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開家門,示意請進,但海棠並沒有立即進門,而是先用十分禮貌的聲音說道:“打擾了”,然後才走進玄關,換上拖鞋。
“…………”
可想而知,我差點以為自己出現幻視幻聽,或者世界線在短時間內產生了巨大變動。
“你幹嘛一副見到哥斯拉的表情啊,小峰?不會以為我連這點基本的禮數都沒有吧?”
“早上撬門而入時,你的禮數呢?”
“早上我當然也打過招呼啊,我當時說:‘打開了’。”
“那不是招呼,而是歡呼吧!”
家裡已經被打掃整理乾淨了,而海棠的行李箱就放在玄關不遠處的顯眼地方。看來她是真的打算強行入住……
算了,也算是形勢所逼。
“小峰,你一定要好好招待我,讓我有種賓至如歸的感覺哦。”
“……你絕對是有史以來第一個這麼說的客人!”
我看你已經有三分“如歸”了。
“畢竟這可能是你人生中,最後一次帶女生回家了嘛。”
“胡說!我的人生還長得很呢!”
“是啊,你的人生還長得很……”
“…………”
這兩句話又是看似一樣,含義完全不同。
海棠走到飄窗邊,拉開窗帘,彷彿間諜劇中的特工般,對着窗外凝視幾秒后,才回頭看向我。
難道是在看魔鬼有沒有跟梢嗎。
無論如何,她的表情很嚴肅,讓我不禁也變得有點緊張。
眼前雖然是“帶女生回家”這種擁有無窮展開可能的稀缺劇情,但魔鬼的威脅顯然是性命攸關的迫切問題,我知道輕重緩急,因此心中的那點小失落感實在無關緊要。
“那麼——”
海棠深吸一口氣。
看向我的房間。
“——來找黃書吧。”
“……我就知道你肯定沒那麼正經!”
她完全無視我的大吼,輕車熟路地走進了卧室。
“喂!”
等我也跑進卧室時,她已經趴在床邊的地板上,用手往床底下探了。
“你幹嘛?!”
“都說了找小黃書啊,去男生家做客的時候,搜索小黃書是固定橋段吧?而且一般都會藏在床下面,嘿咻——”
她一邊說著“嘿咻”,一邊把上半身都探進了床底,她明明穿着裙裝,卻做出這種一點戒備心都沒有的動作……搞得我眼睛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更別提走過去把她拽出來。
“你說的固定和一般……怕不是從上世紀的動畫里得來的印象吧?現在還有誰會在床底藏黃書的。”
話剛落音,海棠抓着幾本我從沒見過的小黃書從床底探出身,面無表情地攤開:“鏘鏘——”
“這哪來的?!”
我的頭差一點就撞到天花板。
“哦,我就知道你沒藏小黃書,所以早上來的時候,事先買來幾本,幫你藏了進去。”
“幫我藏進去?!”
我的頭撞到了天花板。
“小姐你還真是會未雨綢繆誒!”
倒不如說已經在呼風喚雨了。
“嚯嚯,原來小峰你喜歡巨乳女僕型的角色啊。”海棠邊翻看邊嘖嘖連聲地說道。
“那是你的喜好吧!……話說你別當場就看起來啊!”
明明眼前正在發生的是“同班女同學在我面前翻看小黃書”這種超級稀有的事件,但她表現得也太過豪放不羈了,該怎麼說呢……我完全無法產生一絲成就感,反而是挫敗感更強一些。
話說回來。
“……海棠,你老實告訴我,你還在我家裡藏了什麼東西沒?”
事到如今,她就算跟我說她在房間里裝有定時炸彈我都信。
“哦,我還在房間的四處藏下了我對小峰的「思念」哦。”
“……啥??”
這又是什麼戲弄人心,故弄玄虛的說法?
“我在房間四處藏了針孔攝像頭。”
“這房子毀啦!!”
我明天就找人來爆破掉!
“哦,還有,那邊桌上的筆記本電腦里的‘學習資料’文件夾,我也幫你藏起來了。”
“你藏到哪兒了啊啊啊——!!”
明明帶回家的是校花,卻彷彿帶了場颱風……
******
“那麼,在商量正事之前,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吧。”
在沙發上落座之後,海棠說道。
她正襟危坐,以手撫胸。
“本人,姬海棠,是一名魔女。”
“啊……哦。”
本以為她會像權力遊戲里的角色一樣,將自己的頭銜一一列出,長篇大論一番。但這自我介紹簡潔得可以,而且除了形式主義以外也沒多大意義——她是魔女,這種事我當然早就知道了。
“小峰你對於魔女有什麼認識嗎?除了騎着掃帚飛行、與魔鬼淫亂以外,你知道的都可以拿出來說一說。”
“……你別自己散播關於自己的刻板印象好嗎!”
這就像亞洲人很自豪的承認自己會武功、眯眯眼。
淫亂什麼的……
她還真是毫不忌憚用詞。
海棠眯眼瞄着我。
“嚯嚯……我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小峰。”
“……你又知道了。”
“你在想象我的裸體,對吧?”
“才沒有!”
“哦,因為沒有看過,所以想象不出來。”
“我需要看過嗎!你懂‘想象’這個詞的意思吧?”
“那果然還是在想象嘛。”
“…………”
輕而易舉地就被她給繞進去了。
“我的胸圍,是34D哦。”
“關、關我屁事!!”
“只是給你提供一下想象的基準而已,反應那麼激烈幹嘛?你這人怎麼這麼喜歡咋咋呼呼啊,缺鐵嗎你?”
“我才不缺「鐵」,我是「你」攝入過多!”
海棠可是有毒的哦。
她用輕描淡寫的語氣說道。
的確有毒。
“總之……認識什麼的談不上,只能說——接觸過。”我說道。
海棠聽到接觸二字,一挑眉。
“你所謂的接觸,那應該是指——”
我慢慢點頭。
“嗯,戰鬥過。”
與某個由魔女組成的,黑暗幽邃的教團。
“並且——”
我猶豫了一瞬,雖然當面說感覺有些不妥,但這種事加以隱瞞似乎更加不對勁,於是我繼續開口:
“——殺過。”
海棠抬起的眉慢慢垂下。
“是嗎。”
用平淡的語氣說道。
“我是害人的魔女,而小峰你是殺人的小鬼。”
她如此喃喃自語。
“立場——並沒有衝突哦。”我連忙說。
“我知道,”海棠點點頭,“你們是無情無義,也沒有立場的兵刃嘛,只會發揮武器的作用。”
“……”
我不知道海棠的想法,但對我來說,這是一段發展方向很不舒服的對話,會把壓抑的感情推到胸口,感覺需要做點什麼。
秘技·話題轉換之術。
“那種控制植物生長的法術,就是你的能力嗎?”我問道,“魔女的能力多種多樣,但這個我還是第一次見。”
“實際上——只有七種而已。”
“嗯?”
“控火、攝魂、巫術和蠱術、草藥學、煉金、預知以及通靈。雖然表現出來的形式很多,但實際上都是這七種能力的疊加。我學藝不佳,精通的只有一些草藥學和巫術而已,但是身體和植物的相性似乎不錯,因此就開發出了那種能力。”
“預知?你們能預知的嗎?”
“這算是基本能力呢,你沒見過那種拿着水晶球或者塔羅牌,蒙紗巾,穿長袍,坐在帳篷里,說話晦澀莫測的神秘女性嗎?”
“我倒是見過那種拿着卦筒和八卦盤,穿馬褂,戴小墨鏡,坐在天橋下,言必稱你印堂發黑的男性。”
“都是差不多的啦,形式不重要,小峰,別被形式給束縛了。我作為一個如花似玉的JK,還經常給班上的人占卜,練習預知能力呢。”
“喂喂……”
隨隨便便就拿班上的同學做實驗,到底是想幹嘛啊這魔女……
“那當然是想知道一些有趣的事,譬如小峰你離婚的日子。”
“離婚?!你到底是有多希望看到我不幸!”
不過——等等哦!
“既然我會離婚,那說明我肯定結過婚吧?哈哈!你前面的某個誹謗不攻自破了!”
說我一輩子處男什麼的。
“才沒有咧,小峰你直到離婚都還是處男。”
“我創吉尼斯紀錄了吧!!”
那到底是多悲慘的人生啊……
趕緊換個話題。
“那麼攝魂是——”
“Mind Control。”
海棠飈了句英文。
“…………”
另一個魔女,曾經試圖對我Mind Control過。
“……你對那些大叔,都使用過攝魂術對吧?”我想了想后問道。
海棠聞言,搖搖頭。
“要讓他們走進那種廢墟一樣的地方,自然要使點手段吧?不過你搞錯了,小峰,我使用的並非攝魂這種高級能力,只是一種名叫鼠尾草的植物,你知道鼠尾草嗎?是魔女們經常拿來製作致幻劑的藥草哦,外形看上去很像薰衣草。”
“薰衣草……啊!”
那天晚上,我在地面發現的那簇類似薰衣草的紫色花絮。
原來如此。
“攝魂術的作用,可比那個要強烈得多,甚至能把人變成完全聽命於自己的傀儡。”
“是啊……確實很嚇人。”
“咦?”
“啊,沒、沒什麼。”
海棠盯着我,露出明顯的懷疑神色。
不過還好,她沒深究。
她脫掉拖鞋,將黑絲美腿放上沙發。
“總之,我並不會那種高級的能力,這不是自謙,我的確學藝不精。不過——”
海棠說到這,突然舒展身子,擺出了一個……煽情味十足的姿勢。
幹嘛……
又在擺pose了。
作為賓客,在別人家裡真的是很“如歸”。
“——不過有件事或許要告訴你,雖然不是每個魔女都會攝魂,但幾乎每個魔女,天生都有魅惑的特性。”
“魅惑……”
“光靠外表、視線、氣質就能將異性勾魂奪魄,讓其迷上自己的意思,這也是‘魔女’這個詞的本意——魔性之女。如果沒有這種特性的話,那我們還不如自稱女巫。”
“特性……是嗎?”
倒也不是沒聽說過。
像是妲己、褒姒、玉藻前那樣的妖女,也有着魔女之名。
“既然你說是特性,也就是說,並不是能主動使用的能力吧?”我瞥着海棠,“……你應該沒對我特意釋放過吧?”
海棠聽聞此言,瞬間坐正身子。
面無表情地起身,走到我面前,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戳向我眼睛。
“啊啊啊——!!”
猝不及防。
完全沒有反應時間!
“我瞎了!!”我捂着雙眼大喊。
“也變強了。”
“才不會!”
“也變盲了?”
“廢話!!”
我小心翼翼地把手指別開兩條縫,看海棠還打算使用什麼暴力,但她已經若無其事地坐了回去。
“你、你搞毛啊!給我解釋下剛剛的暴力行為!”
“「言非」之人自然就要接受「目害」之刑,這很公平吧?”
“第一次聽說這種法律!就算下地獄,說錯話的人也只是被拔舌頭而已!——不是、不是!我不是說想被拔舌頭啦!”
我冷汗津津地對慢慢起身的海棠大喊。
她真的很嚇人誒……
她在別的作品裡絕對是反派。
“不想被拔舌頭嗎?”
“不想不想!絕對不想!”
“什麼呀,不想被我用舌頭拔你的舌頭嗎?”
“咦?!”
舌頭拔舌頭?
那、那不就是舌吻嗎?!
哎呀!
“言歸正傳,小峰。”
海棠再次坐回沙發。
露出嚴肅認真的表情。
“從最初召喚那個魔鬼開始說起吧。”
要從這兒說起啊……
“那個傢伙的名字叫阿斯塔錄,你聽說過——算了,你怎麼可能聽說過嘛。實話跟你說,我也只是在典籍中瞄到過幾次名字而已,總體來說,他不算什麼出名的魔鬼。不過他自己倒是挺會吹噓,不斷說自己是地獄的大公,支配幾十個軍團,和其他魔王談笑風生。它還特別嫉妒梅菲斯特——就是誘惑浮士德的那隻魔鬼。天天翻來覆去地跟我說,是它先看上浮士德,結果被梅菲斯特中途截胡,為什麼會這樣、明明是它先之類的,真是煩死人了。”
海棠露出一副極度厭惡的表情。
“……”
想想也是,那個輕佻、邋遢又啰里啰嗦的魔鬼,肯定不是什麼良好的聊天對象。
“那為什麼還要……”
“他給我提供了一套能夠實現我願望的方案,那是……可以說,十分具有‘魔鬼’特色的一套方案。並且他還展示了能夠實施那套方案的力量。”
“願望——殺死某個人的願望嗎?”
海棠點頭。
需要藉助魔鬼的力量才能殺死的大人物……是嗎?
有點難以想象。
“那……那份力量是指什麼?”
不用說,這個問題觸及到了海棠目前不願透露給我的核心秘密。她很明顯地蹙眉停頓了一下,才繼續道:
“與其說力量……不如說是道具。”
“道具?”
“是一顆名叫「蒼白之石」的石頭,據說是——煉製賢者之石時的副產品”
賢者之石……
就是那個能點石成金的石頭?
“雖說只是副產品,但也有超越常理的某種力量,而我正需要那種力量。”
“……”
我有些為難地撓撓頭。
老實說,我無法分辨她是否在瞎謅,只能順着她的說法組織思路。
“簡單來說,因為那傢伙手中有你實現願望必須的道具,所以你才求助於他的,是嗎?”
海棠再次點頭。
“之後的事,你上周五晚上也應該都偷聽到了。我接受了阿斯塔錄的方案,至於願望的代價,他向我提出兩個選項,我選擇了尋找替罪羔羊,然後又想出那個懲罰人渣大叔們的絕妙主意。”
她說到這,臉上顯露出不加掩飾的得意神色。
“所謂惡人自有惡人磨嘛,不過事情終究還是暴露了,唉……這就叫好心沒好報。”
“不對,這也叫惡人自有惡人磨。”
全員惡人。
“總之,現在的情況就是這樣,小峰。”
海棠一攤手。
“目前最緊要的問題——就是如何解決那傢伙的步步緊逼,小峰,你有什麼建議嗎?”
“…………”
我站起身,本打算像諸葛孔明那樣來回踱幾步,然後羽扇一揮,給出神機妙算的解法。但是——當然不可能這樣做,不是因為沒有羽扇,也不是因為沒有解決辦法,正相反,解決辦法其實相當顯而易見。
“我雖然不能設身處地的代你思考問題,海棠。不過原則上來說——我說的是放之四海皆準的原則哦——如果有人想要殺你,能夠應對的辦法,不論何時都只有兩種吧。”
“哦?”
“殺掉對方,或者——逃走。”
面對,或者逃走。
“…………”
海棠陷入沉默。
她沉默不語的情況還蠻少見的。
所以我利用這段安靜的時間,從冰箱里拿出香霧準備好的晚餐(土豆燉牛肉)放上電磁灶加熱,另一個灶台則放上水壺燒茶。
坐回座位后,海棠才重新開口。
“兩種方法——都是死路呢。”
“哦?”
“「殺死魔鬼」這種事……是根本不可能做到的,”她篤定地搖頭,“從來就沒聽說過會有這種事發生,‘死後會下地獄’,而魔鬼就在地獄。換言之,他們本來就是死的,本來就是死物的東西——根本沒法再「殺死」吧?”
“……”
“雖然這只是邏輯上的推斷,但你不是殺人的小鬼嗎?面對他、和他戰鬥時——能否殺死他,你的判斷是怎樣?”
“啊……是啊。”
我不得不點頭承認。
面對那個存在,攻擊那個存在的時候,確實沒有任何——實感。
刺穿皮膚的實感,切開肌肉的實感,割斷喉嚨的實感,換言之,殺掉的實感——統統沒有。
他受到攻擊時的反饋是如此之虛幻,舉個不怎麼恰當的例子——就好像盧克天行者對着達斯維達一通狂砍,結果發現自己砍的只是一個全息影像……一樣。
把他裹成木乃伊,再用巨大的食人草吞下,估計也不會讓他因窒息、因酸液消化而死吧。他可能根本沒有「死掉」的概念——這點其實不用海棠說,我心中早已經有七分確認。
“那麼……逃跑呢?”
“我不能逃走。”
海棠直截了當地搖頭。
“為什麼?”
“你是金魚嗎,小峰?剛剛才說過吧,他手中有我需要的那顆蒼白之石,在拿到之前,我怎麼可能逃走。”
“……等等,海棠。你不會現在還在想着實現那個願望吧?”
海棠聞言,露出理所當然的表情。
“沒錯,有什麼問題嗎?”
“為了實現願望,甚至不惜……冒着失去生命的風險嗎?”
這一次,她沉默得更久。
良久之後,才輕聲道:“都是一樣的。”
“一樣的?”
“實現願望和沒能實現,對我來說……失去的東西都是一樣的。”
“……啥?”
失去的東西……一樣?
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意味不明。
百思不得其解。
“但是得到的東西,”海棠頓了頓,繼續道,“會有決定性的不同。”
“…………”
得到的——自然是願望的實現吧。
接下來的很長一段時間,我們倆都沒有說話,我思考着她的話到底隱藏有怎樣的深意,琢磨着怎樣開口詢問才能從她嘴中撬出更多信息。海棠則打開電視,心不在焉地調着台。
“如果被委託了無法殺死的目標,你會怎麼辦?”
她突然問道。
讓我的思維猛然一個顛震。
在狂潮般捲來的回想中恍惚掙扎了好幾秒過後,才慢慢反應過來——這個問題,應該是之前討論的延續。
是在問像魔鬼那樣,「能力」上無法殺死的敵人。
而非「情感」上——不願殺死的對象。
已經被沖刷到眼前的記憶碎片,這才慢慢退回腦海深處。
“小峰,你怎麼了,表情很難看呢。”
“啊……沒什麼,只是回想起以前看的某個節目而已。”
“是嗎。”
海棠面無表情地盯着我。
“那看你的表情,應該是沒什麼吸引力的節目吧?”
“……是那樣沒錯。”
回憶對我來說……確實是一檔完全沒有吸引力的節目。
我整理了一下心情。
決定還是回答她的問題。
“那種情況……並沒有遇到過。”
“哦?”海棠一挑眉,“明明是殺人的小鬼?”
“別老是學那個魔鬼一樣,小鬼小鬼地喊我好嗎?總之,沒有遇到過,是因為大人們的職責就是幫我們分配任務,保證每個人接到的都是量力而為、不超出能力範疇的目標。”
“大人們?”
“就是「家族」的管理層。”
“噢——”海棠若有所思地頷首,接着繼續說道,“你們的組織架構,簡直像個幼兒園一樣呢。”
“……!”
這話真的是相當惡毒,但我一時間竟然想不出反駁之辭來。
“說真的,一群未成年小毛孩組成的暗殺組織,真的是很難以想象嘛。說到殺手,我腦中浮現的形象,是一個坐在酒吧自斟自飲的冷麵黑衣男。而你們就完全無法符合那種形象呢——畢竟都沒到飲酒年齡嘛。你們閑暇時的娛樂活動都是些什麼啊?該不會是被帶着去春遊吧?”
“…………”
這女人不停大放厥詞,氣得我簡直是七竅生煙,雖然我對家族並不留戀,還是忍不住大聲反駁:“如果是的話,那也一定是有史以來最可怕的春遊,畢竟我們可是什麼都殺哦!”
“哦?殺風景嗎?”
“……”
“想要‘殺’時間的話,陪小鬼們玩耍確實是最好的方式呢。”
“……你這傢伙,冷笑話說夠了沒!”
“還沒夠,再說三到四個就夠了。”
“……”
“第一個——”
“你還真說哦!”
“——動漫里的人物,眉毛其實都是長在劉海上面的哦。”
“好像還真是這樣!”
確實無論劉海多長,都能看到人物的眉毛!
衝擊性的事實!
不過仔細想想,那其實只是一種表現形式而已。
“第二個,世界上第二大的披薩連鎖店名叫達美樂(Dominos,同時可譯為多米諾骨牌),”海棠繼續說道,“它們是不是從來沒倒閉過任何一家門店啊?”
“好冷!”
這傢伙,果然是冷麵笑匠。
“一位盲人被家中的配電箱電死了,法院卻判商家無責,因為他們明明在容易觸電的地方用盲文刻上了「危險,請勿觸摸!」的字樣。”
“超級冷!”
冰河期都要因為這個笑話而提前了!
“因為每次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的時候,都選擇微笑,綾波麗長大之後成了紅燈區的頭牌名媛。”
“這笑話我也不知道該用什麼表情面對!”
“只要微笑就可以了哦。”
“誰笑得出來啊……”
“只要邊鼓掌邊說‘恭喜你’就行。”
“會被補完的!”
EVA的neta也太危險了。
“那不想殺的對象呢?”
“咦?”
“如果被委託去殺的——是不想殺死的人,你會怎樣?”
水壺發出尖銳的嗚嗚聲。
在寂靜的氣氛中顯得格外刺耳。
我站起身,泡好茶,遞給海棠。她輕啜一口后,繼續盯着我。
長久的凝視。
彷彿要將我瞪穿的注視。
“……「如果,被委託的話,不能拒絕。」”
我艱難地說。
“那是——”
“是規則。”
“規則……”
“對方是否是不想殺的人並不重要。自身的意志——並不重要。”
“換句話說——”
“會殺的。”
我低聲道。
沒錯。
這是答案,也是結論。
海棠聽罷,若有所思地小口啜飲,許久過後,再次開口。
“如果我說,這種冷血無情的殺手設定真酷——你會感覺受傷嗎?”
我盯着手中的熱茶,思索了幾秒。
“會感覺到燙的不是茶杯,而是手吧。”
“……”
海棠默然盯着我,許久未發一言。
“那麼,小峰。如果我現在委託你——”
“我不會做的哦,海棠。”
我站起身,打斷她的話。
起身是因為土豆燉牛肉已經熱好了,正頂着鍋蓋發出咕嘟咕嘟聲。另一方面,也是想讓接下來的話顯得更為堅定。
“我不會再逼自己做不願意做的事。”
“我已經不是家族的孩子,也不是殺人的小鬼了。”
******
之後,我們開始吃晚飯。
晚餐只有土豆燉牛肉和兩盤配菜,我原本還有些擔心身為千金小姐的她是否吃得慣這種平民食物,但開口詢問以後,海棠反而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很喜歡土豆燉牛肉,你在說什麼啊,土豆燉牛肉是大餐吧?”
“咦?我還以為你——”
“我小的時候,家裡其實還蠻拮据的。”
“……耶?”
這倒是完全出乎意料的情報。
傳聞中,她是名門望族的千金來着……難道說那份傳聞是假的,她家其實是新晉富豪家庭?
“所以土豆燉牛肉還是特殊日子才能吃到的美味,生日、節日之類的。”
“呃……”
有過那麼困苦的……日子嗎?
“而且因為沒有錢,土豆和肉的比例是三比一。”
“……”
“所以那時候,我和母親會玩一種叫‘尋寶’的遊戲——就是閉上眼睛去夾,是肉是土豆聽天由命。我玩那個遊戲很厲害呢,八成都能夾到肉,而母親——則老是夾到土豆。”
海棠的臉上帶着懷念的微笑。
十分……溫暖的笑。
那種堅冰般的臉還能露出這種笑容的啊。
“當然是有技巧的。”她繼續道。
她閉上眼,將筷子伸進碗中,試探幾下后,準確地夾到一塊牛肉。
“畢竟肉和土豆的觸感、軟硬度都完全不一樣嘛,所以我早就知道分辨的技巧了。”
她將牛肉送進嘴中,細細咀嚼,眸中閃爍着代表回憶的柔光。
“母親……肯定也知道吧。”
“……”
那位母親——那位曾經對她說“男人都是惡龍”的母親嗎?
我盯着海棠微笑的側臉。
總感覺,看到了她完全不為人知的一面。
既不是假笑的假面具。
也不是惡毒的真面目。
晚飯結束,清洗完餐具后。我們繼續討論了一會兒該如何應對魔鬼的威脅,但始終沒有什麼成果。正如我一開始下的結論——如果交戰和逃跑兩條路都行不通的話,那麼……也沒有第三條路可走。
期間我曾經試圖詢問她家人的事——畢竟如果魔鬼已經侵入她家,家人勢必也會受到波及。但海棠只用一句“我一個人住”,就終結了話題。
這回答很古怪。
因為她半小時前——才帶着無比懷念的表情,說起和母親的往事。
像個謎團一樣。
姬海棠這個人。
那之後,由於夜色已深,而她又完全沒有告辭的意思,我不得不開始認真考慮起留宿的問題。我所住的是只有一間卧室的一室戶公寓,排除掉那個不可能的選項后,肯定要有一個人要睡沙發。指望姬大小姐主動說“我睡沙發就行”簡直是天方夜譚,川普道歉的可能性都這高,因此睡沙發的人只能是我。
“我睡床就好了。”
果然,不久后她降下諭旨。
“雖說我也一早就準備這樣……但你說的那六個字,前三個字和后三個字在中文裡根本就不可能搭配在一起!”
“什麼呀,小峰你也想睡床嗎?我倒是不會拒絕,不過你最好自負風險,因為吾夢中好電人。”
“…………”
那之後,閑話不談。
就在我感覺今晚應該不太可能討論出結果時,海棠突然站起身。
“就是這個!”
她盯着電視大聲道。
“誒?”
我連忙也看向電視,電視里正播放着貿易戰協定相關的新聞。
“這個……怎麼了?”
我大惑不解地問。
“這就是解決方法啊,小峰。”
海棠快步來回走動,她的表情和語氣雖然沒太大變化,但是從動作來看顯然很興奮。
“我們的思考都太不成熟了,小峰。交戰和逃跑——怎麼可能只有這兩條路,在大人們的世界裡——妥協才是最常見的路吧?”
“妥協——”
我看向電視里的談判畫面。
“魔鬼的目的並不是殺掉我,他想要我的靈魂,而我也有求於他,需要他的幫助。既然如此——既然雙方都有求於對方的話,小峰,我們應該和解才對吧?”
海棠說著,用力點頭。
“沒錯,我們要和那傢伙和好。”