角,上面是他第一次進店時看中的腰刀。他盯着那把刀看了許久,眼神中滿滿都是不舍之情。

我知道,讓海德難以割捨的,並非這滿倉的鐵器。

“我再考慮……”

“要不這樣吧。”我在海德的退意滿溢之前開口道,“你就留在我們聚落,怎麼樣?這樣路上的花銷就全省了。”

“真的可以嗎!”

“哇!”

我意料到了海德的驚喜,但沒意料到他會驚喜到跳上櫃檯。

“奈特先生,您是說真的嗎!”

“當然是真的了。這點小事我還是能幫你勸服首領的。”

我猜的沒錯,海德想要的不是衣錦還鄉,而是繼續冒險。從他決心告別同族和安逸的生活起,到此時此刻,海德初心未改。

“太謝謝您了!實在是感激不盡!”

“不、不客氣……”

突然間變得滿口敬語的海德讓我有些不適應。

和剛進門時垂頭喪氣的樣子截然相反,現在的海德活像個求偶期的虎人,興奮得不要不要的。

啊,說起虎人……

…………

……

“地精!你什麼時候告訴我!”

今天也是和海德前後腳進店的卡莉烏斯重重拍了一下櫃檯,擰眉瞪眼地盯着我。

我看都不看卡莉烏斯的怒容一眼,隨手拿起一柄短劍膏油擦拭。

“我不是說了嘛。”我慢條斯理地說道,“等你傷好了再告訴你。”

“你耍我!”卡莉烏斯怒氣沖沖地敲打無辜的櫃檯,生生把硬木台板砸凹下去一塊,“這和我受沒受傷有什麼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要是告訴你的話,你一定會去找那個‘馬木留克’的對吧。你拿什麼找她復仇?就憑你吊著繃帶的手?還是一瘸一拐的腿?”說到這裡,我抬起頭,上下打量了一下傷勢還沒好利索的卡莉烏斯,說道:“你會死的。”

說來也諷刺,在拿瑪哈和動物的輪番猛攻下都沒怎麼蹭破皮的卡莉烏斯,在最後的最後,從祭壇上下來的時候一腳踩空,同時摔斷了手和腳。

“與你無關!”卡莉烏斯惱怒地說。

“當然有關,讓幫助過我的人去送死,這可不是我的報恩方式。”

卡莉烏斯等了一下,便又恢復了惡狠狠的目光:“我勸你少管閑事,把你知道的告訴我!”

“你在威脅我?你覺得你現在還嚇得住我嗎?接着!”

我把手裡的短劍丟給卡莉烏斯,她伸出還能自由活動的左手接住短劍,皺眉不解地看着我。我則是把櫃檯下面的雙手錘拿了出來,扛着鐵鎚推開翻板門從櫃檯後面走出來。

僅僅是把鎚子架上肩膀走了這幾步路,就讓我發出了粗重的喘息。

“給你個機會,把我打趴下,我什麼時候躺地上了,當場就告訴你。來不來?”

“地精,你來真的?”卡莉烏斯眯起眼睛。

“廢話,干架不幹架給個準話。敢來就動手,不敢就踏實等着!”

“……”卡莉烏斯不做聲了,一臉吃了一嘴拿瑪哈毛的表情。

我和卡莉烏斯對峙了一會兒,確認她沒有挑戰的打算之後,我隨手把鎚子丟到櫃檯後面。

“地精,你變了。”卡莉烏斯沒頭沒尾地冒出來一句。

“放心吧,答應你的事我一定會做到的,只不過不是現在。”我環抱雙手靠在牆上,“你還有別的事嗎?”

“哼……”

“沒別的事的話就請回吧,我現在要關店門了。”

卡莉烏斯看了一眼門外,日頭還高高的。

“我今天有很重要的事要做,要提前關門。”

“……”

卡莉烏斯還是臭着一張臉杵在原地,似乎是因為沒找到台階下,不好意思就這麼灰溜溜地走掉。

讓客人丟面子是身為生意人的失態,不過僅限今天,我實在沒有顧忌別人的心情了。

“對了,你以後別再來店裡找我了。從明天開始,我的鐵匠鋪不會再營業了。”

說完,我在卡莉烏斯質疑的目光注視下,扛起了一副十字形的鎧甲展示架。

…………

……

在一抹纏綿而又朦朧的夕照的映襯下,整個莉莉耶聚落都被抹上了一層茜色的淡妝,遠處的外郭彷彿是一面聳立在天際線上的銅鑒,倒映着晚霞流動的雲影。

身邊的旅人樹在雨季的間隙抽出新芽,溫熱的季風從草原上掠過,枯草伏在地上,露出尚未長高的青翠之色。

我看着北方橫亘的迷霧,思緒有些恍惚。

我終究還是穿過了迷霧,去往北地。再回到熟悉的聚落時,一切卻不似從前。

獵人、信使、冒險家和復仇者,她們的未來會伴隨的各自的渴望繼續前行,而我,卻只能止步在這裡了。

要問我后不後悔,那是肯定的。但如果讓我回到那個被宿醉困擾的清晨,我想我還是會扛起鎚子,召集同伴,穿越迷霧……

要問我后不后怕,那更是毫無疑問。我的臉頰至今還在幻痛不止,我記得我的臉被那隻龐然大物的長鼻擊中了,按照常識,我應該在那個瞬間就毒發身亡才對,但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活了下來,而且並無影響。

回來以後,我時常在黃昏時分看着夕陽發獃,總覺得在迷霧以北的經歷像是一場午後的明晰夢。

“奈、奈特……”

一聲呼喚把我飄向遠方的思緒拉回現實。

我等待的人終於現身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奈特久等了吧?”

與我約好在此見面的人正是莉莉耶首領,和三個月前相比,現在的莉莉耶首領大不相同了。她的長發更加秀麗絲滑,呈現出連霞光都無法漸染半分的亮銀色;身後的黑翼增加到了三對,巨幅翅膀上的皮膜一如玄鐵般烏黑鋥亮;身形也比先前更加修長高挑了……

不過,要說最明顯的變化,還是莉莉耶首領的面貌。回來之後,每次見到她時,我都能發現她的臉頰上紅潮蕩漾,這是此前我從未在莉莉耶首領臉上見過的表情。

今天的莉莉耶首領也不例外。

“我、我也才剛剛到……”

我在心中反覆練習了無數次,但開口的時候,發出的聲音比我想象中的小很多。才剛一打照面,我就不敢直視莉莉耶首領的正臉了,視線彷彿擁有了重量似的,一個勁兒地向下沉。

唉……即使經歷了那麼多事,我還是沒能克服對莉莉耶首領那種來自血源的恐懼。

“奈、奈特,你你你約我出來……有什麼事嗎?”莉莉耶首領為了照顧易受驚的我,也刻意放低聲音向我問道。

“我……有話想對您說!”我鼓起勇氣,提高了一點點音量。

“什什什麼話?!”莉莉耶首領的臉紅透了,大概是被我磨磨蹭蹭不進入主題而感到着急了吧。

“請您過目!”

我一把扯下了展示架上的蓋布,將一副與莉莉耶首領秀髮同色的鎧甲呈現在她的眼前。

莉莉耶首領臉上的紅暈退潮了,她看着在去狩獵之前就一直期待着的鎧甲,並未如我想象中的那樣驚喜,似乎是驚有餘而喜不足的感覺,眼神中還有一種泄氣的情緒。

在經歷一陣變化萬千的複雜表情后,莉莉耶首領的表情定格在了稍顯無奈的微笑上。她的語氣也恢復了平靜,對我說:“我可以穿上試試嗎?”

“我來幫您。”

我為莉莉耶首領披上掩膊、圍上裙甲,再將外層的鐵甲逐個部件為莉莉耶首領穿戴齊整。拉上最後一根扣帶后,我迫不及待地退後幾步,端詳穿上鎧甲的莉莉耶首領。

“還合身嗎?”莉莉耶首領稍稍錯開我的視線,問道。

“我認為非常適合您!”我激動地回答道。

鎧甲如同是與莉莉耶首領渾然一體那般合適,沒有一絲冗餘,每一處弧面、每一處圈口,都完美地與莉莉耶首領的身形相合。它是僅為莉莉耶首領量身打造,獨一無二的鎧甲。

那一天,仰望祭壇上的莉莉耶首領的我,明白了塞拉首領口中的“自然美”。

莉莉耶首領並不需要額外的“漂亮”來點綴,所以只要讓鎧甲與莉莉耶首領相稱,自然便是最漂亮的了。

無需絞盡腦汁、無需庸人自擾,只需還原即可。即無礙莉莉耶首領的魅力,亦毫不妥協防護。

我忘記了恐懼,只覺得臉上一陣陣的燥熱。但即使如此,我也無法讓熾烈的視線從莉莉耶首領身上移開。

“莉莉耶首領,您真是美極了……”

“唔!”不知是不是因為我說了僭越的話,莉莉耶首領的臉上又染上了赤色,“謝謝,奈特……我很滿意……”

“不用謝,您滿意就好……”

“嗯……”

“嗯嗯……”

對話到此戛然而止,現場的氣氛突然陷入尷尬。

我還有話要對莉莉耶首領說,但自以為做足了心理準備,臨場的時候還是開不了口。

我們的影子在沉默中漸漸被斜陽拉長,莉莉耶首領也是有話想說的樣子,卻也和我一樣幾次欲言又止。

不行!不能在這裡退縮!我已經沒有時間了!

我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回想自己在祭壇上吶喊的場景,從那像是另一個次元的自己身上汲取力量。

“莉莉耶首領!”

“在!”

“我有話想對您說!”

“好好好好的!”

我鑽進拳頭捶了一下胸口,然後深深彎下腰,大喊道:“莉莉耶首領!請您允許我收一名學徒吧!”

“誒?”

“我很快就不能再繼續為聚落服務了,但我們聚落不能沒有鐵匠,我想把我的技藝傳承下去!”

“啊,嗯……哈啊……”莉莉耶首領發出了猶豫遲疑的聲音,“好的,沒問題……”

“謝謝您!”我感激地抬起頭,不知為何,就在我沒看莉莉耶首領的這幾秒里,她好像突然滄桑了許多。

“沒事的,這也是為了聚落……”莉莉耶首領擠出一個微笑,聲音有氣無力的。

“太好了……”我又向莉莉耶首領深施一禮,“今天感謝您能專程出來見我,我先告辭了。”

“等等……”

“莉莉耶首領,您還有什麼事嗎?”

“啊……不……祝你早日找到學徒……”

“承您吉言,再見,莉莉耶首領。”

“好、好的,再……”

“你做這個縮卵子的慫娘們兒!!!!!!!!!!!”

一聲怒吼震耳欲聾,伴隨着猛烈的風聲突入我視野之中的,是塞拉首領殺向莉莉耶首領的一記凌厲飛踢。

莉莉耶首領在塞拉首領發出聲音之前就察覺到了,她抬起其中一支翅膀,用力扇動一下,就迅捷地躲開了攻擊。

塞拉首領的腳跟在地上留下了一道數米長的溝壑,停住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莉莉耶首領拳腳相加。

“你搞什麼!”莉莉耶首領遊刃有餘地格擋閃避,不滿地呵斥道。

“這句話是我要說的!”塞拉首領頂着一副猙獰到五官扭曲的可怕面容,像是與莉莉耶首領有什麼不共戴天的血海深仇似的,一招一式都是朝着莉莉耶首領的要害而去的,“你這個留不了種的石頭女!發不了情的性無能!”

塞拉首領全然不顧形象對莉莉耶首領惡語連珠,用詞之寒磣,滿口都是讓自詡經營鐵匠鋪十年間閱人無數的我都沒聽過的惡毒咒罵。

“當著奈特的面這麼說太過分了!”莉莉耶首領抗議道,但抗議的好像不是塞拉首領的用詞……

“你給我向奈特告白!立刻!即時!現在!否則今天我就造反!”

“你也是首領你造哪門子反啊!”

我錯愕地看着一攻一防的兩位首領,不知道她們因何反目,也不知道該做什麼。直到一隻手拍在我肩膀上。

“有的時候男人也得主動一點啊。”一個黑髮的貓人站在我身後,笑眯眯地對我說。

“芷唯依?!你怎麼……哇啊!”

芷唯依使勁推了我一下,我跌跌撞撞地朝打得火熱的二人撞了過去。這時候,莉安從側面飛掠而來,一把抱住塞拉首領的腰,把她從我和莉莉耶首領之間拐走了。

我迎面撞上了自己打造的鎧甲,我本能地抱住了它。當我想起來是誰正穿着這幅鎧甲的時候,低頭一看,莉莉耶首領已經被我緊緊擁入臂彎了。

她想躲開的話,是不會被我撞上的……

將莉莉耶首領抱在懷中時,我才終於意識到,真正的莉莉耶首領,並不和我心中的形象一樣高大偉岸。凝視莉莉耶首領近在咫尺的面容,我也終於有所察覺,莉莉耶首領內心,也不似我想象的那樣孤傲……

剛才還靈動迅捷的莉莉耶首領,在我的懷中竟安靜得像個未離巢的幼崽。

“奈特……”

莉莉耶首領抬頭看着我,紅透了臉頰。

這不是被我的僭越氣的,也不是被我的溫吞急的,這些事,其實我一開始就知道……

夕陽下,我們彼此的呼吸在急促與舒緩之間遊離,漸漸趨於同調。直到一個瞬間,呼吸完全重合在一起。

莉莉耶首領閉上了眼睛。

要做什麼,已經不用任何人來提示我了……

“莉莉耶。”

“奈特……”

如烈火般熾熱的愛意從莉莉耶的唇際過渡而來,甜蜜得像一場美夢。但緊貼着我胸膛的那堅硬而溫暖的觸感告訴我,這是比鎧甲更堅固的現實。

嘴唇分離之際,我對莉莉耶說道:

“莉莉耶,你成為我的伴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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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老神在在,閩南方言,形容從容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