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被告過着不道德的生活,證明她同魔鬼有來往;但如果她舉止端莊,則是在偽裝虔誠。”

“如果她在審問時顯得害怕,那她顯然是有罪的,良心使她露出了馬腳;但如果她堅稱自己無罪,保持鎮靜,那麼她無疑是有罪的,因為女巫慣於恬不知恥地撒謊。”

“如果她在受刑時骨碌碌地轉動眼睛,說明她正用眼睛尋找她的魔鬼;如果她眼神獃滯,盯着某處一動不動,說明她已經找到自己的魔鬼,正在看着他。”

“如果她能挺住酷刑,說明魔鬼在用魔力使她支撐,必須施加更嚴酷的刑罰;如果她沒挺住斷了氣,則是魔鬼為了讓她不招認而殺人滅口。”

——以上這些名言,其實並非出自《女巫之錘》的作者,獵物運動的發起人「海因里希·克雷默」本人之口,只不過是17世紀的教士們遵循他的理論教誨,審問了幾百個女巫后,總結出來的一些實踐經驗。

中心思想很好總結:說你是,你就是,不是也是。

那是個血雨腥風、顛倒黑白的時代,無辜的人被吊上火刑架,惡人們卻端坐於審判席——想必沒有人會反對這樣的評價。不過就算如此,我還是想大聲宣布:雖然殘酷血腥,但那場運動至少有一點沒錯,也是支撐其存在意義的一點——女巫,或者說魔女,確有其事。

譬如說,某個水藍色頭髮的貓耳女僕。

譬如說,某個黑暗幽邃的教團。

我和後者——那個黑暗幽邃的教團也曾經有過不愉快的往事,那是一段充滿了慘痛失敗、無盡悔恨,對我來說宛如噩夢的記憶,不提也罷。說到普通現代人對魔女的印象……好像已經只剩下騎着掃帚飛行,以及能幫人送快遞這兩點了。

後者是受歡迎的動畫電影帶來的錯覺。

至於前者……說真的,我也很懷疑真實性。

我反正沒見過香霧騎掃帚。

她連拿掃帚的時間都很少。

明明是女僕……

說到底,現代都市這種遍地攝像頭的地方,如果真的有魔女飛起來,第二天也肯定會上各種新聞頭條和微博熱搜。

所以——前方的姬海棠,肯定無法從我眼中飛走。

時間依然是放學后的黃昏。

比昨天的時間點更晚一點,太陽已經幾乎完全落山了,西邊只剩下血色的濃霞,除此以外的天空已經盡數被靛青色夜幕籠罩。

地點是華燈初上的街道。

我亦步亦趨地跟在她身後,沿街道緩緩前行。

逢魔時。

這個詞再次跳進腦中。

在日落點的不遠處,有一顆特別明亮的星星在閃耀。那是……金星吧。

沒錯。

凌晨時的是啟明星。

現在的——則是長庚星。

姬海棠從學校出來后,就往市中心的方向行走。她十分警覺,三步一回頭,彷彿知道有人跟蹤。我則藉著夜色掩護左右騰挪,每次都有驚無險地躲過。半個小時后,她走到一處車流連綿的十字路口,對面是繁華熙攘的步行街,等綠燈的時候她不出意外地回頭張望,我立即撤到公交站牌后躲避,再次探出身時,她已經穿過了人行橫道,走到對面步行街口的噴泉雕像下,佇足站立,等待起來。

我沒有過街,就靠在公交站牌旁,隔着街耐心監視。

如果——我是說如果啦。

如果她正是香霧所說的那些襲擊案的兇手。

那麼現在等待的,八成是以援交為幌子騙來的下一個受害者。

而我的任務——就是確認、並且阻止。

我不是正義的夥伴。

也不是惡的敵人。

如海棠所說——只不過是一個愛多管閑事的好事之徒。

入夜之後,終於有人走近了她。

但和我想象的不同。

因為上前搭話的是一群穿得花花綠綠、頭髮五顏六色的青年,並且以掎角之勢圍住了海棠。

這——應該只是單純的街頭搭訕吧。

以她昨天展現出來的武力,應付這幾個小混混肯定毫無問題——我這樣判斷。

……但我的判斷似乎錯了,因為被混混圍住的海棠,雖然看不清面部表情,但是從肢體動作來看,顯然不算應對自如。

把手護在胸前。

完全沒有霸凌我時的囂張氣焰。

什麼呀……

這就叫欺軟怕硬吧?

對同學重拳出擊,對流氓唯唯諾諾。

“……啊!”

不對。

是我的不對。

我突然想反應過來——是因為我昨天拿走了她的電擊器。

電擊器,在她手中是兇器。

但同時——也是防身用具。

“嘖……麻煩了。”

我難辦地撓撓頭。

拿走她的電擊器是我的責任,所以我有義務過去幫她解圍……但是如果過去幫她解圍,跟蹤她的計劃就要泡湯。

果然——只能那樣做了。

我從胸口袋子里夾出一張紙,折成一架小紙飛機。

凝神往其中注入氣息。

紙飛機自掌中緩緩升起,兩側紙翼在夜色中閃爍寒光。

“我的興趣是尋找故事”——之前的確有說過這樣的話對吧?

但那只是愛好而已。

所擅長的則另有其事。

愛好與特長是兩碼事。

各位應該都有過被逼着去學書法、繪畫或者各種樂器的經歷,所以肯定懂我的意思。

話說回來,被逼着去做自己不喜歡的事自然很痛苦,但愛上自己不擅長的事其實也挺悲劇的。我現在的同桌,是一位熱愛小動物,熱衷於飼養寵物的女生——她家後院又名寵物公墓。真希望那位同學立即停止名為飼養的殺害行為。

好像有些離題了。

總而言之,我擅長的事——被逼着去做的事,則是……

我把紙飛機用力甩向街對面,紙飛機從車流上空滑翔掠過,直指其中一名混混的脖頸——即將接觸時我才猛然間反應過來,連忙一揮手,控制它避開脖子,划著弧線扶搖而上,飛向他們上方高舉旗幟的噴泉雕像,用一側紙翼掠過銅製的旗杆。

——曾經是殺人來着。

旗杆被從中間平整切斷。

哐當一聲巨響。

旗幟重重砸進噴泉水池中,水花濺了混混們一身,他們失聲尖叫,四處張望,海棠則總算展現出雷厲風行的行動力,趁混混注意力轉移時掉頭就走,快步走進步行街深處。

我也連忙穿過街道,繞過罵罵咧咧的混混們,緊跟上海棠。

好險。

差點就按照習慣去切開脖子——而不是旗杆了。

不過就結果來說還是不錯的。

既「殺」掉了混混們的不軌之心。

又沒有讓海棠「生」出疑心。

海棠快速前行,一言不發地穿過熙攘人群。途中她打了個電話,應該是在通知“客戶”變更見面地點。步行街並不算長,幾分鐘后,她走到了另一端的出口,如同先前一樣,站在街口的牌樓腳下,再次等待起來。

我也只好靠着一面廣告牌繼續監視。

說起來,為什麼——會是紙呢?

為什麼自己所選擇的武器,是紙這種東西。

不是槍支彈藥。

不是刀槍劍戟。

不是毒藥暗器。

不是拳打腳踢。

——而是紙。

紙張。

以植物纖維製成的人造產物。

代替龜背,用來記述文字的載體。

代替嘴巴,用來傳播故事的工具。

肯定會有某種因緣才對——不過老實說,我自己也記不起來了。

大概是小時候的事。

小時候的記憶總是模糊不清的。

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到了一個陌生的地方。

那裡的名字叫「家族」。

那裡並非家,名字卻叫家族。

那裡的小鬼們都非親非故,關係卻是家人。

啊,簡單來說——就是名字叫做「家族」的勢力組織啦。

火箭隊也沒有火箭吧。

在正式把天賦轉變為工作之前,我一直在那裡接受訓練,磨練技藝,選擇紙作為武器應該就是在那期間發生的。或許是被哪個沉迷武俠小說的前輩給灌了些“飛花落葉皆可傷人”的迷魂湯也說不定,誰知道呢……

實際上——武器是什麼並不重要。

用織物當武器、用水當武器、用靜電當武器、用生長得過快的角質層當武器、用角度小於90度的銳角當武器——用各種各樣的奇怪事物當武器的人,在家族裡大有人在,我選擇的紙張其實還算是蠻普通的那種。

重要的是注入武器中的「氣息」。

器中之魂。

靈魂。

意願。

只要意願足夠強烈,柔弱如紙亦能鋒利如刃。

被紙割到手的經驗,想必不少人都有過。

在我持續走神的時候,遠處的海棠突然有了動作,她露出笑容,迎向某個正在走向她的西裝大叔。

噢——就是那個人啊。

中年、啤酒肚、西裝、地中海式禿頂、眼鏡,嗯……該怎麼說呢,如果援助交際這種勾當的面向客戶有某種形象模板,那麼眼前的就是。

他們在牌樓下交談了半分鐘以後,海棠就挽着飄飄欲仙的大叔,開始向步行街外走去,我繼續在後方尾隨。

兩人在中途走進一家水果店,出來時海棠手中多了一袋蘋果。

……奇怪的舉動。

給誰買的啊這是?

他們逐漸偏離熱鬧熙攘的區域,走到了人流稀少的街道,這一帶是城市化的真空區,散布着包括荒蕪田地與簡陋棚屋在內的破敗景象。遠處有一條廢棄掉的商業街,街口的桁架廣告牌已經銹跡斑斑,搖搖欲墜。

海棠把大叔拉到廢街前面,停了下來。

她似乎——想把人忽悠進去。

繁華的市中心區域竟然隱藏着荒郊野外與廢棄市街,咋聽上去確實有些魔幻。但這裡畢竟不是什麼一線大都市,而是發展停滯的內陸老城——就有如中老年人新陳代謝越來越弱的軀體一樣,出現這樣一塊爛瘡也不算意外。可是假如有人邀請你去爛瘡幽會……無論對方有多麼傾國傾城,也絕對會提起幾分警覺來吧。

那位大叔自然有這種程度的警惕。

無論海棠怎麼軟磨硬泡都不願踏入廢街,而且看動作似乎已經有些反悔,打算離開了。

就在此時,只見海棠她——抬起右手,指向大叔的眉心。

有什麼東西繞着她的右手臂快速攀緣,夜色中看得不太清楚,似乎是……迅速生長的藤蔓?

那些細小的藤蔓纏上她指尖,對準大叔眉心,閃電般刺出。

有如毒蛇的一擊。

或者蠍尾的一蜇。

大叔虎軀一震,緊接着整個人迅速變得散漫起來。

搖搖晃晃、頭重腳輕的。

就這樣被海棠拉着,腳步飄忽、毫無抵抗地走進了廢街。

我趕到兩人原本站立的位置,在地上發現了一束類似薰衣草的紫色花簇。

搞什麼鬼……

這傢伙是妖狐嗎。

我跑進廢街,那兩人已經不見蹤影,不過雜草叢生的地面有他們行走時留下的痕迹,於是趕緊跟着足跡前行。

兩旁是無比破敗的景象,商鋪早已人去樓空,建築更是殘破不堪,裸露出水泥樓身與鋼筋骨骼。敞開的門窗陰森幽邃,裡面翻滾着濃郁的黑暗,感覺能通往魔界或寂靜嶺之類的地方。我跟着足跡來到一家廢棄的便捷酒店,走進敞開着的大門,繞過黑黢黢的前台,正準備上樓梯,突然猛地停住腳步,向後一步步倒退,回到前台旁。

前台後方的牆壁上畫著一個巨大的符號。

六芒星。

封印之星。

構成符號的血紅色塗料早已乾涸,但其未乾之時顯然向下流淌過,六芒星之外有圓形法陣。每一芒旁邊都繪有不明文字,我是認不出來的……不過要麼是希伯來文,要麼是楔形文字,繪陣者是內行人。

我跑向樓梯,拾級而上。這裡積灰甚重,因此腳印清晰可見,來到五樓后,在幾乎漆黑一片的走廊里摸索着走到足跡終點處的門前。

門緊閉着,但裡面已經能聽到大叔痛苦的悶哼。此時破門而入、阻止姬海棠已經是完全合情合理的正當行為了,但我稍加猶豫后,決定還是謹慎一點——觀察一下門內的情景。

畢竟,或許還留存有0.01%的可能性——裡面只是在進行一場比較有情趣的SM活動呢?

事後回想,這一瞬間的謹慎搞不好救了我一命。

我抽出一張紙,捲成香煙粗細的空心圓筒,插進門中,然後控制刺穿到門另一側的紙筒包住被捅穿的一小圈門板,小心翼翼地抽出——門身就這樣被我掏出了一個小孔。

我趴在門上,透過圓孔向內窺視。

接着瞬間後退,靠在旁邊的牆壁上。

——見鬼了!

事情大條了。

裡面既不是邪惡魔女戕害無辜的場景,也不是SM現場。

裡面有第三個人。

——那個人是誰?

那個“人”上身穿着美少女宅T,下身穿着花里胡哨的沙灘褲,腳踩一雙塑膠人字拖。

那人鼻似鷹鉤、下巴如彎月,油膩的捲髮彷彿凝固的奶油、稀疏的山羊鬍像是一茬雜草。他的形象極度缺乏清潔感與協調性,可謂邋遢至極,簡直像搞笑角色——但我卻完全笑不出來。

因為他額頭生有反曲的犄角。

雙目有如燃燒的赤炭。

他單手舉着掙扎的大叔,正用細長的黑尾刺入其後腰。

我捂緊嘴,大氣都不敢再喘一口。

見鬼了——這次可是真正意義上的見鬼了。

姬海棠,這個瘋女人……她比我想象的還要瘋上100倍。

她竟然召來了一隻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